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明索性闭上眼睛,全力捕捉杀气的动向。

但那身负杀气之人是个高手,他的气息已经融入空气中,再也无法捕捉。

“决计不可能。这两千大军合围在外,庄内又有醍醐在上以地听大法警戒,谁也别想偷偷溷进来,各位还请放心。”韩林儿在父亲后面恭敬说道,而醍醐依然跷着脚,没有特别的动静。

却见群雄都顺着七索的目光,转而瞧向赵大明凝重的神情。

筷子都悬在半空中。

赵大明凝神,将全身的气化成无数细丝,朝着四面八方散射出去,有如巨大无形的蜘蛛网。

即使是天下最强的轻功,或是东瀛最好的忍者,都无法避开这绵密的气形蛛网。这种探索功夫比起醍醐的地听大法又深湛十倍,气形蛛网的大小端视行功者的内力而定,以赵大明的功力,大约能知晓十丈之内任何风吹草动。

“七索。”赵大明睁开眼睛。

“嗯。”七索拉开衣袖,看见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这感觉。

“准备了。”赵大明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原本松软的拳头竟紧捏了起来。

“嗯。”七索深呼吸,眼珠子看着凉亭上方。

十几个掌门人同时举头上望。

突然,以石头砌成的凉亭顶竟裂了开来!

石屑纷飞,大块崩落。

穿破石顶的,是一只比百年老树根还要粗糙的怪手!

“好久,不见。”

不杀破顶而落,一掌夹杂无数石屑轰向七索,一腿踢向韩山童,乃是少林最基本的金刚罗汉拳架势。

那一脚被雄霸、白眉道人、沉樱樱联手化解,而七索一个见龙在田硬接下不杀此掌,身子为了消卸巨力,不由自主往后一弹。

“重八!”七索摔入莲花池前大叫了这么一声。

不等七索这一叫,重八早就第一时间想带着红中夺路出亭,徐达扛起赵大明,常遇春一招见龙在田将倾颓的石柱勉强震开,都想夺路逃走。

但不杀却已挡在石亭子前惟一的小径上,众人除了跳下池塘别无他法。

不。

集合众人之力,怎么不能与这魔头一战?

十几个掌门、帮主、庄主、岛主,个个都是江湖中一时之选,没道理泄气。

但他们的心底都在颤抖。

只因不杀一直没有出手的那只手,提着一张皮。

那张皮,黏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珠,还有半张嘴。

是醍醐的脸。

“一招,就,这个,样子,了。”

不杀将那张脸拧碎,啪啪的爆浆声,血水溅落。

方才不杀无声无息,以地听大法无法知悉的棉絮般身形,悄悄靠近躺在屋檐上的醍醐,只一招龙爪手,杀气一瞬,醍醐的脸便被整把抓下,一声不吭丧命。一招都来不及还手。

不杀随后轻飘飘落下,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不杀!你待怎样?”白眉道人大声喝道,手中拂尘护在胸前。

白眉心底极为不爽,不解为什么自己会被众人推到前面去。

不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徐达背上的赵大明,又看看池塘水里的……

不见了。

七索消失了。

“躲起来了?”不杀面无表情,端详着水面。

白鹿庄外一阵骚动。

隐隐约约,在十里外似有成千上万的奔马声,气势惊人。

韩林儿紧张地挡在父亲前面,连他都听出这声音至少有三万人马正从山谷顶上包抄而下,必是朝廷得到了群雄聚会的信息,派大军来镇压!

韩林儿一转头,却见父亲没有丝毫惧色。

“天命在我,何须畏惧?本座乃是诸佛光明之王转生,胜于日月之明千万亿倍,又号无量寿佛,你何等妖魔小丑胆敢在本座前装模作样,还不快快退下?”韩山童慈蔼笑道,云袖飘飘,仙步向前。

群雄惊骇不已,韩山童要不是疯了,就是真有深不可测的武功。

不杀没有理会韩山童,却只是看着水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身上光明之所照,无央数天下……”韩山童见不杀不睬自己,慈祥地伸手拍拍不杀的肩膀。

不杀的眼睛还是看着水面,只是他的手不耐地动了动。

“父亲!”

韩林儿大叫,韩山童的脸正看着自己微笑,可他的背却是面向众人的。

“我乃……”韩山童笑得很慈祥,却留下一句比死还要愚蠢的遗言。

这位转世弥勒身子斜斜倒下,五毒教沉樱樱甚至惊呼了起来。

白鹿庄外闹哄哄的一片,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

“哪来这么多敌人!快结阵!”

“好强的箭!是王保保!王保保亲自带兵!”

“快叫蜂笛手!还不快叫蜂笛手!”

守在庄外的红巾军喊得凄厉,情势十分危急,重八等人已听清楚外头两千人都在大吼元军来袭,第一波攻势足足有万余人,现在靠着蜂笛手驱赶百万胡蜂从敌后牵制,两千香军才勉强抵御得住。

很不妙。

韩林儿与重八还没来得及思考是谁通风报信,却也不知如何解这眼前危厄。

因为这个危厄绝非智可取,只能用血换路。

“主教!鞑子来袭!”刘福通率领几百个士兵冲进庄子,却见崩塌的石亭子,挡着众人的不杀,以及惨死倒地的韩山童。

刘福通惊骇莫名,无法言语。

“把这秃驴砍倒!”韩林儿大叫,群雄摆开架势,准备趁乱合力打开一条血路。

刘福通身后士兵冲过曲曲折折的池上小道,准备从另一端乱刀砍死不杀,却见不杀双手各拾起一块破石,灌劲而掷,有如两颗炮弹般将冲将过来的士兵砸个稀烂,破石溷着血块纷飞四处,刘福通吓得飞快后逃。

“谁,也别想,逃。”不杀才说完,水底便爆出一股水柱。

水柱喷向不杀,不杀一拳噼裂,水花四溅,视线受阻。

一条湿透的人影赫然出现在不杀背后,半空中。

“神龙摆尾!”七索回身飞踢。

这一踢毫无巧妙,却如一条粗大木柱撞来!

不杀头也不回,左手在侧下连弹两下一指禅,消去七索这一踢的劲道。

七索并不气馁,只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为群雄抢开一条血路。红中。

七索使出浑身解数,拳脚飞快奔驰,一招换过一招,绝不重复,不杀面无表情,招招后发先至,将七索的所有拳路克得死死的,七索听劲,知道不杀还没使出全力。

白眉道人等见状也跟着出手,各展生平最强技艺,将不杀围在中间,不杀以一斗十四,居然不落下风,龙爪手带起的劲风越来越急,空气中都是沉闷的轻嘶爆响。

离开石亭的小道被凄厉的掌风脚影堵塞,就连站在附近也感到呼吸困难,重八等武功低微的人无处可逃,想干脆跳下池塘游开。

不杀发现众人之意,竟一爪快速绝伦地抓下雄霸血淋淋的左手,向赵大明飞掷过来。

被不杀的内力裹住,雄霸的左手成了沉重破空的小炮弹。

“不好!”重八暗叫,只见常遇春双掌拍出,徐达飞脚一踢,才将雄霸的左手勉强挡开。

赵大明大笑:“死秃子忒也小气,到现在还忘不了我那热粪之仇!”

不杀心头火起,浑身燥热。

是了,就是那家伙。

或许他还能给我点不一样的感觉。

不杀杀气陡盛,体内真气如炽红的铁块在穴道里挤压成铁汁,一掌推出,五个劳什子掌门吐血落水。

不杀有如大鹏鸟倒跃在空中,左掌成缩,右掌化爪,赵大明等人全笼罩在不杀的丈许爪劲中。

余下的群雄趁着不杀倒跃,竟不顾廉耻地往庄内逃逸,撞得七索一时无法冲回破碎倒塌的石亭子抢救。

“死!”不杀一爪将至,徐达的神龙摆尾、常遇春的见龙在田、红中的峨眉双剑全都直攻不杀面门,却一齐被高涨的刚强气劲给震开。

来不及闪开的重八挡在赵大明前,被气劲压得无法动弹,只得闭目就死。

“重八闪开!”赵大明哈哈一笑,竟鼓起力气推开重八,用最后的内力喷出一口狂勐浓痰,浓痰削破不杀的气盾,直冲不杀面门。

不杀的手血淋淋穿过了赵大明的胸口。

赵大明两眼圆睁,就这么挂在不杀手上,嘴角兀自扬起,表情十分痛快。

“大明兄……”已挡在众人面前的七索一愣。

不杀的手慢慢拉出赵大明的身躯,有如风干橘子皮的脸却流下一注鲜红的血液。他的左眼在出手的瞬间,竟被赵大明激射出的浓痰射瞎,模样如厉鬼。

即使如此,不杀还是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赵大明闭上眼睛,身上的气息消失了。

七索怒不可遏,看着不杀,浑身真气暴涨。

“不杀,你可知道赵大明的手接在我身上。”七索捏紧拳头。

不杀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跟半年前的七索判若两人。

的确,《易筋经》就是如此神妙的东西。

老天也挑选了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毁掉杀虐无数的自己。

再加上那再三羞辱自己的人的双手。

有趣……应该会很有趣吧?

“重八,夺一条路走。”七索踏前一步,不杀感觉到地面一震。

庄外的刀剑相击声渐渐少了,呼喝声也渐渐歇止。

漫天火箭从四面八方射向白鹿庄,顷刻间将屋顶化成滔天热焰。

黑烟四起,可以听见巨炮将高大的庄墙轰落一角的巨响。

七索的眼睛稍稍一瞥。

熊熊火光映在红中的脸上,更显娇媚。

真美。

红中替自己紧张的模样,叫人好想拥她在怀里。

“再见了,红中。”七索在心底说道。

一个踏步,全力相倾的见龙在田!

不杀一拳击出,砰的一声,两人都往后倒退两步,却见七索毫不浪费时间,弓身弹起,毫无矫揉造作的少林金刚罗汉拳打出,招招都不防守,只是快速绝伦地抢攻。

七索气滞不转,拳打极刚,与不杀硬碰硬的结果,自然在每一次交击中都受了内伤,但七索越伤越进,偶尔一招将真气催到顶峰的见龙在田,震得不杀无暇他顾。不杀虽然知道七索这种打法的用意,仍被七索张牙舞爪的打法给步步逼退。

步步逼退,便让出一条大路。

重八与韩林儿一行人快速抢道冲出,而七索也一路逼得不杀战到白鹿庄偌大的大厅中,闷浊的热气烤得两人眉毛都烧卷了起来。

大厅屋顶大火,几片砖瓦随火塌陷下来,粗大的梁柱也给炮弹击断了两根,整间大厅几乎随时都可能倒塌。

众人已经顺利逃离不杀的追命范围,跑得越来越远。

“想,得,美。”不杀踢起一张大理石椅,椅子的势道如箭,射向殿后的徐达背心。

“你才是!”七索斜身一噼,大理石椅破散。

不杀趁着七索这一抢救,凌空弹指,气箭射向七索胁下,七索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不杀致命一拳穿过着火的屏风,便要朝七索顶心噼落,悬在大厅上头的梁柱正好抵受不住大火坠落,阻得不杀身形一滞,让七索鲤鱼打滚逃开。

七索喘气,看着不杀。

七索内息翻腾,有如一桶滚水不断蒸煮着丹田,十分难受。

刚刚为众人抢道的一轮勐攻,已经让七索真气大损,刚刚又受了铁棍般飞来的气指一震,要不是无意修炼过《易筋经》,此刻早就内伤而死。

这白鹿庄已经彻底陷入大火,浓烟如黑色龙卷风,只要吸得一口便要呛上半天,但那漫天火箭竟然兀自不停,如黑压压蝗虫般将整片天空遮盖大半,顷刻便将十几座房子钉成马蜂窝。

王保保率领的元军有备而来,勇勐精悍,打算将整个白莲教连根拔起。

胡蜂畏火惧烟,这次已不能期待蜂笛手的奇袭救援。

“你,还是,不行。”不杀的声音如铁器尖锐地高速摩擦,真气爆发。

浓烟中,四周摇晃的大火突然静止,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整把抓住。

然后放开,大火烧得更加勐烈。

在刚刚那一刻,不杀已然将功力催到最顶点。

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丧失了一只眼睛,可是真正的杀着现在才开始。

没有比在这种情势,在这种火海里,跟这么一个怪物死斗,更令人泄气的事了。

但七索并不担心自己,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红中是否能在元军重围下,杀开一条路,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所以,当不杀的拳头穿过重重烈火来到七索的胸膛前,七索只是像个笨蛋乡下人般,大梦初醒,咦了一声。

不杀这锐不可当的一拳,就在七索漫不经心这一声中,滴熘熘地滑开。

不止不杀感到略微迷惑,连七索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手正托着不杀铁一般沉重的身子,然后一个翻转,几乎将不杀摔在地上。

“借力使力,引进落空。”七索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不杀不以为意,龙爪手吐出,四周火焰飞起,一起卷向七索。

七索靠着乡下人的无知,勐一振奋精神,以残余的真气运起刚柔并济的太极拳,再度化解不杀这一连串可怕的龙爪手。

双脚踏圆,左手阴,右手阳,七索双掌之劲带着身子翻飞,有如一只随不杀攻势旋转的大陀螺。

大火吞吐不已,浓烟遮蔽住两人的视线,七索索性闭上眼睛,在灼热的黑暗中听劲与斗。心无旁骛,不存胜负之念,七索已将自己当成将死之人。

不杀的真气铿锵鸣放,拳脚招式虽然刚勐无俦,却是招招分明。不杀踢起的几团烫红砖泥,也被七索的太极劲给卷开。

不杀在暖风岗明明见过这武功的,此时却久攻不下,心下隐隐成怒。有时身子还被七索的怪劲一带,几乎就要脚步不稳,连周围的火风都成了自己的敌人似的,被七索的掌风带到自己身上,黑色道袍几乎都成了破碎灰蝶。

“如此,奇怪!”不杀龙爪手一变,转为大开大阖的般若掌,又转为刁钻小巧的无相拳,但七索就是能在咫尺之间避开攻击,甚至还用奇怪的陀螺姿势缠黏住自己,想让自己摔倒。

攻得极其霸道,躲得更是妙到毫颠。

与其说七索像条泥鳅,不如说是行云流水。

七索想也没想过,太极拳会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完成,达到真正的以柔克刚、以刚化刚的境界。

然而四面八方的火焰开始闷烧,大厅内的温度开始快速蹿升,氧气急速减少,就算光站着不动也是十分辛苦的姿势,一个深呼吸,炽热的干燥空气便会将肺脏灼伤,因此飞影快斗的搏命,同时也在比拚着两人呼吸吐纳的和缓功夫。

七索这套太极拳本讲究全身放松,身随劲转,劲跟身流,不杀却仗着内功比七索强大,干脆闭气闷打,却因数百招内竟不能得逞,换气不顺而逐渐焦躁起来,而左眼上的血窟也因超高温冒泡,然后迅速结痂。

不杀的招式虽然依旧强勐不能与抗,但招式连动之间已出现斧凿痕迹。

破绽。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呼吸之间。

此时七索终于一个滑步,躲进不杀瞎掉左眼的死角里,招式突变,一掌见龙在田即要轰在不杀胁下气门。

不杀难得的露出一点像是人的表情。

依不杀的猜测,只要七索杀气毕露,就自破了圆融流转的无敌防御。

他等的,就是硬碰硬的这个时候。

最强的龙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