清明节。

他起了个大早,买了鲜花和酒,带着清风去了山上。

从大仇得报、死里逃生到平静安逸,本应该有一个相当长的过渡,但托福于清风的闹腾,楚焰的这个过程在浑浑噩噩中过去了,等意识到的时候,潜意识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那个在他生命中身兼养父和仇人这两个重要角色的人在那条漆黑墓道中悄然退场。

清风看到山既亲切又害怕,地宫外的世界太美好,习惯之后就再难接受以前暗无天日的生活,看到山总让他感觉自己在被墓地召唤着。

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楚焰,楚焰嗤之以鼻:“相信我,除了我,没有第二个笨蛋会傻乎乎地邀请你去他家住。”

清风想了想,恍然道:“哦,你是说,你是我的独一无二吗?”

楚焰:回去得查查“独一无二”是不是贬义词。

山上风轻云淡。

清风好奇地看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墓碑:“一个人为什么竖这么多墓碑?”

楚焰道:“一块墓碑一个人。”

清风惊讶道:“多挤啊。”要是白僵他们住在这样的地方,早就闹翻天了。

楚焰道:“没关系,他们没有起来走动的习惯。”

清风道:“那要墓地做什么?”

楚焰沉默了会儿道:“至少有个地方让活人回来看看。”

“为什么不放在家里呢?看起来多方便。”

“因为我不想住在墓地里。”

墓地住起来的确不舒服,他跟着走了两步,又觉得这个逻辑不对:“可是你家里不是墓地啊。”

楚焰掏出口香糖塞进清风的嘴巴里。

清风吞下去,然后张着嘴巴:“啊。”小眼神亮晶晶地写着“求投喂”。

楚焰:应该喂他吃万能胶。

楚焰的父母是合葬。他当然不会认为是楚天阴感动于他们的深情才不让他们分享,多半是出于金钱上的考虑。但结果他很满意,要是父母地下有知,也希望生同衾死同穴吧。

清风惊讶地指着墓碑上的名字:“和你同姓呢。”

楚焰黯然。被楚天阴收养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从了楚天阴的姓,却不知道他父亲也姓楚。当初就是他父亲的那句“三百年前是一家”为楚天阴这条恶狼打开了自己家的大门。

墓碑上照片里的人笑容满面,弯弯的眉眼与记忆中的样子依稀相似。

记忆太久远。样貌已有些模糊,可心痛和怀念更胜以往。

压抑的酸涩和痛苦像千万只破茧的蝴蝶,呼啦一下蔓延到全身,午夜梦回都不敢轻触的噩梦头一次明晃晃地暴晒在日光下,梦里的恶魔却不再像以往那样不可一世。

他慢慢地蹲下来,膝盖触地的刹那,灵魂在深处震颤了一下,往昔种种翻搅成浪,触开禁锢的枷锁,终让他获得救赎。

轻轻地将花搁在墓碑前,他对着墓碑,脑袋突然空了。这十多年,他每次都在楚天阴的陪同下前来,满腔愤怒和悲伤只能藏在心里,想要倾诉的话不断积攒、反复修改,到今日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又觉得过去的困难和悲伤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楚天阴死了。”

他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表情镇静得像在说今天送的这束花多少钱。

“爸爸,妈妈”

他仰起头,望着天边两朵相携的浮云,轻轻地说:“安息吧。”

从山上下来,楚焰又带着清风去了邻市。

一路上清风沉默得不像是清风。

楚焰憋了一个小时,忍不住开口问道:“饿了?”

清风道:“不吃也不会太饿,吃了不会饱。”

楚焰:敢情他养了个无底洞,看来下一步是快点找一份新工作。

车到邻市之后,他们并不是找旅馆休息,而是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清风好奇地趴着车窗望着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招牌。

“这里是有名的古董一条街。”楚焰顿了顿,解释道:“我父母以前在这里开了一家店。”

“哦。”

楚焰小声道:“他们卖古董。”他早熟,在大人以为他不懂而无所不谈的时候他就记住了很多当时不明白的事。他们与楚天阴交好不过是因为楚天阴从来不拿假货骗钱充数他将车停在一家三层高的旧楼前。楼门锁着,两旁贴着五六张“店铺出售”的纸条,生怕别人错过。

清风见楚焰半晌不动,悄悄打开门。

他屁股刚动,楚焰就抓住了他的衣领:“去哪里?”

清风道:“放风。”

楚焰从钱包里掏出两张一百递给他:“记得怎么用吧?想吃什么自己买。”

清风接过钱,敷衍着点点头。

抓着衣领的手一紧,楚焰的脸霎时放大数倍:“一定要买!”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充满了弹跳力。

“知道。”清风将钱放在唇上亲了亲,才放进口袋里。

楚焰皱眉道:“谁教你的?”

“电视。”

“钱上有细菌,就是不干净的东西,以后不准亲。”

“为什么会有细菌?”

“因为很多人摸过。”

“很多人摸过就不干净?”

再这么回答下去准没完没了。楚焰放开手,嫌弃地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清风抓过他的手:“我不嫌你脏。”

楚焰:

故地重游,本应感慨万千,可对着这幢残破的旧楼,楚焰始终难以找回小时候温馨的感觉。他留恋的房子、留恋的人、留恋的时光,终究只能留在记忆中。

靠着车窗,他默默地抽出一根烟叨着。

他们这一行的大多都喜欢抽烟,越浓越呛越好,觉得那是人味,但他和楚天阴不喜欢。楚天阴怕暴露行迹,他怕早死。那时候楚天阴还活蹦乱跳,他怎能允许自己用生命冒险。

而现在,他也许可以试着尝一尝。

楚焰摸了摸口袋,却没找到打火机,想下车去买又怕清风回来找不见人,只好动了动胳膊继续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清风回来就看到楚焰两条眉毛皱在一起,眉心正中打了个大结头。

“我给你买了烤火腿肠!”他讨好地将烤火腿肠递过去。

楚焰接过来一边吃一边继续黑脸。

清风坐在位置上,屁股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好吃吗?”

“不好吃。”

“我帮你吃?”

“用不着。”

“你吃得挺开心。”

“给你面子。”

楚焰吃完了,顺手将棍子丢进两米远的垃圾桶楚哥有练过。“去哪里了?”

咚的一声,车顶被撞了一下。

楚焰吃了一惊,转头却发现是清风的龙角龙尾露出来了。

车厢的空间对一条龙来说有点勉强,清风调整了几个姿势都不舒服,只好恋恋不舍地将角和尾收了回去。

楚焰围观全过程,觉得牙根很痛:“你到底在干什么?”

清风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你的龙角坏了?”楚焰伸手扒拉他的头发。

“不是。”

猛然推开他的脑袋,楚焰面色不善道:“那是什么事?”

清风指着旧楼道:“这家店就是你父母开的那一家吧?”

楚焰没有否认。

清风献宝似的拿出一张纸条给他:“楼主的银行账号,我跟他谈好了,他会卖给你的。”

楚焰:

“他说五百万,我说四百九十九万,他同意了。”

楚焰:

清风看他半天不动,伸手搂住他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楚焰抿了抿唇道:“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怎么办?”

清风把爪子伸出喉咙里,掏出黄金玲珑宝塔:“我捡回来的,给你。”

楚焰拿着宝塔,神色复杂。当初司马家、孙家、张家都有心抢塔,但谁能想到最后竟落在他的手里。

“不够吗?”清风打算再掏。

“够了。”楚焰将塔放在后座,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你嘴巴也不大,怎么能藏这么多东西?”

“我教你?”出地宫后从楚焰身上学了不少东西的清风非常想要回报一二。

楚焰果断拒绝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付钱?”

“不付。”

“为什么?”

“不买。”

“为什么?”

“不想。”

“为什么?”

“因为不想再接触任何和过去有关的人和事。”楚焰在心里回着。

清风见他不说话,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为什么?”

“不说。”

楚焰发动车,辞别旧楼,缓缓地驶出这条曾经带给楚焰太多欢乐加快,如今却再无瓜葛的小巷。

隔行如隔山,换行找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楚焰来说。

他拿着报纸研究了一礼拜,最终决定开个店,做个体户。他不愁资本,跟着楚天阴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可以用很久。而且他为楚天阴报了失踪,没意外的话,四年之后就能接收楚天阴的遗产。对此,他半点羞愧都没有,楚天阴的财产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他父母的,剩下的,他会用来估慈善,算是为缺德了一辈子的楚天阴积点德。

他向来雷厉风行,有了决定,便付诸行动。

清风看他天天早出晚归,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想帮忙又怕帮倒忙,只好乖乖地负责看家。直到一个月后,楚焰带他去看店。

店坐落在市区中心广场里,占据着黄金位置,两旁都是国际大品牌。

清风不懂牌子,只觉得那匾额怎么看怎么顺眼。

“风火轮,里面是卖轮子吗?”他问。

楚焰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清风跟着他往里走。店布置得很雅致,一张张小圆桌上铺着方格子桌布,颇有些复古的味道。店刚开业,来的人不少,难得的是并不吵闹。

清风看客人们吃得香,眼馋道:“他们在吃什么?”

“你自己尝尝。”他带着他在角落里坐下。这里挨着洗手间,没人光顾。

楚焰点了两壶茶,十份点心。

清风看着花花绿绿的点心就喜欢。他边吃,楚焰边解释道:“这里原来是咖啡店,店主想去外地发展,我听说生意不错就把店盘了下来,店里大体没动,只是把老旧的桌椅换了,咖啡改成茶,点心还是原来的点心,我尝过,味道不错。厨师和服务员也都是原来的。”

清风对他的絮絮叨叨似懂非懂:“好吃。”

一句话,让一个月的奔波变成值得,不枉他成功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与他分享。他半生盗宝无数,最大的成就应是盗来一条名为清风的龙。楚焰微笑着喝了口茶:“不够再叫。”

清风开心地点头。

楚焰的目光掠过他的鬓发,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突然觉得生活无比充实和满足。

像是为了彻底迎接新生活,楚焰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采购、财务、人事几乎一手包办。清风开始几日还愿意跟着他在茶馆里转悠,后来被围观多了,就不愿意去了。

以人类的角度看,他的相貌极好,雪肤花容,眼睛又大又亮,再加上一头如丝般顺滑的白色长发,简直是古代鬼怪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事实虽非如此,却也相差无几。因此无论客人还是员工,都喜欢不远不近地看着他。远了看不真切,近了心生敬畏。

有员工如此评价:“不容于红尘世俗,迟早要升天。”这句话被楚焰知晓,私底下折磨得那个员工差点先一步升天,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清风去过几趟外面,家里就待不住了。楚焰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跑出去四处溜达。

楚焰发现之后就给他买了个手机,细心地教会他用法。

清风对新鲜事物总是保持着高度的热情。

于是茶馆员工经常能看到自家那位比男明星还漂亮的老板说着说着话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了,然后气势汹汹地接起,不耐烦地挂断,转头又笑眯眯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直到有一天,茶馆遇到开张以来最大的危机

老板竟然一天都没有接到电话!

不用观察,他们都能感觉到从老板身上散发出来的,比乌云更浓重的阴沉之气。连客人们吃东西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那个坐在柜台里的男人会一个不爽冲出来揍人。

就在他们以为老板按捺不住要爆发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

“你在哪里?”楚焰阴沉着脸,尽量克制着怒火。

清风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迷路了。”

“手机也跟着迷路?不记得我手机号码了?”

“手机坏掉了,我用的是别人的手机。”

“显示的是你的电话号码。”

“嗯,他把他的卡拿走了。”清风觉得自己解释得还是不够清楚,补充道:“我的手机坏掉了,我问人借了一个手机,他给了我手机但是把卡拿走了,我用的是自己的卡。”

楚焰按着额角:“花多少钱借的?”

“全部。”

楚焰:如果没记错,他在他钱包里塞了两千块。

“我想回家。”清风低声道。

心莫名地软下来,他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迷路了。”

“周围有什么建筑物?”

“海,大海。”

楚焰抓着手机的手微微一紧:“你在海边?”

“嗯。”清风道,“出租车送我来的。”

“花了多少钱?”

“两百。”

从他们家出发花两百块抵达的大海

楚焰心里有了底。

楚焰抵达时,天刚黑,黏糊糊的海风吹在脸上,还带着夕阳的余温。他拿着手电筒在沙滩上照了照,一个白影飞快地冲过来,不等他摆好迎接的姿势就扑入了他怀中。

“海里好玩吗?”他摸着湿漉漉的外衣就知道清风下海了。

清风抬头,眼睛明亮得像两只小灯泡:“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