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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他只发过一次火,是离婚那次。因为程礼扬的死而起的争执,程恩恩和他站在针锋相对的对立面。

江与城性格内敛,但十年的朝夕相处,程恩恩能感知他的情绪。

白天他离开时的样子太反常了,程恩恩一直记着他看自己的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冷意和怒意是最明显的。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惦记着,晚上便睡得不安稳,半夜忽然醒了。

她起来去客厅倒水,卧室门外的声控灯自动亮起。

站在桌边喝了几口水,转身正想回房间,冷不丁瞧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吓得惊呼一声,半杯水失手掉在地上。

江与城沉默地看着她,客厅灯没开,只有昏黄的光线从走道投来些许,映不清他幽深的眼眸。

程恩恩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从桌子上起来。

“你干嘛坐在这儿吓人?…不是,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的钥匙,我一直都有。”江与城说,“你哥出差的时候,托我照看你,不记得了?”

之前从来不用,只是尊重她的意愿。她不想让他来,他便不来。

第76章

程恩恩并不想在这时候提起哥哥, 更不想从他口中提起。但江与城的样子实在不寻常,眼神、神色, 都仿佛暗藏什么。

她只是客客气气地问:“这么晚了, 你有什么事吗?”

“是很晚了。”江与城看着她, 晦暗的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程恩恩终于确定自己的预感是真的, 他的状态不对劲。沉默持续许久, 她捂在胸口的手放了下去。

“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与城手肘撑在扶手上,捏了捏眉心。

程恩恩正想再说话,他忽然起身向她走来,一直走到跟前, 将她逼得背靠在桌子上微微后仰, 才站定。他的掌心覆上程恩恩的脖颈,拇指从跳动的动脉上缓缓抚过。

“恩恩,你不乖。”江与城眸光幽暗, 直直望进她眼底,嗓音里压着沉郁。

程恩恩扭头, 却没能躲开他的手掌。

“我以为你在我面前是透明的,如今看来不是。这些年,你看着我的眼神, 和当初越来越不一样,我以为是你长大了,现在才知道,是因为你眼睛里有了别的东西。”

空气里漂浮淡淡酒气,他的话也莫名其妙, 程恩恩皱眉;“你喝醉了吗?”

“我喜欢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江与城说,“眼睛里只有我。”

“我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当然只有你。”程恩恩想扒他的手没扒掉,顶嘴,“我又不斜视。”

江与城没在意她的小脾气,高深莫测的口吻倒是收了,幽幽道:“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你的眼睛里装着别人的居心。”

程恩恩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腕,这个被掐住脖子的姿势,她不喜欢。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蠢东西。”江与城右手从她脖颈撤离,随即一翻,捉住她的手腕,“被人算计到家了。”

程恩恩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有些不快:“我是蠢,不蠢怎么会上你的当。”

她想绕开江与城,被他再次拽住手臂扯到身前:“你上我什么当了?”

程恩恩想甩开但失败,江与城攥着她的手臂,僵持不下。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吗?”程恩恩的声音猛地拔高,想到江小粲还在卧室里睡觉,又立即收住,“你害死我哥,和我结婚,不就是为了他留下的股份吗!?”

“我害死他…”江与城呵了一声,“你是铁了心,要让我为那架飞机上一百多条人命负责?我若是真想吞掉那些股份,你待在我身边十年,我有多少机会可以弄死你。”

他掐着程恩恩的手臂,冷下来的眼神在黑夜里有些慑人,“17岁的程恩恩相信我,为什么你不相信?这十年,我给你的就只有怀疑吗?”

“因为你骗我!”程恩恩的眼泪唰地一下滚落,眼睛赤红,声音因为忍耐显得更加委屈,“我哥明明是在医院抢救无效死的,你告诉我他葬身大海…我本来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你瞒着我,不让我见…全世界我最相信你,可是你骗我。”

她终于还是从江与城的手中挣脱开,往后退了几步,带着恨意的眼睛瞪着他。“你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手心空了,夜里的凉意无形钻入皮肤,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尖锐。

沉默半晌,江与城回答,“是你哥的意思。他不想让你看到他受伤的样子。”

“我不相信。”程恩恩斩钉截铁地摇头。她用手背蹭了一下眼泪,“我哥不会不见我的,他怎么会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不可能的…”说到最后已经哽咽。

被打捞上来时还有生命体征的几个人中,程礼扬的伤势最重,当时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爆炸让他近半身体呈现焦黑,一条腿折断扭曲,骨头刺破皮肉穿出,还有几处飞机残骸如利刃刺入身体,最严重的一块在右胸口,伤了肺叶。

那副惨状,江与城都深深震撼,见到程礼扬的第一眼,便明白为何电话里特意叮嘱“别带恩恩”。

彼时几乎断了气的程礼扬躺在已经染满血的白色床单上,气若游丝地笑了一下,说:“我怕她以后想起我,都是这副血淋淋的样子,会做噩梦。那个傻丫头,胆子小,会吓到。”

“他怕你以后你想起他,会做噩梦。”江与城声线低沉。

这句话让程恩恩霎时失声痛哭,蹲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她看过程礼扬的死亡证明与伤势报告,那一个一个残忍的文字,深深刻在她的脑子里,让她在多少个晚上一想到便控制不住地大哭。

她的哥哥那么好,为什么要遭受那样惨烈的痛苦?

“就算是噩梦,我也想见到他!”程恩恩哭得嘶哑,紧攥着拳头,“我怎么会怕他,他是我哥哥呀…”

江与城默然。

良久,他走上前,伸手想要抱她,程恩恩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我哥受了那么多的苦,为我承受了那么多,他只有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在乎他,我却让他孤零零地离开了。他临走之前,一定在念着我,可是我离他那么远…我没有和他告别,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骗我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个坎,我一辈子都过不去。”

压抑的沉默在昏暗的客厅蔓延,静得出奇,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程恩恩抑制不住的哭声。

时钟也慢下脚步,以免惊扰。

很久之后,哒地一声,江与城将一枚钥匙放在白色桌面上。

如同静止一般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江与城将茶几边上放着的一袋子书提起,搁到茶几上头,“你的课本都在这儿。高考我已经替你报过名,学籍那些你不用担心,都安排好了。”

程恩恩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埋在胳膊里,闻言也不抬头。

“我请了一位退休的数学特级教师给你做一对一辅导,下周一开始上课。”

程恩恩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与城看了她一会儿,说:“起来。”

程恩恩不理他。

“他在飞机上给我写过一封信。”江与城说。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程恩恩立刻抬起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仰着脑袋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想看吗?”若不是此刻的气氛太压抑,而江与城的神态又太冷静,倒是像极了拿着糖果诱惑小朋友的怪叔叔。

刚才还对他又恨又气的程恩恩,上钩上得格外利索,还有点没搞清状况,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封信,先懵着点了下头。

“起来。”江与城再次道。

程恩恩立刻站起来,主动向他走来,还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问:“什么信?”

江与城抬手帮她擦眼泪,她也没躲。江与城把她脸蛋、眼角的泪痕都抹掉,收回手。

“去睡觉,等你明天早上冷静下来,再给你看。”

“我想现在看。”程恩恩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抽噎。

江与城垂眸看着她:“不听话?”

程恩恩抿了抿嘴唇,虽然不情愿,还是忍辱负重地回答:“听话。”

江与城“嗯”了声:“去睡吧。”

第77章

那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变故, 往往都有预兆。

诚礼科创是江与城和程礼扬携手创立,一个负责经营, 一个专注研发。程礼扬去世之时, 正是诚礼的上升期, 他作为研发团队的核心, 总有些不得不出差的时候。

有一天也不知怎么, 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提了一句:“最近总是跟飞机打交道,万一碰上个什么事故,就只剩恩恩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了。”

然后对江与城说,“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兄弟的份上, 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要是哪天我真不在了, 你千万得帮我照看着,我就这么点牵挂了。”

江与城嫌他话多:“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几天,少说这些没用的。”

程礼扬笑着拿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我说真的。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没什么放不下的, 就一个妹妹,一想到她我这心里头就舍不得。——不行,我明天得去立个遗嘱, 要是哪天我死了,我的这点积蓄可不能被我那两个没心没肺的爸妈拿去,我得给恩恩留着。她又娇气又笨,以后要是没钱花可怎么办。”

江与城只当他喝多了,不想程礼扬隔天真的去立了遗嘱, 做了公证,而这一番酒后“胡言”,最终一语成谶。

收到飞机失事的消息时,江与城人在江家,刚刚从老爷子的书房出来。站在楼梯上,接到通知的电话。

他一向沉稳,从没有过急躁慌乱的时刻,那一刻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年头是:那丫头怎么办?

他当即折返书房,破例向老爷子开口寻求帮助。当天隔壁的沈司令碰巧在家休息,有这两人出面,当年那一场空难的搜救行动效率空前。

派去接程恩恩的车刚走到半路,一通电话打进来,彼端奄奄一息的声音,正是程礼扬本人。

“我马上来,你给我撑住。”江与城握着电话的右手很用力,声线也发紧。

程礼扬正在意识消失的边缘徘徊,也不知是否听清了他的话,只是艰难地重复着:“别带恩恩…别让恩恩来…”

江与城太了解他对这个妹妹的感情,该是什么样的境况,才会在生死边缘拒绝与她相见的机会。

同一时间,方麦冬快跑到江与城跟前,将他的手机递过来,语速快而凝重:“恩恩的电话,找不到你,打到我这儿了。她好像很着急。”

手中的通话还未挂断,江与城沉默地接过那支手机,放到耳边,便听程恩恩在那端絮絮叨叨,声音有点慌:“麦冬哥,你找到他了吗?”

“是我。”江与城说。

程恩恩念叨的声音立刻停住,下一秒便带上了浓浓的委屈:“江与城…”

“怎么了?”江与城尽力压着声音,不显出异样。

“我好像有点不舒服,心好慌啊,有点喘不上气。”她吸了吸鼻子,慌乱很容易听得出来,“你来接我好不好呀,我想回家。我哥哥什么时候到啊,我想给他打电话…”

彼时向隔壁沈司令借来的直升机已经在待命,螺旋桨工作时快速旋动空气,嗒嗒嗒的声响如重锤一下下敲在人的耳膜上。

“我今天很多事要忙。”兄妹之间的感应太灵敏,让江与城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好好上课,我让司机去接你,不要乱跑,在家里等我。”

最慌乱的时刻,两个信赖的人都见不到,程恩恩的焦虑一点都没有得到缓解。江与城说了忙,她便不敢再撒娇硬要他抽时间,忍着委屈乖顺地答应:“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之前,又小声说:“那你忙完早点回来,我有点怕。”

程礼扬在D市的医院抢救了四个小时,江与城在手术室外守了四个小时。

最后的结果,是数小时不曾休息过的医生摇头叹息道:“救不了了,家属赶快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几次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江与城见到程礼扬的时候,几乎认不出病床上的人。满身的血和伤,让人不忍心去看一眼,一根根管子连接着仪器,吊着他最后一点生命。

那时候程礼扬已经连话都快说不出了,靠呼吸机维持着一口气。他艰难地抬起手,从身上摸出一封沾满血污、被水浸湿的信封,颤抖地递到江与城面前。

薄薄的信封似有千斤重,江与城伸手去接,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掌心。

他将信捏在指间,说:“我让人去接恩恩过来,礼扬,你再等等,见一见她。”

程礼扬自己摘掉呼吸罩,缓缓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他说了一段完整的话,那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不等了,我等不到了。别让她看到我的样子,我怕她以后想起我,都是这副血淋淋的样子,会做噩梦。那个傻丫头,胆子小,会吓到的。”

江与城坐在他的床畔,抬手遮住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放下手,眼底发红:“你就这样撒手不管,让我怎么跟她交代?”

程礼扬只是笑,唇色苍白,再次向他手中的信封示意。

江与城撕开信封的动作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程礼扬练过硬笔书法,字迹很是漂亮,落在一块块被血水浸泡过的信纸上。右下角航空公司的logo,显得极为刺目。

字迹已经被水晕开,勉强认得出,江与城坐在程礼扬眼前,在他的注视下,一字一字读完那封信。

程礼扬撑到他看完信的那一刻,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当他抬起眼睛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他伸出手。

江与城紧紧握住。

程礼扬体型清瘦,但也是勤于锻炼的人,当年也曾拿着棒球棍将一帮给高致造势告白的高中男生追得满街跑。但那一刻,已经虚弱到毫无力量,唯独目光灼灼,在等他的答案。

“我答应你。”江与城艰涩道。

程礼扬的力气一下子松了,最后一点生机,从江与城手中消失。

那天,江与城回到南汇公寓,已经凌晨。

他直接过去程礼扬那儿,拿钥匙开了门,动作已经放到最轻,但刚走进来,程恩恩卧室的房门便打开了。

她穿着睡裙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

江与城站在原地,与她对视片刻,放下钥匙问:“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程恩恩趿拉着拖鞋走过来,看了他一会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哥的电话打不通。”

整整十个小时,江与城都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对她开口。真到了这一刻,比想象中更难。

他沉默了很久。

过了会儿,程恩恩往前蹭了蹭,脑袋冲着他胸口,两只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

是示好,也是不安。

“你哥出事了。”江与城终究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