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云萝的印象里,桂氏是最会见风使舵之人。

她的丈夫是族长的长子,在族长那一支里头行三,单名一个“浒”字,族中都唤浒三老爷,因而练氏让杜云萝唤练氏为“浒三婶娘”。

虽是族长一脉,但穆氏一门的昌盛和荣耀都在定远侯府这一支上,是老侯爷穆世远和他的父亲的军功,最终换来了定远侯府。

几代下来,侯府对族中的扶持不少,真论起来,族长两夫妻都要仰仗侯府。

这一点,在多年以后,浒三老爷接了族长之位,更是明显。

眼下,侯府里有吴老太君坐镇,长房有穆连潇这位世子,桂氏还是向着长房的,可杜云萝清楚,等长房失了倚仗,侯府里由练氏一手遮天的时候,桂氏彻底倒向了练氏。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句对错能分出黑白的事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

再者,族中依附侯府,桂氏唯练氏马首是瞻,也不难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杜云萝恨桂氏,如果言语能杀人,前世的她早死了。

不对,她的确是早就死了,她的心死了。

那之后的几十年岁月,不过是日复一日地睁眼闭眼,就像后来的徐氏一样。

但杜云萝庆幸有那几十年,让她能够活到最后,活着知道前尘往事的真相,能够跪在佛前一遍遍自省,一遍遍审视过去,一遍遍认清自己的心。

也许就是那半年,才让她重新回到了闺中时光,给了她一个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好好爱穆连潇一次,好好活一次。

几十年,于人弹指一挥,于人度日如年,杜云萝没有忘记曾经的苦痛,她没有忘,也不敢忘。

杜云萝抬起眼帘,福身唤了声“浒三婶娘”。

她想,这一回,她不会给桂氏倒向练氏的机会,她也不会让桂氏再像前世一般,有侯府作为靠山,在族中指手画脚作威作福。

今日族中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认了亲之后,练氏在花厅里摆宴。

杜云萝坐在周氏下首。

席间热闹,周氏做了新婆母,少不得叫人劝着多饮了两盏酒。

周氏虽是女人,但她酒量极好,妯娌们都不是她的对手,因而众人敬了几杯,也就停了。

杜云萝用得不多,穆连慧笑着问她:“可是吃不惯?我前几回都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了,要不然,今日也能上几道你喜欢的菜。”

杜云萝浅浅一笑,这时候若解释她什么都吃,不忌口、无偏好,反倒显得假得慌。

目光略过桌上的糖藕,杜云萝道:“我娘家祖母吃得辣,我母亲爱清淡,我平日里陪着她们用饭,便什么都能吃了。要说喜欢的,我是偏甜口,这糖藕就正正好,还有…“杜云萝的眸子一转,笑盈盈看向吴老太君:“老太君之前夹了两颗醉枣吧,我闻到甜味了。”

吴老太君微怔,复又笑了起来:“倒是个爱吃枣的!我这醉枣不仅醉,还极甜,他们各个不喜欢,我醉了一坛子,每日里夹两颗,也不上桌。你既喜欢,阿单,给她夹两颗尝尝。”

单嬷嬷笑着应了,抱了个小坛子来,给杜云萝夹了两颗。

杜云萝细细品了,莞尔道:“果真如老太君所言,甜极了。”

吴老太君抚掌,吩咐单嬷嬷:“给她盛半坛子送去韶熙园。”

周氏摆了摆手,道:“老太君,您还是留在柏节堂里,就让他们小两口日日到您屋里用晚饭。”

吴老太君笑骂道:“你们看看这两婆媳,小的问我讨枣子,大的,连我的晚饭都眼馋上了。”

话音一落,桌上人自是赔笑附和。

练氏笑归笑,暗戳戳睨了杜云萝一眼,又去看穆连慧。

穆连慧似是浑然不觉,低着头抿了一口汤。

练氏的心肝肺猛得就烧了起来,不为杜云萝,而是为了穆连慧,她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女儿了,想操心都无从下手。

穆元婧冷哼一声,声音不轻不重,除了吴老太君斜睨她,并无他人理会。

练氏咬着后槽牙,忿忿不已,她也想哼一声宣泄下心中苦闷,可她却只能端着架子陪着笑脸。

等散了席,族中众人准备离开。

桂氏寻杜云萝说话:“新媳妇头几个忙碌,等你空些,我再过府来,族中也有几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媳妇子,也不晓得你们能不能谈得拢。”

杜云萝淡淡,不置可否。

穆连潇正与穆连喻说话,目光往杜云萝这儿一瞟,正好瞧见这一幕。

还来不及细想,就听族长唤他,穆连潇便专心去听族长的交代。

族中人走后,穆元婧转身就回去了,徐氏、陆氏与吴老太君告罪了声,也退出去了。

周氏与杜云萝道:“先回韶熙园理一理,再让连潇陪你在府里走动熟悉一番,晚些再过来。”

杜云萝点头应下,等穆连潇过来,她朝他灿然一笑。

穆连潇亦是笑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柏节堂。

第280章 实诚

行了两步,穆连潇突然顿了步子。

杜云萝就跟在他身后,险些撞到他身上,却叫穆连潇眼疾手快扶住了。

“怎么停下来了?”杜云萝抬眸望他。

穆连潇松开了杜云萝的双肩,握住了她的手:“还认得回去的路吗?”

她想起了那年的望梅园。

他亦是这样问过她,而后牵住了她的手。

那是今生他第一次牵她,彼时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如今成了理所应当的自然。

杜云萝扬了唇角,回握穆连潇的手,十指相扣:“不认得了。”

这是骗他的,她岂会不认识,定远侯府的后院,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杜云萝能都找到想要去的地方。

可此刻,她就想如此说,让他牵着她,引着她。

杜云萝见穆连潇笑了,笑得暖过冬日阳光。

而柏节堂里,吴老太君缓缓踱回了正屋里。

西暖阁的地火龙烧得滚烫,她盘腿在罗汉床上,示意与她一道进来的周氏在下首坐下。

“老婆子瞧着是个实诚孩子。”吴老太君不疾不徐开了口。

周氏闻言,斟酌片刻,道:“是实诚,可我怕她太实诚。”

吴老太君眉心一皱,朝屋里伺候的大丫鬟芭蕉抬了抬下颚。

芭蕉福身退了出去,里头只留了单嬷嬷一人伺候。

吴老太君靠着引枕,叹道:“我晓得你意思,嫡长房嫡长媳不好挑,太实诚的掌家管事是要吃亏的,好在我们两个还有些劲儿,若她是个能挑担子的,就一点一点教吧。”

周氏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掌家的,我当年也是您手把手教的。”

提起当年事,吴老太君笑了笑,而后又叹息一声:“她要有你一半聪慧,教起来也省事。”

周氏垂眸,聪慧一词,见仁见智。

若聪慧的代价是丈夫的早逝,她情愿做一个傻子,就像现在,只要穆连潇和杜云萝能恩爱携手赴老,周氏不介意有个傻媳妇。

暗暗感慨,周氏挤出笑容,道:“老太君,总归是连潇喜欢。”

“这倒是句实话。”吴老太君笑意更深了,“阿单早上去韶熙园,回来跟我说,连潇跟他媳妇好着呢。”

周氏偏过头去看单嬷嬷:“是吗?”

单嬷嬷垂手,笑道:“老奴去时,夫人正替世子更衣,小脸红通通的,那蜜里调油的样子,老奴都要不敢看了。”

周氏抿唇直笑,她早知那两人感情好,可也只是知道,听了单嬷嬷这番话,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吴老太君有些乏了,眯着眼睛道:“日久见人心。”

周氏应了声,起身告退。

单嬷嬷眼皮子一跳,替吴老太君盖了锦被。

老太君满是褶皱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单嬷嬷的手:“阿单,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对连谋媳妇有些不客气了?”

“嫡长就是嫡长,”单嬷嬷语气平静,“前些年是大太太身子骨不妥,您才让二太太掌家的,如今世子夫人入府,把中馈交还给长房是合情合理的事体。”

“话虽如此…”

单嬷嬷道:“老奴知道老太君的担忧,二太太掌家多年,叫她都交出来,一时之间是难以接受的。”

“嘴里的肥肉,谁肯吐出来。”吴老太君苦笑,“就像景国公府上,从一个姨娘手里收中馈,都闹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

“那是妻妾、新旧之争,新夫人又太过急切,与我们府里是不一样的。”单嬷嬷劝道。

“是啊,要慢慢来,这两年,该得的好处,连谋媳妇得了也不少了。”吴老太君放开了手。

单嬷嬷掖了掖被角:“老太君您说过,水至清则无鱼。”

吴老太君阖眼,没有再说话。

中馈之争,各家都有,她早年还听说过做婆婆的不肯放权给儿媳,闹得后宅不宁的,这说到底,争的就是一个话语权。

而在吴老太君眼中,除非是嫡长房嫡长媳不堪重任,否则就该是长房来挑担子。

脑海中,是杜云萝浅笑嫣然的模样。

她想,她真不能操之过急,先看看杜云萝有没有那个才干,要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她就不折腾了,免得刚交回给长房,又要再让练氏接手,一来一去的,徒生怨气。

杜云萝和穆连潇回到了韶熙园。

韶熙园只有一进,但东西带了大跨院,配了小厨房,也不算是个小院子了。

两人在明间里坐下了。

连翘通透,唤了院子里伺候的人来给杜云萝磕头。

杜云萝一眼望去,多是前生的熟面孔。

连翘自不必说,让她在屋里当差,杜云萝是放心的,至于玉竹…

她看了穆连潇一眼,等下回机会合适时,她要问问穆连潇为何会把玉竹调进来。

院子里另有四个二等,八个三等,又有两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厨娘。

分批磕了头,杜云萝让锦蕊分了赏银。

等让锦蕊、锦岚并两个陪房妈妈给穆连潇磕了头,规矩就算全了。

因着一直有人进出,帘子起起落落,吹进来不少寒风,明间里远没有东稍间暖和。

杜云萝和穆连潇一前一后进去。

“我身边那几个,云栖和九溪你是认得的,还有鸣柳和疏影,过两日让他们来见礼。”穆连潇道。

杜云萝低低应了一声“好”。

穆连潇睨她,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了,抬手按了杜云萝的太阳穴:“认了这么多人,累了?”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杜云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姑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是针对母亲,不是针对你。”想起认亲时的状况,穆连潇便解释了一句。

穆元婧与周氏之间的是是非非,杜云萝一清二楚,并非她偏向周氏,而是穆元婧实在无理取闹了些。

“我没有放在心上。”杜云萝道。

杜云萝的声音不似平时般绵软,透着些许小情绪,但也着实可爱。

穆连潇听出来了,搂着她的腰将她带到怀中,笑道:“云萝,你之前问我,长辈不喜欢你怎么办,可我怎么觉得是你不喜欢他们。”

认亲的时候穆连潇就看出来了,杜云萝待吴老太君和周氏态度恭谨,但对有些长辈分外疏离。

族中的浒三太太的刻意讨好,杜云萝也一直回避着。

杜云萝身子一僵,抬眸望着穆连潇近在咫尺的容颜。

穆连潇的眼底满满都是关切,他照顾她迁就她,从不责备她,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杜云萝又是感激又是心酸,五味杂陈,她伸手回抱住穆连潇,小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道:“世子,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只要是待你好的,我就会待他们好。”

第281章 眼中

一室静谧。

没有谁说话,怀中人的心跳声清晰入耳。

穆连潇的薄唇压在杜云萝的长发上,缓缓收紧了箍着她的腰肢的手。

耳边是杜云萝刚刚说过的话。

穆连潇不觉得有哪里措辞不妥,可就是因为妥当,杜云萝语调里透出来的哀伤才让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如平静水面上落下了一片孤叶,不似落石激起千层浪,却随风起伏荡开圈圈涟漪。

孤身无依…

穆连潇的呼吸一窒。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杜云萝,从前的她无论是笑是恼是哭,都是那般生动。

突然之间如此脆弱,是因为不安吧…

“云萝…”穆连潇低声唤她。

杜云萝没有抬头,闷闷应了一声。

细细密密的呼吸喷在他的胸口,即便隔着衣料,依旧清晰。

胸口生出几分燥热。

穆连潇眸色一沉,初解男女之事,身子特别敏锐,早晨偷香未得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几乎是刹那间,便是气血上涌。

但穆连潇没有动,他压下了所有旖旎念头,只是安安静静搂着杜云萝。

比起床笫之事,他的云萝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新妇不易做,一夜之间进入到完全陌生的府邸,要去接受这么多重未见过的人,并不是易事。

杜云萝和蒋玉暖是不同的。

蒋玉暖在定远侯府生活了数年,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了解清楚,而杜云萝,她不一样。

穆连潇记得很清楚,他第一回遇见杜云萝的时候,她伤了脚,甄氏“囡囡长囡囡短”地围着她转,明明不是个幼童,她依旧是甄氏的掌上明珠。

在桐城时,穆连潇见过甄家人,无论是侯老太太还是舅父舅母,他们对杜云萝的喜爱溢于言表。

听说,杜云萝在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跟前所受的宠爱,对比甄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个娇宠着长大的姑娘,离开熟悉的娘家,融入陌生的婆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体。

她会不安,也很正常。

穆连潇如此以为。

两人静静拥了许久,杜云萝才总算从那些糟心的情绪里调整过来,抬眸看向穆连潇。

四目相对,乌黑眸子里映着彼此,杜云萝心思一动,仰头啄穆连潇的下颚,莞尔道:“母亲说,让你带我在后院里转转。”

穆连潇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依你。”

屋外不比室内,二月料峭的寒风吹在身上依旧冷得厉害。

杜云萝抱着个手炉,跟着穆连潇到处走了走。

似是走得漫无目的,杜云萝却有自己的想法,缓缓绕到了她年迈时住的院子里。

位于定远侯府后院的偏僻角落的小院。

与几十年后杜云萝住在此处时不同,当时她身边还有几个丫鬟婆子,给小院带来些人气,而这会儿,院门半闭,里头只剩下个扫地的老婆子。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解释道:“前几年,乔姨娘住在这儿,她不肯跟祖母一道住,说两人面对面,徒添眼泪。”

乔姨娘是穆元安的姨娘,她待吴老太君素来恭谨和睦,原也是住在柏节堂里的。

穆元安战死,乔姨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在柏节堂里养着病,谁知老侯爷也马革裹尸。

乔姨娘性情温婉,不愿日日当着老太君的面垂泪,便自请搬来了此处。

两年前的深秋,她没熬住,过了。

这些都是从前杜云萝听人说的,言语之中,唏嘘一片。

“留在里头的妈妈是…”杜云萝开口询问。

穆连潇道:“是以前伺候乔姨娘的,还有玉竹,她原也是乔姨娘屋里做事的。”

杜云萝一怔,她本还想着挑个时机问一问玉竹来历,哪知阴差阳错的,这会儿就知道了。

如此说来倒也合理,若玉竹没有贴身伺候过主子的经验,她是不可能一举成为韶熙园里的大丫鬟的。

离开小院,又往祠堂去。

杜云萝站在祠堂前,看着里头那层层牌位,心情复杂。

与她前世所见的自然是不同的。

她从前活了七十岁,眼看着这府中的人一个个成了祠堂里的名字,穆连潇的牌位亦在其中,她一眼就能寻到。

而现在,她寻不到,她也根本不想寻到。

今生,她不会让他早早被供在祠堂里,就像她不会让祠堂前立起一座贞节牌坊一样。

“云萝,”穆连潇偏过头看她,“转了一下午了,你能记住多少地方?”

杜云萝转着眸子笑了:“我要在这儿走上一辈子的,迟早会记住,你与我说说老侯爷,说说父亲吧。”

那句“一辈子”滑过舌尖,落入穆连潇的心底,他的心霎时柔软一片。

清辉的眼眸闪亮,他说起了往事。

杜云萝听得很仔细。

从前的她对这门婚事不满,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去了解老侯爷,了解穆元策兄弟。

等到她明白一颗心都给了穆连潇的时候,她已经无法听穆连潇亲口讲述他记忆里的祖父、父亲、叔父们。

待到了她知道真相,想回过头去理一理陈年旧事时,杜云萝才发现,她似乎不能问谁了。

那些见过老侯爷、见过穆元策兄弟的仆妇们都叫练氏与蒋玉暖在几十年间放出府去,陆陆续续去世了。

而现在,她可以亲耳听穆连潇说。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到了柏节堂时,吴老太君刚刚歇午觉起身。

芭蕉引了两人进去。

吴老太君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笑道:“来得倒是巧。”

穆连潇在椅子上坐下,道:“我带云萝在府里转了转,跟她说些祖父的事体。”

“是吗?”吴老太君望向杜云萝,“怎么问起老侯爷来了?”

杜云萝抿唇笑道:“我听说,世子小时候是跟着老侯爷习武认字的。”

吴老太君一听就明白了,笑道:“你是想知道,是怎么样一个老头子教出了连潇?老侯爷啊,直爽、认真、果敢,为了疆土和百姓,他从不畏惧。”

杜云萝嗓子一涩,垂下眼帘,不敢让吴老太君看出她的情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