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这边倒没有给我很大的压力,主要是你爸爸好像有什么误解,整天说我是儿媳妇,这桩事已经拖了很久了,我也不可能总是这样配合你隐瞒下去,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但是这一年我算是对得起你了,我挨的骂不少。你的想法从来就没有直接跟我讲过,这些隐瞒没什么意思,你最后总归是要和李艺在一起的。”

“李艺?”男生突然拔高音调。

“是啊。”时唯被反问得有点发愣,之前她已经提起过李艺,陈凛反应很平静,这会儿怎么又像第一次听见似的。

“噢……你跟我爸说现在这种局面是因为李艺?”

“难道不是因为她吗?”

“好吧。因为她因为她。”

“不是因为她是因为什么?你女朋友一直是李艺,又没有断过。”

“李艺?有人说我女朋友一直是李艺?”

“这还用说吗?李艺直到今天人人网页面上还全是你的留言呢。”

“……那好吧。”

“怎么了?”

“没事。那个人我不想多谈。”

“怎么不想多谈?人家是你女朋友好不好?”时唯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带出了哭腔,是哪里觉得不平、觉得委屈,自己也没有明白。

“有人告诉过你她是我女朋友吗?”

时唯决定不出卖季向葵,反正如果上海高校圈很多人知道,就不一定非要指定到个别人身上,她含糊其辞地回答:“不止一个人告诉我。”

“好吧。不过,她得感谢死你们说她是我女朋友。”

“怎么不是呢?”

“……这件事是我的事情。”

时唯终于弄懂了自己在替谁打抱不平,并不是李艺,而是当年的自己,也许在那时候,季向葵起了疑心问起陈凛与自己的关系时,他也是这样矢口否认。

女生叹了口气:“是啊,这是你的事情,你真的不要把我再扯进去了。我整天被我妈骂我也很郁闷,如果在不损害我的利益的基础上让我配合你演什么戏都可以,但是这件事我实在是……我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你爸爸总觉得问题的根源是我整天忙自己的学业工作不好好谈恋爱,我确实是挺忙的,但主要是我对你没有感情,从一开始只是被迫来配合你……就因为要配合你隐瞒和大学同学的恋情,我得挨这么多骂,受这么多气……我妈妈现在一跟我打电话就骂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时唯越说越气愤,陈凛却依然是轻飘飘的语气。

“看来你这一年多过得也很难受啊。”

所以说,所有发生的这些事都是为了让我难受吗?

“你让我脱身吧。昨天你爸绝口否认你有女朋友,说你和李艺早就分手了,因为他强烈反对,他说他不会认可李艺,我劝了他,感情问题,还是得陈凛自己喜欢谁就找谁。你们父子应该好好沟通,不要把我当做牺牲品,成天受夹板气。”

“但你应该先跟我说的,给我一个心理反应时间。我爸一听你告状马上就大发雷霆,根本不听我解释。我以为你是这么想的:嗯,这家伙让我不爽一年了,你也别想好过。”

“不。你并不会有什么不好过,你跟他明说你想和李艺在一起、你喜欢李艺就行了。你要做的不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吗?如果你敢于承担,我还觉得你挺爷们的。”

“问题是我不喜欢李艺,我不想和李艺在一起。你们为什么所有人都拿李艺跟我说事。我发现这个女人……唉!”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和李艺是一对,从上大学开始就是一对,直到现在感情还很好。我说了我认识你们学校不止一个人,她们还是听你朋友直接说的。”

“然后我的朋友还告诉你我跟她可好了,然后说我们多么多么相爱,家里人多么多么反对,我们冲破重重阻挠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时唯被反问得有些乱了阵脚:“欸,对啊,都、都是这么说的。”

“然后在她们的描述中我是非常痴情而又深情的人?”

“没、没错啊。你知道我听到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吗?莫名其妙。怎么局面好像变成我哭着喊着要赖着你一样?”

陈凛在那边冷笑了两声:“我一般听见这类故事的时候都特惊讶,你说我最光辉的形象原来是在这件纯属虚构的事情上,到底是幸是不幸呢?他们要换了说别人,连我都要称赞主人公太有担当 ,可是他们编排到我头上……这件事……这件事情吧,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因为我觉得以我的一贯的做法,干不出这种等人出国归来苦苦远距离恋爱的事,这么痴情都不像我了。”

“可是很多人都这么说,”时唯为了保护消息来源只能一口咬定,“不可能每个人都说谎。”

“这我相信,因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这个女生。”

“嗯。”

“然后其他一些认识我的人还知道一些其他的女生,你总会知道一两个的。”

“……嗯。”

“只不过我没他们说的那么好。”

“嗯?”

“在他们口中我太痴情了,我觉得这有悖事实,未免委屈人家小姑娘。”

时唯真被他绕晕了,不知他究竟要把自己的形象往哪个方向塑造。很久以后再回想起来,真心喜欢过陈凛的女孩大概只有时唯一个,他自己也明白,因此才在这方面特别自卑,因为自卑,才愈发想把自己形容成风流倜傥、广受欢迎的花花公子。他越是反常地“抹黑”自己,就越是暴露了自己的心虚。而他也因为心虚,从不敢对别人付出全部真情,怕付出了,收不回,还没有付出,就计较得失。

【六】

“……够了。”

“嗯?”沉醉于狡辩的陈凛这才回过神,打住了话题。

“我不想知道那些女生,一个也好,无数个也好……陈凛,再见。”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再见。”

和当年那句故作洒脱的“拜拜”不同,还可以再见,只不过心里终于筑起了铜墙铁壁,对方的喜怒哀乐永远和自己无关。

挂断电话,时唯垂眼看见之前找出来的高中时的合影,感到锥心地难过。

是高一运动会上抽空拍的,照片里还有芷卉、陈凛、江寒和梁弋,每个人都笑得非常灿烂,不知当时的时唯中了什么邪,弄了个特别愚蠢的刘海,可即使如此,还是比任何其他照片上的时唯都更漂亮,那是一种年轻的、张扬的漂亮。

拍照的不记得是谁。

照片上的人如今全到了谈钱、谈前途、谈地位、谈婚姻、谈幸福指数,却体会不到单纯的幸福的年纪。

但是时唯还抱着希望,因为她看得见例外。

时唯二十四岁这年,闺蜜京芷卉也是二十四岁。芷卉二十四岁举行了婚礼,嫁给她高三时喜欢的男生,时唯是她的伴娘。

时唯不知道成就这样单纯的爱情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她只看见芷卉在婚礼上高兴得哭个没完。

这样的幸福,不值得向往吗?

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向往幸福不切实际呢?幼稚、不成熟、缺心眼的指责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而又是为什么,自己实际遇见的人与事总是这么糟糕?

时唯不明白。

第十二话

【一】

这一年寒假,由于奶奶过79岁生日,儿女要为她办寿宴,时唯父亲整个家族齐聚一堂,春节也在一起过。年三十的除夕宴特别热闹,时唯好多年没看见父亲如此高兴,一高兴就喝多了点,宴席上时唯忙着阻挠爸爸继续喝酒,宴席后又忙着和妈妈一起照顾爸爸,别的人别的事压根无暇顾及。

年初一早上,父亲和叔叔伯伯一起去山里烧香,全家女眷中只有大伯母起得早跟去了。回家后,大伯母特地找来时唯忧心忡忡地说:“你真的要注意你爸爸的身体啦。他心脏不好,才爬那么点山,还没到一半脸色都变了。”

妈妈在一旁听见:“他是心脏不太好,不久前在三亚旅游时也有过一次,连救护车都出动了。”

“可不能再让他喝那么多酒了。”大伯母说。

“也不光是喝酒的问题。他怕血糖高,就不太吃饭,米饭是提供能量的,他不吃米饭,心脏哪里有能量供血?我说他,他一点都不听,固执得要命。也就时唯说他,他偶尔听一听。”

爸爸身体不好,时唯郁闷了一整天,午饭、晚饭是都寸步不离地跟在爸爸屁股后面,一见酒就【】毛,好歹看住他一天,没沾酒还吃了两碗米饭。

到了年初二,时唯终于闲下心,觉出哪里不对劲了,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

奶奶的80寿宴办得很有点排场,有虾有蟹有熊孩子。家里较小的几个叔叔虽然家庭条件未必好,但都超生了,孩子太多难免吵得头疼,大人们把所有孩子赶到单独的一桌。堂姐因为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和奶奶最亲,得到了坐在奶奶身边与长辈同桌的特权。时唯就没这么好运了。

小叔叔的两个女儿都已经上高中了,可是一点家教也没有似的,吃相如狼似虎,吃完后还去踩装饰气球,把原本挂在墙上的一排彩色气球悉数踩爆,发出放鞭炮般的噪音。如果这种行为发生在小学生身上倒还情有可原。

时唯很难和她们有共同语言。小姑姑的女儿才上小学,虽然有点吵闹,可也没这样讨嫌。

时唯端着碗筷挪到堂哥身边,尽量远离熊孩子。

堂哥和向葵的继兄正聊着男生们感兴趣的游戏,时唯又完全插不上话,这时她终于意识到缺少了什么——准确地说,是“缺少了谁”。

“欸,过年怎么没见向葵?好像连年三十那天也没出现过。”

向葵的继兄转过头看向时唯:“噢!她啊!她去男朋友家里见父母了,在对方家里过年。”

“哈啊?”

“不在上海,去北京了。”

“……是吗。”时唯还是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找了什么样的男朋友啊,怎么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

“好像本来也没谈多久。”

没谈多久,却立刻就发展到“见父母”的阶段。

时唯有点明白了:“……男方家境肯定不一般吧?要不叔叔也不会允许她去人家家里过年。”

“据说是官二代。”

“哦。”

待继兄已经回头准备继续和游戏有关的话题,时唯又拽了拽他的手肘追问道:“她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名字……”男生挠了挠脑袋,“我给忘了。姓陈,叫什么真不记得了,单名。”

“陈凛?”

“啊对!就是叫陈凛!你知道啊!”

不知道为什么,时唯忍不住想笑。

【二】

怎么会天真到认为季向葵会善心大发主动帮助自己?

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回想和陈凛的那次漫长的通话,彼此所谈论的重点压根不在同一层面,每一个回合都驴头不对马嘴。

李艺应该是确有其人,也确实和陈凛有过点感情纠葛,可也许早已成为过去。在通话的过程中,陈凛其实一直在澄清自己和李艺的关系,时唯从一开始就抱着想结束闹剧的心态,自然什么都听不进。

以季向葵一贯的情商,这些都是可以预料的。

而在网络上找到几张李艺和陈凛的自拍照、生活照,以此为基础伪造两个同名账号,更是再容易不过了。

和小时候最大的区别是,时唯再也不会满腹委屈地说:“季向葵的那些行为,我才不是做不到,只是做不出。”因为她就是做不到。如果说长大的过程中时唯学会了什么,那就是不再轻易否定别人。

时唯研一这一年,听时妈妈转达的确切消息是,季向葵甩了陈凛,陈凛全家人吃了哑巴亏。季向葵的新男友的父亲是陈凛父亲的顶头上司,陈伯伯现在见了季向葵不仅无法发作反而要赔笑脸,还打着哈哈说,做不成自己媳妇是和陈凛少了点缘分,可是还想认她做干女儿。

嫌弃季向葵父母离异、勒令陈凛与她分手的那两位父母,做梦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需要应付这种局面。

但向葵并不是因为曾被嫌弃家境受到刺激才决定这样无情地对待这家人,没有那么文艺的原因,季向葵天生喜欢如此。

就像小时候在剩下的肯德基鸡翅上每块咬一口那样,不为什么。

就像小时候给妈妈偷偷发邮件谎称自己在堂姐家被虐待那样,不为什么。

就像小时候看见时唯得了最佳辩手就想挑拨离间使个绊那样,不为什么。

很父母离异无关,和遭受歧视无关,只是因为季向葵发自内心地乐在其中。时唯对她的了解,就像她对时唯的了解那么深刻。

但归根结底,季向葵的字典里是没有“报复”二字的,无论是曾经破坏自己家庭的继母还是无视家庭责任的父亲,她从来没有一秒对他们产生过报复的念头,报复在她看来只是幼稚的赌气。季向葵的人生准则只有“利用”,对自己好的人也罢,伤害过自己的人也罢,她只是极尽所能去利用他们,从客观结果而言,伤害过她的人总能自食其果。

时唯野心有限,能力也有限,既不想成为季向葵,也成不了季向葵。即便如此,她倒真有些佩服季向葵。

【三】

某天的文学写作课上,老师让大家讨论各自创作的作品。有个同学写了这样一篇小说: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看见迎面走来的女人有点眼熟。她穿着时髦,妆容精致,手上拎着一线名牌手提包,但我认得出她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我叫住她之后,她也认出了我,我们一相认就相谈甚欢,于是便就近找了间咖啡馆坐下聊。当我问她“你现在过得幸福吗”的时候,她忽然流下了眼泪。原来她这几年的经历十分坎坷。在大学时谈的男朋友是有妇之夫,年龄也比她大将近十岁,所以她父母坚决不同意这段恋情,我当时也反对,她却执意要和这个男友在一起,这个男人还为了她与妻子离婚,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和她渐渐疏远,以至于毕业后就失去了她的音讯。谁知她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却遭到丈夫的背叛和抛弃。她因此受到很大打击,再也不相信爱情,在酒吧遇见了一个女孩,对方游戏人生的态度对她产生了影响,于是她也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富商,年龄比自己父亲还大,她花着老头的钱,又偷偷包养了一个小白脸。这就是她现在的状态,她一直认为自己活得快活潇洒,直到我问她是否过得幸福她才意识到自己正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故事看完,老师蹙着眉摇了摇头:“为什么只是被问一下‘你过得幸福吗’,就会立刻泪流满面?这不太可能发生在一个经历坎坷、心态复杂的主人公身上吧?未免过于夸张。”

同学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个场景是我虚构的,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看起来有点假,不过主人公的经历却是真的。我写的主角原型就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因为她执意和有妇之夫在一起才和她疏远了。后来她生了女儿,离了婚,傍了大款,这些事我是听别的同学说的。现实中我们从毕业后就没有见过面,但这样小说情节无法推进,所以我虚构了这样一个邂逅来作为引子。”

“并非只要是虚构,就会缺乏说服力。也并不是所有以生活为原型的小说都能非常逼真。你这里的关键问题是你的思维有点僵化,人物也很脸谱化。现实中,你并没有见过你同学,她并没有告诉你她不幸福,你怎么就能硬生生地根据你的价值观给她打上“不幸福”的标签?”

“对对,我想象了一下,”另一个同学参与进讨论,“我认为更合情合理的发展应该是你的这位同学哪怕真的不幸福,在你面前也会装作很幸福。按你的描述,她现在傍大款,物质富足,又很虚荣的心态,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这么好的一出场状态意味着她一定要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生活是最好的。面对曾经反对自己追求——她所认为的——幸福的好友,她应该会极力想争回一口气,绝不会像你写的这样神经兮兮地突然心理防线崩溃。”

老师点头称是:“她这样的心态倒是很符合人性。先不论这小说立意如何,至少能让人信服地看下去。我现在就假设这样一个场景,昔日好友偶遇,一方变得拜金虚荣,你们会怎么把这小说写下去?时唯,你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