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重新回到电影画面上,一排候鸟掠过天际,接着镜头缓缓地下移到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头,一辆旧式汽车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开来,车头上插着的青天白日旗随风而动。

黑色汽车停在一座宏伟的建筑前,大门前的卫兵立刻上前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军礼。先入镜的是一只铮亮的军靴,镜头自下而上,一身挺括的蓝灰色军装的青年男子完整地在镜头里显现,他抬手还礼,抬眼望了一眼建筑物上刻着的标志,眼角的锋芒一闪即逝。

视角再次上移,逐渐将被雾气笼罩的整座城市收纳在镜头里,最后化为肃杀悲凉的两个大字——孤城。

领衔主演,江淼。

大屏幕上的人明明有着一张熟悉的脸,但岳舞一时真的很难把影片里阴鸷残忍的军官与身边的人联系起来,只能感叹演技这东西是真的看得见的。

片子的最后一幕是男主角为了不让机密泄露,亲手举枪打死女主角。鲜血从女人额头的弹孔涔涔而出,男主角却连多看她的尸体一眼都不行,他被属下拥簇着上马,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前进的时候,一曲雄壮而不失悲怆的交响乐响起,与片中士兵得意的喧笑声形成了鲜明对比,军官骑在马背上,望着青空的双目空泛而茫然,但亦是一闪而过。

最后一个镜头是被风吹折的旗子,继而便是短暂的黑幕,再然后是影片的演职员表。

《孤城》的剧情非常紧凑而且紧张,观众看得可以说相当投入,岳舞也是一样,等到满屏的字幕浮现,她才反应过来,这部电影已经结束了。

剧院里的光线也复亮起,她听到江淼的声音:“怎么样?”

她侧过脸,真心实意地称赞:“非常精彩。”

“多谢了。”他微微一笑,先站了起来,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岳舞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

雨还在下,风比之前更大了,岳舞有点受不住,还好肩上还披着一件他的外套,他们二人仍是共撑一把伞,只是地面积了一层水,岳舞为了不弄脏借来的裙子,不得不提着裙子,脚下又是极细的高跟,一时间走的有些艰难。

江淼见她这副狼狈相,不由感慨道:“还好我现在不是女人了。”

岳舞转头望了望四周,宋泽越和胡敏他们可能是想给他们留空间,都刻意落后了一段,她估摸着江淼这句话应该传不到后头去,这才横了他一眼:“幸灾乐祸也要分时候好吗?”

江淼不以为意:“听到了也没什么,最多以为我在开玩笑……而且我也没有幸灾乐祸,是真情实感。”

岳舞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那比幸灾乐祸还恶劣!”

江淼失笑,两人回到车上之后,岳舞发觉自己的裙裾还是有点湿了,心下懊恼,江淼见她面色不虞,便问道:“累不累?”

岳舞不想让他看出自己情绪不振,便赶紧摇头否认:“不累。”

他靠在椅背上,脸上似笑非笑,显然是不相信她所说的,岳舞忽然有些不忿,干嘛每次都像是有读心术一般?却没想过几乎都是她掩饰不到家的缘故。

他的外套给了她,身上就只剩一件白衬衫了,此时活动结束,就更加任性了,袖子卷到手肘,慵懒而随性。

“我倒是挺累的。”他伸了一个懒腰,忽而又正经危坐,面上的表情亦是正经起来,“来吧,我给你按摩一下。”

“啊?”岳舞不明就里,“车里就这么大,不方便吧?”

“方便得很。”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小腿,岳舞吃了一惊,紧接着自己的右腿被他放到了他的膝盖上,顺手脱掉高跟凉鞋,右脚被握住。

她这才意识过来,他是要给她的脚按摩。

他的手很温暖,手上的力度也正好,按的还挺舒服。

“唉,我之前也穿过这玩意儿,简直不是人穿的,很佩服你们女人还能甘之如饴。”他这话让岳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也随之莞尔:“你的脚很凉,冻得慌吧?”

“还好啦,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呢。”她轻声回道,等到寒冬料峭那阵子,女星们出席活动的时候还是得这么穿。

江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一点点。

“感觉怎么样?”他问了一句,岳舞正要脱口而出:“挺舒……”

结果说了俩字就住口了,这话说出来,真是怎么听怎么奇怪啊。

接着她忽然意识到,他这么揉捏着自己的脚,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你还真是武装到脚趾头了。”他忽地一声轻笑,岳舞顿时面红过耳,他说的是她脚趾头上涂的甲油,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被他这么一取笑,就莫名难为情起来。

被扣着的脚踝,握着细白赤足的手,还有鲜红色的甲油,气氛不知不觉旖旎起来。

岳舞慌乱起来,像是被烫了一般,想要抽回自己的脚:“就、就这样吧,我好多了……谢谢你。”

江淼抬头看她,她却张煌地扭过头去,目光不敢与他相接,江淼似乎也有所感,他垂下眼睑,捡起先前脱掉的鞋子,又套回了她脚上。

之后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再说话,有那么几秒钟安静的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直到各自团队的人上车才打破那静寂。

…………

S市是江淼此次新片宣传的最后一站,再过两天便是正式院线上映的时间了,路演行程便暂告一个段落。

“嗯……你之后有什么计划?”临告别的时候岳舞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好,因为这人不知怎么回事,一路上都没说话,还得她忐忑了许久。

江淼原本看着车窗外,听到她的问话便回过头来:“继续拍戏。”

“诶?”岳舞诧异,先前错位的时候,她从宋泽越那里得知过江淼下个阶段的安排,她印象里,他下部片子应该是明年春天才开机的。

江淼似乎是猜到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我又接了一部新戏。”

岳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前座听到他们闲谈的宋泽越转过头来:“岳舞你还没得到消息?”

岳舞十分茫然:“什么消息?”

宋泽越张口欲言,却瞥见江淼冲他眨了眨眼,颇有深意的样子,宋泽越还算了解他,见状便临时改了口:“算了,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岳舞听后仍是一脸懵逼,见两个人都没有告诉她的意思,撇撇嘴,也没多问。

宋泽越却没急着回过头去,而是凶霸霸地瞪着某人,这家伙最近越来越自作主张,居然没问过他一句就擅自接了已经开机又暂停的《旁观者》,而且还是跟汪明则平番!

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在,他真想问一句江淼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顺便感慨一声,江淼是不是真的转性了,为了个岳舞居然甘愿牺牲这么多!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淼这般任性妄为是为了岳舞,那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总不会是为了汪明则吧?

如果江淼知道宋心中所想,大概会竖起大拇指:老哥,你还真是猜对了。

把手头事情忙的差不多的岳舞便准备动身回B市,片方来的消息是不日将恢复拍摄,说是剧本已经修改出一本了。岳舞自然不敢怠慢,准备回B市接剧本然后找个清净地好好研究。

回B市的前一天,她忽然接到苏茉莉的电话,好友在电话那头兴奋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小舞,我刚刚得到通知,说《旁观者》的那个角色我拿到了……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

岳舞也是惊喜交加:“太好了!!!恭喜你丫茉莉!”

“我真的好意外,我上回拒绝了那个制片人,我以为我肯定得不到了……”苏茉莉欣喜之外还有一点疑惑,“难道是我走好运了?”

岳舞笑道:“肯定是因为我们茉莉试镜的时候发挥的好呗~”

苏茉莉却苦笑起来:“我发挥的什么样我心里很清楚……我在想,是不是有人帮了我……”

“咦,”岳舞好奇心被带起来了,“是哪位贵人呀?”

苏茉莉却踯躅起来:“嗯……我也是随口猜猜的……等有机会我问问吧。”

岳舞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但电话里也说不清,她便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邀请道:“既然咱们要一起拍戏了,不如一起去B市吧……你还在S市吧?”

“嗯,在的。”苏茉莉的语调有一点微妙的变化,但是岳舞没注意到,她兴高采烈:“我定了明早的机票,你呢?”

“我……刚得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定呢。”茉莉温声道,“要不你先过去吧。”

岳舞撒起娇来:“一个人很无聊的,这样吧,你定了之后跟我说一声,我改签就是了。”

苏茉莉顿了一下,笑着应了:“也好。”

岳舞放下手机之后,面上的笑容却淡了许多,她非要和茉莉坐一班飞机并非心血来潮,只是有些事想问问她。

江淼说得对,有些事情如果一直积压着,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还是摊开来说吧,她不希望她们两个人老是存着一层隔阂。

第二天晚上,她们依约定在机场碰头,两个人都是轻装简行,各带了一名助理,一见面不免感叹二人心有灵犀,不过毕竟不是去度假而是去拍戏,自然是简单些好。

两个人在候机室里叽叽咕咕聊了许多,一如从前那般,直到登机通知响起来,岳舞拉着苏茉莉的手:“走吧。”

飞机坐的多了,丝毫没有新鲜感,岳舞一坐下就戴上眼罩打算睡觉,这却令苏茉莉很是意外,她以为小舞这么坚持和自己一起出行……是有话想跟自己说。

不过见她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茉莉便保持了沉默。

但心头仍是被不安笼罩着。

航程过半,岳舞的头不知什么时候歪倒在邻座的茉莉肩上,后者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忍不住莞尔。

“茉莉。”就在苏茉莉以为岳舞熟睡的时候,却蓦然听到她细微的声音,“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苏茉莉登时全身僵硬。

第95章 不许挂我电话!

沉默大概持续了一分钟,这其间岳舞并没有催,仿佛是真的睡着了一般,而苏茉莉浑身冰凉,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吧?不要再逃避下去了吧?苏茉莉咬着牙,内心煎熬无比。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真的会疯掉。一个念头出现在她脑子里,苏茉莉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舌尖尝到了血腥味,她摇了摇头,自己种下的苦果总是要自己咽的,她有什么资格害怕被唾弃。

她的唇边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微微有些起伏:“小舞想问什么就问吧。”

岳舞终于得到了她的回复,而且她听得出茉莉的声音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她有预感茉莉这一次不会再回避,可也忍不住想她到底是隐瞒了自己什么。

一时间,她竟然没有勇气问出口。

也许是她的犹疑不决,苏茉莉愈发的紧张,她的呼吸声急促起来,甚至岳舞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罢了。她无声地叹道,随后头离开她的肩膀,摆正了身体。

“茉莉你……”她深吸一口气,“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来了。刹那间苏茉莉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退无可退,说了吧,都说了吧,一了百了。

“是。”她勉力微笑着,声音却颤抖的不行,“我是有事情……瞒着你。”

随后她便把自己昔年对她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没有漏掉。苏茉莉自己也很是惊讶,原来这些细枝末节自己一直记得很清楚。

全程,她都不敢去看岳舞的脸,而后者也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一直到苏茉莉把所有事情叙述完,她仍是一言不发。

“我说完了……”苏茉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完全被恐惧所侵袭,是的恐惧,羞耻和内疚都比不上她害怕自己被岳舞抛弃的恐惧,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而她完全没意识到。

她颤颤巍巍地转过头去看邻座的岳舞,却发现对方早已经满脸是泪。

“你在骗我吧……”岳舞一面抬起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一面摇头,“我不相信……”

苏茉莉原本已经泣不成声,听到岳舞这话她一下子就崩溃了:“你没听错啊,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她说着说着甚至笑了起来,“我苏茉莉就是这样的人,阴暗、卑鄙、下作,一直嫉妒着你,像是活在黑暗里的爬虫……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岳舞的眼泪汹涌而下,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无法发出声音,这更让苏茉莉恐慌之至,她抓住她的手:“你骂我啊!打我啊!怎么样都可以!是我欠了你的!”

“你怎么……”良久之后岳舞才哽咽出声,“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这句质问之后,自始至终没有再跟苏茉莉说过一句话。

直到飞机落地,空姐走了过来,岳舞草草地擦了一把眼泪,然后解开安全带,拿着外套向出口去。

她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

苏茉莉呆坐在原位,真正尝到了心如死灰的滋味。

原先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她,也曾经因为事业无望而灰心过,但和背叛朋友后绝望灰心的痛苦比起来,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