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连浩手下幕僚揣摩府君心思,在他的默许之下时不时往何家酒楼马场去捣乱,连花铺子也折腾了几回。

衙门如此行事,何康元还想着花钱卖平安,反倒激起了何渭的一腔傲气,“就算今年的花全给糟蹋了,也不喂给姓崔的王八。”崔连浩在任上六年,可真没少收何家的礼,哪想到临到卸任,还要来这么一出。

何康元也劝过儿子,“到底也就这一次,咱们厚厚送他一份礼,送走了这瘟神,以后不就好过了?”

何渭自有他的道理,“父亲有所不知,咱们就算不是软杮子,可崔连浩这次摆明了是要临走捞一笔,寻常的厚礼可喂不饱他。您不记得当年夏家的事情了?夏家为何要急急忙忙处理了家产,不就是怕他借机吞了吗?”何家在洛阳城也算得消息灵通,当年买夏家的祖产,总还是打听过的。

本想着这几年崔连浩也算得收敛,如今张开了血盆大口等着他们喂,那就决非寻常的东西能够打发的。

何娉婷可不知道自家与知府衙门如今已经势同水火之势,何渭生意做的顺风顺水,日进斗金,引的崔知府得了红眼病。

见到久别的父兄,何娉婷拜过了,又引了荣哥儿过来与外祖父见礼。

何大郎如今还未成亲,何康元抱孙子还不知道在哪年哪月,就连他自己也对长子发愁不已,见到虎头虎脑的外孙子,稀罕不已,抱了他在怀里玩,还一叠声的唤丫环拿吃的玩的过来。

何老爷子过世之后,何二郎就搬到了与香姨娘不远的院里去了。

他小时候无法无天,经过这几年何老爷子的严厉教导,性格倒沉静了下来。

原本何康元极疼爱这个老来子的,只在何老爷子的压制之下,不知不觉间父子就生份了。以前他还抱了何二郎在怀里玩,一眨间何二郎都已经开了蒙,往前街学馆里去读书,回来了也是侍奉在何老爷子身边,规矩礼仪一丝不错,只没了小时候那股子骄横活泛气。

人与人的关系大约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就远了,哪怕父子之间,情份淡下来也属正常。

何二郎从学堂里回来,往何太太面前来请安,见到何康元怀里抱着荣哥儿,他心里忽涌起一股酸涩之意。

何老爷子教育何二郎很是严厉,尤其在何太太面前甚是恭敬,容不得半点不敬。投桃报李,何太太也不是那不识时务之人,在何二郎要去外面学堂读书的时候,就提起将他养在香姨娘房里,何老爷子很是赞许她此举,特意开了祠堂将何二郎记到了族谱上。

香姨娘这些年并无所出,四时衣裳鞋袜又常给何二郎做,平日也往老太爷院里去请安,对何二郎嘘寒问暖,使得何二郎对她也颇为亲近。

何二郎在何家大宅子里住了好几年,虽然隐约还记得自己亲娘并非香姨娘,可是亲娘住在哪里,姓甚名谁,却再不记得了。他又不敢问旁人,时间久了渐将此事淡忘。

况他虽是庶出,但何家家资巨富,往外面学堂里去读书,身上穿的用的何太太也不肯亏了他,不过是费些钱粮布帛,何家也不差这仨瓜俩枣的,倒将他打扮的体体面面,跟着小厮书童,单看在他姓何,与何渭是兄弟,旁人再不敢小瞧他,学堂里倒有不少孩子捧着他。

只何老爷子教导的严厉,何二郎若是骨头稍微轻一点,也要被敲打一回,倒将他养成了谨慎克己的性子,进了香姨娘的院子,见到她还要问一句:“大姐姐来了,姨娘可曾去过了主院?”

他同胞的两个姐姐嫁人的时候,他还未落地,连她们什么模样儿也不记得,只有亲娘在他耳边叨叨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小人儿忘性大,何家主宅子可没人在他面前提过自己的亲姐姐,见过了嫡姐,他也还记不起来自己的亲姐。

“你大姐姐才来的时候我去过了太太院里,只她们母女许久未见,恐要说些私房话,太太便打发我回来了。一会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再过去。”又吩咐了丫环侍候何二郎净面换衣裳。

晚饭时候,香姨娘站在何康元身后服侍他,其余人等包括何二郎一家子济济一堂。何康元环顾席上,见得一妻一妾,二子一女,倒觉日子和乐,揽着荣哥儿要喂大孙子,他是做惯了大老爷的,哪里侍候过人,祖孙俩笑闹成一团,衣裳上都沾了菜汤酒渍。

当晚无话,次日天色才亮,何家大门就被人砸开了,小厮打开门一瞧,门外站着个烧的满面焦黑的汉子,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沟来,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快,快告诉大少爷,马场出事了!”声音嘶哑,讲完了就瘫倒在了门口。

何家父子惊闻马场出事,忙穿了衣裳坐了马车就往外跑,一路上追问那报信的伙计,“到底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正是何家马场的伙计,此刻还是惊魂未定,“昨晚也不知怎的,马厩里起了火,起先只是一点火星子,等我们发现已经连着烧了起来,怕马被烧死在里面,只能将马暂时从马厩里赶出来,但火太大了,群马大约受了惊,直接跑出去了,我们找了半夜都没找到,马场也烧了,马也没了…”那伙计讲着讲着,就又流起泪来。

马场里有三四十个伙计,照看着近一百匹马,平日人手是够用,偏偏遇上紧急的事情就抓了瞎。

大半夜的城门也关着,想往城里来求助得等天亮,一行人寻了大半夜,愣是没找到马。

何渭听得这话,心里就起了疑,“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等我们看到,火势就已经烧的很高了。”当时都忙着救火了,哪有空追究过起火原因。

何康元的疑心不比何渭的少:“难道是有人故意纵火?”父子俩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崔连浩。

他还有两三个月就卸任了,会不会暗中捣鬼,指使了人来放火?父子俩暗中猜测,却苦无实据,这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只能互相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何娉婷回娘家,何太太早早就收拾了她昔年的闺房,昨晚她带着儿子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往正院去的时候,见何太太神魂不定,这才知道家里马场出事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来呢?”

何太太也只是听得含混一句,昨晚何康元在香姨娘房里,大清早父子俩出门了她才知道出了这事儿,不放心又另遣了小厮往马场跑一趟,打听清楚了来回她。

前去打听消息的小厮前脚出门,后脚何娉婷就起床过来吃早饭了,就算是荣哥儿也没让她拧在一处的眉毛散开,惹的小家伙悄悄跟何娉婷说:“外祖母不喜欢我…”他马上三岁了,说话十分流利,常有出人意料之语。

何娉婷只能安抚儿子,“外祖母有了烦恼,不是不喜欢荣儿。”

派去城外马场的小厮午后才回来,说是整个马场只留了两个烧伤的伙计看着,其余人等全出动去寻马去了,就连老爷与大公子也出动了,具体因何原因起火的,那两个伙计也不知道。

何家母女在家里焦心如焚,殊不知何家父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康元与何渭在见识过马场火灾后的惨况,只能吩咐马场伙计继续寻找,又派人往其余地方调人过来帮忙寻找。

何渭主张报官:“不管这事跟崔知府有无关系,但咱们家马丢了,在官府留个案底,将来万一在哪里寻到了,也容易追回来。”

何康元想法又自不同:“崔知府就等着咱们往他设的套里钻呢。报了案之后呢?三不五时就有人往府里来,以查案为名勒索财物?”崔连浩任期内的衙门差役都学会了勒索事主,谁家若是报了案,案子了结之日遥遥无期不说,还常有衙差上门来“盘问”案发过程,没个几十上百两的打发不走。

那还只是普通人家的案子,轮到何家失马的案子,何家又是出了名的巨富之家,这些人一口咬下去,不吃的肠满肚肥,哪里肯松口?

如今洛阳城里,谁不知道知府衙门前的大鼓轻易敲不得。

何渭却劝说何康元:“就算崔知府想拖,可他任期还有两三个月就到了,哪里拖得住?咱们只是想在衙门报个案留下卷宗,等下任知府来了,倒可以做个敲门砖。”至于找寻失踪的马群,还是要指望自家下人。

何家各商铺酒楼紧急抽调出的人手寻了一天,到得晚上全都聚集到了马场,何渭下午就开始排查人手。刚开始马场出事,他脑子里还乱着,找了半日才厘清思路,如果是马群受惊,就算跑出去,也会慢慢平静下来。但据一路寻过去的伙计提起,马群一路往西跑的时候,速度是一直不停的,倒好似有人驱赶着。

也有目击何家马群走失的路人提供线索,说是似乎隐约瞧见有两个人骑着马,他还当是人为驱赶马群。

等撒出去的人回来之后,何渭便开始排查马场伙计,最后查来查去,昨晚到现在倒还真有个姓张的伙计不见了。

张二向来沉默寡言,埋头干活,从来不多话,在马场里也不出众,寻常除了他打扫马厩,按时半夜起来给马喂食,平日近乎隐形,与庄子里其余的伙计都不甚亲近。

这人并不是契了卖身契的,何家使的伙计有一部分都是从外面雇来做活的,譬如酒楼的伙计,商队的伙计,还有马场的伙计,都是打听清楚了底细签了雇佣契书的。

张二就是马场附近村上的男子,家境贫寒,父母年老病弱,前两年陆续过世了,他家里穷,也无人瞧的起他,后来投到了何家马场里来做工糊口。

到得这时,何康元反主张报案了:“马场说不定就是这小子烧的,他烧了马场,再驱了马出去寻了地方脱手,不比在咱们马场里做工要强。”

“既然有人瞧见是两个人骑在马上,那另外一个呢?”

到得此时,损失已经铸成,何渭也冷静了下来,倒想知道张二跟谁一起合伙做得此事。何家马场向来严禁伙计们在马厩燃火。马厩旁边还放着干草垛,四处全是易燃物,平日是要求一点火星子也不能见的。

父子俩商量过一回,亲自往知府衙门去报案。

崔连浩近来长日无聊,下面各县乡的事情自不必他操心,就连州府里的公事也是能拖就拖,反正马上有人来洛阳接手,他倒也不必着急作出刻苦样儿,倒有闲心瞎琢磨。

听得外面差役来报,何家父子前来报案,若非何家父子就要进来,他当真想要先得意的笑一回。

何家父子前来,不外是请求府君派人全力追查何家失马一案,到底是由张二里外勾结,还是他只是前去安抚受惊的马,最后只能一路追着马群而去。

其实私底下,何家父子还是偏向于前者的,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报案之时倒不好贸然下定论。

下衙之后,崔连浩再忍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往后院里去了。

崔夫人见得他这模样,与前几日发愁的模样截然不同,倒也高兴:“夫君的事情都解决了?”

“只要本官出马,难道还有办差了的事情?”

见他都在后院里打起官腔来,崔夫人倒有一事:“大人既然有此能耐,只不知我这里有桩事情,大人可能帮我决断?”

“说来本官听听。”

“大人既然会高升,二郎向来在书院里读书,大人可记得二郎身边跟着侍候的文姨娘,她与磊哥儿怎么办?二儿媳妇如今可还不知道二房里有了磊哥儿呢。”

原本崔二郎在书院里读书,这几年也只中了个举人,他发誓要上金殿考个进士回来的,因此倒不急着走门路跑官。而文姨娘自跟了他,这几年就一直跟着在外面生活。

宁景兰倒是疑心过丈夫在外面有人,可她被崔夫人圈在后院里,哪里都不得去,崔大姐儿倒是在互市开的那一年就出嫁了,嫁的乃是崔连浩同年的儿子,如今也跟着公婆丈夫在外地任上。

崔二郎这些年在家里住的日子不多,这些年在她身上也有限,竟然至今也不曾有孕。宁景兰才嫁进崔家是何等神彩飞扬,如今神色间却带着沉郁之色,她也不是涵养功夫好的,就为着崔二郎长年在书院里,回家来三回里总有两回是在闹别扭。

每次跟他争过吵过了,等他走了之后,总是后悔不已,时不时想起才新婚之时崔二郎对她的好来,这时候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了,下次崔二郎回来再俯低做小。但她从不曾向别人低过头,哄起丈夫来全然不似文姨娘那般温柔自然,一面温顺小意着,一面心里又暗暗不甘抱怨,总想着这次哄转了他,下次还要压他一头。

原本就心不定,反反复复的折腾,忽冷忽热,本来丈夫在家里呆的时日就不多,时间长了有感于她暴躁易怒的性子,偶尔夫妻俩个在一起,好不容易能说几句和气话了,也不知哪句话触着了她的逆鳞,一个不小心她就怒了。

崔二郎都觉得她的性子可怕,跟文姨娘提起来还要叹一句:“当初娶的时候瞧着生的也跟花朵儿一般,真是没瞧出来她的性子居然是那样儿的。”

文姨娘还不知道崔夫人对宁景兰的态度,只自己暗中揣测着崔家可能对这位奶奶并无好感,不然何至于在外面给儿子聘妾室,但嘴上却不能留下什么话柄,她是温柔善良的,说出来的话也必须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奶奶许是在家里呆的闷了,又时常见不到夫君,难免想念夫君。夫君时常不在她身边,多哄哄她就好了。”

崔二郎搂了文姨娘在怀里叹气:“她若是有你一半的温柔懂事,我都不可能将她冷落这么多年,实是她有时候让人气恼的紧。”原本就是顺应了崔夫人之意,可当初多少心里还是有些同情怜惜宁景兰的,好歹年轻的小夫妻,也曾有过柔情蜜意的时候,只是后来渐渐的宁景兰的娇俏被文姨娘的温柔取代,再被她三不五时闹一场,那点子夫妻情谊早被磨的一干二净了。

文姨娘算着崔连浩任期,背着崔二郎还要抹眼泪。等崔二郎从书院回来,丫环还悄悄儿向崔二郎道:“姨娘这两日不知为何,等送走了二爷,总在自己房里抹眼泪。”

晚上熄了灯,崔二郎再问起她为何要哭,文姨娘起先不肯说,问的急了才泣道:“我舍不得与郎君分开,一想到以后要与郎君分开,只觉得生不如死!”

崔二郎大惊:“我几时说要与你分开了?”

文姨娘抹着眼泪道:“府君大人马上任期将满,届时郎君走了,我与磊哥儿怎么办?”

磊哥儿才两岁,正是文姨娘所出。崔二郎好容易得着个儿子,喜的跟什么似的,日日回来要陪一回儿子。

文姨娘不过是欲擒故纵,但她的意思与崔夫人问及崔连浩的却是同一个意思:既然崔家举家要迁,那她与磊哥儿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同行?

文姨娘可不想舍了崔二郎,跟了这个男人这么些年,她都已经可以将他家里的大房忽略不计,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里崔二郎都陪在她身边的,可是跟着崔府君一起回京述职,她却不能急赤白脸的问到知府衙门去,只能从崔二郎这里摧问。

“傻瓜!不管我丢下谁,也不可能丢下你啊!等我回头禀过父母再来告诉你!”

崔连浩回答崔夫人的却是大笑不已:“磊哥儿是咱们的孙子,咱们回京述职,他跟他姨娘自然也跟着去。”

崔夫人还有几分担忧:“那南平郡主那里,还有晋王那里…”到底还是有些担忧的。

崔连浩笑的更厉害了:“傻夫人,南平郡主与晋王算什么?不过皇室宗亲,如今你夫君可是在东宫门下。东宫乃是未来天子!”老皇垂暮,东宫继位也是迟早之事,晋王还真不足虑。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事情果如何家父子猜测的,家里马场出了事儿,报案之后,衙门的差役便开始上门了,大马金刀坐在何家正堂,提起何家丢失的马群,自述破案之辛苦。何渭出面接待,顺便拿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了这些人。

崔连浩上任数年,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遇上个财物上贪的狠的,原本跟着前任还有心办案的差役吏胥们也渐渐只惦记着一心捞钱,如今洛阳城人人皆知,遇上官府上门勒索财物,那是比盗匪还狠的。

打发走了差役,何家父子继续派人前去寻找张二,一面让其余店铺庄上的伙计小心应对,别再出现马场事故。

过得几日,张二还未找到,知府衙门的人又上门来了,而这次接待的却是何府的管事,只道老爷少爷都在外面追查马场案犯,数日不曾还家,倒让积攒了一肚皮辛苦话的捕头无处可倒,“查案的事情哪里就用得着何老爷跟大公子呢?有咱们弟兄们在,定然不日就能查明真相!”

管事的奉上茶水,陪笑哼哈两句,茶水换了一遍又一遍,茶叶都无味儿了,衙差坐着无趣,起身要走时,何家管事也毫无眼色,将人送到大门口,绝口不提辛苦费。

衙门这帮人原还当这次钓到一条肥鱼,哪知道总共来了三四回,除开第一次何大公子赏了二十两银子,再去何宅连主家都见不到,只有管事的应付,竟让他们白跑了几趟,心里直骂娘,原本就不是诚心办案,而今竟是连样子也不必做了。

崔连浩也想着,何家损失厉害,总还会备了厚礼上衙门来求他早日破案追回马匹,哪知道何家父子只除了报案当日,此后一个月竟然是半点动静也无,从不往衙门来追问案件进度,心内暗暗生恼。

只他再有一月就要卸任,回京述职,太子那里打点好了之后,不怕再寻不到个好差使。

崔夫人已经开始让儿媳妇们收拾东西,又特特叫了宁景兰过去,先叹了一口气,道:“老爷上任六年,你与二郎成亲也这么些年头了,好歹你嫂子还生了宽哥儿呢,你却连个一儿半女都无,你是怎么打算的?”

宁景兰还能怎么打算?就算是家世高华,可无子却是大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此事放到圣人面前去,恐怕也没办法偏向她。

“全凭婆婆吩咐!”她低了头,满心的不甘委屈,只恨自己肚皮不争气。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又是郡主教养出来的,家教上再错不了的。当初二郎去书院读书,怕他身边只有小厮,照顾不周,我便作主寻了个丫头侍候他,不意那丫头竟然肚皮争气,如今已经生了个儿子,既然不日就要回长安,我估摸站将她接进来做了姨娘,一则二郎膝下有个儿子,你也算是嫡母,不止于让人在背后说你的不是,二则也不好让那孩子跟丫头一直在书院那里住着,总要名正言顺的进崔家的大门,上了祖谱才算的。”

宁景兰便如当头被劈了一记炸雷,脑子里嗡嗡乱响,只觉得数年猜测都成了真,丈夫竟然真的在外面有别的女人,竟是连儿子都生了下来,可他房里不是没有通房丫头,只是后院里的被她压制的死死的,哪知道外面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那一瞬间她肚里有无数恶毒的话欲骂出口,可是当着婆婆的面,到底还懂得收敛,只想到终于要回长安了,等回到了镇北侯府,自有母亲与外祖父替她做主。

这些年里她与崔二郎之间渐渐冷若冰霜,虽心里还有企盼,可到底也有所察觉。她的面色瞬间变的很难看,到底也只能应了下来。

文姨娘盼着进崔家的大门可不止一年,此番坐了轿子,怀里抱着磊哥儿从侧门进来,她身上虽不能穿红的,只着了粉色裙袄,可磊哥儿却打扮的十分喜庆,红袄红裤的白胖娃娃,取她与崔二郎所长,竟然生的十分可爱。

宁景兰自知道了崔二郎在外面服侍的丫环竟然生了儿子,气恼之下当日回去便胸口肋下闷痛,原是信期快至,教这消息砸下来胸口郁结,竟是不痛也痛了。这时候倒不好再叫大夫了,省得让魏氏当笑话瞧。

魏氏也打着关切的旗号上门来安慰两句:“二弟有了儿子,于弟妹也是有好处的,不过是个丫头,就算进门那也是个妾室,难道还能越过弟妹去?!”到底这个弟媳妇这几年被婆婆暗中打压,丈夫又不甚体贴,心早被外面的女人拢住了,魏氏做长嫂的在婆婆面前早压了她一头,虽心里痛快,可是想起外放的丈夫在任上,妾室生的庶子庶女都有了,到底也生起了些同病相怜的况味。

这等微妙的心境,放在如今满心不是滋味的宁景兰身上,那是半点情也不肯领的,妯娌俩往日就算不上有多融洽,此刻也不过当魏氏来瞧自己的笑话,遂暗暗刺了魏氏一句:“大嫂说的是,听说大哥那头儿女都有了,等宽哥儿弟弟妹妹回来,大嫂也定然多子多福。”

她不能当面跟婆婆叫板,可是对于妯娌,却无示弱之心。

魏氏当场气的色变,丢下一句“我去瞧瞧宽儿该从学里回来了”就走了,半道上还气的直喘气,“不知好歹!我不过是瞧她可怜,去安慰她两句,这般没脑子,不怪拢不住二弟的心。”心里却也觉得悲哀,碰上崔夫人这样的婆婆,全然不想儿子与儿媳妇长年不在一处,只留了儿媳妇在自己身边立规矩,多少个夜里她瞧着宽哥儿熟睡的小脸暗中垂泪。

跟着她的丫头劝她:“奶奶消消气,二奶奶向来这样的脾气,哪里知道奶奶好心好意呢。”

文姨娘进门的当日,知府后衙还摆了几桌,她跪在宁景兰与崔二郎面前敬茶的时候,还是初次见到崔二郎的正室,见她容貌生的着实不错,只脸色却并不算好,便知道自己带着儿子进门恐怕给了她沉重的打击,文姨娘审时度势,便愈加的伏低作小,还拉过了磊哥儿,让他叫“母亲”。

宁景兰听得磊哥儿奶声奶气的叫母亲,不但立住了,连话都会说了,一门子都只瞒着她一个,竟是拿她当愚顽之辈来耍,只觉得万箭穿心,当着满堂宾客还得强撑着接过文姨娘这杯茶,抿一口直苦到心里去,竟然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自有她身边的丫环上前去给文姨娘见面礼。

文姨娘又端了茶去敬崔二郎,他竟然接过茶不及正室训话就将人扶了起来,与文姨娘对视,眼神里的柔情蜜意遮也遮不住,倒让一旁才接过茶的宁景兰倒好似是多余的,完全挤不进他们二人的视线里。

磊哥儿还往崔二郎怀里扑:“爹爹抱!”真是刺目已极。

崔二郎饮了口茶,自有丫头接过茶盏,他怀里抱了儿子,身边立了娇妾,虽生的不及宁景兰貌美,但因着男人宠爱,今日又是她的大好日子,眉目盈盈泛光,一身娇艳的桃粉色衣裙映的美人如玉,竟生生将面色灰败的宁景兰给比了下去。

宁景兰在席面上坐得一会,说是去更衣,转头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将颈上一串火红色的珊瑚串给一把扯下来。就为着表明自己的正室身份,她首饰头面皆挑的一色大红赤金,打扮的锦绣辉煌,可是还是败在了文姨娘温婉甜蜜的笑容面前。

同样是女人,丈夫疼不疼只瞧她脸上表情便一望而知。

陪房丫环在旁相劝,“奶奶别气,且让她得意会子,再过些日子,等老爷进京述职,难道还怕制不了一个小小的姨娘跟一个庶出的孩子?”她家的郡主娘娘,那是连正室嫡长子都能想办法逐出门去的,何况一个小小的庶子。

宁景兰顺了半天气,又重新梳妆打扮了,才有力气往席间去,心中苦楚不足人为外道也,只盼着尽快入京。

崔二郎纳小,孙子认祖归宗,算得知府衙门的大喜事,整个洛阳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请到了,何家自然也在其列。这般大张旗鼓,实质上后院里最出风头的还是文姨娘。

前来赴宴的人家都携了礼物,只唱礼的按着礼单子喊,差点将嗓子都喊哑了,又换了人来。

何家父子进来的时候,见得仆役络绎不绝的往库房里抬礼物,互视一笑,心知肚明,崔连浩这是借着卸任好狠捞一笔。今日是儿子纳小,赶明儿还有送行宴,真是恨不得将洛阳城的地皮都刮下来三层带走。

崔连浩见到何家父子,还要假意询问一番:“我听得下面人提起,说是何老爷家里那个失马的案子已经有点眉目了。”

“劳府君动问,是有点眉目了。”何康元心里火气腾的就冒了上来,他们父子俩带着人追查许久,只找到张二一付骸骨,在运河里泡的发涨,还是靠着他脖子后面一块胎记才认出来的。

哪知道消息传出去,衙门的差役便赶了过来,倒将张二的尸体带到了义庄,倒好似这番辛苦是他们做出来的,还好意思开口跟何家父子诉辛苦,打量着讨些辛苦费。

连张二都被杀了灭口,当初有人目击马群被两个人驱赶着,其中一个是张二,另外一个恐怕就是接应的人了。马群既已到手,张二留着便无甚用处,死在运河里也不意外,只验证了一件事,恐怕马群是被驱赶至运河码头,装船而去,运往他处销赃。

能够驱赶着马群装船,又能做的无人察觉,整个洛阳城能做得这般机密的,除了官府还有谁?

何家父子心中已有猜测,只是未有实据而已,对着崔连浩这张虚伪的脸,心里多多少少觉得恶心,寒喧几句就去寻生意场上的旧友。

洛阳城里不少富商在崔连浩手里六年,没少打点,皆盼着他尽快卸任,倒有不少与何家同仇敌忾的,只在席间不好多说。

当晚,宾客散尽之后,崔二郎回了新房,徒留宁景兰独守空房。

次日清早,文姨娘往宁景兰院里去请安,宁景兰见到她那张温顺的脸,心里就充满了怨毒,但文姨娘与崔二郎一起过来,她心里再有气也不想当场跟崔二郎闹翻。

真没想到有一天,她想要见到丈夫,还是因为丈夫回护别的女人,怕她欺负了自己的心尖子,这才陪着过来,真是想一想胸口也要闷的喘不上气来。

等崔二郎以照顾儿子为由,将文姨娘带走之后,宁景兰将房里瓷器砸了个稀烂,她身边的丫环也气愤不已:“二公子怎么能这样?难道奶奶还能将文姨娘吃了不成?”

妻妾地位,自来不同,崔二郎这番动作倒将自己的心意展露无疑。宁景兰这些年反反复复的折腾,那是因为房里只有低眉顺眼的通房丫头,如今生生多出来个有宠有子的文姨娘,哪里还肯在崔二郎面前软和一分,好让文姨娘瞧了笑话。

此后数日,崔二郎都宿在文姨娘房里,每日文姨娘来请安,他都陪了过来,只磊哥儿不曾带过来,偶尔宁景兰问一句:“怎的不见磊哥儿?”崔二郎倒代答:“母亲大清早就让人将他抱了过去。”

祖母疼孙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宁景兰原还想着从孩子下手,哪知道崔夫人深谙后宅之术,生怕磊哥儿出了意外,每日天亮就让人将磊哥儿抱到自己房里去,有时候宁景兰去请安,还能看到磊哥儿在那里逗她开心,奶声奶气叫“祖母”。

幽州城里,燕王接到圣旨召他回京,不年不节,又非圣人万寿之期,他心中不免疑心京中出现了变故,幸得此次前来传旨的官员乃是礼部的左侍郎,小心跟他透了个口风,说是圣人年纪大了,从五月里就生了病,断断续续病到了现在,好两日又病三日,如今政事全靠着政事堂几位老大人与太子二皇子协理,只不曾明发上谕让太子监国而已。

许是圣人想儿子了,这才传旨召燕王携妻儿回京。

不用左大人再多说什么,燕王都能想象如今长安城中太子一系该是何等得意。

他砍了太子臂膀,等于是亲兄弟撕到了明面上,往后太子登基,岂能有他的好处。

太子心胸狭窄,小时候他就极会瞧人脸色,就算是比太子小了好几岁,凡事也让着他,不曾争先。他是没少看太子对二皇子下手。小皇子们打闹,又不会伤及性命,就算是告到皇后或者皇帝面前去,顶多以兄弟俩玩闹为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