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本是小小一个黑点般的人在我眼中也慢慢具备了轮廓。我的心在砰砰的跳着,眼睛根本无法离开那阵法的中央。

最强的一点,也是最弱的一点。

如果风帝真是亦寒,如果指挥布置出这个阵法的人真是亦寒,他一定明白这个道理。而能真正守住这最弱一点,又能在太极中指挥变阵的人,唯亦寒而已。

风狠狠刮过面颊的触觉慢慢变得轻柔,滑翔伞本就在以每秒1米的速度下降着,此刻我又操纵他正对风向减速,更是慢慢向前下方降落下去。

我渐渐抵达了无垠谷的中央,越来越低的高度让我能清晰地看到底下的景象,甚至所有赤宇军抬起头来震惊呆滞看着我的表情。

九宫八门上站立的一张张熟悉的脸,让我再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眼泪一下一下向海浪般翻卷着涤荡着涌上来,眼前朦胧一片。

恍惚中,我仿佛终于看到了五年前那无力看清的景象。蓝衫的少年浑身是血,软倒下去,就像那被烛火烧烬成灰的纸,涣散了,湮灭了,化作尘埃。他倒入青衣男子怀中,躺在他腿上,嘴角不断溢出血色的泡沫。无力的手想抓紧他,却连碰触感受也做不到。他以为自己已拼尽全力说出了爱他的话,却原来,那样破碎的声音比不说更让人撕心裂肺。

青衣男子仰天长啸,那哀戚绝望震动了山,震动了水,震动了天地,却换不回少年哪怕一线生机。

泪水汹涌而下,呜咽的声音几乎脱口而出,可我不能哭,在见到他以前,在投入他怀抱以前我绝不能哭。我用力擦掉眼泪,忽然将伞绳紧紧绕在手上猛地跃出了吊袋。

手要被折断般痛着,我却很享受这种痛带来的窒息感,缓和了我心底的恐惧。我真正地凌空飞腾在空中了,乘风而行,在透明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完美的轨迹。

阴阳太极越来越近,地面越来越近,心离嗓子泪离眼眶都越来越近。我深吸了一口气,能感觉到手腕被勒出了乌青甚至血痕,那痛却让我吸入了更多的空气,能吐出更大的声音。

我微微一笑,那一笑短的只是瞬间,却长的我回顾了交错一生,混乱两世。当那笑化为一往无回的决绝,我因过于竭尽全力而微微沙哑的尖锐喊声已回荡在空气中:

“亦————寒————!!”

骤然,所有的人都抬头瞪着我,是的,从方才的看变为如今的瞪。一双双眼都凝铸在我身上,焦灼的,疑惑的,戒备的,惊奇的…我一一寻找过去,直到所有的心魂都被那一抹纯净的紫牢牢束缚住,仿佛编织得紧密的网,套住了我,再无法逃脱。

那一刻,时间静止在我和他之间。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眉眼,看不见他的衣衫,只余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紫色眼睛,曾经只有我才见过的深湛澄澈的紫色。

眼泪终于漫溢出来,我一下一下将绕在手腕上的伞绳松开,一秒一秒让自己和他越来越近。他的目光随着我的飞行而移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目光在注视着空中的我。

不!这些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终于见到他了。没有擦肩而过,没有咫尺天涯,没有生离死别,他就在我眼前,在我即将触手可及的地方。

滑翔伞缓缓飞到了他的顶端,即将越过他。我仿佛看到了一抹刺目的银白,如梦中那般鲜亮耀眼却带着无限凄凉。然而,我无暇再思考其他,只知那让我跨越两个世界寻来的男子就在下方,在我一个纵跃就可投入他怀抱的下方。

所以,我再不犹豫,猝然松开了紧握在手上的伞绳,大声的用沙哑哽咽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跳了下去。空气中,有我的泪,我的笑,我沙哑的余音,还有那紧紧追随着我的紫色流光…

第37章 绿水长流(上)

当身体终于被一双熟悉的臂膀紧紧拥住时,当熟悉的清冷气息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冲入鼻腔时,那种由骨子里透出来的刺痛、疲惫和放松的感觉,竟让我只想痛快哭泣。

对我来说只是短短八个月的分离,却总觉得积攒了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想告诉他。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到底是精神了还是憔悴了,我甚至来不及细想那一片让我心痛的银白是什么,却已搂住了他的脖子断续呜咽啜泣。

离他而去的不甘,魂肉分离的痛,遗忘时的迷茫彷徨,结婚前的抗拒怅惘,选择穿越时的破釜沉舟,想到他不爱时的痛彻心扉,听到他是风帝时的茫然,害怕他会死在这里的惊惶…这些潜藏在我心底的恐惧和痛恨,这些我总告诉自己没资格抱怨的委屈,却在投入他怀抱的瞬间统统爆发了出来。

那是只想在他怀中哭泣,只想向他抱怨,只想让他安慰的委屈。亦寒!亦寒!亦寒…无声也好,有声也好,总觉得这样叫你一辈子都嫌不够。

四周异样得几乎是带着震惊奇诡的静寂让我慢慢清醒了过来,等混沌的大脑有能力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只觉浑身肌肉一僵,背脊仿佛被谁狠狠抽紧了。

我僵硬地擦着脸上的涕泪,抬起头来,红肿迷蒙的眼四顾望去,只见所有人都像见鬼了一样看着我,嘴巴统一张大,等着唯一清醒的我将鸡蛋塞入他们口中。

我大为尴尬,连耳根都烧得通红,挣扎了一下想跳下来,却发现身体如被铁箍住了一般,动也动不了。我回头急道:“亦寒,先放我下来,很多人看…”

声音像是个女子脆弱的喉咙,被人狠狠一掐,断了,连余音也没有。我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底一遍遍嘶吼着:这是亦寒吗?真的是亦寒吗?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是一个有着妖魅的如雪银发,诡谲的流彩紫眸的男子。他没有韧如松竹的清俊,却有如满月般光华四射的清冷;他没有淡漠清冽的暗黑眼眸,却有一双如剑直插云鬓的长眉;他没有令人怜惜的凉薄气息,却有如磁石般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魔力。

同一张脸,同一副五官,从前的亦寒如凛凛修竹,韧而不折;眼前的男子如满弓蓄势,引而未发。我从不知道,原来,存在淡薄无声无息如亦寒,竟也能散发出这般如战神般凌厉又如妖邪般魅惑的魔力。仅仅只是变了发色,变了眸光,改了浑身气势,竟能让他从默无声息的侍卫变为杀伐果决的帝王。

我真的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痛,什么样的惊,才让他染白了那一头青丝,沾上了本不该属于他的气息。索库说,他总是将自己置于必死之境,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来救他,那么他在等着谁呢?又在等着怎样的时刻呢?的a9b7ba70783b617e9998dc4dd82eb3c5

我轻轻握起他身前的一缕银丝,哽声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亦寒,你先放我下来。”

箍住我的手臂猛然一紧,我几乎痛得要叫出声来,一抬头却终于对上了那双狂如痴如狂如疯如魔的紫色眼睛。他像要将我灼烧了一般瞪着我,眼里的震惊、怀疑、狂喜、恐惧、焦虑、慌张疯狂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混战,让他的脑子动作忽然全失了灵性,只余本能。

我一时只觉有一把极钝的刀在我心上一顿一顿锉着,锉得血肉横飞伤痕累累,才狠狠一刀扎下。疼之以极,竟只觉痛快,我狠狠将咸湿柔软的唇压在他干裂的唇上,用牙齿咬着,直到血腥味渗进齿间,直到他发出无意识的低低的闷哼,才松开来。

我深深看着他紫色汹涌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亦寒,痛吗?”

他惶然地看着我,那种目光和眼神,仿佛传递了千言万语,却吐不出一句话。天地之间只余我们两人,他的眼中只有我,我的心中只有他,中间缓缓流淌的是他绝望希冀的五年,我徘徊惶恐的八个月。

痛吗?亦寒,是唇在痛,还是心在痛?或者是时间沉淀的思念让你痛?然而,无论是因什么而痛…“痛了,就说明是真的。”我一遍遍咬自己没有知觉的下唇,忍住滚烫的泪,想让他看完好的我,坚强的我,快乐的我,所以不能哭,“痛了,我才相信真的回到你身边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从僵硬到双唇轻轻的颤抖,从清冷的表情到泫然的慌张。

“临…宇…”一字,又一字,破碎的,小心翼翼的。但我终究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清冷如云山的雪,凛冽如北海的风,却又炽热如塔拉干的沙,那历经多年萦绕在我心底,从未改变的声音,只是为何如此沙哑。

我像是个失魂的人,目光专注在一点又一点,直到听见他声音的瞬间才清醒过来。慢慢注意到他满脸的胡渣,瘦削的脸庞,虽凛然霸气蓄势待发却疲惫已极的身体,心痛愤怒顿时涌了上来。

“是我。”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情,手贴在他粗糙的脸上一遍遍抚着,“先放我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临宇?!”他的脸上骤然将压制了许久的狂躁表情爆发可出来,痴狂的搂着我,像要确信这样用力压不扁还会叫疼的我是真的。

“咣当”一声,明闻天下的青霜剑掉在地上,他终于空出了一只手可以来抚摸我。从头发到额头,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唇,粗糙的遍布伤痕的手不知轻重的划痛我的脸,他就像久旱的人看见水,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般,疯狂的感受我,一遍遍用听了就让我心痛的声音唤我:“临宇!你不能骗我…不能等我醒了又离开我…不能一次又一次这样伤我…你以为我真的不会痛吗?你以为我还能再承受一次吗?临宇…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全身骨骼咯咯作响,我虽满怀怜惜,想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却仍是痛得忍不住呻吟出来。他一慌脸上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终于松了手,我挣扎着落在地上。

已经顾不得就站在周身的秦雾他们会怎么想了,我细细地几乎是带着挑刺心里地检视他全身,被血浸透的衣衫下有多少伤我无法知道,可单看手臂上的划痕和满身的憔悴,就知道他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十天,又将自己陷于了怎样的险境。

他还在希冀地脆弱地等着我的回答,眼底骤然而起的狂暴又像是要抢夺我的回答,否则便要把天地万物都撕碎。然而,我却上前一步提起他的领子,冷冷道:“风亦寒,老实说,从我离开后你究竟做了多少蠢事?”

林伽蓝的身高与亦寒整整差了近三十厘米,并立而站,更是娇小的仿佛一拳就能被他打死,至少临宇从未意识到过亦寒的身体是壮硕的,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纯阳刚的。

这般抬手提他领子,冷冷说着斥责的话,不像在质问,反倒像小孩在撒娇。然而,我却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觉唯有把心底的愤怒和后怕吼出来,才不会再有锥心般的痛:“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就算偷袭金耀军是不可不为,逃入紫云山是无可奈何,但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山里和杨潜周旋?你不知道自己与他的兵力差吗?你以为仅靠一个阵法能守到什么时候?!”

吼完后,亦寒还怔怔地看着我,痴了傻了一般凝视着我。我只觉面上一热,泪水已滚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只觉难堪,撇过头去用手背胡乱擦着面颊,恨恨道:“你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用伤害自己迫我…我…我若不来你就是死了也觉得痛快,是不是?可你总忘了我说过的话!”

我狠狠拽了下他的领子,又松开手,声音沙哑凄厉,像鸦雀的啼鸣:“风亦寒,你若死了,我定追你到地狱!”

第37章 绿水长流(下)

“轰隆”一声,是大量火药在树冢中爆炸的声音,也是索库跟我约定好的信号。我心中一惊,这才发现远方的树冢中已开始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凄惨叫声,空中的骚动也越来越近,想是索库他们已紧紧随后而来。真正的大战一触即发。

杨潜原是准备以最小的伤亡将亦寒他们困死在无垠谷,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外拒援军,内困风帝。树冢中引爆的火药让他以为有人从西北方向攻了进来,杨潜生性自负多疑,必不会将生擒风帝的重大功劳让给别人。所以他会将大半的兵力拨去树冢,而这些无人指挥的士兵一旦进入漫布沼泽如迷宫般的树冢深处,就再也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短短几分钟内就夺去几万条人命,让我一想起自己的残酷便浑身发冷。然而战场无情,我既然选择了站在这里,便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等杨潜一旦确定了那几万人的生死,必然会不惜一切向无垠谷发动进攻,因为他下的就是无论牺牲多少人命也要杀掉风帝的赌注。

“亦寒…”我叫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竟未察觉不知何时已被他抱在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仿佛我就嵌在他体内一样。只是动作轻柔小心,唯恐弄痛了我,所以一时沉思间,竟未发现。

感受着那熟悉的体息,我只觉心中柔软甜蜜又隐隐夹杂着岁月蹉跎的伤痛,只伸手紧紧地抱了他一下,才道:“亦寒,杨潜一心擒你却伤亡惨重,此刻必在准备着凶猛的反扑,你须尽快将这阵法收拢聚合才行。”我指了指天空,“索库马上就要率领援军下来了,到时里应外合,我们不仅能成功脱困,更能一举灭了那十几万追兵。”

亦寒松开我,瞧了天空一眼,连半分犹豫的表情也没有,就下令道:“秦雾,传令聚阵!”

秦雾正呆呆地看着我,闻言大惊,见亦寒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脸色顿时一白,忙应道:“是!皇上!”的d2ed45a52b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我一怔,为秦雾那一时流露的恐惧,更为他那声清清朗朗仿佛早已习惯了的“皇上”。一时间有无数迷惘又惊慌的恐惧涌了上来,无法解释的不好的预感就像那俗透了的女人的直觉犀利而精准,让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五年其实很长,长到能改变太多我无法承受的东西。

正恍惚间,忽觉一道巨大的阴影自空中投下,以极快的速度,“碰”一声坠在我前方几米处,扬起一阵尘埃。

我愕然地看着那熟悉的形状简陋的伞翼,分明是我制作的简易滑翔伞,却不知有谁这么蠢,我明明将降落方法讲得如此清楚,竟还会以这么狼狈的姿势降落。

还没等那尘埃消散,已听一阵熟悉的大呼小叫,掺杂着咳嗽,冲我而来:“林蓝,咳咳…你没事吧?咳咳…”

“索库?”我瞪大了眼看着那站在我面前发髻散乱,锦衣沾尘,灰头土脸的男子,忍不住大笑,“我没事。至于你,第一次空中旅行失败的感觉怎样?”

索库狠狠瞪了我一眼,只可惜再凶狠的表情摊上这副浑身狼狈的样子也横不起来,我继续笑。他虽冷着脸,却仍上下打量我,故作凶恶地道:“哼,祸害遗千年,果然…”声音骤然一顿,他忽然冲上前执起我的手,怒吼道,“这叫没事?!”

我这时也才发现自己右手上淤痕遍布,渗出血丝,有些淌下来竟已在手掌处凝固呈暗红色,显是方才着陆抓绳子时勒伤的。只是重逢的悲喜让我一时忘了,此刻索库提起来,一动手腕还真有点钻心的痛。

我龇牙咧嘴地吸着气,却忙对他扯出个笑容:“没事,被绳子勒到…啊!”我猛地瞪大了眼,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看索库被甩了出去,狼狈跌在地上,惊道,“亦寒,你干什么?!”

亦寒连看也不看索库一眼,小心执起我的手,脸上闪过心痛内疚的神色,柔声道:“痛吗?”

那清冽冷然的声音让我一时被蛊惑了,只会讷讷地说:“还…还好…”

他忽然托起我的手,俯身舔上我掌心。浑身如遭雷击,恨不得将毛发也竖起来,他灼热的舌尖轻轻缓缓却有力的游移在我的掌心,将那早已结痂的血迹一点点舔去。

我浑身像被烧了把火,脸红得快滴血了,那样的舔吻让我不自觉得调动了体内所有神经,敏感的只需一个吐息就会颤抖。我全然不敢去看四周人的目光,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这究竟算是什么情况?我狠狠盯着自己的鞋尖,盯得眼睛都发疼了,迷迷糊糊想着:这人真是亦寒吗?亦寒是那么腼腆清冷,比我还要干净的存在,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人?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是吗?”索库冰冷愤怒的声音让我猛然清醒过来,我抬起头,却被已直起身的亦寒遮住视线,只能听到索库越来越冷,却又夹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说什么临宇的师妹,说什么想看看风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都是骗我的?!”

“索库,你听我说!”我一慌,忙跨前一步,急道,“我不是存心骗你,只是…”

“不是存心可还是骗了,对吗?!”索库眼睛发红地瞪着我,那样子像是恨不得把我撕裂,“这一路来,我就像猴子一样被你戏耍!”

我心中一酸,想起一路来他对我的关心和照顾,那个外表冷酷暴躁内心坦荡真诚的男子,纯净得让我为自己的欺骗抬不起头来。

“你跟他什么关系?!”索库忽然指着我身后,指尖颤抖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