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里带了无奈,“阿弟,你怨你阿嫂好没道理,阿兄说过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况且那时候咱们都年轻,就算是发过誓的,可时移世易,决要从大局出发,而不是一味征战吧?!”

耶律德光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休战的意图,只觉满腔愤恨无处宣泄,抬脚便踢翻了自己面前的桌案,语声若雷,“阿兄能忘了自己发过的誓,我却是不能忘记的!”桌上酒水菜肴全落了地,汤汤水水染了殿内的地毯,他已经抬脚走了。

耶律贤与耶律平忽的起身追了出去,耶律璟与萧玉音才要喊住了这两人,兄弟俩已经撵上了耶律德光,举拳便打。耶律贤出闷拳,耶律平已经喊了出来,“耶律德光,你辱我父母外祖,我要与你决斗!”

好好一场家宴,叔侄三个当场在殿外打了起来。

萧玉音面色苍白咬唇不语,实则心里恼恨耶律德光不留情面,非要一次次羞辱她的父亲与自己。耶律璟几步出去,却没办法将叔侄三个分开,连连暴喝,这三人却实没有罢手的意思。

等到殿下护卫们围了过来,不顾挨打将叔侄三个分开,叔侄三个都带了彩,只两位皇子要更显眼一些。

耶律德光指着两侄子破口大骂,“没用的家伙,若有真本事怎么不去打齐人,跑来跟亲叔叔耍什么横?下次再来,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怒气冲冲去了。

耶律璟原还想着能够化解耶律德光的怨气,兄弟和好,一家人亲睦友善,哪知道雪上加霜,倒将局面弄的更加难看了。

耶律贤与耶律平被萧玉音抓下去擦药,他们兄弟俩偷偷窥着萧玉音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母后,你是不是不赞成我们与二叔打架?”

耶律平不等萧玉音答,立刻接口,“可是二叔欺人太甚,在朝堂上指着外祖父的鼻子大骂。外祖父与他讲道理,他只一味粗蛮不讲理,进宫来还要辱及父汗母后,儿臣实不能忍!”今儿这一架,算是将叔侄间伪装和平的面具给撕了下来。

萧玉音轻手轻脚替儿子们清洗伤口,面色沉静,只等全都收拾好了,临出殿门之时,才回头道:“就算你们要与你二叔打架,母后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赢的那一个,而不是输了只会放狠话的那一个!”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之后,耶律平朝着兄长眨眨眼,“母后的意思是,不禁着咱们跟二叔打架,只是下次打起来一定要赢他?”

耶律贤微微一笑,拿手揉了弟弟脑袋上的小辫子一把,“草原上的勇士,可不是论辈份得来的。”

自此之后,两名皇子留在宫里刻苦练习骑射武功,时不时便要拉着下朝的耶律璟比拼一番。

耶律璟见两儿子勤学上进,也只有高兴的份儿。

至于耶律德光,自那日离宫之后,便带着部分幕僚回了自己的部落练兵,朝堂上倒清静了不少。

夏景行与赵则通也是六月份回到幽州城的。他们此次带兵折损较少,只在路过各部落的时候遇上抵抗的辽人,便砍杀一番,进行补给,抢些骏马带回来,既不曾掳了对方人口牛羊,也不曾对部落进行屠戮,震慑的意义大于征讨。

这也是为什么齐人突袭两部,报上去之后,耶律璟听到部落损失不曾大发雷霆的原因。

他也开始考虑齐人举兵的意图,结合萧玉音在齐地见闻,与夏景行的交谈,他认为这是齐人怕辽人举兵,先行震慑一番。

萧玉音还提起,两国可以贸易往来,便如大辽与高丽,大食,西夏等国的贸易来往一般。

这念头还是她当初与夏芍药交谈之时便隐约有过的念头,后来几经深思熟虑,终于讲了出来。

耶律璟并不曾发怒,只面色沉凝说是再考虑考虑,萧玉音也不再多言。

幽州城内,夏家与赵家听得大军归来,两家人一大早便往城门口去迎。

小平安坐在保兴的肩头,兴奋的扭来扭去,“我要去骑马马,要跟爹爹骑马马!”今儿是连茶园子都不去了。

夏家的茶楼开业之后,后面园子里搭了表演的高台,说书先生在前楼讲书,后面便有艺伎人轮流表演,各处亭台廊榭之地便设了雅座,或设围屏,或设竹帘,或隐于竹侧,或藏于高台,充分利用这园子的地理位置,设置了十几处观赏的雅座。

开业当日,夏芍药也特意请了燕王妃带着小世子前来瞧热闹。

帖子是她亲自送过去的,话儿也说的漂亮,“原是家里的小子爱洛阳城的热闹,来到幽州之后想看杂艺,只街面上没有,老父便说要请个说书先生过来替他解闷,索性便托了朋友组了全套的杂耍班子,有掷飞刀吐烟火走百索的,表演口技猴戏的,倒是适合小孩子们瞧。我想着小世子整日在王府里呆着,也不知道瞧不瞧得上这些野戏,就多嘴来请一回。王妃娘娘若是不嫌弃,也请移步一观?!”

燕王妃未嫁之时,也爱长安城中的热闹,央了父母许久,也只能带着丫环往茶楼上去,坐在高处往下瞧,隔的老远,又或者坐在马车里将帘子掀起一个小缝来瞧几眼,到底瞧不真切。

听得夏家竟然开了这么个园子,兴致倒被挑了起来,“你且将帖子放下,到了日子我必带着世子去瞧一瞧。他长这么大哪里瞧过这些东西。”被养在王府里都快成个小闺女了。

燕王世子今年七岁了,已经开过蒙了,整日在家不是读书就是习武,也是宫里养孩子那套,礼仪十足,却远没有小平安活泛。燕王忙于军务,燕王妃又生怕儿子在自己手上养的性子过于腼腆,带了女儿气息,对小世子倒极为严苛。

等到小世子进了夏家园子,又有请来的各武将家眷们带着孩子来玩,小平安被夏芍药带着来与燕王妃及各家夫人见礼,得了许多见面礼,交给身边的丫环,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燕王世子的手,“我带你去看鹦鹉…”一点也不怕生。

他的鹦鹉如今也挂在园子里,那位表演口技的艺人整日都来逗,结果这俩蠢货学了一堆各种鸟儿的鸣叫,倒将自己原来的叫声都快忘了。

燕王世子去瞧王妃,见她缓缓点头,便知允了,小手被个肉乎乎的小爪子牵着,只觉说不出的新奇有趣,身边又闹哄哄跟着好几个孩子,一起去瞧小平安的鹦鹉。恰巧口技艺人也在,正逗着鹦鹉玩,众位小公子过来了,那人便逗的愈发起劲,那两只鹦鹉还引吭高歌,只是声音实在有些粗嘎,怪声怪调,引的孩子们大笑。

燕王妃留心去听,竟然听到了儿子开怀的笑声,不由满面诧异,她原还当自己儿子天生是个沉静的性子,却原来是家里没人陪他玩乐。

一堆孩子们的声音里,小平安的声音尤其响亮,大家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朝着两只鹦鹉大叫,“鹦哥儿开饭了——”两只鹦鹉便学着他的声音齐齐高喊,“鹦哥儿开饭了——”等着给添食水。

小平安再逗它们,那口技艺人也逗,两只鹦鹉却死活不肯开口,两双眼睛瞪着小平安似乎在发脾气,燕王世子好奇极了,“它们怎么了?”

“等着吃饭呢。”小平安笑的贼头贼脑,“这两个可倔了,要是不添食水,他们今儿能一天不开腔。”

燕王世子还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鸟儿,旁边另外一家武将家的小子张口便道:“这简直是鸟大爷!”立刻有孩子闹哄哄叫:“鸟大爷——”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那口技艺人请示小平安,小家伙豪气的指挥他,“给它们添食水,一会还会说话呢,不然我们玩什么?”那人添了食水,两只鸟大爷用完饭,总算肯再开嗓子了。

等到台子上开始表演,夏芍药又特特选了一处开阔的亭子,离表演的台子极尽,里面摆了好几张桌子,上面放了瓜果点心,又有丫环们瞧着,将这帮小爷们六七位一起请到了里面坐下来看表演,当娘的则在另外一处。

这些表演,孩子们最是喜欢,卖力捧场,也有当场打赏的。

夏家早跟这些艺人约定的,打赏由他们自己拿,夏家分文不取,往后园子开起来,引的旁人来吃酒喝茶,这些才是夏家的大头。

当日回去,燕王世子玩的满脸通红,兴奋的扯着燕王妃说了半日,等到燕王妃催了他回去洗漱休息,他这才带着小厮回自己院里去了。

燕王妃身边的丫头嬷嬷们都凑趣,“小世子今儿可高兴了,倒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兴的。”

“难道往日竟是我拘着他了?”燕王妃神色疲倦,靠在身后大引枕上,丫环上前来替她捶腿,“咱们小世子懂礼,只往日有些太沉静了。奴婢瞧着,夏家的哥儿倒是活泛的很,一点也不怕生。”

燕王妃想起夏平安那个小肉墩墩,眉目精致,玉雕雪琢的小人儿,开口倒跟大人似的,童声稚语却知道许多,面上便露出个笑来,“夏夫人养孩子倒跟王府里养孩子不同。”她是想着,其余皇子生的皇孙们将来是在宫里读书的,而她生的孩子却只能留在幽州读书。

她是个要强的人,总不肯让自己的孩子比起宫里的孩子们差了,因此在小世子的教养上才更为严苛,现在看来他长这么大竟然还不曾似今日一般开怀的大声笑过,燕王妃的一片慈母心肠倒软了下来。

晚间燕王回来,她还与燕王讲起此事,“难道竟是我做错了?”

燕王不由笑了,“你只想着宫里养孩子就是读书识礼练武,却不知我与阿行小时候也是淘气的紧。他还性子有所收敛,我跟儿子比起来,性子真是天差地别。原还想着那是王妃性子沉静之故,儿子许是继承了你的脾气禀性,王妃说起来倒好似咱们做父母的将他拘的紧了。不若以后也别逼着他苦读了,他将来又不去争文武状元,端看他自己能练成什么样儿也行,慢慢来就好。没得拘的紧了伤了孩子的身子。倒是让他以后多去夏家园子里舒散舒散。”

有了燕王这句话,次日王妃传达了给世子,小家伙整张脸都脸了起来,双眸好似要发光一般瞧着燕王,说不出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倒将燕王逗的哈哈大笑,在儿子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不知道的还当父王送你金山银山了呢。”不就是许了他隔几日出门玩玩嘛。

此后燕王世子隔得几日读书倦了,禀了燕王妃,便带着人往夏家园子里去了。

小平安是日日泡在园子里的,跟着口技艺人学口伎,偷看走百索的姑娘如何身轻如燕,坐在前面大堂里听故事,整个夏家园子倒成了他的乐园。

夏南天老胳膊老腿是跑不动了,保兴整日跟着他,腿都快要跑断了,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的小祖宗,你慢着点儿!”他这么能跑,每日饭量又好,倒是个极皮实的孩子。

只要燕王世子来了,便有人传信给他,他倒拉着燕王世子一起在园子里探险,反正想吃什么点心,自有园子里的人替他端了过来,哪怕拉着燕王世子去后台玩,也没人敢拦着。

虽然大了四岁,倒还能玩到一起去。

夏景行与赵则通进城当日,小平安坐在保兴肩头,朝着父亲扯开了嗓子喊,只幽州在瞧热闹的百姓极多,倒将他的声音掩盖了。夏芍药与何娉婷以及何渭都没去凑热闹,只坐在夏家茶楼吃点心,瞧着夏景行与赵则通骑着高头大马从街上走过,这才各自归家。

他二人回来,总先要去见过了燕王,禀过了军情才好回家。

到了晚间,夏景行果然回家了,才进门就被一脸气愤的儿子拦住了,小平安拿着把小木剑高喊,“站住!”

夏景行不防回家还会遇上打劫的,低头瞧着脚下的小豆丁,唇边缓缓绽开个柔软的笑容来,“大侠有何贵干?”

小平安离的近了,这才闻出来夏景行身上一股怪味儿。他离开数月,胡子长的老长,头发都打结了,身上溅了血迹污渍,若非身着铠甲,几乎要认定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乞丐了。

小家伙一把捂着鼻子,一手还坚持拿剑对着夏景行,“说吧,你是谁?闯进我家里来做什么?是想偷东西吗?”

夏景行眨巴眨巴眼睛,确认自己走了没几个月,儿子也不至于忘了自己,可是小家伙板着脸气呼呼的,分明是在认真打劫。

几步开外,夏南天忍笑忍的十分辛苦,都快扮演不下去一个“家中闯入盗匪惊恐的老人家”这个角色了,就怕自己笑出来,大孙子会反目。

“儿子,我不是你爹爹吗?你连爹爹都忘了?”夏景行蹲下身来,与满脸委屈却要坚持打劫的小家伙平视。

他眼眶里迅速聚集了泪水,眼瞧着有破堤之兆,却又强自忍着,“你明明不是我爹爹,我在城门口大声喊你,你都不应!你都不应!”控诉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意了。

夏景行心都软了,伸臂就将小家伙抱在了怀里,在他左右小脸蛋上响亮的各亲了一记,认真解释,“爹爹坐在马上,周围的人太多了,他们都喊着,压住了你的声音,爹爹没听到啊,爹爹不是故意的,爹爹怎么会不认安哥儿呢?”

“真的?”小家伙手里的木剑掉到了地上,眸子里满是怀疑,小手在自己脸颊上各擦了一把,似乎有些嫌弃自己亲爹。

“真的!我在马上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

小平安摇摇头,隔的老远,前面也有不少人肩头放着孩子,闹闹哄哄爹爹没听到也是有的。

“那,原谅你了,下次不能不认我!还要带我去骑马马!”小家伙倒是很大方,立刻被安慰了。

“一定一定!”

夏景行才点头应了,小平安就扭着身子要从他身上下来,目的达成,终于开始嫌弃自己的亲爹,“爹爹好臭,我要去找祖父!”

夏景行:“…”是亲儿子吗?!

他将儿子放下来,眼睁睁看着小家伙迈开小短腿跑到了夏南天身边,手脚并用往他身上攀爬,远处夏芍药正带着丫环从二门里迎了出来。儿子嫌弃自己不要紧,这不是还有老婆嘛!

夏景行上前去跟夏南天打了声招呼,便笔直朝着媳妇儿走过去了,才到了近前,两人还隔着三步远,夏芍药便伸手拦住了他,“停——”

这是…又要被媳妇儿打劫一番?

夏景行傻了眼。

“把身上的铠甲外袍就地脱掉,你这身上味儿也太大了些,这是要熏死我吗?”

继被儿子嫌弃之后,又被老婆嫌弃,夏景行一颗热腾腾思家的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目光瞧着别提多幽怨了。等他乖乖将铠甲外袍脱下来,夏芍药这才与他并肩走在一处,还吩咐丫环们,“袍子就扔掉吧,铠甲拿下去让婆子擦干净了。”

进了院子还不算完,她将要拦在廊下椅子上,解开了头发,先拿了一套梳头的家伙什,将他的头发给梳透了,这才将他送进了浴房,换了三趟水,才将夏景行洗涮干净。

等到吃饱喝足,终于躺到了久违的床上,夏景行发表感慨,“娘子都快将为夫身上的皮都要搓下来三层了。”

夏芍药眉眼弯弯,笑的十分温柔,“没事儿,夫君皮厚,搓掉一层还有一层呢。”

“你…你才皮厚!让为夫摸摸你皮厚不厚!”被嫌弃了老半天的夏景行终于找到了扳回败局的法子。

赵则通回到家的待遇,其实跟夏景行不相上下。

大舅子嫌弃他就算了,一见面他还想问好,大舅子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三步远,“妹夫你身上那是什么味儿?”他自己身处其中,袍泽们身上的味儿都差不多,早就习惯了,尚不觉得刺激人,还摇头,“什么味儿?什么味儿都没有啊。”就连媳妇儿也捂着鼻子嫌弃,“臭死了臭死了,秋霜秋果,快让人抬水来让爷沐浴。”亲自上手将他在浴房里扒了个精光,挽了袖子拿着丝瓜瓤子恨不得搓下三层泥来。

何娉婷完全不能想象,自己以前不知道有多干净,如今卖力的挽起袖子给男人搓澡,黑泥沿着他的背跟胸膛一道道流下来,居然不曾嫌弃他,当真奇也怪哉。

第二日与夏芍药交流经验,两人都捂着鼻子,似乎鼻端还能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

倒是夏景行与赵则通往燕王府议事,彼此看着已经打理过头发胡须,终于有点人样的对方,心有戚戚焉,“六哥被搓了几层皮下来?”

“你呢?”

互相相视苦笑。

能被打理的这以干净,那卫生做的必须十分的仔细。

他们昨儿来燕王府复命,燕王都被熏的头疼,匆匆听了几句就打发他们回去休息了,等人走了还让人往熏炉里加了一把香去去殿里的味儿。今儿再来,燕王就有心情听他们汇报军情了。

何渭来幽州也有些日子了,与夏芍药以及何娉婷分完了货,又结了货款,将幽州市面上的皮货干货收了些,一直拖着未走,就是在等赵则通的消息。

好不容易赵则通平安归来了,他便准备带人起行,回洛阳去。

他这些日子陪着妹子,还帮她将铺子打理起来,就怕妹夫不在身边她胡思乱想。有了何渭的陪伴,夏芍药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必日日揪着何娉婷出来忙碌,两人可以分开忙自家的铺子了。

兄长要回洛阳,何娉婷依依不舍,等到赵则通回来,便在家里摆了宴为何大郎践行,又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事儿,有要转达给何太太的,也有叮嘱何渭的。搞到最后,何渭都要忍不住了,“丫头,你以前可没这么啰嗦啊,怎的嫁了人反倒是啰嗦起来了?”

他不开口便罢了,才开口何娉婷珠泪儿一串串掉了下来。原本昨儿赵则通回来她就想哭,只当着兄长的面儿不好意思,便强忍着,到得今儿何渭要走,两重情绪堆在了一处,倒终于哭出来了。

赵则通原本还在埋头苦头,他在草原上这些日子,可没喝过热汤面,烤过的干肉吃的胃里燥火直升,见得媳妇儿哭了,忙扔了筷子去哄她,“别哭别哭,大舅兄去了还来呢,乖啊!”倒将何大郎一肚子要哄妹妹的话给憋了回去。

第八十七章

夏景行再想不到,自己出门一趟,家业就立了起来,茶楼布庄胭脂杂货铺子,同一条街面上一气儿开了起来。夹在最中间的茶楼倒将其余几间铺面后面的地界儿全占了,阔大疏朗,人气不断,到底还是家里有个贤内助之故。

夏家茶楼自开了业便没断过人,燕王妃与其余武将女眷们来过之后,家里的哥儿姐儿们常呼朋引伴的前来玩。本地人家好热闹的也喜欢过来消磨一下午的时间,竟引的幽州城里一个杂剧班子来投奔。

兵祸起来之时,他们窝在贫民区内,艰难度日,那些演杂剧的行头早没了,连个台子也支不起来,闻得夏家园子里养着各样艺人,班主便来试试运气,也算是给手底下几个小子姑娘求一条活路。

园子里的管事报上来的时候,夏景行正跟媳妇儿坐在茶楼上陪着儿子听故事,下面说书先生讲的白胡子一翘一翘,故事正进行到如火如荼处,小平安听的十分入迷,连桌上的点心都忽略了。

夏景行便留下爷俩坐着听书,自己往后面去了。

园子里前门乃是茶楼正堂,出入皆是衣着干净整洁的客人,那班主衣着寒酸,又怕冲了茶楼的生意,便往园子后门上去拍门,听得东家要见他,将身上粗布衣裳使劲往平整里扯了扯,这才被引到了一处轩厅。

夏芍药见得他头发半白,佝偻着腰,眉头便皱了起来。杂剧可不似说书的,表演的人好歹脸面上要能过得去。那班主也没想到夏家园子的东家竟然是个年轻妇人,容貌出众,人倒是谦逊有礼,见他行礼忙让旁边小厮扶了他起来,还给他挪了个坐墩过来。

待听得他那边有四五个姑娘小子,都是才将将训练成的,开了张搭起台子要赚钱了,辽人来了,便将原来的本钱也全给折在里面了。

“不瞒夫人说,小老儿班里这几个孩子,可都是打小学到大的,只没碰上好机会。小老儿原来也薄有积蓄,都花在了这几个孩子身上了,想着她们学会了总也能赚些本回来,哪知道碰上了兵祸…再没开台演过。这几个孩子长到这么大,旁的技能没学会,也只有唱曲演戏还拿手,没奈何求到了夫人门上,给这几个孩子求一口饱饭吃。”说着就又要跪下来。

夏芍药忙抬手阻止他,“老人家且不忙下跪,想要在我这里吃饭,也得有真本事的。既然你手底下那几个孩子都是打小学到大的,不如改日带了过来让我瞧瞧。”又让素娥去帐上支五两银子,给他们吃饭,再换身干净衣裳。

那班主不意夏家园子的东家竟然这般大方,接了银子还不肯信,“夫人…就不怕我带了银子跑了?”

夏芍药便笑,“五两银子若能济他人一时衣食周全,也算是我行了善举,为家里人积福,老人家先回去吧。”

等班主去了之后,榴花还傻傻问个不住 ,“五两银子呢,幽州城物价可不高,两文钱就好买个蒸饼吃,五文钱都能买个带肉馅的了,夫人就真不怕他白拿了银子不回来?”

夏芍药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傻丫头,只见你长个子不见你长脑子,你忘了你家大爷是做什么的?”手底下管着上万的人马,还怕被人诳了?

自他们搬来幽州,夏家铺子开了起来,夏芍药便勒令家下人等改了称呼,别再张口姑爷闭口姑娘,“我如今也是三品诰命了,是该摆摆夫人的谱了。”

夏景行从草原上回来之后,听到家里丫环下人开口呼他“大爷”,还愣了一回,只唇角勾起,眸子里盛满了笑意。

原本入赘旁人家的子弟,无一不是家贫无继,头无片瓦,或身处困境的。入赘了旁人家,一辈子都被叫做姑爷,就是为着时时提醒他的身份,让他别忘了自己的来历,家业儿女全都是女方的,他只光身子一个,顶好要对女家卑躬曲膝的逢迎着。

她回去照旧陪着夫儿听故事,夏景行还将桌上的水晶团糕往她面前挪了挪,含笑问她,“夫人近来可有闲暇?”

夏家父女俩都是做生意的老手,虽说别的行业不曾涉足过,到底道理相通,开起铺子来也不费手脚,如今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夏芍药笑睨他一眼,“闲暇自然是有的,只看对着谁。”

夏景行当着儿子的面儿,再不似房中无人,可伏低作小,只声气儿愈加的柔和,“夫人不想跑跑马吗?”他可是连骑装都替她在成衣铺子里买好了,掐腰的窄袖胡服,跑起马来可利落了。

好不容易燕王放了他跟赵则通几日假,总要抽空陪陪妻儿。

小平安这两日缠着他骑马,一天总要往城外跑个两圈子,可媳妇儿还没跑过马呢。想想怀里搂着她双人一骑,何等快活。他不是个能说多少甜言蜜语的人,与镇北侯宁谦恰恰相反。原来成亲就是个寡言的人,被夏芍药捂了这几年,话也多了,人也活泛了,总算是暖和了过来。

夏芍药朝着小平安呶呶嘴,小家伙听的认真,压根没注意爹娘坐在一处说了些甚,夫妻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改日城门才开,夏景行便搂着媳妇儿往城外去跑马了。

夏日早晨空气新鲜,北地晚早温差大,太阳没起来之时还微带些凉意,夏芍药身这穿着掐腰窄袖胡服,脚蹬小鹿皮靴,头发利落的梳在头顶,用个小冠子整个的束着,斜插着一只花钗,算是有别于男子发式,身上还披了间绣金线的披风。

夏景行怀里揽着美人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小跑了起来,街上这会子行人稀少,到了城门口还被守城的兵丁认了出来,笑嘻嘻向他问好,见得他怀里美人,容色倾绝,恍如仙子,俱都不敢抬头细瞧,只等两人一骑去得远了,才互相议论。

“大将军带着的就是他家夫人罢?”

“听说他家夫人生的极好,总不会大清早带着相好的去跑马吧?”

“那可说不准…”七嘴八舌,讲个没完。

当兵的在营里打混几年,都成了老兵油子,甚个荤话没讲过,这还只是碰上了夏芍药,知道这是正室夫人,嘴里也算干净,只议论一番。还有那武将文官天性风流的,怀里搂着姐儿出城玩乐,教他们瞧见了,也不知道都要说成什么样儿呢。

夏景行夫妻俩浑不知旁人如何议论,她靠在他怀里,二人迎着渐起的朝阳跑了一圈,等回去吃早饭的时候,被早起往他们房里摸过去,扑了个空的小平安提出了严正的抗议,“爹爹带着娘去跑马,都不肯带着我,我再不跟你玩了!”明明跟着爹爹跑马是他专属的乐子。

娘亲都是大人了,还跟小孩子抢。

小平安嘴巴撅的都能挂一个油壶了,瞅着爹娘满肚子不乐意。

夏景行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你快快长大,大一点爹爹教你骑马,等你长大成亲了,也带着自己媳妇儿去骑马可好?”

小平安眨巴眨巴大眼睛,对自己娶媳妇儿这事完全没有思考过,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空白,等喝下半碗粥之后,才终于想明白了,“娶了媳妇儿我就要陪她跑马,才不要!”

夏芍药一口粥差点喷到儿子脸上——他到底是对自己有多少怨念啊?!

夏南天自然是坚定的站在大孙子阵营里的,轻抚着大孙子的后背安慰他,“咱安哥儿不成亲,让你爹娘急死算了!谁让他们出去跑马不带安哥儿的!”

夏芍药无声朝着亲爹抗议:这种有了大孙子就将大孙子他妈抛至脑后的行为,自家亲爹做的太顺手,难道就不考虑亲闺女的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