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先生,骞泽跟叶叔叔他们都还好吧。”向远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好,挺好的。”叶秉文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挑了挑眉。

“那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呢?”向远没有绕弯子,她一向觉得对难缠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截了当。

叶秉文终于放下了杯,“我不知道我大哥为什么非要捐助你上学,不过既然他决定了,我也不便说什么。你上学用不了多少钱,问题在于现在忘恩负义的年轻人太多,我想知道的是,叶家帮了你,你能帮叶家做什么。”

“那要看叶叔叔需要我为他做什么,是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向远的回答很自然地将帮她的人定位在叶秉林身上,而不是范围无限广大的“叶家”。

叶秉文笑了起来,更加专注地凝视向远,“对了,我刚才听到你说,你们家只剩两姐妹。你妹妹也准备上中学了吧,你走了,留下你妹妹也怪可怜地。这么说吧,我们只能帮助你和你妹妹其中一个,要不圆你的大学梦,要不就送你妹妹到市里最好的中学读书,直到她大学毕业,你怎么选。”

向远慢慢僵直了腰,她注意到向遥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慌。“这个选择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上了大学,我妹妹将来一定也可以顺利完成学业。你代我谢谢叶叔叔的帮助,我相信这是你跟我开的一个小玩笑,而不是叶叔叔的本意。”

叶秉文耸肩,居然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刁难,“就当是这样吧,希望你理解我的幽默感。”

“跟你说话挺有意思。”向远说。

“好了。”叶秉文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还要去乡里应付那些无谓的小官僚,接下来的事情,等到你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会再给你安排的。”

向远送他到门口,踏出门槛的时候,叶秉文低声说:“如果一定要你选,你还是会选你自己是不是?我喜欢这样的女孩。”

向远不说话,送走他之后回到家里,向遥说:“准备吃饭了。

她认真摆着碗筷,向远却看到有水滴打在饭桌的边缘。

“你又怎么了?”

向遥用衣袖用力一拭泪水,“其实你刚才说选你自己的话也没什么。”

向远叹了口气,“别胡思乱想,别给我添乱。”

  第十二章

9月初,向远一个人背着再简单不过的行囊,转了两次汽车,终于听到了南下火车的汽笛声。她要去的地点跟原本计划打工时的目的地一样,区别只在于她行李里多了张薄薄的G大录取通知书。

向远是李村第一个考上外省重点大学的孩子,通知书是送达村委会的,李二叔乐颠颠地跑到向家报喜,乡亲们都说他们这山沟里总算飞出了金凤凰。当时县里还来了扛着笨重摄影机的地方电视台记者,说什么向远身为孤儿,独立扛起家庭重担,照顾妹妹,努力学习,克服逆境,还考上了好的大学,是值得在全县重点宣传的青少年先进榜样。向远拒绝了,她对那个名为《感谢苦难让我成长》的宣传主题嗤之以鼻。什么“苦难让我成长”?向远觉得这些都是吃饱了撑着,没吃过苦的人才会意淫出来的玩意,她一点也不感激苦难,如果可以,谁愿意没爹没妈,一无所有?谁不盼着有个护荫,衣食无忧?如果她有得选择,摒弃苦难,何愁“成长”得不比现在更好?

向远离家的时候,向遥已经是乡中学的初一学生,中学开学得早,向远把向遥的各种事情安顿好,让她住了校,又托了李二叔李二婶多多照应,这才放心出发。

叶家那边接到她的录取结果之后,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先是叶秉林,再是叶骞泽,他们都为她由衷感到高兴,倒是叶昀那边没听到消息,不过没有关系,他们很快就会见面。向远即将就读的学校在G市,当然,她承认自己选择这个城市是有意为之,那里有她爱着的人,然而那里也有着南方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和最具活力的开放口岸。叶秉林一再表示要专门派人到婺源去接向远,向远再三推辞了,她不是那种特别需要照顾的人,虽然从来没有一个人出那么远的门,但她相信自己还是应付得来的,更何况,要是来的是叶秉文那样的一个人,她宁可忍受一个人初次出行可能出现的一点小麻烦。

漫长的路途中,向远坐在靠窗的位置漫无目的地向外张望,长蛇般的火车蜿蜒过山川和农田,仿佛永无尽头。她从不害怕前方的路有多长多艰难,只害怕面前根本无路可走。火车驶入夜色中的时候,向远忽然想起了向遥和叶秉文的话,如果那个选择确实是存在的,她会怎么选,她是否真的会选择自己?然而为什么不呢?孔融让梨式的故事从小就教会我们忍让和牺牲,可是为什么我们遇事要第一个委屈自己,为什么要牺牲?爱好了自己,才能爱别人,就像她向远,她能把希望寄托在向遥身上?不不,即使她选择了自己,那也是为了和向遥一起有个更好的出路。她这样想着,呼吸就在越来越静谧的空气中变得平和。

火车到达G市是中午,向远走出车站,这个陌生的城市烈日炎炎,她用手半遮住刺眼的光线,仍忍不住屏着呼吸张望,她从未在书本和电视外看到这么高的楼房,这么多的车辆,这些高楼和车流,比家乡的山脉和河流更看不到边际。她站在这里,如同无数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再多的繁华都是局外人,她一无所有,但终有一天会拥有,她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分享这城市繁华的一部分,需要的,只是时间。

向远被向前的人潮涌着不由自主地走了几步,用眼睛四处搜寻着有可能是叶家派来接她的人,攒动的人头和喧哗的声浪让她有短暂的难以适应感,刚站定,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向远…”

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欢喜,仿佛这陌生的车站也变得亲切了不少,随着那声呼唤,有一个身影拨开众人快步走到她面前,瘦瘦的,比她还矮了一点点,原来是叶昀。

“向远姐,总算接到你了。”

在有些雀跃的叶昀面前,向远把自己那点小小的失望隐藏地很好,她暗笑自己没见过世面,在这乱哄哄的地方,竟然连声音都会听错。

“邹…不对,叶昀,怎么是你?”她笑着说,还是不太习惯对他改姓后的称呼。

叶昀对她的口误全然不在意,松了口气似地说:“我真担心接不到你。”

将近一年时间未见,向远眼里的叶昀长高了一些,脸颊显见丰润了不少,大概是少了过去的日晒雨淋,原本就比村里其他男孩子肤色浅的他更显得白皙了,加上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的整齐衣着,让他看上去像男版的洋娃娃一般俊秀可爱,让向远都有了在他脸上捏一把的冲动,她想,果然是好苗子也要栽到肥沃的田地里才行,要是向遥看到现在的叶昀,还会不会违心地说他长得丑。即使向远私心里向着叶骞泽,也不得不承认这得天独厚的兄弟俩,弟弟长得比哥哥更好看一些。

叶昀说话的时候有些气喘,向远注意到他的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想是刚才在人群中费心找了她一阵。她很自然地伸手戳了戳他的头,“担心什么,我虽然没到过大城市,但也不至于笨到迷路让你来找的地步。”

叶昀有些窘,红着脸去接向远的行李,“怎么那么轻?”他边说边指着停车场的方向,“我爸公司的司机把车停在那边。”

“没什么可带的。”向远说,看他的样子,仿佛对新的环境适应得很不错,她感到有些宽慰,至少证明当初她决定帮助叶骞泽的决定不是错误的,他毕竟是小孩子,离开的时候纵有千般不舍,到了更精彩的地方,适应得还是会比想像中更快。

仿佛为了证实这一点,眼看离叶昀指给她看的车越来越近,向远短暂地停住了脚步,问了一句,“叶昀,这些日子他们对你都还好吧?”

叶昀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困惑,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好,都挺好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说什么‘他们一家’,应该是你们一家。”向远及时纠正他,还想说些什么,只见车门打开了,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向远便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含笑看着这大概就是司机的男人。

“向远姐,这是我爸公司开车的陈叔叔。”叶昀在城里倒没学会少爷的做派,很是乖巧地为他们介绍。

那姓陈的司机看上去是个老实人,礼貌地笑着对向远问了句好,便从叶昀手中拿过向远的行李,领着他们往车子的方向走。

向远道了句谢,坐进陈司机给她打开了门的车后座,倒是叶昀,不知道为什么愣了一会,慢腾腾地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却不坐进去,别扭了一下,还是钻到后座,规规矩矩地坐在向远的身边,在这个过程中头还不小心被车门碰了一下,疼得一张脸通红。

向远好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心底在想什么。此时离向远开学还有好几天,叶秉林坚持让她到家里住上几天,车子便朝叶家的方向开。一路上,叶昀不怎么多话,她的注意力也渐渐地被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致吸引。大概是知道她第一次到这个城市来,陈司机不失时机地给向远介绍沿途路过的标志性建筑,她听得很专注,叶昀也跟她一样看着窗外。直到陈司机的介绍结束了一阵,向远才随口问了叶昀一句,“你哥哥今天很忙是吗?”

叶昀“咦”了一声,说:“向远姐,你怎么知道?”他放低了声音,偷偷说道:“我哥最近跟爸爸闹得很僵,好像爸爸想让他报的专业他不喜欢,他喜欢的专业爸爸又不同意,前天晚上我还听见他们吵了一架,爸爸一气之下说,要把他送出国外去上学。”

向远的心骤然一沉,难道她来了,他却要走吗?她心急之下连忙追问,“那现在怎么样?”

叶昀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家里面好像阿姨也挺支持大哥到国外去的。”

“那你大哥怎么说?”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叶昀好像被向远的焦虑吓了一跳,“我真的不知道,大哥他什么也没说。”

怎么会这样?向远只觉得心乱如麻,原本只以为相见在即,偏没想到会生如此变故,莫非任凭她怎么努力,注定有距离横在他们中间?不,不会的,事情不是还没定下来吗?说不定骞泽他自己都还没做决定,她何苦自乱阵脚?

向远很快让自己情急之下发热的头脑冷却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兴许有些失态,叶昀还是个孩子,他说不知道是很正常的,她怎么能将自己的不顺心迁怒到他的身上。她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平稳了下来,然后才用尽量轻松的口气对叶昀说道:“你哥要出国,还真挺意外的。不过你们兄弟俩,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心里话会找你说…不好意思啊,叶昀,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叶昀连连摇头,“不是的,我哥的事情可能叶灵知道得会清楚一些。向远姐,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向远顺着他的话转移话题,“对了,你跟叶灵相处得怎么样?”

叶昀想了想,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叶灵她…她脾气是有点怪,但是相处久了就习惯了。她跟我话不多…其实除了大哥之外,她跟谁话都不多,连跟阿姨――就是她妈妈在一起时都一样。”他看着向远忽然流露出来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忙补充了一句,“但是叶灵她不是坏人,真的。”

向远很久都没有接他的话,过了许久,叶昀几乎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才听见她说道,“是啊,她不是坏人,我知道,我知道…”

第十三章

叶家给向远最初的印象,是一幢爬满了不知名寄生藤的独栋小楼,不算残旧,但看上去也有一定的历史,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完全称不上气派。村里的乡亲们都说,叶秉林回城后挣了大钱,可年轻的向远走下车,站在同样遍布植物的小院子里,心想,这样的草,这样的树在山里要多少有多少,所谓有钱人也不过如此。

后来,已经完全拥有了她脚下这一切的向远想起自己当初的念头,就禁不住自我调侃地发笑,她想,自己说到底还是个市侩的人,所以叶家的好处她始终不懂得欣赏,就像当年她跟着小小的叶昀一步步走进这所房子的时候,丝毫意识不到这所房子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即使后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常住了许多年的地方,但从始到终也没有办法爱上它。

叶家的当时的女主人是一个温婉而娴静的妇人,面容与叶灵颇有几分相似,但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她比女儿更为娟秀。向远也跟着叶昀叫她阿姨,叶秉林不在家,她客气而礼貌地接待了向远,并再三感激她在李村救了落水的叶灵。她给人的整个感觉就是柔柔淡淡的样子,没有刻意的热情,但那种自然而然的和气更让向远感觉到舒服,向远相信这样一个女主人,必定也是会善待叶昀的。

向远和叶昀回来的时候,叶太太正在摆弄茶几上的花材,她拿着把长柄的剪刀修修剪剪,许多花都是向远叫不出名字的。叶太太让一个姓杨的阿姨给两个孩子都倒了茶,打发杨阿姨去做饭,然后就边把修剪好的花枝往一个白瓷瓶里插,边随口跟向远闲着家常,没说几句,叶骞泽就从楼上急急地走了下来,边看着向远笑,边佯怒道:“怎么来了也不叫我?”

叶太太掸了掸花枝上的露水笑道:“这不是茶都还没喝一口,你自己就下来了吗?”

叶骞泽坐到向远的对面,“一路都还顺利吧?我本来说好要去接你的…”

“没事的,叶昀跟我说了你很忙。”向远打断了他。

“是吗?”叶骞泽有些惊讶,继而失笑,“阿昀这小子!他非跟我说他一个人去接就好…”

向远瞥了叶昀一眼,只见他整张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便心知叶骞泽所说不假。

“我,是,是…不是…”叶昀张口结舌地辩解,却一时口拙,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得低着个头,眼睛看着地板。

叶骞泽给他解围,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孩子,有什么难为情的,向远以前待你像亲弟弟一样好,你去接她,不是很应该的事吗?”

“那我待你不好吗?”

叶骞泽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向远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他。她脸上笑盈盈的,猜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那是当然的,向远,我还能到那里去找像你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顿了顿,转而去看叶太太插得差不多的一瓶花。

“骞泽,你觉得我今天这个作品怎么样?”叶太太温和地问道。

叶骞泽也看了许久,“阿姨的水准越来越高了,不过好看是好看,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叶太太托着下巴左右端详着眼前的半成品,然后摘下一只,又添上几支,却始终不得要领。“向远,你觉得呢?”

向远见叶太太问到自己,不由暗自苦笑,她觉得插在瓶里的花都大同小异,怎么也比不上漫山遍野疯长的时候好看,然而当然也不能拂了主人家的意,只得说:“阿姨我对这个不太懂,不过从外行的眼光来看倒是很漂亮。”

几个人又看着叶太太将那些花翻来覆去地摆弄了一阵,杨阿姨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

“算了,就让它这样吧。我们先吃饭。”叶太太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微笑道:“向远,你叶叔叔今天在外地出差,他特意打了电话回来让我好好招待你,开学还早,你放心在这住几天,让骞泽和阿昀带你到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我不太会做饭,你今天就尝尝杨阿姨的手艺,她在我们家做了好些年了。”

向远连连点头,几个人上了饭桌,正准备动筷子,叶昀有些奇怪地问了句:“阿姨,今天怎么不见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