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环?”姚三太太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突然整张脸就变得狰狞起来,她尖叫道,“不娶!不娶!那个扫把星!那个毒妇、毒妇!是她,是她害死了我的小八,是她!”

姚三太太把手中的布团扔了出去,要不是陪房妈妈死死抱住了她,她几乎要扑到世子夫人身上去。

“那不是我儿,我的小八死了,我的小八死了!”姚三太太嘶喊着,眼泪溢出了眼眶,她痛苦极了。

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怎么就会死了呢?

留下她一人,她还怎么活?

她一闭上眼睛,全是儿子的音容笑貌,她的耳边全是儿子说话的声音。

他说,母亲,我好冷,我好孤单,我一个人好无趣…

她心碎了,她怎么舍得让儿子冷,让儿子孤单,让儿子一个人…

是了,她要去陪着儿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也要让好多好多家里人一块去陪着,那样,就不会冷,不会孤单了。

姚三太太的身子抖成了筛子,她的尖叫止住了,又嗤嗤笑了起来。

等陪房妈妈放开了她,姚三太太又一把将那布团抱在了怀里,低下了头,眉眼慈爱关切,柔声细语:“哥儿乖,哥儿不哭,娘陪着,娘陪着…”

眼前的这一幕,让小伯爷夫人心里很不舒服。

都是女人,都是母亲,她何尝不理解,只是,姚三太太到底是疯了,还对全家老小做了那样的事情,府里是断然不能留的了。

她摇着头先一步退了出来。

第648章 两难

七月末端,依旧是一年之中京城里最热的时候。

姚三太太的屋子里只摆了两个冰盆,虽能去些暑气,但绝对称不上凉爽。

可对世子夫人而言,这里让她入坠冰窖。

仿佛此刻不是酷暑,而是北风呼啸的寒冬。

她望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姚三太太,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她的心就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一样。

眼泪,难以抑制。

世子夫人看到的是姚三太太,但她也看到了她自己。

失去儿子时的自己。

一年了,晋尚死了一年了。

这一年间,世子夫人度日如年,就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

只是,彼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又像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世子夫人脚下一软,若不是晋家大奶奶眼疾手快扶住了,险些就要跌坐到地上去。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晋尚被抬回来时的场面了。

晋尚死在胭脂胡同里,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冰冷僵硬了,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她。

她的儿子,走得太急太突然了。

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是剐心剐肺一样的痛。

这种痛,不是失去过骨肉的女人,是不会懂的。

世子夫人眼前模糊一片,她张了张嘴,想和姚三太太说什么,最终还是都咽了下去。

她与姚三太太还是有不同的。

她还有长子,还有晋环,她的人生还有寄托和依靠,而姚三太太,只有姚八这么一个儿子。

思及此处,世子夫人的眼底猛得就闪过了一丝锐利光芒,她扶着晋家大奶奶的手,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内室,也不看坐在明间八仙椅上的小伯爷夫人,径直出了屋子。

站在院子中央,感受着炙热的阳光,浑身上下的冰冷才一点点褪去,让人的思路慢慢清明起来。

世子夫人做了几个深呼吸,内心无比坚定。

她要护着晋环,想方设法、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护着晋环,她已经没了晋尚了,怎么能再失去女儿?

晋尚身死时的痛楚,她绝对、绝对不要再品尝一遍。

即便兴安伯府会把姚三太太送走,即便晋环留在这里,不一定会出事,但世子夫人不愿意赌。

或者说,她要把晋环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要看着自己的女儿,要像一只母鸡一样张开自己的翅膀,把小鸡护在羽翼之下,替她遮风挡雨。

只要晋环平安,只要晋环不受委屈,让她这个当娘的做什么都可以。

她可以跪下来去求平阳侯夫人,求兴安伯夫人,求皇太后,她什么都愿意。

想透彻了这些,世子夫人又拉着晋家大奶奶的手回到了晋环的屋子里。

晋环还睡着,世子夫人在床边坐下,眼神温柔如水,细细描摹着女儿的五官。

她浅浅笑了起来。

为母则刚,便是如此吧。

晋家大奶奶是通透人,看自家婆母露出如此神色,就晓得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了。

两人回到了平阳侯府,世子夫人片刻没有耽搁,去了侯夫人跟前。

侯夫人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她才抬起了眼睑。

世子夫人行了一礼,道:“婆母,环儿瘦得我都不敢认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也不说那些虚的了,环儿说,她想归家来,我也万分想接她回来。

亲家太太疯魔了,我去看过她,是真的疯了,我看她那个样子,我都想哭,我也死了个儿子,我晓得那个滋味,真真是把五脏六腑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了一样。

小伯爷夫人的意思,等姑爷断七之后,就把亲家太太送去庄子上,毕竟要给各家姻亲们一个交代。

婆母,我琢磨着,亲家太太一走,我们环儿又是那么一个处境,在婆家的日子怕是难捱了。

我们接她回来吧,我没了儿子了,怎么舍得再她再吃苦?

万一,真让我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也不想活了!”

世子夫人越说越伤心,眼泪簌簌落下,她不是演戏,是真的心如刀割。

侯夫人咬着后槽牙,指着世子夫人道:“糊涂!你与我说什么?你心疼那个讨债的,我就不心疼了?

环儿是骄纵,是不好,我恨起来的时候,巴不得兴安伯府替我们教训教训她,可说句真心话,我就是个黑心黑肺的,盼着她倒霉出事的?

你呀你呀!

你不该来求我,我这是为难我!”

世子夫人扑在榻子上痛哭:“婆母,只要您点头,我去求兴安伯府,我跪下来求她们,只要能让环儿回来,我…”

“你错了,”平阳侯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你错了,拦在路上的,不单单只有兴安伯府…”

“慈宁宫?我去求皇太后!”世子夫人激动地道。

公候伯府之家,规矩森严,兴安伯府那里,未必就好说话,若能得皇太后几句话,哪怕不是支持,世子夫人都能够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晋环接回来。

平阳侯夫人垂着嘴角,一字一句道:“是尚哥儿媳妇。你要接环儿回家,那尚哥儿媳妇呢?”

世子夫人身子一怔,如五雷轰顶一般,她突然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同样是因外室死了丈夫,晋环连七七四十九天都没过,就要接回娘家来,而穆连慧却依旧服丧,甚至要在平阳伯府里生活一辈子。

这样的差异,在京中百姓眼里,委实天差地别。

别人会怎么说,慈宁宫又会怎么看?

穆连慧在平阳侯府一日,兴安伯府就能以此为借口,狠狠拒绝平阳侯府的要求。

“那、那把她…”世子夫人颤着声,话说了一半,自己又咽了下去。

晋尚无后,平阳侯府还要让穆连慧过继一个儿子给晋尚传继香火,又怎么能让她归家去?

他们的面前,是一条分岔路。

留下穆连慧,过继孩子,把晋环留在婆家;

接回晋环,送走穆连慧,再不管晋尚的香火;

世子夫人瘫坐在地上,茫然极了。

为何事情就成了这样的让人两难的局面,她到底要怎么办?

她抬起头来,茫然看着平阳侯夫人:“我、我…”

平阳侯夫人见她如此,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649章 坚定

世子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平阳侯夫人屋子里退出来的,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自个儿屋里的软榻上。

外头漆黑一片,夜已经降临了。

西洋钟咚咚敲着,算算时辰,正好是一更天。

她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脑海里是平阳侯夫人说的话,侯夫人让她想想明白。

说得轻巧,她如何想明白?

作为一个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怎样才能想明白?

“来人,随我去尚哥儿媳妇那里。”世子夫人唤了一声。

丫鬟婆子们被她今日这魂不守舍的样子给惊着了,也不敢规劝她什么,闻言应了声。

一行人匆匆往穆连慧那里去。

走了半途,远远瞧见穆连慧院中的灯火,世子夫人脚下一顿。

穆连慧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她们婆媳之间,原本就有难以调解的矛盾。

若是她自个儿想明白了也就算了,她还犹犹豫豫的,被穆连慧抓到了软肋,以后不管怎么做,都更难说话了。

也别想再拿捏住穆连慧了。

这么一想,世子夫人顶在胸口的那股气霎时间散了,叹道:“算了,回去吧。”

底下人疑惑,嘴上也不敢问,应下了。

此番动静,穆连慧自然是不知情的,她刚刚用过了晚饭,坐在桌前,拿着剪子挑弄灯芯。

如此一坐就是一晚上,等困意袭来了,才简单梳洗了一番,吹灯落帐。

世子夫人纠结了一整夜,梦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是巧言欢笑的晋环,一会儿是风姿卓越的晋尚,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围在她的身边,“母亲”、“母亲”唤个不停,最后,一个成了下午她看见的消瘦痛哭的晋环,一个成了一动不动失去生气的晋尚。

悲痛席卷而来。

世子夫人尖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的黑暗。

守夜的丫鬟听见声音,匆匆点了灯过来,担忧地看着她。

世子夫人喘着气,捏着满满都是冷汗的掌心,目光悲戚地看了一眼身旁空空的枕头。

她的丈夫,平阳侯府的世子,今夜歇在年轻的妾室的身边,独留她一人。

她勾了勾唇角,似乎笑了,眼中却冰冷一片。

男人是靠不住的,五年、十年后,家里说不定还会再添年轻貌美的新人,能陪她说话,不会辜负她的,唯有自己的亲儿。

环儿,她的环儿。

她们娘俩一道过,她要和环儿一起,她定要让环儿归家。

至于穆连慧,送走就送走吧。

尚哥儿的香火,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解决。

想明白了这些,世子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无事,我换身衣服就好。”

再吹灯睡下后,她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操持完了中馈事情,世子夫人去了平阳侯夫人跟前,眼神比昨日还坚定:“婆母,我想好了,我要环儿。尚哥儿素来疼妹妹,也不会愿意让她吃苦。”

平阳侯夫人放下手中的羊奶羹,问道:“过继一事,你打算如何?”

“我不接环儿回来,尚哥儿媳妇就肯乖乖过继族中孩子吗?她一口一个尚哥儿不喜欢,就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世子夫人想透彻了,沉声道,“您认为,尚哥儿媳妇想归家吗?她愿意一辈子留在这儿,还是归家去?”

平阳侯夫人的眸子倏然一紧:“你要与她谈条件?”

世子夫人笑了起来,涩涩的:“是。”

平阳侯夫人摇了摇头,半晌道:“你去吧,不管成与不成,我就不出面了,万一你跟她谈不拢,我还能顶着,我与她谈崩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世子夫人重重点了点头。

她明白侯夫人的意思,侯夫人也是肯让晋环回来的。

世子夫人到穆连慧院子里的时候,穆连慧才刚刚醒来,听着外头动静,她不由皱眉。

“您难得过来。”穆连慧冷冰冰道。

世子夫人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披头散发的穆连慧。

做了几年婆媳,从前她是真不喜欢穆连慧的性子,这会儿想来,像穆连慧这样直来直往的脾性反倒是好说话些。

“开门见山,”世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一些,“我不和你绕圈子,你也不喜欢那样。

姑爷死了,亲家太太疯魔了,环儿那个脾气,在兴安伯府里是没法过日子的,我这个当娘的,也舍不得让她受罪了。

我要接环儿回来。”

穆连慧一怔,瞪大眼睛看着世子夫人。

她知道姚八死后,事情会如此发展,只是她没料到,晋环还没闹腾,世子夫人就出头了。

“您当着家,”穆连慧清了清嗓子,道,“您要接她,我还能说不让吗?我只是个嫂嫂,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日子的嫂嫂,还能管着小姑子?”

世子夫人直直看着穆连慧,道:“你和环儿都是新寡,你替尚哥儿守着,我就接不会环儿,兴安伯府不会答应,慈宁宫不会答应。”

穆连慧的眼皮子跳了跳:“您的意思是,让我回定远侯府去?”

“是。”世子夫人重重点了点头。

简单的一个字,让穆连慧突然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在对方的眼中读到的是坚定。

这样的坚定,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在了她的胸口。

她想到的是练氏。

同样的状况,同样的处境,练氏和世子夫人的做法截然不同。

练氏口口声声说心疼她,不说前世,只问今生,在她提出要归家的时候,练氏可曾为她做过什么?

可曾为了她,想方设法地去求老太君,求长房,求平阳侯府?

哪怕是一丁半点的努力,穆连慧都没有看到。

而世子夫人,已经在为晋环铺路了,哪怕是把寡居的儿媳送回娘家。

穆连慧的眼睛一湿,她暗暗攥紧了拳头,把眼泪都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她的路,只有靠她自己,那她就要咬紧牙关做好眼下该做的事情。

不能露出半点端倪,不能让人看出她心中的渴望和喜悦。

穆连慧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您心疼女儿,我没什么不理解的,只是,我不会回娘家。”

第650章 挑明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山一般重重压在了世子夫人的心上。

她抿了抿唇,笑了起来。

来的时候,她就设想过穆连慧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并不意外,她想知道的,是这句话的背后,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明人不说暗话,你对尚哥儿没有多少感情,你对平阳侯府更是谈不上喜欢,不是吗?”世子夫人深深看着穆连慧的眼睛,想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穆连慧没有丝毫退让,她只是跟世子夫人一样,也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母亲眼中,守、亦或是不守,仅仅依靠的是感情吗?”

世子夫人的眉梢一跳。

世家女子守节,凭的从不是感情。

有感情的恩爱夫妻守节,这不奇怪,但勋贵世家之中的守节女子,又有多少是真情实意?

不过是为着名声,为了婆家、娘家以及自己的名声,青灯古佛一辈子。

说句不吉利的话,无论回到十年前,还是再过十年后,若世子走了,世子夫人想,她也是守着的,她不能、也不会回娘家去。

她舍不下这个脸,她的娘家丢不起这个人!

而现在,为了晋环,她要逼她的儿媳妇归家。

可笑是可笑,滑稽也滑稽,她不得不做。

“回娘家,一样也是守着,”世子夫人来时,想过无数种说服穆连慧的理由,“定远侯府不是没有归家守节的姑娘。”

提到穆元婧,穆连慧的唇角划过一丝讥讽笑容。

穆元婧回家,可没有守节,她做出来的事情,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虽然,穆连慧的内心里,从头到脚也没有替晋尚守着的念头,她要的是亲儿。

这些话,心里转了一圈,嘴上是断断不会提起来的。

穆连慧依旧对世子夫人摇头:“定远侯府没有不守着的女子,我的伯母、婶娘,都没有回娘家,姑母当年是为了给祖父、叔伯们奔丧才回了京城,蜀地与京城一去千里,姑母伤心之余,才没有再回蜀地,定远侯府与平阳侯府同在京城,我怎么能回去?”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世子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想再说什么,又被穆连慧堵了。

“我是朝廷的封君,我的身份与其他公候伯府的姑娘是不一样的,婆母,您有见过回家守节的封君吗?”穆连慧叹息一声,“您说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这里也给您一句实在话。

您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和晋尚是没多少夫妻感情,我也不喜欢在平阳侯府的生活,可我只能在这里,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晋环要回来,是您和兴安伯府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拦在穆连慧归家路上的石头,她自己搬不开,只能让平阳侯府的人一点一点搬开,她设局就是为此。

她不能轻易应下,她应允得越快,越突显她归家的意愿,就越会让人怀疑。

世子夫人的脑海里,此刻只有一个晋环,她未必能想得周到,但平阳侯两夫妇不是好糊弄的,若让他们察觉到了她的野心…

婉黛的出现毕竟是见不得光的。

从连络岳七到胭脂胡同事发,仅仅只有三个月,委实太短了,比穆连慧预想得快了太多。

万一真叫平阳侯府和兴安伯府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穆连慧就会受制于人,她想要的好日子就是个美梦了。

世子夫人神色凝重,就因为穆连慧与晋环的境遇相似,所以这不是两个府邸的事情,是三个。

“尚哥儿媳妇,这样吧,这事情我们谁说了都不算,我问问你娘家人,听听他们的意见吧。”世子夫人暂且退了一步。

穆连慧长睫颤颤,道:“我说不许,您也会使人去请的,不是吗?

还是那句话,其实翻来覆去的,与我也没多大干系,我只是恰好在这里,拦住了晋环回来的路而已。

您费心费力说服我,到头来,还是要看慈宁宫里和兴安伯府怎么说。

您与我说这些,是浪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