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觉低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沈雍微笑,声音不高不低传遍全场:“这时节回来正好,回来得早了,又是温温吞吞夹杂不清。”

“现在就能理得清了?”

“进去说吧。”沈雍反客为主,率先举步,将所有族人邀入了厅里。待各人安座,他才说:“我年幼,按年纪也不能服众,所以才会有现在这个局面,我有责任。叔叔不服气我,也是人之常情。内讧没有意义,谁赢谁输,都是一个烂摊子。咱们本来就不像顾家那么独!弄成如今这个局面,岂不可笑?”

沈觉自觉地承担了递话的任务:“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核武器”也说:“顾家那位小姐虽然不讨人喜欢,说话却是有道理的,凡事要讲规矩,得位不正的人带来的隐患比德不配位还要大!你是正房嫡孙,就得担起责任来!”

“我当然会担起责任来,可是这世上,亡国的皇帝也不少,是他自己想无能的吗?是他们的宗室里没有一个能人吗?”

沈老太君心里咯噔一声:“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是长房,祭祀在我。管事么……在座的长辈都是近枝,难道要看着我一个人忙吗?不如或三年、或五年轮一回,各房轮流出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处理族中需要同进退的事。平常么,各房过各房的日子,还如以前一般守望相助。”

“你……”

矜持如沈家各房长者也嗡嗡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点头的越来越多。不错,如果没有沈清出这个头,其实……本来日子也就那么过了。当然,大家还是感激沈清的,如果没有他这么一闹,这“丞相”的位子大家也不容易摸着。沈雍这也算是利益均沾。沈雍自己也摆脱了被挑战的危机,成了一个象征。象征是不能轻易动的,他也就安全了,不必再受到类似沈清的挑战。

沈雍又说:“至于顾家,这一场的起因与诸位长辈无关,我自会解决。如果有什么结论,还请长辈们援手。”

众人都说:“这个自然!”又说:“若是顾炯要求得过份了,动起手来,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不过到时候官府那里,只怕……”

他们的本意是说林骏的立场,沈雍却不慌不忙摸出一枚印符:“官府?我这两年也不是玩儿去的。”

沈家倒都是识货的人,惊道:“哪里来的?”

“我的,”沈雍微笑,“现在,咱们来商量商量怎么做吧。”

行,你都混成将军了,还带兵回来了,这样还让利出来,那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顾炯再见到沈雍,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亏他沉得住气,见了沈雍也没出言讥讽,只是安静地看着沈雍。

沈雍道:“顾兄,久等了。昨天的事,是我们处事不事,舍弟不懂规则,长辈们公议,废了他的功夫,与他父亲一起关了起来。连天城也不缺这样的地方,我想您是明白的。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如何?”

“怎么个勾销法?”

“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看到。唔,顾三小姐,咱们也没看到。”

“那可真要多谢府上能容忍舍妹拜祭她的外祖父了。”顾炯不太客气地说。白芷现在的驻地,就在姚勉的隔壁。

沈雍无奈地道:“顾兄,她那是拜祭外祖父吗?你们以后不会探亲?差不多得啦。”

顾炯狐疑地说:“你这口气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倒有点像蓉蓉了。”

沈雍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你们探亲也别太频繁了。”

“道上什么臭鱼烂虾都往外蹦,我图这路好走吗?有功夫与我在这里胡扯,不如清一清道,江湖该安静安静啦。”

“北方有老爷子,安静的日子近在眼前。我也会让你们探亲的路走得顺利一些。”

“好。”

两人终于谈拢,这才摆上酒来,边喝边聊。沈雍问顾炯:“直接回家?”

“再去骂个人。”

沈雍道:“请给三小姐带一句话我很快就能闲下来了。她不就我,我去就她。”

顾炯的酒杯掉了。

少年行

“嗳,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顾炯见完沈雍,片刻也不敢停留, 转头去追着白芷问。

白芷正沿着山路往上走, 不时看一看小路边,随口说:“小孩子认真了,也长大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啊?这事儿我还没跟五叔说, 先来问你的, 你给我个主意呀。你要嫁了他, 这里怎么办?当嫁妆?亏了。可你一个姑娘家,不嫁人生子,也不对劲儿。”顾炯直觉得白芷的事情得她自己做主, 但他又不觉得白芷外嫁是个好主意。

他是做哥哥的人, 对自家妹子比较关爱, 就觉得妹妹嫁人不划算。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招赘倒是好,沈家少主能入赘吗?

顾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白芷却不拿这个当回事儿:“没成亲也不耽误有孩子呀。喏。”

白芷下巴往不远处一挑,苏晴正对着她的小弟子们看来看去的,打算从中找个姚勉的继承人。

顾炯脚下一软:“你可不能学她呀!!!”他弹了起来, 鹞鹰一样飞奔向顾清羽。

白芷翻了一个白眼,继续慢慢地往上走。她在检查新砌的引水渠。

世上本没有这一个“春溪镇”,是她到了这里之后人一多,聚在了一起,形成一个聚落。山上有两股泉水自上流下, 在山下汇成一条两丈宽的溪流。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但是“春溪”好听,她就随手写了这么个名字。

有水源是好, 但白芷比较讲究一些,不肯就溪水取水。砖石先被她用来砌引水渠和蓄水池,一些建材被她先指定用来建厕所。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先搞这个,都认为应该先建房子。白芷坚持己见:“有什么样的食水就决定这里能生活多少人。污物不处理好,必然要产生疾疫。不要忘了,这里雨水丰沛。这些瘴气哪里来的?就是污浊之物与水气混杂。”

又给弟子们小小上了一课。

住房则是先在春溪镇搭建一些杆栏式的简易木建筑暂住,白芷等人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山上则慢慢地修建上山的路以及石堡。在建筑设计上她只是个“了解”的水平,但整体而已她心里有稿子,做起来也有板有眼。

顾清羽到了之后,水平比纪子华、白及等人都要高,也支持白芷的主张。只是工程才开工不久,人手还不熟练,速度不够快,白芷对石头建筑的要求又要更高些,计划修两条引水渠,如今全力赶工也只修出一条,白芷还觉得粗糙了,想把其中一部分瑕疵返工。

标记下石头不齐的一处,白芷直起身,目光所至是白及小跑了过来:“师父,东边的林地里好像有狼。”

“发任务。两个点的积分。”

“是。”

“师父,那边又来了两户人家,那个垦荒……”

“让学礼去安排。”

师徒二人一道说,一道慢慢走,白及也挺忙,请示了好几件事情却还没有去布置,而是小声说:“那位大师伯跟师祖说小话来着……”悄悄告了个密。

白芷笑道:“不用怕,他们怎么不着我。”

白及却是有疑问的:“那……沈少主不好吗?”行吧,他现在看沈雍没那么讨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却不得不去思考一件事情师父要是嫁人了,他该怎么办?

白芷道:“好人我就必须要喜欢吗?喜欢了是爱吗?爱了就得结婚吗?”

“呃?”

“你也差不多到了该知晓事情的年纪了,要知道婚姻与爱情是两回事,它们都不是必需品。爱情随心所欲,你控制不了它也不必去控制,缘来缘去,顺其自然。婚姻不一样,它是一种利益关系,必须在控制之下。总有傻子会把两样搞混了。”

白及一个少年,对感情生活还是有美好向往的,听了就有点懵:“固然是有联姻的,可也有画眉的吧?”

白芷乐不可吱,挑挑下巴:“喏,画眉的。”白及顺着方向看过去,好么,苏晴正跟朱寅在说话。白及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活生生的例子,感情和婚姻确实是不一样的。

“那沈少主……”

白芷摇摇头:“他是个可爱的人,可又怎么样呢?”

“那他有点儿惨。”

“没什么惨的。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件事上,你要是有功夫,到下面去看看他们地基打得怎么样了,拦住了,不许往河边凑得太近。等到暴雨涨水,有多少房子也禁不住淹。还有,看看石料又送来多少,砌完了水渠,就该修路了。到冬天结冰之前,石阶要修好,明年开春之后,这里要平整出地基来。”

白及眨眨眼:“是。”

“狼不杀了吗?”

“是!我这就去下任务单子!”

白及下山,白芷在山上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踱了下去。半道上,顾清羽上来找她。四目相对,顾清羽无奈地道:“阿炯又操心了。不过,我也想问你,沈雍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他找来了,需要我怎么回答?我毕竟占着你父亲的身份。”

白芷道:“我早对他说过了,我是做不得贤妻良母的。”

“妻也可以不贤良的。我有时候想,我的母亲如果不贤良,是不是会活得更痛快些。”

白芷笑道:“那老爷子该不痛快了。他不痛快,就得让别人也不痛快。”

“这倒是。”

“我把自己扔圈里,跟人斗一圈儿,称霸整个猪圈,再爬出来?图什么呀?”

顾清羽犹豫了一下,带了一点点倾向的说:“也不必这么疾世愤俗,如果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人,生活会不那么寂寞。沈雍,是个聪明孩子,也一直在努力。难得有一个人,肯为你改变。”

“那他该为自己活着,”白芷想了一下,还是将话说得很明白,“我不需要通过婚姻攫取什么,相反,它还耽误正事。不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而是‘从属于丈夫’对我是一种束缚。生育对我的生命是一种威胁。我可以冒着被老爷子打死的风险跟他对着干,但不能死在产床上。我是要活到七老八十、延续基业的人,其他的事情不值得我浪费精力。您要是想要后代,只好自己努力啦。”

顾清羽哭笑不得,又有些惋惜:“不是你,磨不出沈雍,磨出来了,又有些可惜。”

白芷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还是随缘吧。要看一看我相中的学堂地址吗?”

“好呀。”

两人慢慢地走,慢慢地聊,目前的人里,也只有名门公子的顾清羽对一城的格局更熟悉,更能与白芷说到一起。顾清羽的感慨也不少:“这地势,让我想起来本家了,不要建成又一个连天城才好。”

白芷道:“啧,老爷子看到,又得嘲笑我了。”

“别做他那样的人。”

“好。”

“但是他平衡的手段,也是可以借鉴的。”

“好。”

一直走到山顶,顾清羽才低声说:“你终于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了,接下来怎么做,你有计划吗?现在的这些弟子与你共患难过,自然向着你。接下来的徒子徒孙们呢?你不讲忠孝之道,不行跪拜之礼,让他们到处飞,人飞散了,门派还能存在吗?”

白芷道:“当然能。因为外面足够糟糕呀。出去转一圈就会知道,还是这里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会当空伸出一只手来把你按在地上,又或者动动手指就勾走大半的收成。在外面,官员看不上江湖匪类,大门派有他们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子,黑道勾心斗角……”

顾清羽连连摆手:“他们竟是帮了你的忙了。罢罢,我不说了。哎?你要让弟子出去历练?”

“对!这儿初具规模了,我第一个放白及单独出去!”

“他知道吗?”

“还请保密呀。”

顾清羽愉悦地说:“这孩子有点可怜。”

“师父,你要我走?”清秀的少年一脸懵逼。

白及跟着师父忙了整整三年。

山下一座白色的石砌牌坊,上书“独山”二字,牌坊后面是通往山上的石阶那就是正式的独山派的范围了。与大部分门派一样,他这派最终还是拿地名当了门派名。白及觉得不够威风,但是据冯学礼考证,大门派都是据一地为名,可以延续得久一些。

拾阶而上,陆续经过错落有致的建筑,据说连天城就是这样依山而建,但是这里比那儿的建筑位置更随意。各种建筑只按功能区分,并不刻意规定“地位”。只有石阶的最顶上,是一座石堡,有水源引入。门派有重大的事件都在这里宣布,重大考试也在这里举行。

春溪镇的规模也大了两倍。当初被留下来跟随住三年的江湖侠士们,走了一小部分,又吸引来了更多的人。春溪镇三十里远,又聚起了两个对称的村子,一些佃户在那里垦荒劳作。

这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洒上了他的汗水。

他满意地注视着一切,没打算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但也没想到白芷会突然把他叫了过去,高兴地说:“你也该离开啦。”

“师父,你要赶我走?”

“是锻炼,你们都要走这一遭的。不见识到外面的世界,那么在这里就是画地为牢、固步自封。我是教学生,又不是养猪。出去见识过了,才能更好回来生活。而且,你忙了这些年,操心太多,也该散散心啦。出去玩儿三年再回来吧,唔,顺便给我办两件事。”

不是不要他了,白及放下心来:“是!有什么事您吩咐。”

“北方道上重归安宁,老爷子腾出手来要过来看看,你迎一迎他,路上顺便把你张姑姑家珊珊妹妹接过来,早先就说好了,她长大一些我就教她医术。”

白及反射性地担心:“老爷子不会是为了沈少主的事情来的吧?”

“你管他为什么来的呢?都有我。你只管做我让你做的事,然后好好去玩儿。”

“是!”

白及回到房间,打包起自己的东西来。白芷的生活简单,他也跟着染上了这个习惯,几件换洗衣服、一点药品、一刀一剑,捆好往背上一背。

下到石牌坊,发现白芷正牵着一匹马等着他,顺手把斗笠扣在了白及的头上:“我初入江湖的时候,大师兄只给了我一驴和一个包袱卷儿。”一旁纪子枫又捧着另一个包袱往马上放:“给你做了双新靴子。”柳遥指着一个小竹篓:“里面有食水。”

师弟师妹们都有东西送,一匹骏马险些变成驮马。白及鼻头微酸,拽过缰绳:“师父,弟子走了!你们几个,好好侍奉师父,不许淘气!”

与众人洒泪而别。

白芷的弟子们都有些她的风范,哭就哭了,没一个觉得不好意思,挂着鼻涕眼泪也坦坦荡荡,白芷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行了,中午聚餐!学礼?”

冯学礼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思索着说:“师父,您给大师兄带钱了吗?你们几个呢?送盘缠了吗?”

白芷茫然道:“以前,是他管我的钱的。后来……”在独立派,在春溪镇,他们还真不带什么钱。大家面面相觑,什么都想到了,居然忘了钱!

片刻之后,白芷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他这几年跟着我过得太死板,这个开始真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