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太傅想了想,扫了一眼殿中其他大臣,又转脸看向安宁兮,“可是,该派谁与君上一同前往呢?”

安宁兮稍稍沉吟,眼神亦在大殿之中扫视了一遍,而后在霍霄身上稍稍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移开了视线。“还是本宫自己前去就好,有武太傅随从护卫,不会有事。”

郎太傅当即就要张口阻止,安宁兮看出他的意图,轻轻抬起一只手阻断了他的话头,“不必多言,本宫心意已决。”

郎太傅看了一眼与自己同排而列的霍霄,后者亦担忧的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两人都收回了视线,不再多言。

安宁兮早已不是以前的女侯,此时这么坚决,谁也不敢再出言劝阻。

见众人再无他事,安宁兮摆了摆手,似有些疲惫的道:“大家无事就退朝吧。”说完却没等到众人行礼退去,自己已率先起身往后走去。

从偏门走出,安宁兮直往内宫而去。但她却没有去往储明宫,而是拐了个弯往重华殿的方向而去。跟在她身后的宫人们见状,猜到她这是要去见知玉公子,赶紧识趣的退下,不再跟着,只有武之锐远远的随从护卫。

安宁兮这还是第一次到重华殿来。此时离她醒来已过去数月,春日早已变成夏末时分,刚下早朝,时间还未到中午,天气晴朗却带着一丝闷热,叫人有些不舒服。因此进入宫苑大门时,安宁兮一瞧见殿前那大片的竹林,抑郁的心情顿时稍稍好转。

她一边往重华殿里面走去,一边打量着周遭的情景,发现这里竟没有宫人伺候,心中暗道,看来知玉跟自己一样喜静。

刚进入殿中,扑鼻而来一阵药香味叫安宁兮顿了顿步子。抬眼看去,就见知玉正端坐在桌前,手中端着一碗汤汁慢悠悠的灌入了口中。

应该是药。

安宁兮见此情景本想问一下他得了什么病,但见他一副苍白病弱的模样似乎有病已久,想必之前的女侯是知道内情的,怕露出马脚就没敢问。

知玉听到门口的响动,转过头来,看到安宁兮站在门边,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又云淡风轻的笑了起来,“君上今日怎么有空到重华殿来?”他拿起桌边放着的一块绸帕擦了擦嘴角遗留下的药渍,站起身来朝安宁兮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示意她坐到桌边去。

安宁兮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你可愿随本宫前往东越?”

知玉愣了一下,“君上要去东越?”

安宁兮点点头,原本因为看到请柬而愤懑不甘的情绪此时居然消失殆尽,只余平静,“东越王夫妇喜得麟儿,欲广邀各国君主前往庆贺其满月之喜,本宫也在邀请之列,想问你可愿随本宫一同前往。”

知玉听到“各国君主”时眼睫微微颤了颤,漆黑的眸子中暗潮汹涌了一阵,而后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在桌边缓缓坐下,知玉忍不住问道:“君上为何想到要带我一同前往?”

安宁兮笑了笑,“这还用问么?自然是因为本宫对秦皓有过约定。”

其实刚才在晋阳宫中,安宁兮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知玉一同前往,但知玉的身份毕竟只是个面首,她也不好直接对郎太傅明说,只好说只带武太傅前往就可以。

而之所以要带知玉前往,正如同安宁兮自己所说,是因为对秦皓有过约定。

她答应秦皓要护知玉周全,万一在她出宫这段时间里知玉有什么危险,那就是没有做到了。安宁兮虽不认为自己有多少优点,但起码于诚信一道,还是做得颇好的。

虽然这优点曾经将她害的十分凄惨。

总之,安宁兮还是决定直接将知玉带在身边。这是最直接有效的保护手段,到时候要真出什么事,秦皓也没有理由苛责于她。

知玉听到安宁兮的话,这才明白过来,虽然有些不愿意面对那些所谓的君主们,但想到秦皓临走时那担忧的眼神,还是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知玉就谨遵君上安排了。”

安宁兮见他应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知玉想了想,又问道:“君上打算除我之外,再带哪些人前去?”

安宁兮面色无波,语气也十分平淡,“只带武之锐一人。”

知玉稍稍怔忪,只带一人?是不是有些冒险?

缓缓抬手,知玉拿起桌上的茶壶开始为安宁兮沏茶,心中则在思索着南昭众臣之中适合前去的人选。一杯茶沏好递到安宁兮手边时,他的嘴角已经带上了笑意,“君上为何不带郎尚书令一同前往?他可是被称为南昭第一才子,想必口才好得很。”

安宁兮愣了一下,这个郎尚书令是什么人?难道跟郎太傅有关系?不过见知玉的表情显然这个郎尚书令该是他们彼此都认识的人,也不好询问,只是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这次去不过是去庆贺一番,本也不需要什么口才好的人去唇枪舌剑的激战的。”

知玉闻言总觉得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如今的女侯已不同当初,说不定遇到什么突发事情自己也能应付的过来,郎尚书令去了也许也派不上用场呢。

想到这里,知玉对安宁兮笑道:“那也好,君上何时动身,唤我一声便是,知玉随叫随到。”

安宁兮站起身来,朝他点了点头,“那你就等着本宫召唤吧。”说完也不再逗留,直接就走出了重华殿。

出了殿外走了一段路之后,安宁兮看到了守在重华殿宫苑大门外的武之锐,“武太傅在正好,本宫正有事要问你。”

武之锐早在安宁兮进入重华殿时就守在了外围,主要还是怕打扰女侯跟自己的面首卿卿我我。此时听到安宁兮的话,他赶紧走上前去,“君上请说。”

安宁兮一边慢慢朝储明宫的方向走着,一边问道:“郎尚书令…为人怎样?”她原本想问郎尚书令的身份,但同样怕引起怀疑,只好改为问人品。

“郎尚书令?他的为人在南昭可是人人称赞啊,虽然郎尚书令是郎太傅的独子,从小又天资聪颖,学识过人,但从不骄傲,一向自谦,要不是这样,当年先王临终前也不会将长公主殿下指给他了。”

安宁兮听到这番话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郎尚书令竟是她的姐夫,是她太不关心自己如今的家庭成员了,居然至今毫不知情。

不过此时也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安宁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同时脚步不停,口中却是对武之锐说道:“准备一下,我们三日后要起程去东越。”

故土漫且长

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南方的气候还很闷热。刚刚赶了一段路的秦皓满头大汗,他坐在马上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狠狠的灌了几口水,然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自己偏偏就摊上了这么艰巨的任务呢?

回到西华,且不说栗英倩是否会答应随自己前来金陵,就是自己的身份也很容易暴露啊。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浮现出临走当日的情景,在他向知玉抱怨了不下几百遍之后,后者却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请女将军前来只会对我们有利,你放心去吧。”

就这么一句话就直接将秦皓所有的抱怨堵住,而后秦皓只好翻身上马,开始赶路。

收回思绪,秦皓又叹息了一声,伸手入怀摸出了临走时知玉交给他的锦囊。知玉当时跟他说到了义阳之后才能打开,而此时他正是处于义阳,还用不了几天就能到洛阳,然后快马加鞭,很快就能赶到长安了。

秦皓原本心中就很奇怪这锦囊中到底装着什么,此时感觉其拿在手中轻若无物,更是难掩心中好奇,当即也不再迟疑,直接打开了来。

轻轻抽出其中的物事,秦皓顿时震惊了一瞬。

细密的羊皮纸里散逸出一丝药味,而其中包裹着的居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秦皓心中恍然,难怪公子会叫自己到义阳再打开。

这面具做工十分细致,竟是用真人脸部皮肤所制。既是如此,在风吹雨淋下,它很快就失去效用,因此才会用药浸着,再用羊皮纸层层裹住保存。一般这样的人皮面具要花费千金,但最好的效果却至多只能保证一月左右。如今义阳过了就是洛阳范围,到时候熟人势必会多,人皮面具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而时间上,从义阳到长安,即使是来回往返,一个月也已经绰绰有余。

公子的计划可真是周密。

秦皓从水袋中倒出些水抹了抹脸,将整张脸打湿了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展开人皮面具,将之轻轻覆于脸上,而后用指腹细细的压着边沿,直到再也感觉不出脸上有东西的存在,他知道整张面具跟脸上的皮肤已经完全融合。

做完这些,将空锦囊收好,秦皓心情放松了大半,又饮了些水后才继续驰马上路,可直到赶了很长一段路程,他心中还在感叹着知玉的缜密心思。

而此时距离义阳百里之外,秦皓心中不断提及的公子知玉正安逸的坐于宽大精致的马车之中,随着马车的轻轻颠簸在闭目养神。

安宁兮与知玉同坐于车中,武之锐在外驾着车,车外是随行护送的禁卫军,整整齐齐的足足有三百来人。

因为安宁兮只带了知玉和武之锐两人上路,偏偏知玉身体又不好,所以充当车夫的就只能是武之锐了。正是正午时分,马车里面倒还算是舒适,只是可怜了他要经受外面阳光的荼毒。

其实原本安宁兮打算只是他们三人轻装出发,但是郎太傅等人实在不放心,这才挑选了这么多禁卫军随行护卫。这一路上自然会招来百姓们好奇的围观,结果他们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后来还是听了知玉的建议,改了现在走的这条路,速度才又快起来。

知玉对地形道路掌握的这么透彻,自然又再度引起了安宁兮的注意。

行了许久之后,武之锐一勒缰绳将车停下,抹了抹汗后对身后车厢里的人禀报道:“君上,已经到江都了。”

车中的安宁兮闻言,抬手掀开车帘往外望去,此处还是城郊,不过的确是到了江都了。她曾经来过这里,虽已过去了十年之久,但这里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并无二致。

“看来我们速度很快,才不过半月,就到了江都了。”安宁兮淡淡的说了句,紧接着脸上的神色却开始变的复杂。

那么很快就要到开封了。

“的确是快,再过几个时辰,到淮水边换乘轻舟,速度会更快的。”知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突然接过了安宁兮的话头,嘴角笑意轻浅,“一过淮水,便是开封地界了。”

听到这话,安宁兮的神色越发复杂,缓缓放下手中的帘子,她背靠着车厢闭了闭眼,许久才对车外等着吩咐的武之锐说了句:“那就快些赶去淮水边吧。”

这一天她不是已经等了很久了么?现在何必想这么多,只要一步步按着自己的计划来就好。

安宁兮在心中安抚了自己一阵,情绪回归平静。转头之际,却见知玉正盯着自己,刚刚平复的心绪又是一惊。

“君上似乎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知玉说着,眉头已经轻轻皱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担忧无比,如此真挚诚恳,反倒叫安宁兮觉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没有,本宫无事。”安宁兮摆了摆手,偏过头去,直接忽略掉知玉探究的目光,垂眼盯着自己衣角的花纹发呆。

其实不是发呆,她在一步步理着头绪,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而坐在他斜对面的知玉何尝不是在做着自己的打算。刚才闭目养神之际,他已经将在开封有可能会遇到的种种情况都想了一遍,而后做了个决定。

“君上,知玉有一事请求。”

安宁兮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知玉,却见知玉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免有些奇怪。

“是什么事?你尽管说来便是。”

安宁兮话音一落,知玉脸上神色越发犹豫,像是故意吊着别人的胃口一般,直到安宁兮差不多要再度询问之际,他才开口说道:“我是想请君上准许我在东越期间不用见任何人。”

安宁兮心中诧异,当即问道:“这是为什么?”

知玉抿了抿唇,苍白的脸上竟带了一丝红晕,“这个…君上还记得东越六公子吧,当初我见君上对他有意,斗胆向您提及将他收入后宫,这才有了后来他逃走和您受伤的事。六公子也知晓实情,假如被他见到我在东越出现,恐怕…”

安宁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这个知玉倒是有趣,明明自己占据着最受女侯宠爱的位置,却还帮着她收纳别人进宫。不过这也说明他的确是有些问题的不是么?

安宁兮本来还想带他出席东越宫中宴会,怎料他却突然提出了这个要求。这样也好,他的身份毕竟尴尬,倘若到时候被东越那些人逮着大做文章,说南昭不尊重东越之类的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安宁兮也没说什么追究他害了自己受伤之类的话,只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好好的待在住处,哪里也不要去就好了。”

知玉闻言,脸上当即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嘴角也再度显出了笑意。

两人说完这个话题之后再无他话,车厢中再度陷入了沉默。而坐在外面赶车的武之锐此时心中却是腹诽不断。

原先他就看知玉诸多不顺眼,如今听闻他居然是间接导致自己蹲了半月暗牢的罪魁祸首,心中更是气愤。

一个靠脸吃饭的,怎么还敢兴风作浪!

武之锐心中不平,手下便用了力气,一下一下狠狠的抽着马匹,倒使马车行进的速度更加迅速,差点将徒步随行的禁卫军给甩掉。结果本来到达淮水边至少需要三四个时辰的时间,硬是在他的马鞭下缩短了整整两个时辰。

马车到了淮水边,安宁兮下车之后看了眼尚且才到傍晚的天空,对武之锐的驾车技术夸赞了一番。

武之锐本来就不是成心驾驶的这么快,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是后怕不已,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自己可就担不起这责任了。因此此时听见安宁兮的夸奖,他十分愧疚的低下了头,只是偶尔抬眼狠狠的瞪一眼知玉,以表达心中还未退去的愤怒。

知玉自然不知道武之锐心中所想,他正在四下巡视着哪里有足够大的船只,好歹这里除了他们,还有足足三百号禁卫军也需要过江。

知玉很快就寻找到了目标,此时远处江边正停靠着一条船,雕梁画栋,足足有三层之高。船上的人朝他这里的方向张望了一阵,然后赶紧下船而来,身后跟了一群士兵。

那人年纪三十开外,一身玄色官服,金冠束发,眉眼虽然还算俊秀,却难掩阴沉之色。

安宁兮也看到了来人,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

没想到居然是他来了。

来人在安宁兮眼前站定,视线在知玉和武之锐身上转了一圈,而后对安宁兮拱手道:“这位可是南昭女侯?”

安宁兮点点头,“正是。”

“那就好了,下官是东越礼曹侍中萧如忠,奉我王上之命,特来淮水迎接女侯前往开封。”

安宁兮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却也越发冰冷,“那就有劳萧大人了。”

萧如忠,是她身为萧如清时同父异母的长兄,也是兄弟姐妹中对她最为严厉苛刻的一个。

听了安宁兮的话,萧如忠又客套了一番,这才领着三人往大船而去,南昭随行的三百人自然也跟了上去。

在大船的三楼船舱里坐定,安宁兮脸上的表情近乎愉悦。她看着窗外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江面,心里充满期待。

十年了,楚业祈,终于又要见面了。

高僧荼弥迦

由于是傍晚才上船出发,安宁兮等人到达东越时已经是入夜时分。

南昭的禁卫军自然是不允许进入东越王宫的,此时全部都被安排在了开封的驿馆。而安宁兮三人则在萧如忠的安排下当即乘车入宫,因为东越王已在宫中为来访的各国君主提供了专门的休息之所。

萧如忠骑着马在前侧引着路,当马车缓缓驶入那道熟悉的宫门时,安宁兮心中的思绪早已波涛汹涌,翻滚不断,往事也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曾经以为自己会容华加身的走入这道宫门,没想到如今归来,却是以这样的身份和方式。

进入宫中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马车就停了下来,安宁兮收回思绪,就听见外面的萧如忠十分恭谨的说道:“请女侯下车。”

安宁兮掀开帘子看了看,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一处宫苑之外,打量了一眼四周情景,毕竟十年了,东越王宫变化的还真不少。

已经有小太监过来在马车下放好了墩子,武之锐从驾驶的位置跃下站定,扶着安宁兮缓缓下了车,知玉也跟着走了下来。

“这里是我国王上为女侯您安排的住所,假如不满意,女侯请尽管言明。”

宫灯高悬,将整个王宫照的亮如白昼,安宁兮抬眼看了看眼前颇为气派的宫殿,淡淡的回应了一句:“不必了,这里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