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遥遥对视,皇帝早已退到七索臂力之外的安全地带,两个万人队也已开拔,急急朝这里冲来。

大地晃动,百鸟惊鸣。

地面传来惊心动魄的震撼,一分为三的六百多个铁骑持长枪铁钩正朝七索冲来,没有人嘶吼呐喊,没有多余的虚张声势,只有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不妙。”七索暗叫。

如果真与合作无间、视死如归的数百蒙古铁骑正面交锋,不管武功再怎么高的勇士,恐怕都不能全身而退。一个不留神,就得把命留下。

“这事应该闹得够大了,再不走就太累了。”七索深呼吸,孔窍快速收缩、凝敛,将全身所有的真气都积聚在丹田。

六百铁骑与七索的距离不到三十丈。

七索勐然大喝一声,地上干草全都硬挺了起来!

王保保座下的神驹立即跃起,更何况是直奔七索的六百匹战马,匹匹都错愕地急停、嘶叫、差点摔倒、拉屎。

七索这声简短有力的惊天一吼,乃是丐帮人人都会的镇魂歌,若是数万人同时默契地这么一吼可不是开玩笑,在前帮主齐天果的带领下,曾吓得青州围城外的蒙古大军三个月不敢越雷池一步,南宋方得以延长三月的国祚。

“这太极岂是雷神?”王保保大骇,双腿一夹,坐下神驹方才镇定下来。

待得六百铁骑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那箭海中只剩下一面合三人之力才能勉力扛起的大铁盾。

刺王未果。

遍地落箭的山谷,留下英雄未竟的豪爽余味。

十六

一座尚寂寂无名的山岳,名武当。

末世尚玄,道观林立,武当山便坐落着三十几座大大小小的道观、精舍。

夜半,一个小小破烂的道场犹点着灯火。

道场前面是毫无头绪乱种些野菜的苗圃,后面是埋得不三不四的乱葬岗,屋顶漏水不修,水井浊了不管,夜风刮得大树摇晃,发出哑哑的怪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没有香火的烂道场肯定是撞鬼的好地方。

烂道场里面住着一大一小两个假道士。只因这年头,道士跟和尚是两种最不会被骚扰的落魄职业,尤其庙产只有一些死人坟墓,没有官差会生脑筋来收租,犯晦气。

“师父,你瞧瞧这一段写得怎样?”

一个小道童喜滋滋地跪在一个中年男子面前,手里却没有捧着竹卷或纸张。

他们穷,买不起那些昂贵东西,倒是刻好的木板塞满了半个屋子,地上都是懒得清扫的木屑,只要一个大喷嚏,立刻花了整间道观。

“念吧。”男子放下手中正刻到一半的木板,竖耳倾听。

于是那小道童背了一大段他方才在脑子里编的英雄故事。小道童记性甚好,居然在脑瓜子里想了一个小章节的三国英雄故事,加上边说边漫天扯澹,这一讲竟说了一个时辰。

男子听得一下子点头,一下子摇头,待得小道童背完,男子简单给了些意见,也赞了小道童几句,逗得小道童兴奋不已。能得到师父的称赞可不容易。

见小道童如此开心,男子反而叹了口气。

“贯中,照我看这说故事赚大钱的时代还未到,你整天跷学堂跑来跟着我,尽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脑子里,还不如去背点四书五经考个功名,免得到了师父这年纪还是穷疯,怨叹一世。”男子刻着木板,就快到故事的结局了。

“师父,把一生赌在说故事上的人最浪漫了。”小道童崇拜地看着男子。

“是吗?要是有好姑娘家也这么想就好啦。”男子笑笑,不以为忤。

道观的门突然被撞开!

沁凉的夜风登时带来一股冰冷的血腥气,吹进了小道观。

男子跟小道童在虚幻世界里机智百出,在现实生活里却不懂机灵应变,傻傻地看着闯进道观的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

男的高大瘦削,剑眉入鬓,英气底下却有苍白的病容,满脸大汗。

女的扶着男子,是个漂亮的色目人,女子手里握着一柄剑,身上有好几处血乎乎的伤口,显然与人恶斗不久。

“喂!把蜡烛熄了,借我们躲一躲!”女子不断喘气,看来狼狈,口气却很无礼。

被女子搀扶的男人呆呆看着屋子里正刻着木板的男子,两人同时都是一怔。

“君宝!”男子呆住,这假道士当然就是立志成为当代故事之王的子安。

“子安?”子安惊喜,此人当然就是深受残疾重伤的君宝。

那日君宝不告而别,灵雪策马急追,几经波折,终于教她在一条年久失修的官道上找着满身大汗的君宝。

两人碰着了又不免一番口角,灵雪逼着君宝带她一块归隐,君宝却说他习惯一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君宝在江湖上所结下的仇人就在左近赶路,仇人不意听见君宝受伤的消息,立刻呼朋引伴前来夹击,幸得灵雪剑法长进,拚命保护君宝才杀退众敌。

但君宝身受重伤的消息却从此走漏,江湖大噪,被杀败的敌人纷纷纠众再追,敌人一路追变多路追,灵雪与君宝一路躲躲藏藏好不辛苦,偶尔与敌人遭逢,无一不是灵雪仗剑舍命才护得君宝周全。

到了后来,连不杀座下的大弟子与二弟子也加入了追杀行列。君宝与灵雪两人命在旦夕,幸好白马脚程急快,这才一路逃到少室山旁的武当山。马儿山中行走不便,脚印又容易显露踪迹,灵雪这才唤白马与两人分两路跑,用马蹄印欺骗敌人耳目。

不料不杀座下大弟子残忍、二弟子残暴并不上当,一发觉马蹄印突然深浅不一,立即想到是两人弃马而逃,便率领二十几个喇嘛杀往武当山里,同时派迟来会合的不杀三弟子残沸前往熟悉此处地形的少林寺调兵遣将,务必翻了整座山也要找出两人。

少林近日许多朝廷贵客来参访,连日大开酒宴,残忍与残暴计划杀了三丰后,便提着项上人头前往少林与会,炫耀战功。

一见到君宝疲困交集的模样,子安察觉情况不对,还没问清楚详细原因便撵熄了烛火,将房门关紧,命他的小徒弟不可作声。

“来者是谁?”子安在君宝掌心中写字。

“不杀座下,约三十多人,惨。”君宝回写在子安手心。

子安愣住,区区不杀座下,又怎能是一人分饰两侠的君宝的对手?

但以子安聪明绝顶的脑袋立即想到,一定是君宝受伤不敌。子安什么怪本事都沾过一二,亦略通医道,立即搭上君宝的脉搏,内息强劲,却怪异地断断续续,全身筋脉必定是千疮百孔。

“怎会如此糟糕?”子安写道。

“人在倒楣,身不由己。”君宝回写。

“七索人呢?”子安问。

“有够远。”君宝轻叹。

子安神色凝重,这气氛不多说,早就感染到心思缜密的小徒弟身上。

“师父,我有一计。”小徒弟在子安掌心写道。

“何计?”子安皱眉。

“空城。”小徒弟自信满满,这正是此计的最要紧之处。

子安沉吟半晌,这空城计乃是小徒弟刚刚跟他编造的故事,述说城内无军的孔明大开城门,示敌以弱,欺骗司马懿,让他反而畏惧埋伏,不敢进城一战。此刻用上空城计,当然不至于让敌人畏惧有诈,而是敞开道观大门,假装若无其事。

“别躲了!再躲下去也是殃及无辜!怎是你堂堂三丰大侠所为?”

正当子安与小徒弟做如此想时,巨大的吼叫声就在附近,随即几声破门毁坏声与清修道士的凄厉惨叫声。

子安心惊,这帮贼子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也不管附近的道观是否藏匿,破门就是乱杀。这空城计此刻决不管用。

“罢了,我出去吧。”君宝叹气,在子安的手心上写着,“别冲动,来日告诉七索谁人杀我,以他之力,定可轻松为我报仇。”

子安颤抖不已,憎恨自己无法唤出木板上刻的水浒英雄出来帮拳。

灵雪知晓君宝必会出门受死,也不唆,手持双剑便要踏出道观一拼。

“你这是何苦?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我乃残疾废人,不值姑娘青睐。”君宝摇摇头,扶着墙壁,看着灵雪清瘦的背影。

“你少臭美,我就是看这些人不顺眼。”灵雪没有回头,双剑轻颤。

君宝又要开口之际,却见灵雪踹门出去,地上似乎有几滴清光。

残忍内力修为颇深,早在远处听得两人对话,火速率众喇嘛围住小道观,见到灵雪与君宝一前一后走出道观,不禁哈哈大笑。

“名满天下的三丰大侠,临死前还要靠娘们娇滴滴地护着,害不害臊啊?”残暴出言相讥,惹得身后喇嘛一阵哄堂大笑。

“要不,你们俩在这道观前拜天拜地拜喇嘛,洞房洞房?看在新娘子漂亮的份上,洞房表演得精彩些,或许可以饶你们不死喔。”残忍更是丧心病狂,手持两个沉重的铁球相互交击,发出刺耳的金属铿锵声。

“说得太好啦,只是这新郎可得让我们这群大喇嘛轮着当,哈哈,哈哈!”残暴加油添醋,说得众喇嘛色心大起,纷纷打量着清丽无方的灵雪。

灵雪涨红着脸,正要发作。

君宝慢慢走向前,从后轻轻握住灵雪的左手,接过其中一柄玄磁剑。

其中之意,自是我俩双剑合璧,一起共赴黄泉吧。

灵雪深呼吸,心中竟无丝毫恐惧,反而踏实非常。

此时此刻,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真叫人看不下去!大家闪着点打,别把新娘的脸给打花啦!”残忍哈哈大笑,抡起铁球就上!

“新郎就交给我啦!留下他的眼珠子,教他瞧瞧新娘跟咱兄弟洞房的娇喘模样!”残暴手持金刚爪,从旁掠上!

灵雪与君宝咬牙,敌人未至,掌风先到,好不凌厉。

正当残忍手中铁球正要与灵雪玄磁剑碰撞时,突然有一件物事从半空中快速掠下,残忍收势不及,灌注真气的铁球将不明物事撞得稀烂,勐地闻到一股腥味。

而十几粒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分射向残暴手中的金刚爪,小石子远近来的不一,呼啸声亦有功力深浅,巨力震得残暴差点将金刚爪脱手,虎口迸裂出一道血痕。

残忍与残暴警戒跳开,这才看明白地上爆开的物事竟是只稀烂的死人头。

稀烂,但不折不扣,是一颗喇嘛头。

是前往少林邀援的残沸!

“师弟?怎可能!”残忍大骇,众喇嘛吓得抓紧手中兵器挥舞。

“谁!快快现身!”残暴怒吼,环视周遭。

黑夜冷风飕飕,枝叶妖异的婆娑声,道观后乱葬岗鬼火磷磷,端的是诡异非常。

难道是鬼?

不,是人的气息。

还不止一个。

残忍收敛心性,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数十个黑衣人早已从四面八方将小道观给围住,来者个个武艺不凡,有几人的脚步声若有似无,功力似乎不在自己之下。

更可怕的是,这些黑衣人越来越多,因为连周遭大树上都慢慢显露出方才刻意隐藏的气息,略加感应,竟也有数十人之多。

毫无死角的坚硬合围。

还有许多浓稠的血腥气味。

那些黑衣人的手里,竟都提了用黑布随意裹住的沉甸甸物事,难道都是人头不成?风一吹,血腥气更浓,滴滴答答。

“必是白莲邪教,这下要糟。”残忍与残暴相互对视,心中都盘算着如何夺路逃走,若是能跑到亲朝廷的少林寺大声呼唤,那就有救了。

君宝与灵雪两手紧握,看着这奇变陡起,仿佛已置身事外。

君宝虽全身乏力,但听劲观势的本领还没搁下,而在小道观里窥看一切的子安聪明无人能及,两人自然都用自己的方式,猜出了围住喇嘛的黑衣人是谁。

数十个黑衣人缓步向前,无形的气势陡然膨胀了一倍,残忍与残暴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几个胆小的喇嘛胯下还渗出尿来。

“来者何人?可知我师尊乃是不杀道人!得罪了我师尊,就是跟整个少林、整个朝廷为敌!”残忍冷笑,背嵴却发着大汗。

“不杀?小僧怎会不识?不杀乃小僧多年师兄。”

黑衣人慢慢除下面罩,竟是少林寺方丈不嗔。

“原来是师叔!好久不见!”残忍惊喜,心神松懈。

笑容却在一瞬间再度凝结。

只因这位平日谄媚朝廷的师叔,身上散发着罕见的杀意。

不嗔白花花的胡子因沾了鲜血而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半湿半干的胡子束。

几个黑衣人纷纷除下面罩,个个都是少林寺达摩院里的武僧,不字辈、垢字辈、圆字辈,三代一字排开,共有七十二人,杀气腾腾,个个脸上都是斑斑血迹,有的眉毛上甚至还悬着干了的血珠,状似催命厉鬼。

众武僧身上的气高涨,形成一股不怒自威的风压,逼迫得众喇嘛喘不过气来。

“这是……怎么回事?”残暴声音颤抖,手中紧抓着金刚爪。

“少林委曲求全,苟且龌龊二十年,所图何事?”少林寺大师兄澹澹说道,一身正气浩然,与大醉、收钱、乱创武功的那个大师兄判若两人。

“习武之人理当为国为民,一展男儿抱负,佯作自甘堕落,这股气是该发作发作了。”曾与七索交手三次的垢空握紧拳头,发出轻声爆响。

“整天在残渣败类旁赔笑,还得伺候好酒、女人,伺候出一肚子的窝囊气,很快,你们师兄弟就会在地府里相遇了。”曾以一指禅与七索斗上老半天的圆风摩拳擦掌。

众黑衣武僧将手中血淋淋的物事丢在地上,竟都是朝廷要员、官宦子弟的项上人头!

就在一个时辰前,少林寺居然在酒宴酩酊间,静悄悄摘下所有参访要员的人头,还一次将乱七八糟的铜臭学员杀了个干干净净。不久,碰巧残沸兴致勃勃推开少林大门邀援,话才刚刚说完,便给大师兄顺手摘去了脑袋,还带着所有武僧前来救援君宝。

这不是血性的抓狂暴走。只是少林显露出原本该有的面目。

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你们……要造反!公然……跟朝廷作对!”残暴咬牙,额上汗珠滚落。

众武僧没有回答,他们除下了面罩,自然清楚表示这些喇嘛绝无生还余地。

君宝看着方丈,听着众武僧简短的对谈,心中无数疑团豁然尽解。

“你们可得想清楚了!即使我们活不过今日,我师尊定会将少林屠灭殆尽,为我俩报仇雪恨!他的手段你们再清楚不过,定要你们生不如死!”残忍牙齿打颤。

他明白自己已无丝毫胜算,饶他是不杀手下武艺最高强的弟子,却了无战意、了无尊严地恐吓。

七十二名武僧漠然,一齐看向方丈。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隐忍许久。

“什么是少林?何处又是少林?如果心中无少林精神,就造得一百座少林寺又如何?天下少林,少林天下,不会是一时少林,也不会是少林一时。”方丈举起手,那只手今天已要了无数武官的性命。

方丈手落下,君宝轻轻盖住灵雪的眼睛。

血红的夜,只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那风驰电掣的一瞬间,七十二种江湖相传最可怕的绝艺一闪而过。

少林。

从来就没有屈过腰,折过颈。

若老虎开始啃青菜萝卜,整天露出肚皮傻笑,千万别自以为是过去搂搂抱抱。

老虎就是老虎。随时准备咬你一口。

“君宝,辛苦你了。”方丈微笑,揩去他胡子上的斑斑血迹。

众武僧兴高采烈地围住君宝,又抱又搂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连声道歉,平日最喜欢欺负他的大师兄不断哈哈大笑,直把君宝拍得咳嗽。

当年方丈早就料到藏经阁迟早会被烧毁,于是分派七十二名达摩院武僧分别牢牢死记一种绝艺,好令即使典籍被毁,少林武功也不至于真正失传。那些武僧大半数已往生,却也亲传了该绝艺给经历再三考验的惟一弟子,是以始终能维持七十二名在心中保管武学典籍的护寺法僧阵列。

能在阵中的,无一不是修武修德的好男儿。

“没事吧,君宝?”灵雪虽然搞不懂状况,兀自紧张拿剑,但这些大和尚杀得满地尸体,应该是友非敌吧。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很好。”君宝心中激动,屈膝跪了下来。

他一路逃往少林,也是推敲着七索给的线索,抱着打赌的心态逃来。

果然,不负期待。

“你跟你父亲,真像,真像,一直以来就想对你这么说。”方丈摸摸君宝的头,脑中回忆着君宝父亲将这孩子交托给少林时的模样,感慨万千。

“男子汉不琢不成器,还请师叔教导。”张悬是这么说的。

自从君宝第一次在柴房上头揣摩打拳,方丈就默默守在邻近观看。

方丈明白,能在绝大逆境中咬牙成长的孩子,必是天选之人。

君宝是,七索也是。

于是,他将镇魔指杀进两人的奇经八脉里,抛下一个问号给老天。

若两人能不靠任何外力、以自身修为化掉镇魔指霸道的真气,那体内真气孔窍必会在无数可怕的冲撞下打开、膨胀,最后百穴畅通,内功一日千里,十年内必成为独步武林的可怕高手。

所谓以自身修为化冲镇魔指,可不是内功高强就能办到,有无数武功高出七索与君宝十倍的少林武僧都因心念复杂,或内力不够精纯而无法办到,不是经脉寸断惨死,就是要施术者出手相救,结果功亏一篑。

而七索与君宝,心念澄明,内力在慢拳推导下浑然天成,不沾不染,乃是珍贵的先天真气。两人各自在方丈的指点下,以最朴实、最适合他们原本启发出先天真气的架势踏井踩圆,与镇魔指真气撕扯对抗,在数次濒死状态中终于打通奇经八脉,武功在短短三年内直追武学第一流境界。

当年方丈用镇魔指抛下一个问号给老天,老天做了如此回应。

这就是少林奇学,《易筋经》的秘密。

《易筋经》并非文字记载的武功,并非图谱,并非任何一种口诀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