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老侯爷在时,除了过年过节初一十五,各房各院都是自己用饭的。

到了现在,吴老太君也没动过改规矩的心思,只叫周氏一人过去伺候,陪着她这个老人家用些饭菜,而徐氏和陆氏茹素,吴老太君就不勉强她们来对着一桌子的荤腥了。

连翘手脚麻利摆了桌。

对两人来说,桌上菜色不少,但穆连潇饭量大,最后也吃了个七七八八的。

夜里风大,两人便没有出去走动消食。

杜云萝取了针线来,认真纳鞋垫。

穆连潇凑过来看,鞋垫尺寸明显,他笑着道:“给我的?”

“恩,”杜云萝睨了他一眼,“母亲说的,中衣、鞋垫,这些东西都不嫌多,要我多给你备一些。”

穆连潇的目光落在她纤长手指上。

妻子给丈夫准备衣衫,这是天经地义的,穆连潇在营中操练时,也听见过娶了媳妇的兵士们比针线比做工,以此来纾解对家的思念。

彼时他也想过,往后杜云萝一针一线替他准备,那是极其美好的。

可此刻,他却心疼和愧疚了。

因着他很快就要去边疆,杜云萝才会急着替他准备。

别人婚后蜜里调油一般的生活,留给他们的却很短。

穆连潇轻轻拥住了杜云萝的肩膀,偏过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杜云萝微怔,而后便笑了起来,捏着手中的针,道:“当心些,扎到身上可疼了。”

穆连潇亦笑了,他从书房里取了本书来,在杜云萝身边坐着,一面翻书,一面看她做针线。

油灯下,认真的杜云萝眉宇如画。

穆连潇勾了唇角,清晨时他想得一点都不错,这样的杜云萝叫他根本挪不开眼。

灯芯烧黑了,光线暗了许多,杜云萝揉了揉眼睛,把针扎在鞋垫上,拿剪子拨了拨。

穆连潇一把握住她的手,把鞋垫抽出来放到绣篮里,道:“明日再做吧。”

杜云萝嘴里的话还未出口,就成了一声低呼。

穆连潇吹灭了油灯,把她打横抱起,便回了内室。

内室里没有点灯,只屋外淡淡月光撒入,朦胧得只能看清彼此轮廓。

杜云萝抬眸,问道:“针放哪儿了?可别扎到人了。”

穆连潇替她脱了鞋子,道:“不是扎在鞋垫上了吗?”

叫他一提,杜云萝也想起来了,不由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仔细。”

第288章 受得

浅淡月光之中,杜云萝只能看清穆连潇的眼睛。

他的睫毛很密很长,显得眼睛格外深邃。

听了杜云萝的轻哼,穆连潇的眼底猝然有了一丝笑意,清辉微凉的眸子似是染了一层水光。

笑意越来越浓,连唇角都勾起了笑容。

穆连潇神情自若,低声道:“因为我一直在看你。”

他一直在看着杜云萝,看她一针一线替她纳鞋垫,青葱一样的十指在眼前翻来覆去,动作简单,却好看极了。

定远侯府这样的人家,岂会缺鞋垫缺中衣?

只要吩咐下去,明日里就能做出一整个包袱的鞋垫来。

可杜云萝要亲手给他做,这全是她的心意。

就好像穆连潇小时候见过的,周氏坐在桌边替穆元策纳鞋垫一样。

穆元策说,周氏做的中衣鞋垫,自己用得踏实。

穆连潇想,他也能试试饱含了妻子心意的踏实的感觉。

心思都扑在看杜云萝上,又不敢目光灼灼叫她发现而影响她做事,穆连潇捧着书册偷看得小心翼翼。

到最后,书册上的内容一个字都没记住,脑海中只剩下杜云萝的剪影。

挥之不去,想要拥之入怀。

而他也就这么做的。

穆连潇直白的话让杜云萝的心扑腾直跳,他的身子就这么靠着她,杜云萝能闻到他身上皂角香味。

熟悉且安心。

杜云萝笑了,灿然如夏花。

幔帐落下,穆连潇搂着杜云萝的腰便往里滚。

杜云萝怕痒,咯咯笑出了声,却被趁虚而入堵住了嘴,霎时间没了声响。

一响贪欢。

杜云萝睡醒时,内室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抬手覆住有些刺痛的眼睛,外头已经大亮,再不起来,大抵是要迟了。

她翻身想坐起来,身上却一阵酸痛。

杜云萝哀哀叹息,昨夜前半段的记忆清晰,后半截却是模糊一片,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了。

外间的锦蕊听见动静,进来伺候她梳洗净面。

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穆连潇练完功回来,她抬眸嗔了他一眼。

早饭时依旧上了一碗鸡汤。

杜云萝慢条斯理用完,又用了碗稀粥,这才与穆连潇一道去敬水堂。

周氏等穆连潇请了安,便道:“你只管忙你的去,让你媳妇陪我说说话。”

边关战事起,穆连潇虽是接了圣旨晚一步奔赴战场,可京中依旧有他要做的事情。

杜云萝送他出了敬水堂,见他神色关切,她不由就笑了:“怎么啦?担心母亲为难我?”

穆连潇失笑:“母亲慈爱,好端端的为难你做什么?”

“我知道母亲很好的,你不用担心。”杜云萝道。

她是真的知道,周氏其实很容易处。

前生若不是她不懂事,周氏亦不会疏远她不喜她。

杜云萝还记得她和周氏之间第一次冲突。

刚嫁进来的时候,周氏对杜云萝就很冷淡,但对韶熙园里,杜云萝一味耍脾气的事体,周氏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周氏不与她计较,也懒得插手儿子儿媳的房里事体,她不是那种万事都要拿捏的手长的婆母。

如此相敬如“冰”,杜云萝和周氏在面子上到还能过得去。

直到穆连潇出征前夜。

杜云萝在韶熙园里大哭了一场,她怕穆连潇的离开,她怕叫杜云瑛、杜云诺一语中的,她怕他回不来。

穆连潇哄她,她也不听。

她其实是知道的,无论如何,穆连潇都是必须走的,这是军令,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可除了哭除了闹,杜云萝不知道如何宣解心中的不安和彷徨。

她扛不住那样的压力。

那一晚,从不踏足韶熙园的周氏突然来了。

周氏只与她道:“这家里人人都受得,就你受不得?”

一句话,就怕杜云萝的嘴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如周氏所言,这家中有谁没有品尝过送亲人出征的滋味?

就连练氏,穆元谋是不上战场的,可她一样送走了穆连诚,日日为长子惦记。

其实,谁都是怕的,只不过,杜云萝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她让穆连潇满腹牵挂。

这在周氏眼中,是大错特错。

时至今日,杜云萝当然不再是从前那个使性子哭闹的人了,就像周氏说的,她也受得。

即便不舍,也不该让穆连潇带着牵挂出征。

她要做的,是替他扫清这府中障碍,而不是给他添麻烦。

杜云萝转身回到周氏屋里。

周氏笑着让她坐下,又让丫鬟捧了几本账册过来,道:“都是我们长房的账目,我如今的身子只能粗粗打理,全靠底下人用心,你既然嫁过来了,往后就学着管账管事,不用担心做不好,我让苏嬷嬷教你。”

苏嬷嬷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褙子,头发整齐油亮,她年纪不算轻了,眼角皱纹明显,笑起来时越发深了。

杜云萝起身向苏嬷嬷见礼。

从前,这长房的内务,便是苏嬷嬷手把手教导她的,在周氏死后的一年多里,全靠这苏嬷嬷的提点,杜云萝才把长房的内务给理顺了。

有那一年多的相处,杜云萝很清楚苏嬷嬷的性子。

周氏笑道:“连潇媳妇,你别怪我心急,我盼着有儿媳妇来接手盼得脖子都长了。”

“母亲让苏嬷嬷教我,我定好好学。”杜云萝道。

周氏让杜云萝就在对面书房里看账册。

杜云萝看得仔细。

周氏手下管账的是高嬷嬷,周氏极其信任她,十多年都没换过人手。

虽说做账的规则都是死的,但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自己的习惯。

有前世经验,杜云萝对高嬷嬷记账的习惯很了解。

杜云萝看得懂这些,苏嬷嬷也觉得轻松。

“夫人先看了这些,还有些铺子庄子的账目,以及一些老账,等老奴整理了,再给夫人送去。”苏嬷嬷笑容满面。

杜云萝自是应下,又听苏嬷嬷说了些长房名下铺子的状况,她本就熟悉,自然记得快。

苏嬷嬷从书房退出来,去次间里给周氏添了茶。

周氏低头看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苏嬷嬷笑盈盈道:“太太,世子夫人一点就透了。”

周氏浅浅笑了:“那便好,她是个通透的就好。”

第289章 老气

西洋钟打鸣。

周氏抬头看了一眼,让苏嬷嬷把杜云萝唤了过来。

“连潇中午不回来,你就随我去柏节堂吧。”周氏一面说一面起身往外走,“今儿个二月十九,老太君应是念了一上午的经文了。”

如周氏所言,整个上午,吴老太君都在后罩房的小佛堂里诵经。

芭蕉引了她们过去。

杜云萝在院子里打量了一眼,正好瞧见安娘子的身影。

安娘子是穆元婧身边伺候的,当丫鬟时,她的名字叫秋柔。

当年穆元婧远嫁蜀地刘家,秋柔是陪嫁丫鬟,一直跟着穆元婧。

听闻秋柔在蜀地是嫁了人的,但丈夫没了,婆家也没什么人,在穆元婧回京时就把她带了回来。

这些年都是主仆一道,添了几分姐妹情谊。

杜云萝问道:“芭蕉姐姐,姑母也在吗?”

芭蕉含笑道:“姑太太在暖阁里休息,乡君陪着她说话呢。”

杜云萝瞄了正屋一眼,原来不止穆元婧,连穆连慧也在。

周氏和杜云萝没有进正屋,而是直直去了小佛堂。

佛堂里檀香浓郁。

吴老太君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嘴唇一启一合,诵着经文。

周氏和杜云萝一左一右在吴老太君身边跪下,双手合十。

苏嬷嬷垂手恭谨立于一旁,见佛前的香火燃得差不多了,又取出三根续上。

正屋西暖阁里,穆元婧斜斜歪在罗汉床上,穆连慧坐在她对面,手中捧着一盏热茶,吹了又吹。

穆元婧嗤笑:“吹了多久了?底下便是点了火,也叫你吹凉了。”

穆连慧浅浅笑了:“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母亲都诵了一上午了…”

穆连慧继续吹了两口:“祖母心诚,今日是二月十九,自然如此。”

世人多信佛,侯府中亦是如此,唯独穆元婧,她是不信的。

不仅仅是佛道,她也不信三清,鬼神之说她嗤之以鼻,穆元婧什么都不信。

穆元婧打了个哈欠:“之前是大嫂和连潇媳妇来了吧?我似是瞧见她们去佛堂了。算起来也有一刻钟了,怎么还没有出来?”

西暖阁的窗户微启,正好能看见院中动静。

周氏和杜云萝的到来,穆连慧也是瞧见了的。

“是大伯娘和云萝,应当是陪着祖母一道诵经了。”

穆元婧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大嫂也就算了,连潇媳妇才多大年纪,就老气横秋的拜菩萨,这要是没人去唤一声,说不定要念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了。

嘴上说着菩萨心肠,谁知道挖开肚子里头是红是黑。

要我说呢,小小年纪听什么佛音佛语,弄得好好一个人都阴阳怪气,心思叵测。”

穆连慧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压在了几子上:“姑母这话说得不对吧?”

不管她心中是否敬畏菩萨神明,穆连慧也是习惯了诵经的人。

她跟着皇太妃在普陀山住了三年,日日听的就是佛音佛语。

穆元婧这些话,就跟在说穆连慧一样。

穆元婧眉头猝然皱了起来。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本就是在埋汰周氏和杜云萝,根本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哪知叫穆连慧不舒坦了。

软硬不吃的穆元婧见穆连慧面色不虞,心中不由就烦躁起来:“我原不是说你,你自个儿听岔了要凑过来,难道是我的过错?如此一看,我的话也没说错,阴阳怪气这四个字,说你还真是合适。也难怪这把年纪都还在家里待着。”

穆连慧眸子倏然一紧,勾起唇角,笑容讥讽:“我未嫁,你归家,都是吃的娘家饭,祖母不曾怪罪过,姑母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你!”穆元婧蹭得站了起来,扬手要往穆连慧脸上招呼。

穆连慧不躲不闪,嘲弄一般看着穆元婧。

穆元婧的手悬在空中,最终没有落到穆连慧脸上,她咬牙切齿道:“看在二嫂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

说完,穆元婧转身就走。

穆连慧托着腮帮子咯咯笑了起来。

的确是看在了练氏的面子上呢。

府里如今是二房当家,穆元婧又和长房交恶,要舒舒坦坦在娘家过日子,她就不好对穆连慧动手。

这一巴掌若是打下来,穆元婧半点不占理,吴老太君都会怪罪她。

穆元婧气冲冲往外走,安娘子赶忙跟了上来。

“说我吃娘家饭,这是我愿意的吗?”穆元婧一边走一边道,“蜀地那破地方,刘家那短命鬼,要我怎么待下去?这难道怪我吗?”

安娘子半句话都不敢应。

回到了满荷园,撩开帘子进了正屋,穆元婧一把解开了雪褂子往地上一扔。

安娘子弯腰把雪褂子捡起来,轻轻拍打干净,挂在了架子上。

往里进到内室,穆元婧趴在拔步床上,肩膀抖动,咽呜哭着。

安娘子打了一盆水进来,拧了帕子,走到床边:“姑太太,掉眼泪伤身,奴婢替您擦擦吧。”

穆元婧坐起身来,一把抱住了安娘子,哭着道:“秋柔,我也不想住在娘家啊,若有个长命的男人,我何必回娘家来,我一个人也很苦闷的啊…秋柔…”

安娘子暗暗叹了一口气,抬手环住了穆元婧,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顺着:“姑太太,莫哭了。”

柏节堂里。

吴老太君放下了手中木鱼,周氏和杜云萝将他扶了起来。

久跪之后,双腿不适,杜云萝老过,自然有经验,蹲下身子替吴老太君揉了揉腿和膝盖。

吴老太君含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晓事,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比你们年轻人,跪了会儿这几处就使不上劲儿了。”

杜云萝一面揉,一面道:“我在娘家时也陪祖母念经。”

“难怪,也是你有心。”吴老太君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咱们回屋里去,等会儿捶一捶就好了。”

杜云萝应下,扶着吴老太君往前头走。

刚走出小佛堂,就见芭蕉候在外头。

芭蕉把穆连慧与穆元婧的争执禀了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紧着眉摇了摇头:“元婧…哎!她平时与嫂嫂们置气也就罢了,如今把火往晚辈身上撒,哪里还有点当姑母的样子。”

第290章 敬畏

吴老太君脚步缓缓。

空中突然飘了几片雪花,云层压下来,似是要起大雪了。

芭蕉抬眸看了一眼,急切地想去取伞来。

吴老太君唤住了她:“算了,这才几步路,又是沿着庑廊走,不碍事的。”

芭蕉垂手应了。

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走,到了正房外头,守门的丫鬟撩起了帘子。

吴老太君却没有进去,转过头看着在风中起舞的稀疏雪花,良久道:“我记得,元婧小时候最喜欢下雪天了,爱玩雪,我怎么说她都不听,还老在雪地里打滚,哪里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偏偏老侯爷还纵着她,陪她打雪仗,她几个哥哥都让着她。”

想起了往事,吴老太君声音喑哑,她站了会儿,这才转过身迈过了门槛,长叹一声:“她是叫我们宠坏了。”

杜云萝呼吸一窒,似是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

从前她也是被家中宠坏的那一个,她并没有立场去指责穆元婧什么,虽然她还是不喜欢这位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