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不喜欢。”他又简单直接地下了结论。

“你知道个屁。”

“我当然知道。”阳台上的人拧开瓶盖,慢条斯理喝了一口,“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胆大包天,没什么好认怂的。现在扭扭捏捏,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喜欢。”

“……”

所以说大家知根知底,就是不好。随便说个什么,也能被对方捉住把柄,予以反驳。

徐晚星沉默片刻,低头盯着陈旧的地毯,“这么多年了,人都会变。”

“是吗。”乔野看着她,淡淡地问,“那你觉得,你是变好了,还是变差劲了?”

“都沦落到为您开车的地步了,能是变好吗?大家心知肚明,冷言冷语你就少说两句。”她也很直接。

乔野定定地看着她,有片刻的沉默。

他坐在风里,从山间而来的夜风凛冽又粗犷,吹起他的发,吹起他的外套。他坐在沉默的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漂亮而清冷。

“徐晚星。”他的声音很低,也像是来自远方,“你后悔过吗?”

徐晚星没说话。

“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当初明明有另一种选择,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出这一句,可这些年的不解与难以释怀,仿佛都藏在了这句话里。他希望她后悔,希望她承认错误,希望她说当年不应该抛下他。

明明约定好了远方,最后却只剩下他背上行囊。

可床边的人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不后悔。”

那一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

“选择都是自己做的,不管怎么样,也没有后悔的必要。”她望着他,目光明亮,也很平静,“我是过得挺辛苦的,但心里是也快活的。”

她没有说假话。

前途是可贵的。年少的感情是真挚的。可这些年来她也依然如初,知道老徐是独一无二的。

医生明明说了只有五年,那还是乐观的情况下,可如今老徐已经走过了第七个年头。

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哪怕在外风雨兼程、一身疲惫,走进那间病房时,能看见老徐冲她笑,叫一声晚星,她始终觉得值。

乔野与她对视了很久,才说:“年轻时心高气盛,知道你做出选择,挽回过,也被你拒绝了,所以觉得老死不相往来也好。”

“……”

“可我确实没想到你能那么狠,只言片语都没有再给过我。”他低笑两声,“我以为照你的性子,哪怕一时不欢而散,总会在事后多解释一句。”

徐晚星沉默了再沉默,开口也还是一句:“对不起。”

乔野看她很久,却终究没能等来一句解释。七年都过去了,她也依然没有后悔过,更没有什么要说给他听的话。

他起身,都走到门边了,忽然听见她叫了声:“乔野。”

他在刹那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迟疑,明明有话要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早点睡,祝你明天一切顺利,发射成功。”

她能看出他那亮起又沉下的眼神,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在关门声后选择一言不发倒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要怎么说?

从哪里说起?

难道开口就是一句:你的后妈不是你妈,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七年前,老徐被诊断出肠癌后,孙映岚曾经来找过徐晚星。

那时候的徐晚星穷途末路,一心赚钱,旁的什么也顾不了。可她年纪轻轻,能去哪里赚钱?

张姨提出把她介绍给顾先生时,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做过不少尝试。

她找过报社,想把老徐的情况告诉记者,如果可以,她希望有好心人士能帮帮他们。即便这是下下策,她和老徐也都是自尊心很强的那一类人,可迫在眉睫的救命钱令她孤注一掷,脸面没有老徐的命要紧。

记者带着录音笔和笔记本去了医院,摄影师在旁边拍照,不住地提醒她:“哭出来,要动情一点,眼睛里要表现出绝望的情绪。”

几张照片后,摄影师摇头,小声对记者说:“许姐,他衣服没穿对。”

姓许的记者多看了两眼,也点头,把徐晚星拉到一旁说:“家里有没有旧一点的衣服?让你爸爸换一下,这件不行。”

徐晚星回头,看着老徐身上虽然陈旧但整洁又得体的衬衫,没有作声。

记者把相机调到之前的照片,递给她看,“像这样的才行。”

照片里的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像街头乞讨的人,眼里都是麻木。

因为贫穷,所以要凸显给观众的就只能是贫穷,不可以精神,不可以穷而有尊严。

忽略衣服这一点,记者打开录音笔开始提问,问题是按照笔记本上一早拟好的来问的,她问得异常公式化,连表情都是职业的微笑。

“你是多大的时候被你父亲捡回家的?”

“小时候父亲对你好吗?”

“有没有打过你?”

徐晚星照实回答,说自己调皮捣蛋时,偶尔会被罚跪搓衣板。

记者的表情从这时候开始有所变化,目光有些微妙,“跪搓衣板?这是体罚啊!”

起初的问题还很正常,问着问着就变了味。

“我想了解一下,因为你和你父亲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你认为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带你回家并抚养你成人呢?因为据我了解,他只是个摆摊的手艺人,生活条件比较拮据,自己一个人过日子都已经很难了,再加一个你,日子恐怕捉襟见肘。”

再后来,她语气里浓浓的暗示已经不言而喻。

她委婉询问徐晚星,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上是否有不便。

那一刻,徐晚星勃然大怒。她把记者轰了出去,一把关上了门。

再后来,孙映岚与报社的朋友小聚时,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朋友是做记者的,曾经做过一篇人物访谈,专访从北京回到蓉城的地质专家乔慕成,也在那时候她们才成为朋友。

咖啡馆里,记者朋友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了这件事,末了还问:“哎,那父女俩也住清花巷呢。”

久久没看见孙映岚有反应,她挥挥手,“怎么了,映岚?”

孙映岚笑笑,说没事。当晚就在巷子口等到了徐晚星。

看见她的那一刻,徐晚星还有些局促,不安地叫了声阿姨。孙映岚微笑着说,“和我喝杯咖啡吧。”

她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对待徐晚星,而非温情脉脉的长辈对晚辈。

她把银行卡递给徐晚星,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时,徐晚星瞪大了眼睛,当即问道:“乔野也知道了吗?”

“小野不知道。”孙映岚安抚她,“现在高考在即,你不该分心,小野也不能分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他。”

徐晚星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所以这是阔太太拿钱封口,让自己远离她儿子的戏码吗?

她不肯接受,孙映岚却有无限耐心。

说到最后,妆容得体的女人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抹苦笑,“你和他还真是一样固执。”

徐晚星一顿,抬头狐疑地问:“谁?”

“你父亲。”

徐晚星说:“我是老徐养大的,当然和他一样。”

可孙映岚却摇摇头,语出惊人,“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孙映岚是地地道道的蓉城人,在蓉城出生,也在蓉城长大。

她家境不错,面容姣好,加之儿时学舞,身段更是玲珑有致,可以说是同龄人里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女。

她的舞蹈老师教她八年,见证她从小姑娘成长到妙龄少女,也对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很难去诠释那到底是真爱还是一念之差,总而言之,那个充满魅力的成年男子从她敬慕的师长成为了一个成熟体贴、会关注她内心世界一草一木的异性男人。

少女情怀与叛逆的青春期一起来到,身边的同龄男生似乎都蠢笨不堪,唯独老师明白她的喜怒哀乐,从不认为那是幼稚的少女心事。

她说什么,他都耐心听。

她笑的时候,他眼里也有笑。她哭的时候,他低头望着她,无限怜惜。

后来,从未受过挫折的孙映岚就这样爱上自己的老师,在他的引导下与她发生关系。那间舞蹈教室里充满了他们痴缠的身影、旖旎的言语。

可惜大一那年,她意外怀孕。

家里又惊又怒,自然是软硬皆施,一定要找出这个罪魁祸首。孙映岚无措又稚嫩,很快被家人发现了蛛丝马迹,供出了事情真相。

孙家也是体面人家,当即揪出了老师,要他给个交代。

在那样风雨飘摇的时刻,年轻稚气的孙映岚哭着挡在老师面前,哀求大家成全他们,她说他们是真心相爱。

那些话他们私下独处时,男人曾翻来覆去对她说过无数次。

他爱的只有她。

等她长大,他就娶她。

他说他等她等到了三十岁,一直未曾婚嫁,只是因为她。

可三天后,当她再去舞蹈室时,却发现已然人去楼空。她哭着回家质问父母,才得知老师在钱和人里,选择了前者。

区区三十万,男人带着钱义无反顾离开,留下她和她腹中还未成型的小孩。

那一年,孙映岚因病辍学,病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

她失去了全部的依靠,极易歇斯底里,并且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事实。她认为是家人逼走了老师,否则他不会放弃她和孩子。以及,她割过腕,宁死不要家人带走她的孩子。

心理医生奉劝孙家,说这孩子精神状况就在崩溃边缘,如果强行做手术拿掉孩子,恐怕等她醒了,会彻底没法好起来。

来年,孙映岚产下一女,未曾取名,就拖着孱弱的身体去到临市。

她听昔日交好的同窗说,曾在临市看见她的老师。

那一天,她穿着旧日的裙子,容颜清瘦出现在那所新的舞蹈教室门口。教室和以前的全然不同了,风光又气派,已具工作室的雏形。

她是知道的,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能去到更好的地方,教更好的孩子,带出一两个好苗子,完成当初他未完的舞蹈心愿。

那一天,她看见了他离自己的心愿更近一步,也看见四目相对时,他起初不可置信的表情逐渐蜕变成闪躲的目光。

其实用不着开口的,在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一切。

现实总给人沉重一击,她明白家人的确没有欺瞒她,老师做出了选择,舍弃了她。

天真少女一夕之间长大,回到家后,一言不发地关了自己三天。父母轮番劝说,担心她又寻短见,好在她饭照吃、水照喝,只是三天里都没有看过自己的女儿。

三天后,她偷偷带着孩子离开了家,就在父母发现后,急得团团转想要报警时,她孤身一人又回来了。

“孩子呢?”

“送人了。”她云淡风轻地扔下这句话,说,“从今以后,和他有关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那一夜,清花巷里多出个装在纸箱里的孩子。

徐家的单身汉忽然有了女儿。

蓉城没有了孙映岚,她连夜飞走了,去到北京,寻找自己的新开始。

徐晚星坐在咖啡馆里,脑子里空空荡荡,一个念头也没有。

孙映岚说,她长得和她父亲极像,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认出来了。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拥有了新的家庭,爱我的丈夫,和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胜过亲生的孩子。”

因为被抛弃过,所以对那样的幸福一丝一毫也不愿放手。她从未对丈夫坦言过自己的过去,也决定一辈子不再提起。

她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观念,从未爱过的女儿出现在眼前,她绝不会舍弃已有的家庭去选择徐晚星。更何况徐晚星也过得不差,虽清贫,却有自己的家。

互不干涉是最好的。

孙映岚至今还在吃药,只是药片都放在钙片瓶子里,从未让丈夫知道。她服用的药物导致她无法生育,但这也无妨,她已经有了小野。在她的努力下,她与丈夫恩爱无比,也与儿子关系和谐。

她不允许有任何事情,任何人,破坏她仅有的幸福。

孙映岚把卡推到徐晚星面前,希望她拿着钱为老徐好好治病——

“我的初衷一直没有变过,我希望你和小野不要走太近。高考后,你们就慢慢疏远,今后两个家庭都不要有所往来。”

否则尘封的秘密总有被发现的一天。

万一有当初知情的人出现,看出了徐晚星和那个男人长的一个模样呢?她不是赌徒,一丝一毫也赌不起。

可对于徐晚星来说,这不亚于是颗原/子/弹。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生母重逢,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可笑的一幕。

“你抛弃了我,从来没有记挂过我,再相见时也没有一丝一毫关心的意思,所有的想法就是希望我远离你的家庭,你的儿子?”

你的儿子。

这四个字令她觉得可笑至极。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胜过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那一刻,她是真真切切觉得,乔野也许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他拥有了一切,包括她的母亲。

她一点也不伤心自己的妈妈不爱她,因为老徐给的一切胜过这位亲生母亲千百倍。可她只有一个念头,厌恶。

她把银行卡扔在孙映岚面前,笑笑:“你放心,你怕我跑你家去认亲,我还怕别人笑话我有个这种亲生母亲。”

她是缺钱,但眼前这个人给的,她一毛钱也不会要。

徐晚星从咖啡馆离开后,接到了张静萍的电话,说顾先生要见她一面。那一天,她毫不犹豫答应了顾先生给的工作,从此驻扎在麻将馆。

深夜的酒店,她睁眼望着陈旧的天花板,慢慢地闭上眼。

曾经是满心怨怒无法说,如今呢。

如今是时过境迁,两人之间隔着大山大海,又该从哪里说起?

都是陈年往事了,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就好像她还惦记他似的。说出来引人同情,再看看有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吗?

她可没那么厚颜无耻,妄图高攀今日的乔大科学家。

作者有话要说:

……心虚。

明天会快乐起来的,看我真诚的眼睛+。+

一百个红包安抚一下爸爸们。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凌晨六点, 西昌的天还未亮。

一行三人集合在大厅, 乔野准备叫车前往发射中心。

门外忽然停下一辆面包车, 刹车时激起一阵黄土飞扬, 徐晚星降下车窗,冲他们喊了声:“上车。”

乔野问她:“不是让你今天白天休息吗?”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况且我车上还有一堆你们的东西, 送佛也要送到西。”

她连导航都没开, 过人的记忆力在这时候也能发挥作用,即便昨夜是赶夜路来的,也把回发射中心的路线记得分毫不差。

十来分钟的时间, 天边从鱼肚白变亮了。

一米多宽的车窗像是望远镜一般, 逐渐呈现出日出的盛况。一轮火红的朝阳从远山跃出, 刹那间点亮了大地, 点亮了群山,也点亮了苍穹。

窗外有凛冽的风, 车窗微微开阖,徐晚星扎着马尾,发尾在风里烈烈飞扬。

她浑然不觉,甫一刹车, “到了。”

沿途都没几个人,商铺还紧闭着, 只有零星几家面馆开着。中心门口倒是簇拥着不少人,还挂上了横幅,欢迎总设计师一行莅临发射中心。

见车来了, 所长带人涌了上来。

徐晚星一动不动坐在那,只低声说了句:“一切顺利。”

她目送三人下车,把后座和后备箱的东西拎下去,也看见了乔野和所长寒暄。正准备开车离去时,他却忽然转身走来,敲敲车窗。

她把窗户降下去,听见他交代她:“回去好好休息,睡饱了,下午再来。”

“下午还有行程?”

“没有了。白天是最后的准备时间,发射时间在今晚九点。”

“那叫我来……?”

他顿了顿,抬眼注视着她,“不想看发射现场?”

徐晚星一惊,“我也能看?”

“来都来了,待在酒店也没意思。”他言简意赅,“下午两点,我在门口接你。”

回到酒店后,徐晚星睡了个很好的觉,也做了个很美的梦。

梦里老徐没有生病,她参加了高考,和后桌的学霸一同考上了北京的高校。她梦见自己也在发射现场,不知道是火箭升空还是什么东西升空,她和沸腾的众人一起望天,满心骄傲。

醒来时,她记不得自己是不是也考进了c大,但梦里的她显然前途无量。

她对着天花板放空很久,终于承认,她很羡慕乔野。

徐晚星提前十来分钟开着小面包车到了发射中心,乔野已经站在那了,换了身深蓝色工装,头上还戴了顶帽子。

可即便穿着这样的衣服,也丝毫无损他的气质。放眼望去,一众穿蓝色工装的人里,他依然还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管她要了身份证,去门卫处登记,然后带她走进了偌大的发射中心。

“吃过午饭了?”他问。

“吃了。酒店旁边有家炒菜馆,随便吃了点。”她又问,“你呢?”

“我也吃了。”他补充,“这边有食堂。”

徐晚星点头,“对了,还没问探测器叫什么名字。”

“繁星。”说起这个话题时,他唇边染上了一抹笑,“繁星号。”

她定定地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也笑了。

繁星号。光听名字也很美。

下午的时间,他带着她参观发射中心。如今的中心以及成为西昌著名的旅游景点,科普航天知识,为天文爱好者提供了近距离接触航天世界的机会。

当然,也并不只是参观而已。

站在橱窗前,乔野问她:“还记得发射窗口吗?”

“怎么,想考我?”

“只是想试试看年纪会不会和衰减的记忆力成正比。”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火箭发射时间并不是一个确定的时间点,而是一个时间范围,被称作‘发射窗口’。”

“继续。”

“发射窗口宽度因“星”而异,近地轨道卫星一般为日窗口,每天都会有;月球探测器为月窗口,每月都有,但只有那么几天。而小行星和彗星等地外天体交会需求的探测器则为年窗口,一年甚至几年才能遇到一次。”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她带着挑衅的眼神,就连上扬的眉眼都在诉说着不可一世的神气。

乔野弯弯嘴角,“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徐晚星嗤了一声,“那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

“你说。”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于是徐晚星又和他继续掰扯为什么卫星发射时间都定在晚上。

下一个讨论环节是,高轨道卫星和低轨道卫星发射时间的不同。

再下一个焦点问题,地球的阴影区。

说着说着,她蓦地一顿,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