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行一走,此次换了何娉婷来安慰夏芍药,她抱着大胖小子往夏家来串门,还叹气:“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夫君往长安去了,夏姐夫又往上京城去了,这一南一北隔的倒远。燕王殿下手底下难道就没人了,怎么只挑了咱们两家的男人出门啊?”

夏芍药可不敢告诉她赵则通实则也去了上京城,两人的丈夫这次还是往一处去了,只能托腮发愁:“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别等回来外面已经下起雪来了。闲着也是闲着,倒好让丫环们给他裁棉衣做棉靴了。”总要找事情做,才能分散注意力。

两个人针线都不行,身边的丫环倒都是心灵手巧的。夏芍药指挥了丫环们去库里搬料子,铺开了比对,床上桌上罗汉床上,到处都是铺开的料子,满室锦绣,荣哥儿正是爱瞧鲜艳颜色的时候,只瞧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小脑袋扭来扭去的到处去瞅,还摇着小胖手儿,嘴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夏芍药将他抱了过来,放在一匹宫锦之上,小家伙忽的咧嘴一笑,努力嗯嗯两声,已经熟悉了他表情的何娉婷暗道一声不好,才要伸手去抱,他已经往那匹摊开的宫锦之上热热浇了一泡童子尿。

何娉婷:“…”

夏芍药也傻了:“你…教他的罢?”哪有这么恰到时机的?

旁边侍候的丫环们都埋头偷笑,又忙忙上前来要将那匹宫锦给收走,却被夏芍药拦住了,“既然这匹宫锦被荣哥儿给浇了一泡尿,那就拿来给赵六哥裁个袍子过年穿。”

何娉婷顿时乐了,“夏姐姐你不会是想让我陪一匹宫锦给你吧?”

夏芍药想一下,“你说的有道理,回头记得欠我一匹宫锦啊,可不能白送。”说着自己也笑了,满腔愁绪倒是消去了不少。

正在此时,夏南天带着小平安从外面回来,小家伙直闯了进来,小脸蛋脏兮兮的,身上小袄子上都有好几处刮花了,又是土又是泥。

“这是…跟人打架了?”夏芍药真没想到儿子出门一趟,竟然会弄成个泥猴回来。

夏南天抬脚进来,颇感无奈:“我在茶楼坐着,他跟燕王世子在园子里玩,听说是跟一帮小家伙们去爬树了。园子里不是有一颗枣树吗?低一点的地方都被来往的客人随手摘了去,高处的倒是红艳艳的,他们一帮小家伙倒去摘高处的,他爬的不高,跌下来亏得有保兴垫着,还没摔疼。你是没见燕王世子,平时瞧着小大人一般,今儿也弄的脏兮兮的,也不知道燕王妃瞧见了,以后还会不会让他来园子里玩了…”

小平安全然不怕夏南天,瞧见夏芍药的冷脸都有几分害怕,小步蹭了过去,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红艳艳的枣子来,塞到了她手里,声音软软糯糯:“娘亲,吃枣,我给你摘的!”带着小小的不安与得意。

夏芍药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拿手指在他的大脑袋上点了点,“小坏蛋,别想拿枣子来哄娘亲。枣树那么高,你想吃了让保兴哥哥拿杆子打下来就是了,爬上去摔着了可怎么得了?”见他眼里迅速聚集起了泪水,声音更软了,“有没有哪里摔疼了,给娘瞧瞧?”一面去瞧他脸上手上身上,一面又禁不住退步:“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为着爬树掉眼泪,说出去可丢人了!等你再大一点,有人看着再爬树,娘也不拦着你,只小心不能摔下来,从高处摔下来可会摔成傻子的!”

小平安一下破涕为笑:“我才不会摔成傻子呢!”

第九十七章

燕王妃大着肚子见到向来整洁干净的儿子弄成个泥猴回来,身上袍子都扯破了,差点傻眼了。

萧烨原本是想偷偷溜回自己房间去的,等打理清爽了再往燕王妃面前去的,结果被燕王妃逮了个正着,正不知如何自处之时,燕王回来了,见得儿子狼狈的模样,反倒哈哈大笑,催促了萧烨下去沐浴换衣,阻止了正欲长篇大论教导孩子的燕王妃:“王妃且别恼,男孩子就应该有男孩子的样儿,斯斯文文未免失了男子气概,打今儿起让烨儿搬到前院去,王妃安心养胎即可,烨儿的教养自有为夫来。”前几年忙着军务,如今边境安稳,两国和平,燕王倒有空余的时间管起萧烨的教育问题。

也不知燕王如何作想,第二日竟派车往夏家,接了小平安去燕王府,又有驻守幽州的康家代家以及吴家的孩子们一起,全都聚集在了燕王府前院,专门僻出个院了来,给他们读书练武。

可怜小平安满怀了前往燕王府做客的美好梦想,想象着可以去燕王府撒着欢的疯玩一天,结果才进了燕王府的大门,就被揪到了燕王面上,聆听训示。

小平安长这么大,每日睁开眼睛,要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玩什么。

夏南天宠大孙子,人尽皆知,夏景行自己的童年回忆起来只有在老侯爷院子里静坐读书,垂头听训的岁月,有关于孩子的乐趣从来不曾无忧无虑的体味过,仿佛是自己缺失了什么,就想着在孩子身上补偿回来,他也不急着给小平安开蒙。

家里只剩下一个夏芍药,压根没想过儿子必须读书出仕,由得他胡天胡地的疯玩。

一家子大人都不曾逼过他,没想到燕王却做了小平安的童年终结者。

武将家的孩子们,大多读书晚,在场的六个孩子里面,小平安年纪最小,其余的都是六到九岁不等,被燕王一起抓过来开蒙拜师。

燕王府里教世子读书的乃是萧恪的两位幕僚岑文柏与喻鸿才,前者性格耿介,不会奉承上司,官场不得意,索性弃了七品小官,被燕王收归旗下,后者却是疏狂不羁的性子,自来不曾下场科考过,皆是满腹经纶,为人处世却皆然不同。

燕王明知岑文柏与喻鸿才性子格不合,却将这两位放在相邻的院子里,有时间还最喜听这二位掐架绊嘴,只当王府一乐。

小平安连毛笔也没摸过,就被揪过来开蒙,拜完了师要学握笔,姿势不对,岑文柏示范几次,见他不得要领,小胖爪子上就挨了一戒尺,这也算是他平生第一次挨打,不意人生还有如此艰难时刻,待要哭时又觉地点不对,这里可没有夏南天百般宠溺,只能硬生生忍着了。

开蒙第一天,小平安只学握笔,燕王世子开蒙数年,写出来的字已经颇为周正了,其余几位孩子也有在家握过笔的,六岁的康成荫比小平安还淘气,也是从未握过一天笔的,挨了岑文柏两戒尺,就要摔笔不干了,还朝着岑夫子嚷嚷:“我祖父都不曾揍过我!”简直是说出了小平安的心声。

小平安小声附合:“我祖父…也从来不揍我!”

岑文柏有心为难喻鸿才,便将这两个年纪最小,又最是顽劣不听训的分了给喻鸿才,自己来教其余几位,还美其名曰:年龄有差,所习不同。

喻鸿才先时偷懒,只让岑文柏先去上课,自己躲在外面喝酒,等喝的半醉,被岑文柏推过来两个小豆丁,他纳闷问:“岑夫子说你们连笔也不会握,那你们会干什么啊?”

小平安一脸骄傲的挺起了小胸脯:“夫子,我会玩!”

康成荫侧头瞧他这傻样,毕竟比小平安大了两岁,犹豫了一下才道:“夫子,我会打拳!”他每日跟着康将军转悠,见他将一趟拳打的虎虎生威,自己也跟着模仿的有模有样。

喻鸿才一手指着酒壶,侧坐在廊下栏杆上,抬抬下巴示意:“那你打一趟拳来我瞧瞧。”

康成荫自觉自己得了夫子青眼,得意的站在他面前,拉开架势打了一趟拳,虽然力道绵软,但出拳却很流畅,显见得是练过许多遍的。

喻鸿才夸他,“不错不错。”让他立在一旁歇息,转头又问小平安,“他会打拳,你会怎么玩?”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乡下的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但燕王收罗回来的却是手下部将子孙。许是他要给世子趁早培养臂膀,从这些孩子里挑几个忠心可靠的。喻鸿才很能理解燕王的心思,但凡燕云十六州的将领及其子孙,以后在整个大齐官场上,都会被人自然而然认为是燕王一系的。

这些孩子的未来,也与燕王府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平安侧头想想,他都是怎么玩的?

“茶楼上的说书先生都讲盖世英豪,忽然有一日就天下闻名了。祖父说英雄豪杰在成名之前,必定都有过极为辛苦的日子,只是说书先生没有讲。园子里走软索的花姐姐都是从小练起来的,她走在空中的时候我要仰头去瞧,每次我都担心她要从软索上掉下来。我问过她怎么这么厉害,一点也不害怕,她说她从小就饿着肚子练习的,不能吃太饱,不然太胖了就没法在空中走了…说口技的大叔说他为了练鸟叫,还专往深山老林子里去钻,趴在草里听山里的鸟叫,被野蜂咬的满头包,有一次差点被野兽给吃了…芍药花种下去的时候,春天就发了芽,祖父小心侍候着,不让我随便攀折,夏天才能开出最美的花来…园子里的蚂蚁搬家的时候,排着长长的队伍,像支军队一样…”他眨巴着大眼睛,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好玩的事儿,只是争先恐后冒出来,多的都不知道要先讲哪一件,“我太忙了,天天忙着去玩。”忽然之间就跑题了,小家伙大大方方邀请喻鸿才:“夫子若是有空,我请夫子去我家园子里去玩,不收你茶钱的,真的!”声音忽低了下来:“我不会写字,夫子千万别打我!”

喻鸿才都被他这小模样给逗乐了,摸摸他的小脑袋:“赤子之心最为难得啊!”身为官家子弟,家是长辈全然不忌孩子与这些底层艺人结交,殊为难得,最难得的是这孩子身上无一丝骄矜之气,似乎全然不曾意识到阶级之分。又问及他名字,听得乳名叫平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还端起酒杯递到他嘴边:“你来尝尝这什么味儿?”

小平安在家里是被严禁碰酒的,没想到进了燕王府,倒被先生给请喝酒,他小小尝了一口,咂巴咂巴味儿:“有点…香?”还有股酒味儿。

喻鸿才大乐:“真的香吗?”这可是宫里赏下来的梨花白,他厚着脸皮跟燕王讨了一小坛,味道清幽,酒意不及幽州的烧刀子醇厚,可胜在这股清淡之气,才引人浅尝。

康成荫深觉夫子不靠谱:“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他在家里也是被严禁碰酒的。

喻鸿才道:“那小孩子是不是应该听大人的话?”

康成荫觉得这句话靠谱,家里长辈可都是这么教导他的,倒是老老实实点头,没成想喻鸿才却将酒杯递到了他面前,“那现在夫子让你喝一口酒,你是听夫子的话喝一口呢,还是老实做个不喝酒的小孩子呢?”

康成荫傻眼了。

小平安抱着肚子哈哈大乐,“笨蛋!选不来就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嘛!”祖父常说凡事随心而为,开心就好,他在家里玩,从来都不肯委屈了自己的。

康成荫这次没再苦恼,干脆接过喻鸿才递过来的酒杯,学着宴席上大人的模样,一仰脖将小半盅梨花白给喝了下去。没想到这家伙酒量极浅,小半盅梨花白喝下去,马上小脸通红,一会就摇摇晃晃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廊下栏杆,对面恰摆着一盆兰草,他忽小声嘀咕:“三姐姐…你房里那盆兰草不是猫儿扑下来的,是我不小心打碎的…”

小平安与喻鸿才面面相觑,不意竟听见了他的小秘密。

偏喻鸿才这个始作俑者还一本正经叮嘱小平安:“看吧,喝酒切忌贪杯,不然容易酒后失言!”这就是现成的例子。

小平安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喻鸿才,良久才点点头:“夫子故意的!”这位夫子脾气好,还不拿戒尺,他瞬间就忘记了岑夫子留给他的心理阴影。

等到晚上燕王府的马车送了他回家,随行的侍卫向夏南天交待,此后按着时辰将夏平安送到燕王府去上课,旬日有假,燕王作主已经替他开了蒙,还赠送文房四宝一套。

燕王府的人走了之后,燕南天与闺女互相对视,各自觉得,燕王定然是闲极无聊,不然怎么开始插手他家小平安的教育问题了。

夏芍药将儿子拉到身边来,试图与儿子沟通今日在燕王府的开蒙经过,小家伙立刻想起了岑夫子的板子,顿时委屈的伸手给夏芍药瞧,“娘,王府里有个很凶的夫子,我不会握笔还打了我板子。”

夏芍药还未觉得怎么着,夏南天已经心疼的不行了,拉过大孙子来瞧,见他的小胖爪子上确实有个红印子,吹了吹又吩咐丫环拿药油,要替他搓开,被夏芍药给拦住了,“小孩子肉皮嫩,稍微一下就会留下印子,爹爹可别惯着他了。既然开蒙了,王府里的夫子咱们也不好干涉,而且还是殿下亲自开口的。赶明儿就好了。”

又问小平安:“夫子可怕吗?平安明儿还去不去王府里上课?”

小家伙想想不靠谱的喻先生,居然觉得他很神奇,顿时一点恐惧也没有了,还对明日之行充满了期待:“要去要去,先生说明儿去了教我怎么玩的更好。”在夏家父女俩不解的眼神里,小家伙又加了一句话:“先生今儿还请我喝酒了!”

夏南天:“…”

夏芍药:“…”

——燕王不是在开玩笑吧?他们家平安才四岁,这先生就又打又请喝酒的,别是…脑子里有点问题吧?

等到搞清楚原来打人的跟请喝酒的不是同一位,就更糊涂了。

燕王瞧着也是个靠谱的,怎么给小平安找的这位开蒙的先生似乎…不太靠谱。

护送耶律贤前往辽国的夏景行还不知道夏平安的教育问题,已经被闲下来的燕王殿下给彻底接管了,这拨孩子不但有教识字读书明理的夫子,还有打磨筋骨的武师,从幽州军营里面选出来的好手,教这几个孩子练习拳脚功夫。

燕王妃倒是大着肚子往前院来过一趟,远远瞧着萧烨跟一帮孩子们一起扎马步,等到武师喊一嗓子“休息”,一帮孩子立刻毫无形象的朝后跌坐了下去。

她倒是想管,还小声跟身边的丫环嘀咕:“烨儿这是一点皇家子弟的形象都没有,像什么样子?”这若是被长安城里那帮妯娌们瞧见了,不定怎么编排燕王世子。

燕王妃是见识过京里王孙公子的,从太子到二皇子,以及四皇子的儿子,嘴巴都似抹了蜜,各个跟小人精一般,逮着机会就往圣人面前去献殷勤,偏萧烨与这帮堂兄弟们全然不同,心眼实性子直,一点也不懂讨好圣人,也就占着斯文有礼,教养不错。现在可好,唯一的优点也没了,往后可怎么带到京里去?

丫环宽慰她:“王妃不必烦恼,奴婢瞧着世子爷这几日倒好似心情更好了,笑模样儿也多,听说学里有人陪着读书,就连写出来的大字先生也夸了好几回呢。凡事都有王爷在呢,王妃就安安心心养胎即好。”

燕王妃摸着大肚子安慰自己:“只盼这胎是个小闺女,也省得我操心。”

丫环掩嘴笑:“若是个小爷,将来只管娶妻生子,都在王妃眼皮子底下生活呢,若是生个小郡主,将来嫁出去了,王妃还不得早早晚晚惦记着?!”

燕王妃倒被她给说笑了,“教你这么一说,我倒应该只生儿子不生闺女了,省得嫁出去了一天还要想三回。”

世上做母亲的大多如此,不拘儿女,孩子不在身边了,一日也要多想几回。

小平安往日在家里闹腾,有时候跟着夏南天出去就是一整日,夏芍药也还没觉得有什么。忽然之间他被燕王揪过去上课,夏芍药每日忙完了总要想一想这孩子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燕王府受委屈。

为着一探究竟,她还特意派了保兴往燕王府送点心,说是给先生以及小伙伴们送来尝尝的,其实未尝不是探听消息的。

保兴提着两提盒点心进了燕王府,门口的侍卫直接将他引到了孩子们上课的院里去,正撞上孩子们扎马步,武师傅背着手在孩子们身边转来转去,廊下两位中年男子正在对奕,正是岑文柏与喻鸿才。手下按着棋子,嘴里还互相攻击对方,大揭对方的老底。

岑文柏嫌弃喻鸿才性格疏狂散漫,“你若是教不了,大可来跟我认个输,没得误人子弟”——这是听说对方头一次教学生,就将康成荫给灌醉了,在廊下睡了过去。

喻鸿才嫌弃他刻板,“小孩子天生好玩乐,你一戒尺打下去,说不定就毁了个好孩子,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死读书才能学识渊博?”——他这些日子就带着俩小弟子瞎玩,玩的高兴了再教他们握笔,纠正了姿势也不练字,先教他们拿着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俩小弟子画出来的纸张就跟鬼画符一样,刺激的岑文柏说他最近是不是改行修道了。

听得来人是夏家园子里派来给先生们送点心的,两人倒都不客气,招呼保兴将食盒提了过去,揭开了盖子吃点心,还吩咐保兴倒茶侍候。

保兴借机侯在一旁,偷偷朝远处瞄,见得小平安摇摇晃晃都快站不住了,看看旁边的小伙伴们都没倒,他倒又坚持了下来。

他回去之后就向夏芍药描述小平安在燕王府的表现,还道:“安哥儿长大了呢。”

第九十八章

夏景行带人护送耶律贤到上京的时候,城门口守卫森严,盘查的异常严格,守卫见到耶律贤本人,才放行让他们进去。

比起城门口的盘查,城内更是气氛紧张,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特别是对带着齐军进城的耶律贤都要进行一再确认。

耶律贤原本是坐着马车的,见此索性弃了马车,与夏景行并肩而行,这才免了一路的盘查,直达宫中。

萧玉音忽听得长子回宫,带着耶律平亲自出迎。

耶律贤与夏景行进宫,见到萧玉音,顿时大吃一惊。他离开之时,萧玉音还是满头乌发,如今两鬓却已泛起了霜色,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他一路而来,离上京城越近,心中不安便越大,及止进了城,见得满城森然戒备,便知有事发生,内心更是忐忑异常,这会儿脚下迟疑,几步远的距离倒好似隔着天堑,头一回生出了满满的恐惧之意。

萧玉音从听得儿子被截杀失踪之后就牵肠挂肚,望眼欲穿的盼着他回来。如今儿子回来了,她惶惶然扑过来,将长子抱在怀里,顿时放声大哭:“贤儿,你父汗…”

“父汗…他怎么了?”耶律贤声音都变了调。

耶律璟身体向来康健,几年都难得生一次病,以他的地位,整个大辽尽握手中,耶律贤实在难以想象,他能出什么事儿。

“你二叔他…捅了你父汗一刀,救了好些日子,还是没救回来,你父汗他已经去了…”

耶律贤顿时如坠冰窟,上下牙都在打着颤:“母后…这是在骗我?”

萧玉音放声大哭,哪里还能再说得出一句话来。

耶律平胡子拉茬,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跳脱的性子如今却沉稳了下来,目中中透着隐痛,上前来伸臂将母亲兄长都揽在了一处,将整张脸都埋在耶律贤脖颈处,热泪无声的流了出来。

无须再多说一句话,耶律贤便知道,辽后所言非虚。

耶律璟被耶律德光捅了一刀,伤及内脏,御医倾尽了全力抢救,到最后高热不退,捱了半个月最终还是去了。

萧玉音一面派人往大齐给长子送信,一面封锁宫中消息,只盼着长子回来稳定大局,又要防着耶律德光在朝中的亲信听到消息,怂恿他篡位,派人严加看守耶律德光,就连御医如今也被圈在宫中,必不发丧,对外只宣布汗王生病,需要静养。

辽国派去请耶律贤回国的人与耶律贤等人走岔了,并未相遇。是以算着日子,耶律贤竟然提前了近一个月回来。

母子三人抱头痛哭一场,还有万钧重担要挑。

可汗耶律璟身故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萧珙带着众臣前往宫中,大部分官员主张皇长子继位,但也有主战派趁此提出由丹东王继位。

耶律璟与耶律德光兄弟俩统一大辽,而皇长子的声望自然不及丹东王。

耶律贤等这些人吵的最激烈的时候,公布了耶律德光刺伤可汗,致使可汗重伤不治而亡的消息,随后命人将耶律德光押上殿来,又有一干人证物证。

耶律德光从来高傲,且兄长身故,确是他刺伤之故,到得此刻也不屑于掩饰狡辩,当庭认罪,倒是惊呆了一众官员。

原来还当是皇长子为着帝位而栽脏陷害的主战派们,此刻也说不出替丹东王辩解的话。

谋刺君主,形若叛国大罪,罪不容诛。

夏景行与赵则通带人离开上京城的时候,前辽帝耶律璟已经葬入帝陵,结束了一代帝王波澜壮阔的一生。对于大齐来说,他只是个满怀野心的邻国君主,但对于草原上的牧民百姓来说,他终止了草原各部落百年厮杀混战,统一大辽,让辽国百姓尝到了安稳日子的滋味,对明天有了期盼。

耶律德光离开延昌宫的最后一晚,耶律贤亲自前去见他。

耶律德光披发跣足,随意坐在阴冷的殿内,再不是往日那个跋扈暴戾的丹东王。

叔侄俩许久未见,若论武力,耶律贤并非耶律德光的对手,可是此刻他居高临下瞧着坐在那里的耶律德光,却忽然间对这个叔叔生不出一丝惧怕之意。甚至在他的目光直视之下,耶律德光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耶律贤的容貌,有七八分酷肖面目未曾受伤的耶律璟,耶律德光近来日里夜里,颠来倒去的回想兄弟俩从小到大的点滴之事,此刻迎着朦胧灯光走进来不发一言的耶律贤,竟让他有了几分恍惚。

——如果能够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你今日前来,不知道是要送我毒酒还是匕首?”

耶律贤不再去瞧他,目光掠过殿外宫灯,含着无限的悲凉之意,“我小的时候,一直很羡慕父汗与王叔兄弟情深,也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什么时候,对二弟都要似父汗对王叔一样爱护。”

耶律德光抬头只能瞧见年轻男子挺拔的背影,他低沉悲伤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母后说,父汗一直不曾怪罪于你,临终之前,也有遗言,不必降罪于你。我不能违逆父汗的遗旨,因此决定派王叔去为父汗守陵,明日启程。”

萧珙不同意耶律贤的作法,认为他此举是放虎归山。耶律德光一旦得到机会,必定卷土重来,谋朝篡位。但最后还是没有拗过耶律贤。

耶律德光苍茫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心里提着的那口气到了这时候却倏忽散了,一颗心直直坠入幽深谷底。他被萧玉音关起来的时候,一直心存希望,总觉得耶律璟不可能死。他以前比这还重的伤都挺了过去。后来耶律贤从幽州回来了,当殿宣布他的罪行,他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觉得兄长会死,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终有一日,耶律璟会站在他面前,兄弟俩还会各抒己见。

可是现在,大侄子却派了他前去守陵。听到遗言的时候,他内心才真正动容。

只有耶律璟,才会留下这样的遗言。

耶律贤长吐出一口气,仿佛想要努力将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搬开,“我会听从父汗的旨意,继续与大齐做个友睦邻邦,会让王叔有生之年看到,父汗当初的决定有多么的正确!”

这句话说完,他一刻也不再停,很快就离开了囚禁耶律德光的殿阁。

第二日天色才亮,耶律德光被宫中护卫押上马车,前往帝陵。马车沿着长长的宫道前行,还能听到震颤大地的鼓声,撞破宫墙传了来,激荡着他的鼓膜。他问起随车护卫,“那是什么?”

“今日新汗王登基大典。”

这一年的冬天,辽国新汗王即位不久,就派了皇弟耶律平出使长安。圣旨一出,上京城中不少官员权贵都在议论,说是汗王有感于先帝与丹东王之事,这才有意疏远了皇弟耶律平。

延昌宫里,萧玉音强撑着打起精神替耶律平收拾行装,收拾到一半便开始落泪:“平儿,你就不能留在宫里陪陪母后,非要去大齐游学吗?”

耶律璟身故之后,耶律平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他跪坐在萧玉音身边,将脑袋靠在她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柔软的好似能够随时滴下泪来。他揉揉鼻子,让那股酸涩之意消失之后,才道:“一直以来,儿子想去中原看看,以前只是单纯的想去游学,去看看那些盛产美丽诗篇的土地,可是现在我改了主意。”

萧玉音惊喜之极:“你答应母后留下来了?”

耶律平摇头:“母后,我现在要去看看中原的瓷器,中原的农耕技术,中原的纺织,中原民间的技艺,还想请一批匠人前来,教我们大辽匠人技艺。总之,我想去中原,寻找令我们大辽变大变强的方法。”

萧玉音流着泪,替他收拾行囊。

大辽帝位易主,境内并未因此而产生动荡,对于燕云十六州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燕王等人最初很担心耶律璟之后,由耶律德光继位,到时候两国和平盟约恐怕不复存在。如今耶律贤即位,便再无此等忧虑,也算是消去心头一件隐患。

幽州税赋交上去之后,户部尚书向圣人报喜,道是今年税赋比往年高出两倍有余,幽州知府也申明此乃互市所收,圣人连连赞好。

燕王府今年送往宫中的年礼也十分特别,除了互市上买来的骏马二十匹,已送往御马监,还有互市搜罗来的大食的红宝蓝宝,以及高丽的参。

圣人特意当着其余儿子的面,大赞燕王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