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住韩绝的双手从我双肩上扳下来,凝目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棕色眼眸毫不避让,一字一句问道:“韩绝,你想知道子默是谁吗?”

韩绝浑身猛地一颤,怔怔看着我,良久才道:“你肯告诉我?”

我心中知道,都是因为我的错认,我透过他怀想时的悲伤,我发自肺腑的钦佩称赞,让他对子默产生了无法遏制的兴趣。若不解开他心中的结,他此生都不会释怀。

我笑着,伸手比向他的眼睛,柔声道:“他也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没有你漂亮,却更温润内敛。多数时候他都很懒,挂着淡淡的笑,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可是,只要他愿意,我只觉得天大的问题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子默,是我的师,是我的友,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我一顿,唇线咧开,笑容变得灿烂明媚,一如朝阳:“靖远,你信我的话吗?子默姓韩,名非,字子默,是你一百五十年后的直系子孙!”

夕阳慢慢沉下,殿中点起了烛火。我偎在亦寒怀里,他靠在床上,手中端了碗银耳莲子羹,一勺勺喂进我口中。我抢过汤勺,硬给他也满满灌了两勺,才笑着重新偎进他怀中。

初春天冷,手足总是冰凉,亦寒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他忽然开口问道:“今晚要回去吗?”

我点了点头,心情有些沉重,不过又开心起来,抬头道:“上次回去时,刘叔告诉我徐冽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枪伤愈合得很好,开颅手术成功的几率也就高了。我相信,徐冽一定会挺过来…”

我的唇被狠狠堵住,欣喜的声音也被吞了进去。亦寒良久才放开我,咬牙切齿道:“你就非要回去吗?那里除了有你丈夫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有谁?”

我呆呆地愣了半晌,忽然扯着他的脸大笑道:“吃醋了!吃醋了!有人吃醋了!”

亦寒重重地哼了一声,臭臭地撇过脸,默然不语。

“喂!”我戳了戳他,“喂!真的生气了?”我继续戳他,“其实有永远留在这里的方法哦!要不要听?”

亦寒明显开始动摇,低头问道:“什么方法?”

我一把钩住他颈项,缠绵地吻他的唇,然后松开,眼波流转,低吟道:“当然是你多爱我一点,把我迷得晕头转向,这样我没精力去想别人,自然也就回不去了!”

“临宇!!”亦寒忍无可忍,一把抱住我旋了个圈,狠狠瞪着我,“你在耍我吗?”

我对他的怒气恍若未觉,一把钩住他脖子,偎进他怀中,柔声道:“亦寒,我想生下那个孩子。无论受不受我期待,他毕竟是我的孩子。抛下他,我必然不忍,也会怀念,可是我相信等徐冽醒了,一定会好好抚养他,疼爱他,孩子会成为他的寄托,慢慢治愈我留给他的伤。虽然没有母亲,却会有许多人爱他,孩子一定会幸福的。”

“亦寒…”我紧紧抱住他,轻声却坚决地道,“我从未动摇过对你的感情,也绝没有想过脚踏两只船,我没有那么卑鄙。爱情,是唯一许诺唯一的的感情。我的唯一既然许给了你,就绝不会再许给别人。等生下孩子,我就永远留在这个世界,留在你身边。亦寒,你能等我吗?”

亦寒搂紧我,冷冷道:“五年都等下来了,你说呢?”他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慢慢带了几分萧索和惶然,“我只是怕…他曾是你最爱的人,是你孩子的父亲,又与你在同一个世界。我知道比起这里你更留恋那个世界。而我,有什么自信你一定会选择我?”

“那么我呢?”我抬起头深深看着他,“你现在是风吟的王,君临天下的霸主。伊修大陆上什么样的美女你不能得到?你尊敬的师父阻止我们,你青梅竹马的师妹暗恋你,我又有什么自信你一定会选择我?你以为人人都能舍江山而选美人吗?”

深紫的眼眸波光闪烁,亦寒缓缓低下头吻住我的唇,极尽温柔。

谁又会全然的自信以为我爱的人就一定会选择我呢?我们只是坚信着我们是相爱的,坚信着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仅此而已。

第46章 沙漏

伽蓝的日记

2003年3月15日 星期六 晴

震撼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我站在台下仰望着的男子,是一个与我永远不可能在同一天地的男子。他是那么烈,那么傲,那么光芒四射,而我却只有卑微,平凡的卑微。

我想无是有些羡慕他的,这样一个比骄阳还炽,比寒竹还傲,比镁光灯还耀眼的人,活得张扬,活得高贵,活得肆意,活出了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生。所以,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徐冽。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很热,全身浮躁,背后出了密密一层汗,黏腻着棉质的睡衣,像糊了团泥巴在身上。我睁开眼望去,果然发现空调没在运作,想来定是妈妈怕对胎儿不好,半夜偷偷关了。

我从浴室中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楼下传来妈妈的声音,有些拔高的音调,含了几分她这个年龄特有深厚,听来就像质量极好的钢琴奏出的中阶音。

我忙应着下楼,妈妈一见我又开始唠叨:“怎么只穿了衬衣,冻坏了怎么办?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注意点。”

我瞧了瞧窗外笑道:“妈,你看窗外太阳烈的,地上白花花一片。这几天肯定是秋老虎来了,再多穿衣服,我还没着凉,倒先中暑了。”

妈妈说不过我,只得哼哼唧唧两声作罢。不过因为有些赌气,所以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我默默地吃着稀饭、煎蛋加小菜的早餐,胡乱地扒拉着,胃口并不好,老觉得有什么卡在喉咙口,随时都会呕出来。

我不想让妈妈担心,勉强把粥灌了下去。妈妈还在唠叨些什么,我却神思恍惚地只听到了一句:“蓝蓝,徐冽的手术应该会成功吧?”

我转头向窗外望去,园中一棵大槐树静静立着,让我想了从前在乡下见过的电线杆,就像它这般孤独地毫无生机地矗立着。只有高大,却疲倦的感觉。

门外传来滴滴的喇叭声,哥哥扯着嗓子在外头喊:“蓝蓝,快走吧,手术要开始了。”

我如梦初醒,急急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并没有惶恐的感觉,只微微晕眩。厨房里煤气燃烧后特有的气味伴随着食物香扑面而来,又沉又厚,仿如那久远的往事。

2003年7月22日 星期二 晴,炎热

很难想象一个穿衬衫的男子坐在炽热太阳下吸烟的感觉,尤其这又是个帅气高贵的男子。太阳、高温、汗滴、烟雾,这些缠绕在一起分明是一种让人窒息的黏腻感。可在他这里,却美好得像一幅画,天地万特皆是静止,唯一动的是那袅袅上升的烟缕!

一个坐在喷水池前的男子,有修长的手指,薄薄的漂亮双唇,阳光从水面折射在他脸上,映着那漠然冷酷的表情,有些高傲,有些落寞,深邃俊美得让人着迷。

我真的没想到居然能在暑假的某一天偶然看见徐冽,我想这是很美好的一天。而我,多希望每一天都能这么好。

吱嘎——一个急刹车,我正出神地想着往事,不小心就重重撞在前头的椅背上。虽然是很软的棉如絮,我还是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缓过神来。

哥哥忙回头看我:“蓝蓝,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我扯出个笑容摇头,从后视镜看到那样的自己,苍白的脸,瘦削的下颌,很憔悴的样子。手指尖渗着凉意,手心却不停冒汗,心怦怦跳着,明明裹在胸腔里那么安静地跳动,我却觉得每一下都砸在我耳边,砸得我烦躁。

车子缓缓开进了医院大门,碧绿的草地,高大的树木,不知写着什么的石碑,——在我眼前倒退远去。静寂地,不快不慢地,就像老式的无声电影,在播着最机械无聊的情节。

哥哥停了车,我迫不及待地开门下来,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灼热之气扑面而来。我紧紧握着拳抵在胸口问自己:手术会成功的是不是?徐冽不会死的是不是?

寒意从心底渗上来,掺杂着绝望、无奈和哀伤。我缓缓摊开手,看着自己小小苍白的手,纹路交错纵横在白皙的掌面上。我问着自己,这里可有一条是我的婚姻线?那线牵在了哪里,又断在了哪里?

“蓝蓝,进去吧,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哥哥的声音有些烦燥,有些惴惴,不若平日的清澈。

我应了声,手伸进兜里去掏手机,忽然微微一震,抬头只觉得太阳仿佛比方才更晃眼了。

哥哥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妈给的护身符大概掉在车里了。”

哥哥哧了一声,不耐烦道:“妈就信这个,算了,我们甭理她,快进去吧,要不…要不…”哥哥顿了顿,一时组织不出措辞,只得含糊道,“你总得在那之前看他一眼。”

一瞬间,心底凉到泛疼,我忽然想起那熟悉的心情,那还未开始就已预见到绝望的心情何时有过了。是在四年前的冬天,寒风凛冽,冷到刺骨的日子。

2004年1月8日 星期四 阴有雪

其实,这一天,我很为自己高兴,为自己骄傲,真的。我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不敢争,不敢努力,甚至不敢正眼瞧自己喜欢的人。可是,我今天居然能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喜欢他,颤抖着身体,发着艰涩的音对他说:徐冽,我喜欢你。我真的很为这样的自己开心,开心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有谁曾说,开始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会有终结。所以选择表白的时候,我就预见到了被拒绝的结局,只是没料到会这样的直刺人心。他是那么暴燥厌恶地推开我,吼着:“别来烦我!”就匆匆离去。他是那么焦虑地在找着什么人,焦虑到,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我这个说喜欢他的人。原来,真的是开始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会有终结。只是,为什么明知道结局,我的泪还是忍不住要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想我会永远忘掉这一天,徐冽也好,小洁也好,盈盈也好,甚至包括我自己,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天的存在。它将尘封在这里,尘封在我最单纯美好却绝望的初恋里,永不开启。

哥哥半拉半拖地拽着我往医院里走,来来往往的人走过我们身边,他们脸上都挂着属于自己的悲伤欢喜,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只因我的恐惧彷徨只是我的,与他们无关。

手机上显示了六个未接电话,都是徐爸爸的号码,因为没有存名字,所以只有我很熟悉的一串数字。一个一个阿拉伯数字辨认着读过去,只觉头晕。

大概是等急了吧。我这样想着,待要翻看一下电话打来的时间,却听哥哥错愕惊惶地叫道:“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只觉眼前一片黑暗,武敬高大的身体在我面前投下一道阴影:“少夫人,少爷的情况忽然恶化,手术提前进行了。”

我晃了一下,从他眼里看到惨白的自己,脸是白的,唇是白的,连眼中的光芒也是苍白的。我茫然地按下手机按键,低头去看未接来电的时间,那一个个数字却忽然模糊了,变成一张张熟悉的脸,带着姜艳绝丽的笑,无声地冲我呢喃:你争不过,你永远争不过我。

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你争。我在心里这样说着,然后听到自己开口问:“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平静温和的语调,掺杂着几分冷淡的死寂。

武敬有些悲戚的声音传入耳中:“快两个钟头了。老爷和夫人都在手术室我,少夫人快进去吧。”

我点点头,顺着他推开的门走进去。脚下忽然一个趔趄,武敬连忙扶住我:“少夫人,当心!”

我仍是点头,有些辨不清方向,抬头只见鲜红的“手术中”三个字,红得晃眼,红得我心慌。本能地不想接近,四顾却史觉惘然,原来除了这条路,我竟寻不到一个归途。

一双有力冰冷的手扶我坐下,我抬头看到一张俊秀冰寒的脸,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甚至连眼底也依稀是死寂的。我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只喃喃道了声谢坐下来。

徐爸爸声音沙哑地问:“蓝蓝,身体没什么事吧?”

我摇头,努力想扯出一丝笑容:“您的电话,我没听到。”徐爸爸不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喟叹的语气夹杂着悲伤、恐惧和怅惘,“其实,都一样。”

一样什么呢?徐妈妈呜咽的声音溢出来,回荡在小小的等候区。那鲜红的“手术中”三个字,像即将凝固干涸的血迹一样,无声展示着生命的流逝。

将时间装进大小不一的沙漏里,眼看着沙子从那细小的孔一点点落下却无能为力。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人宝贵又脆弱的生命啊!

我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将它焐热。徐妈妈死命压抑的啜泣声像是那旧式的抽水机,将我肺里所有的氧气一点点抽走,直到窒息。

恍惚间,我又回到幼小的童年,天真无邪的我闯进爷爷屋里,猝不及防的爷爷来不及收起他手中奶奶的照片和眼底的思念,于是向我缓缓讲述了当年的故事。一直对那个优秀完美,却对奶奶一往情深的军官司好奇,所以三年后的那天,就硬跟着奶奶去了。

可那时我怎知,这一去,这一见,就此改变了我和徐冽的一生。如果早知道那年幼无知的好奇会将我们陷入这般纠缠毁灭的丝网中,我还会如此任性妄为吗?

2005年4月23日 星期六 阴有小雨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徐冽竟会是那个军官司的孙子!天哪,我若告诉小洁和盈盈,她们也绝对不会相信的。我看到刚刚起床的他,头发有些乱,臭着张脸,却还是很乖顺地听从他爷爷的话过来同我打招呼,由着他爷爷调侃我们是很相配的一对。他显然不记得我了,猝然的惊喜让我在他面前狼狈不堪,连话也没办法说得利索,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耐烦和鄙夷。可我还是很开心,真的,能让我这样看见他,对我来说就已是很美好的一天了。

“喝点水。”清冷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几乎脱口喊出“亦寒”的名字,抬头看到他的脸才恍然想起,是方才扶我坐下的男子。

我的嗓子果然干渴得冒烟,却不想喝水,机械地接过来抿了一口才道:“你是水冰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