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喜欢的女生比自己长得丑就能笑起来么?

城市就是这么小,一个学区只有两所重点高中,分属于两条公交线路,但距离却不远。周五放学时去附近广场吃个麦当劳都能在餐厅中看见各自为阵的两校制服。

“阳明到底有几套校服啊?”京芷卉刚消灭掉最后一块麦乐鸡,舔着手指四下打量,“除了我们圣华的校服之外,怎么又那么多种同时有两人以上穿着的校服。”

“听说他们每个人有九套还是十套。”

“就算有十套,四季平均一下,春秋装最多也就五套吧?我怎么感觉不止。”

“他们每个年级的校服也不一样。”

“啊——好浮夸的学校啊!”京芷卉耸耸肩,略略表现着不屑,实际却还是钦羡。

“上周数学竞赛,许老师还说阳明的人比我们脑子活络。”

京芷卉不服气地“切”了一声:“在圣华这种一门心思搞应试教育的学校,我们也得有活络的空间啊。人家学校吧裙子改短一点根本不算什么事,我们谁改短一个试试,不被拎到主席台上挨批斗才怪。”

“所以啊,我们学校的人都长得高,是硬实力!下次许杨再吐槽,你就跟他说,我们学校比阳明的人筋骨活络。”正说着,京芷卉猛地收住笑,嘴里叼着根薯条忘了吞吐,视线定在了一个方向。

时唯好奇地转过头顺着看去。

“我没看错的话,那人是陈凛吧?他怎么和阳明的人坐在一块儿啊?”

“大概初中同学吧。”时唯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随口应对着。

身旁的同班男生毫不顾忌时唯的感受立刻纠正:“初中同学不可能这么亲密,明明就是情侣。”

京芷卉回过神来,将薯条咬进嘴里,看着时唯:“陈凛的新女友是阳明的?”

“我不知道。”

“哈啊?你怎么连基本敌情都没摸清啊!”

“什么敌情!谁要跟她抢了么!哎呀,别说这事了,扫兴。”时唯把伸长脖子的男生拎着耳朵拽回原位,“你也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呀。”

“那女的穿的校服是阳明高一的欸!”男生意犹未尽,“看不出来陈凛这小子还有这么一手。”

“我们去把陈凛打一顿给你出出气吧。”京芷卉乱出馊主意,“那女生看到他被揍的挫样也会对他很失望的。”

“别闹了,打他只会让我下不来台。”时唯果断驳回提议。

“那你就这么算啦?”

在时唯短促的“嗯”之后,几个人同时沉默,只能听见咀嚼食物的声音。过了十几秒,又有男生不安分起来,提议道:“要不过去看看那女生长的怎么样?”

“别闹了!”时唯加重了语气。

“偷偷看一眼嘛。保证不会被发现的。”

“不要做那么丢脸的……”

话说到一半,那位穿阳明校服的女生突然不经意看向窗外,转过了半个侧面。

挣扎着要去偷看的男生感觉到作用于自己衣袖的拖拽力突然消失,满腹狐疑地回过头。

在场的全都注意到时唯脸上出现了表情。

反应了好几秒,大家终于意识到那是个不合时宜的微笑。

时唯注视着陈凛所处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展开了一个微笑。

“怎、怎么了?”京芷卉觉出有点不对劲,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原来,知道自己输给了谁之后,立刻就能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真的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啊。

时唯的目光没有移动:“陈凛的现女友是我堂妹。”

第二话

【一】

每个孩子都有个命中注定的宿敌。

他通常是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邻居家的青梅竹马或者父母同事朋友家的少爷千金。他或比你聪明,或比你乖巧,或比你勤奋上进。每当你干了坏事错事或蠢事,他就堂而皇之登场,被父母引来与你对比,让你又嫉又恨,无地自容又咬牙切齿。

对于时唯来说,这位宿敌是季向葵。

与众不同的是,季向葵的宿敌也是时唯。

时唯家和向葵家是父系家族中走动最勤的亲戚,因此这两岁并没有构成什么差距。在发生那件重大变故之前,时唯和季向葵一直是互相最了解的同龄人。

曾经有一年春节,大年初一,时唯被妈妈骂哭了,仅仅因为她不吃辣菜。这个理由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以至于时唯一度怀疑是否自己的记忆出了bug。但让她永生难忘的是季向葵在餐桌对面一边拼命吃辣菜一边幸灾乐祸的笑脸。

这么想来就好理解多了。

不会吃辣本不是什么缺点,但在季向葵会吃辣的情况下时唯不会吃辣就是时唯的错。回想起来,时唯妈妈爱和别人拼女儿的习惯原来早在那时就形成了。

时唯一边哭一边后悔把季向葵留在自己家过年。

没错。季向葵确实是在时唯的极力挽留下才跟时唯全家一起过除夕的。时唯和季向葵虽然总是互相较劲,但又是彼此最重要的玩伴,每逢寒暑假,妈妈总会把时唯送到季向葵家住一两周,季向葵也时常会赖在时唯家,两个女孩同吃同睡同玩,连上厕所和洗澡都结伴而行,不过最终她们总会有办法闹翻,以两败俱伤收场。

比如这年春节,季向葵率先在大人面前卖乖,使时唯挨了顿臭骂。等到三天后季向葵的父母来接她,两家人一起在客厅玩拍气球的游戏,规定轮到谁接气球时气球落地就算谁输,输的人要表演节目。时唯在季向葵前一位,每次接到气球后就立刻扣杀,如此两轮,季向葵总是接不到球。

本来,表演节目是季向葵最擅长和热衷的,因此即使大人们都看出时唯在故意调戏季向葵,也只当姐姐在逗妹妹玩,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恶意。谁知到了第三轮,时唯故伎重演,季向葵突然气得整个脸涨紫了,一口气提不上,差点背过气,隔了三四秒,才嚎啕大哭起来。

当时的情形把在场的每个大人都吓坏了,谁能想到这孩子气性这么大?

让众人更加意外的是,在季向葵放声大哭的一秒后,她的妈妈也抱住女儿泪如泉涌。

时唯站在距离她们母女俩一米开外,忽然有种脚下的地面被抽离、人悬浮在半空的错觉。不知所措,哑然失声。

她学到了一个教训:如果要和季向葵展开斗争,一定要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情况下。因为时唯的妈妈是向着季向葵的,而季向葵的妈妈也是向着季向葵的,她连做家长的大方姿态都不屑。

季向葵的爸爸在福利颇丰的公安厅工作,妈妈是中学老师,家庭经济条件很好,她可谓是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

时唯则在父亲长期缺失的成长环境中跟随妈妈过着无依无靠的平凡生活,但这并不代表她比季向葵缺乏关爱。

妈妈十年如一日地五点半起床为她做营养丰富的早餐,骑着自行车送她去学校,十二载寒窗苦读的时唯从来没有过迟到经历。不过她异常厌恶妈妈逼她吃白煮蛋,常在车后座偷偷把白煮蛋吃一半扔一半,要不然就趁妈妈不注意藏进书包,等到了学校再扔掉。这么做其实是有风险的,因为时唯忘性大,藏在书包里的鸡蛋时常忘记扔,被课本压扁后烂在书包底部,书包因此常常飘出臭鸡蛋的气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往往被妈妈发现后倒出来,又难逃一顿臭骂。

可以说时唯是在臭鸡蛋的味道和妈妈的骂声中长大的,这两者的结合作用使她上初中以后混论坛,对于“扔臭鸡蛋”的按键具有非常直观的联想。

时唯是很早接触到网络的孩子,在她都初一的暑假,季向葵也跟着她学会了看新闻、发邮件、聊QQ之类的基本网络活动。

初一的暑假,时唯家搬进了复式大房子,季向葵一如既往在她家小住,同住在时唯家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分别是比时唯大一岁的表哥宣翔和宣翔的堂弟,这位堂弟和季向葵差不多大,可也许是因为性别不同,两人从见面的第一天就势不两立。

彼时,时唯已经开始有做姐姐的觉悟,不再和季向葵唧唧歪歪。每天下午她要去体育馆游泳两小时,回家时三番五次在小区的草坪上捡到自己的枕头,于是不用上楼她就知道,那位堂弟又和季向葵打枕头战了。

餐桌也是他们的主战场,只不过当着时唯妈妈的面他们一般仅限于唇枪舌战。

“你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吧。”宣翔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触发了两位的中二症。

堂弟不买账:“哼,我才不会喜欢她这种大脸猫!”

季向葵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别人攻击她的容貌,顿时气得红了脸:“我还不要你喜欢呢。追我的人可是一直从外滩排到东方明珠呢!”

季向葵只是随口说了两个地标,却让堂弟抓住了把柄:“不就是过了个江么?敢情喜欢你的都是泥鳅啊!”

“还没说完呢!是从外滩排到东方明珠再排到崇明岛!”这总够远了吧。

“不过又过了条江,再多些泥鳅罢了!”

可怜季向葵没认真学习过乡土管理,空有伶牙俐齿却占不到上风,只能重复性反驳:“你才是泥鳅!”

“你怎么总把泥鳅挂在嘴上,果真是大脸猫啊!”

这次吵架事件以季向葵泪眼汪汪和堂弟在众人声讨下的一句“好男不跟女斗”结束。但它产生了两个永久性的后果,一是季向葵从此被亲戚朋友大人小孩们冠以了“大脸猫”的绰号,喜欢她的人有时会亲切地叫她“猫猫”。二是大家忽然注意到,季向葵的脸真的很大,很大。

脸盘大的女孩在小时候尚且可以因为像个娃娃而卖萌到底,但年龄见长就逐渐显出了不精致不清秀的缺憾。

时唯惊喜的发现,季向葵天生的美貌优势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这个夏天,季向葵不仅遇上克星,还遇见了惺惺相惜的闺蜜。

宣翔的父母——也就是时唯的小姨和姨夫——离异,他虽然被判给身为富商的父亲,实际却是在寄宿制学校独立生活,本质上还是和母亲更亲近,虽然他的妈妈很快就再婚了。继父是鳏夫,有个独生女,名叫夏树。所以,夏树是宣翔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没有血缘亦无法律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却还相处得不错的妹妹。这位妹妹当时也住在时唯家度暑假。

很小就死了母亲的缘故,夏树不太活跃也不合群,有点黛玉气质,经常一个人坐在复式楼的天台上暗自垂泪。她如此忧郁,如此独特,就像韩剧女主角,连季向葵也被感染了,不仅引她为知己,而且举手投足都可以模仿她。这还不够,无视自己被众人捧为公主的现实,季向葵的灰姑娘情结大爆发了。

一个周末,时唯的妈妈要带所有的孩子去逛街,大家都欢呼雀跃,唯独季向葵别别扭扭说不愿意去,想在家里玩电脑。时唯妈妈也没多想,就带着其余孩子出了门,并许诺帮季向葵带好吃的回家。

顺利留在家的季向葵马上打开电脑拨号上网,用时唯前几天教她的方式给妈妈发了封E-mail:妈妈,二伯母带他们上街去,唯独我被丢下了。我在这里不开心,你哪天来接我?

季向葵不知道,时唯教她时用的是自己的邮箱,她更不知道,发送出去的邮件会保存到“已发送”的文件夹。当时唯晚上回家后在邮箱里发现了这封有悖事实的邮件后,立刻向妈妈告发了。

时唯妈妈生了气,当即让季向葵当着自己的面给家里去电话,让季向葵妈妈接听,跟这坏孩子对峙。季向葵妈妈自下午从工作邮箱里看见那封信就揪心地难过,计划第二天一早就来把季向葵接回家,听了季向葵哭哭啼啼的澄清才知道女儿说了假话,公正地批评了她。

季向葵没做成灰姑娘,倒成了长鼻子的匹诺曹,又被克星堂弟起了“大话精”的绰号,接下去的十几天假期过得无地自容,她把这笔账算在了“告状精”时唯头上,一直记到寒假——没错,确实是寒假。

记仇半年的跨度对季向葵算不上是最高纪录,并且她有仇必报。

时唯相信,她和陈凛交往,绝不会是巧合。

【二】

“我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对方是你表妹的时候你会笑起来。”京芷卉在路边卖盐水棒冰的小车边停下来对老奶奶做出“胜利”的手势,“要两根。”

时唯准备掏钱包,却立刻被京芷卉果断地拦住。

“我请客。”

等到两人撕开包装袋继续往前走,时唯才重新捡起先前的话题:“说起来挺不厚道的,知道陈凛找了个比我差劲的人,而且是被利用,我就幸灾乐祸了。”

“你表妹怎么差劲了?”看起来也漂漂亮亮挺甜美的。

微咸的味觉从舌尖开始蔓延向一年前的夏天。

在发生季向葵离家出走事件的几天前,时唯得到被重点高中录取的喜报,被派驻在外的父亲也终于调回上海跟家人团聚,并且还提拔了一级。

季向葵被父母逼着去喝时唯家的喜酒,可是和时唯有关的喜事都是她不乐见的,难免心不甘情不愿,不过时唯的妈妈答应吃过饭带她和时唯逛街买新衣服,倒是让她心情好转了一些。

季向葵没有留意的是,时唯虽然身材不算高挑,但比例极好,一双长腿又白又直,穿起短裙来有模有样,而自己的腿却有点弯,也就是俗称的“O型腿”,一点也不适合穿短裙。

可是,时妈妈那天却给两个女孩买了许多条一模一样的短裙。

如果她早注意到,那天也许不会那样兴高采烈。

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注意不到这件芝麻绿豆的小事了。知道她22岁时向外人说起二伯母还只记得她对自己的好,却不知道在那天之前,截止到买裙子事件,时妈妈都视她为自己女儿的竞争对手,谈不上多么喜欢她。

事实上,像季向葵这种满肚子坏水的小姑娘,是讨不到自己母亲之外任何女性喜欢的。

就在时妈妈带着时唯和季向葵准备从服装部转战游艺厅时,她接到了小叔子的来电,阖上手机后对季向葵说:“你爸爸让我们赶紧回家去,好像有什么事。”

“啊——?”两个女孩都觉得扫兴,但还算听话,拉拉扯扯的总算上了去往季向葵家的出租车。

等她们到了季向葵家,时唯的爸爸也已经在场。

季向葵的爸爸问女儿:“你妈妈好像去校园里散步了,你和小唯姐姐去学校找找妈妈让她回家好不好?”

小女生憋着嘴嘟嘟哝哝地拿钥匙出了门,没想起问为什么非要她去找妈妈而一群大人却安逸地坐在家里。

“你抱怨个屁啊,我才很倒霉呢。”听她发了一路脾气的时唯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又不是我妈妈,为什么我也要跟着出来。”

“那你不要跟着我啊!”季向葵赌气地加紧步伐,飞速拉开与她的距离。

这一带时唯不熟,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既不知道前路,也不记得回程,只好追上去牢牢黏住疾走的导航仪季向葵,缓和了语气:“我是说你妈妈,这么热的天,这么大的太阳,不好好在空调房里呆着,跑出去散什么步嘛!你说对吧?”

季向葵心里也对妈妈多有埋怨,点了点头:“嗯。”

时唯瞥她一眼,心想她真是取坏了名字,人如其名,长了张向日葵般的圆脸,在烈日照耀下一晃一晃的,就算一白遮百丑都遮不住。

季向葵不知道她私下那么多鄙视,否则肯定不会提议:“我们买根盐水冰吃吧。”

两个女生躲进屋檐的阴影下把各自的口袋淘了个遍,也只找到几角钱,两人凑在一起只有一元贰角,盐水冰一元钱一根。

“都怪你个乌鸦嘴。”时唯说。

“我哪有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