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行听了老婆的复述,倒不甚担心:“平安年纪虽小,人却不傻,又有外祖父提点,世子护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他真是太天真了。

夏芍药但愿自己多想了。

夏景行此次休假,还有件事情要做。上次跟秦瑱借了人,才将京郊大营梳理清楚,又让徐克诚以及下面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得到了应有的惩处,还未登门谢过侍郎大人。前两日他就托人送了帖子,休假的时候要往华阳大长公主府上去拜望。

夏芍药准备了一份厚礼,他却道:“少安说大长公主很想见见你,今日可不是为夫一人出门,而是咱们夫妻一起。”

“见我做甚?”

夏芍药到长安之后,除了见过了燕王妃,与京中贵眷们还未打过照面。她自己在市井商户家里长大,自觉与京中这些贵妇隔膜的很,还真没想过要去结交。反正夏景行的位子很是敏感,还真不宜与官眷结交,省得上面忌惮。

这事还是赖秦少安。夏景行坐稳了京郊大营掌军的位子,他便回家向大长公主炫耀,倒好似他自己坐到了那位子上去。华阳大长公主提起让夏景行过府来玩,秦少安便道:“他忙了这些日子,家里夫人从幽州过来都不及团聚,一心扑在公事上。最近大约要抽空在家里陪陪夫人吧。”

“夏夫人上京中来了?我怎么恍惚记得,她家里以前好像是卖芍药花的?”

华阳大长公主一大爱好就是芍药花,她院里摆着不少名品,都是身边丫环贴身照料着,照料花儿比照料人还细心呢。若是枯死了一棵,她怕是得伤心好几日。

秦少安拍手大赞:“祖母记性真好!夏夫人家里世代种芍药花的,在洛阳城可是一绝!”

“那就把夏夫人也叫来,跟老婆子聊聊天。”实则是她院里有两盆芍药近日发蔫,一盆粉盘藏珠,一盘金带围,就怕今年长的不好,误了花期,正好有莳花弄草的高手到了长安,自然得把握机会了。

作客当日,夏景行夫妇将绮姐儿留在家里,由丫环奶娘照看,坐着马车去了华阳大长公主府。

秦瑱今日休沐,一大早就留在了府里,昨晚就让人给秦少宗传话,明日怀化大将军上门作客,让他留在家里陪客。

秦少宗从来在外面浪荡惯了,每次见面都被秦瑱训斥不务正业,多多少少对亲爹有了心理阴影,能避则避。况且府里来客,秦瑱还怕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丢了他的脸,也基本不让他出来待客。难得这次特意传了话让他别往外面乱跑,在府里正经的做回主人。

他这日高兴,还往许氏房里去了,嘱咐她:“明儿夏大将军携妻过府,你也多留心些,与夏夫人多亲近亲近。夏大将军如今可是实权人物,不知道多少人想与他交好,这次你夫君我总算办了件正经事,让咱爹也瞧瞧,我也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人。”

许氏乃是大理寺少卿之女,最近长安城中风云际会,她回娘家也略有耳闻。对丈夫能够结交到夏景行,倒是颇为意外,还道:“夫君可是诳我?”这两人完全不是一路人好吧。

正在她房里侍候的寒向蓝听得夏景行夫妇要来,差点将才要斟给秦少宗的茶盏给打翻,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的辣的苦的全涌上了心头,心中狂跳,只觉快按不住自己一颗心了,忙忙低头掩饰。

秦少宗并未曾注意妾室的表情,被许氏逗的大乐:“这等好事,我何必诳你?!”

正此时,有丫环婆子带着孩子们过来了,秦少安还夸一句长女,再夸一句庶长子,又逗一逗奶嬷嬷怀里抱着的幼子,正是许氏去年秋天生的俊哥儿,白胖胖圆团团,被亲爹捏了把脸也不哭,还笑的十分高兴,伸着胳膊想要让他抱。

寒向蓝默默低下了头,也不敢在房里逗留,很快便退了出来,心里宛若吞了黄莲一般。

她生的儿子自抱到许氏身边养着,就母子不得亲近。许氏倒是不苛待孩子,该有的都有。从丫环到奶嬷嬷,见得正室待庶长子不错,便也拿他当小主子待。

秦修四岁开蒙,如今六七岁,已经很是认得一些字,读过几本书了,打扮的宛若贵公子一般,眉目肖父,十足俊秀,由于自小养在许氏身边,待许氏倒亲近,与亲生母亲反而很是疏远。

许氏自小读书识字,很有些见地,自秦修开蒙之后,常考校他的功课,倒比秦少宗这个父亲还要称职些。秦修年纪渐长,知道自己并非许氏亲生,去年许氏生了嫡子之后,很有那起子碎嘴的婆子嘀咕,这下子二奶奶待修哥儿可比不上旧时,他心里着实有些慌。

小孩子都是敏感的,他与寒向蓝原本就不曾单独相处过,都是在人群里丫环婆子围着远远瞧一眼,或者她偶尔在许氏房里替自己端茶倒水拿点心,别无余话。小时候的记忆里这是个沉默的女人,平日就跟在许氏身后端茶倒水打帘子,跟丫环做的也没差,在他眼里寒姨娘除了称呼与丫环不同,别的地方还真没什么不同的。

直到后来知道自己是这个女人所生,当时震惊不已,花了好些日子才消化了。可是前有端庄又有学识的许氏比着,后者完全被比到了泥地里去。这让秦修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相信这是真的,待许氏倒更亲热了,一口一个母亲的叫着。许氏生了嫡子之后,他心中恐惶无处可说,有次从学堂里回来,向许氏请安,恰逢许氏抱着儿子去华阳大长公主院里去了,寒向蓝在房里收拾许氏的妆台,他进去的时候母子间视线相撞,均是一怔。

寒向蓝缩了这么多年,早没了当年执意要嫁秦少宗的勇气,那点少女的俏丽也全部磨光了,便如一块黯然不起眼的石头,很容易让人将她当做许氏房里的摆设。

秦修张了张口,才问出一句:“母亲呢?”

寒向蓝原本见到儿子独身过来,恰许氏房里侍候的丫环都不在,心下激动不已,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机会母子独处,结果听到儿子这句话,倒如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来,瞬间就清醒了,“奶奶去大长公主院里请安去了。”她没瞧见一瞬间秦修的迟疑,以及惶惑。

秦修默默的站在原地,母子间的气氛尴尬而奇怪。

寒向蓝心里难受极了,似腔子里堆积了一腔碎冰碴子,也不知被甚个东西搅的翻天覆地,扎的腔子又冰又冷,尖锐的疼着。儿子是她在秦府的唯一指望,自生了儿子之后,秦少宗就再没进过她房里,仿佛当初的热情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也只有秦修才算是那段日子的证据。

“哥儿…在学堂里读了不少书了罢?”

她拼命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压制下几欲哽咽的冲动,放柔了声音努力找话题与秦修说话,想要珍惜这难得的独处时光。

秦修才要开口,忽想起眼前的妇人根本不识字,就算是他说了自己的学习进度,她也一头雾水。顿时泄气不已。正尴尬着,许氏抱了俊哥儿回来,倒好似没瞧见他们母子之间的气氛,唤了丫头给秦修拿吃的喝的:“修哥儿在学堂里读了一天书,也不知道替他预备茶水的。到母亲这儿来,说说今儿先生讲了什么?”

秦修已经习惯了每日回来许氏询问功课,行过了礼坐下来,喝了两口蜜枣茶,吃了口点心,便跟许氏讲今日学堂里先生讲的课文。间或有不懂之处,许氏还指点一二,母子之间气氛极为融洽,小小孩童满目钦佩:“母亲懂的真多!”

一旁侍候茶水的寒向蓝默默低下了头,只觉得心都碎了。

许氏摸摸他的脑袋,拿了帕子替他擦了额头的汗,又拭了嘴角的点心渣子,笑道:“我算什么呀,读的书也不算多,等改日你外祖父休沐了,我带你去听听你外祖父讲书,那才叫渊博呢。我小时候但有不懂之处,都是你外祖父讲的。他这辈子除了查案子,就喜欢读书。”

她的态度亲切自然,丝毫不曾因有了俊哥儿,就瞬间将他给冷淡了下来。修哥儿一瞬间为自己曾经的念头而羞愧不已,面上露出了笑来:“母亲说话算数啊,儿子正好有些不懂之处,等闲了去跟外祖父讨教。”

寒向蓝默默替他又添了蜜枣茶,垮着肩膀退了出来,仰头看天,只觉日薄西山,说不出的凄凉。扣儿过来侍候她回去,替她系披风上的带子,手背上忽落下一滴水珠,还当下雨了,抬头看天空晴好,已是傍晚,大片的火烧云将整个大长公主府染的美伦美焕,宛若仙境,手背上紧跟着又被溅湿,还能察觉到转瞬即逝的温度,她捏捏寒向蓝的手,似不经意间顺手替她拭去了手背上的泪,还笑道:“今儿晚上可有鸭子汤喝呢,姨娘最爱喝的。”以此掩饰寒向蓝的失态。

许氏既未斥责她,又未罚她,好端端的她从许氏房里出来就迎风落泪,传到外间去岂不让人说嘴,还当许氏苛待了妾室,到时候许氏岂会坐等自己被抹黑?

主子奶奶要给妾室难堪,现成的理由放着,谁能拦得住?

况且寒向蓝一向无宠,比之外面多才多艺的姐儿们,以及府里端庄娴静的许氏,还有许氏给秦少宗纳的那些妾室通房,她算是最不起眼的,难道秦少宗还会护着她不成?

就在寒向蓝都觉得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夏景行夫妇要来大长公主府做客的消息,她回房之后满脸喜意,连扣儿都觉得奇怪。

她侍候了寒向蓝这几年,眼睁睁看着她从最初的得意到后来的消沉,渐至寂灭,还当这府里除了修哥儿,再无人能够让她激动了,因此才觉奇怪。

“姨娘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

寒向蓝捂嘴笑,眼里闪着泪花,“扣儿,我表姐跟表姐夫要来公主府做客了。”

扣儿倒是知道这位姑娘的出身,只是洛阳城的寻常百姓之家,还当她娘家人到长安,若要相见也要得到许氏的允准,心里倒也替她高兴:“姨娘已经问过奶奶了?”

“我表姐跟表姐夫是大长公主邀请的贵客…就是夏大将军与夏夫人。”

扣儿睁大了眼睛:“姨娘没骗我?!可是那位…去年冬天回京的夏大将军?”寒姨娘别是忧思成疾,患了癔症了吧?

寒向蓝双目晶亮,“骗你做什么?夏夫人的父亲就是我的亲舅舅!若是修哥儿知道了夏夫人是他表姨母,夏大将军是他表姨父,应该…应该会认我的吧?”

她能瞧得出修哥儿对许氏的亲近,以及每次跟着许氏往大理寺少卿家中去,回来之后的高兴模样。比起许氏的家世父母,她的家世父母简直不值一提,可若是她的娘家里有背景过硬的亲戚,修哥儿是不是会待她更亲热些?

扣儿可不敢相信寒向蓝的话,若当初她家有那般富贵的亲戚,她又何至于沦落到给二爷做妾的地步?

说出去都没人信。

在扣儿考虑要不要将寒姨娘发了癔症之事告诉许氏的百般纠结之下,夏景行夫妇携厚礼登门拜访了。

夏景行夫妇先往后院与华阳大长公主见礼,大长公主见得眼前俊美威严的青年,顿时笑的合不拢口:“行小子也长大了!”当年他受秦少安邀请来公主府里玩过两回,还是个单薄沉默的少年呢,再见已是手握军权的重臣。

“微臣再不长大,儿女可都要长大了!”

夏景行在华阳大长公主面前倒不拘束,只因大长安主极宠爱秦少安的缘故,爱屋及乌,从前就待他十分亲切,他倒一直记得大长公主的一点善意。

大长公主顿时合不拢口,“怎的没带了儿女来,只带了媳妇儿一个过来?”又招手让夏芍药过去,拉了她的手儿细细打量,“怪道名叫芍药呢,真人可比芍药花儿更美呢。”

“大长公主过誉了!”夏芍药被她拉着不住口夸赞,只觉得这位皇家长公主全然没有一点凌人之势,亲切和蔼,倒与王家老太太差不多。

许氏在下面凑趣儿:“祖母最喜欢芍药花儿,见到夏夫人都舍不得松开手了。”

一屋子女眷,夏景行再留不便,便与秦少安秦少宗一起拜别了华阳大长公主,往前院去见秦瑱了。

夏景行如今地位超然,再不是当年被逐出侯门的弃子,就连皇子们都想与他结交,更何况各皇子的拥趸,只不过他与燕王关系太铁,这才使得众人只能投石问路,而不是一窝蜂的涌上去。

他见了秦瑱,先奉上礼单,又谢过他当日援手,几人坐在秦瑱书房里讨论朝局。

秦少安旷达洒脱,钟情山水,而秦少宗最喜吃喝玩乐,这二人与政事上都不甚通,反是夏景行与秦瑱能说到一处去。秦瑱又向来持中立态度,他出身大长公主府,自不必非要摆明立场,只须勤恳做事即可。而夏景行虽然与燕王关系好,但燕王并不曾在长安拉帮结派,二人政事上倒有不少见解相通,谈至酣处秦瑱还要教训儿子:“你还比景行年长几岁,也不知道年纪长到哪里去了,见识还不及他一半。”

秦少安心里嘀咕:说好了让我来陪客的,怎么倒又训起我来了?!

还是夏景行与他解围:“我倒是羡慕世兄,极想做个富贵闲人,可惜我没那福气!”

秦瑱见他果然不曾因秦少安不务正业而瞧不起,自然高兴儿子与这等有为青年结交,假意斥责他几句,这才帮主前厅去摆宴。

后院里,华阳大长公主夸完了人,就迫不及待的提起她有两株芍药花儿似乎染了病,府里花匠都没能挽救花株的颓势,这几日不但花枝发蔫,叶片上也显出了圆形紫褐色斑点。

“这是…红斑病啊。”

夏芍药一眼瞧过,就知道这两株花今年是开不了花了,不但如此,为防感染,还要另行处理,将感染过的枝叶煎去焚烧,以防感染别的芍药花。

她指挥着花匠处理了这两盆花,见华阳大长公主心情低落,便安慰她:“我家如今虽然不种植芍药了,但原来的祖产卖给了友人,待我捎个信儿,让他从洛阳往长安运几盆过来,到了长安正赶上花期呢。”

“这怎么当得呢?”

“他家里往长安还有些生意,捎几盆过来也便宜,却不是特意,长公主殿下不必介怀。”大长公主这才高兴了起来,重回厅里去叙话。

大长公主请了夏芍药来,纯粹为着讨教如何养芍药花儿,况且夏芍药算是小辈,便早早发过话,让儿媳妇们不必过来侍候着,只让孙媳妇们过来即可。因此厅里坐着的俱是孙媳妇们,除了许氏,以及大孙媳妇,还有秦少安去年秋天娶进门的柏氏。

柏氏早得了秦少安嘱托,知道他与夏景行交好,让妻子在后院里多多照顾夏芍药。

夏芍药听得这是秦少安之妻,目光和善温柔,倒与她也聊过几句,又有许氏凑趣,堂上也算得和乐。

大长公主院里花厅摆上宴来,众人陪着大长公主宴罢,她年纪大了,不耐久坐,要去歇午晌,许氏与柏氏便邀请她往自己院里去歇息。

夏芍药早知道秦少宗是个风流浪荡子,心理上更为亲近秦少安,虽许氏也柔雅端庄,到底两家丈夫交情不深,便道:“闻说二奶奶房里哥儿还小,我过去别搅的哥儿不安,不若往七少奶奶房里去歇息。”

许氏也不勉强,儿子大部分时间跟着她睡,此刻算着时辰正在她房里歇晌,便先辞了她二人,往自己房里去了。下午大长公主还召了外面唱曲子的女先儿,要到厅里去说书唱曲,也算得一桩乐事,总要打起精神应付完了。

等许氏走了,夏芍药跟着柏氏往她院里去,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柏氏年约十六七,比秦少安小了好多岁,成亲未久,还未育有孩儿,自己也有几分孩子气,眨眨眼睛道:“累了吧?我每日往祖母身边去侍候,虽然祖母人极好,但也觉得有些累呢。”

夏芍药顿时失笑,才要回她话,迎面倒与个年轻妇人撞上了,抬头瞧见她的脸,顿时颇感意外。

第一百三十章

许氏带着丫环回房之后,进房里去瞧了俊哥儿一眼,见小胖子在她床上睡的香甜,摊开了手脚还打着小呼噜,奶嬷嬷坐在脚踏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磕睡,便悄悄出来了。

她往外屋的罗汉床上随便一躺,便有丫环拿了大毛毯子盖到她身上,才闭了眼儿准备歇一会,便听得外面丫环说话的声音,贴身丫环轻巧进来了,见她睁开了眼睛,小声道:“扣儿过来,说有事情要报给奶奶。”

许氏拉过了一旁的大迎枕,索性半倚了上去,垂着眼睛等贴身的丫环将扣儿带了进来,她甫一进来便跪下磕头,“奴婢有件事儿想要告诉奶奶…”

她吞吞吐吐的模样惹的许氏心烦:“你是当差当老了的,竟然到我面前来耍花枪。要说就快说!”

扣儿不敢再拖拉,这次利索多了:“回奶奶,寒姨娘昨儿听说夏夫人今日要到府里来做客,回去跟奴婢说,夏夫人是她舅舅家表姐。”

许氏猛的坐了起来,“你说什么?说明白了!”

扣儿便详尽的一五一十将寒向蓝与夏芍药的关系讲明白了。寒向蓝在公主府也没别的贴心人,自她进了秦家门,扣儿便一直跟着她这么些年,压根也没想瞒着扣儿。况且只要有了夏家这门得力的亲戚,她又生了个儿子,何愁许氏会找她麻烦?

许氏在罗汉床上坐不住了,面色变幻不定,良久才问道:“寒姨娘这会儿去了哪里?”

扣儿左右慌乱的瞧一眼,“姨娘说…她要去寻夏夫人。”

许氏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气急败坏的神色,也不知道是气秦少宗爱惹祸,问也不问清楚就将人给弄到了公主府里来,还是气自己今日才察觉寒向蓝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门贵戚,亦或气寒向蓝的自作主张。

她点了两个丫环,“你们两个速速去将寒姨娘带过来。”

迎着夏芍药一步步走近的寒向蓝此刻欢喜雀跃,竟然还有心思打量一番夏芍药,发现她似乎并不见老,分明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了,经过岁月的沉淀历练,脱离了少女的那点稚嫩青涩,如今的夏芍药便如一朵正在徐徐绽放的绝品芍药花,容光摄人,独一无二。

她打量夏芍药的时候,夏芍药也在无声的打量着她。

很多年以前,寒向蓝还是个不懂进退,不知眉眼高低的少女,每次去了夏家,总是理直气壮的往夏芍药房里钻,从首饰到衣裙,但凡她喜欢的,总要想办法拿回家去。

仿佛只是一眨眼,彼此走失了几年,不再打照面,她就成了眼前这穿金戴银的少妇,嘴角略带着些谦卑而愁苦的笑容迎了上来,似乎大家感情十分的深厚,眼角竟然泛着一点泪花,还有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表姐…真的是你吗?”几欲哽咽的样子。

夏芍药诧异的看着她这喜相逢的模样,始终没办法调动起自己的情绪与她产生共鸣。没办法,当初夏家与寒家闹的太难看,不说她对姑姑一家心寒了,就连与姑姑一母同胞的老父亲都不认亲妹妹了,更何况是表妹。

“原来你在这里啊。”她至此才终于从脑海落灰的角落里把寒向蓝当年的去向给扒了出来,貌似…她最后做妾的人家还真的姓秦。

太久不与寒家打交道,连带着对寒家的人事都全然忘掉了。大家久已成陌路,再相见想要重拾幼时情份,难度颇大。

夏芍药决定不勉强自己做出感情丰沛欢喜重逢的模样,方才的笑模样已经没了。

柏氏倒是认得寒向蓝的,她时常跟在许氏身后侍候,吹茶打扇,除了穿的比丫环体面些,做的也是奴才事儿。

“寒姨娘这是…”半道上截住了贵客,还张口就叫表姐,莫非这两人还真有亲戚关系?

隔房堂嫂房里的事情,柏氏可不想插手,况且许氏实是个挑不出错的主母,既不曾苛待妾室,也不吃丈夫的醋,就算是妯娌之间也相处和睦,对她这新进门的弟妹也是颇为客气。

寒向蓝鼓足了勇气,才来找夏芍药。她总是记起儿子对许氏娘家以及许氏本人的孺慕之情,而自己家世学识一样没有,想要赢得儿子的心,只有借姻亲关系,让儿子对她高看一眼,到时候修哥儿说不定也愿意与她这当娘的亲近了。

“七奶奶,妾身与夏夫人确是表姐妹,想与夏夫人说几句话。”

柏氏见夏芍药略点点头,便借口先回房去煮茶避开了,留下自己两个贴身丫环在旁侍候,但有甚事,也好及时照应到夏夫人。

“表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寒向蓝热切的想要去拉她,却被夏芍药给闪身避过了,“就在这里说吧。”

她没料到夏芍药如此冷淡,顿时哀切起来:“多年未见,表姐就不想知道我过的好不好吗?”

夏芍药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身上衣料也不便宜,头上首饰光华灿烂,从上到下只能说明一件事:物质生活很优渥。

“我觉得你过的很是不错。”穿金戴银,荣华富贵,这不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吗?公主府里的奢华可不是寻常门第能够相比的,她能进了秦家门也着实难得。

只不过人心不足,总是得陇望蜀,就算是不知她来意,以夏芍药的阅历,她也能猜出来寒向蓝找她定然不是平白无故。对于寒家人,她已经本能的不想再接触了。

“有件事情,也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写信告诉你,我父亲已经脱离了夏家宗族,也就是说与你们家也没有关系,不再来往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想来你在长安,可能不太清楚。”

寒向蓝离开洛阳的时候,她家还没有发生后面一系列的风波,而在她家最落魄最绝望无助,整个洛阳城都以为夏家再无翻身余地的时候,她永远记得夏南星的选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爹娘没有告诉过我。我只知道表姐夫升了官,你们举家迁往幽州去了,年前就听得表姐夫入京了,我还为表姐跟舅舅高兴呢。昨儿我们爷说表姐跟表姐夫要来府里做客,我高兴的一宿没睡。怎么舅舅没跟你们一起过来吗?我好跟我们爷说说,往府上去给舅舅请安。毕竟这么多年没见过了。”

夏芍药还真没想到,多年不见,寒向蓝竟然性格大变,若是几年前她这般冷淡的态度,恐怕寒向蓝早忍不得了,这会儿却委屈求全的忍了下来,还十分的善解人意。

——还是许氏会调教人。

“我方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家与你家已经断绝关系,不再来往了。所以你也不必想着去我家里向我爹请安了,就当没有这个舅舅。”她略有些不耐烦,也许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能想起来的全是寒家人对自己家的冷心绝情,可是在寒向蓝看来,怎么好似对自己家感情很深,看到她这个表姐眼眶都红了。

一瞬间夏芍药脑子里甚至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好似自己才是绝情的那个人。

“表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岁了,表姐不想见见你外甥吗?”

只要夏芍药以她表姐的身份认了修哥儿这个外甥,那么毫无意外的修哥儿就多了一门得力的亲戚。秦少宗与许氏也不好阻拦夏芍药认亲,而修哥儿连姨母都认了,岂能不认亲娘?!

学堂今日放假,修哥儿也在家里温习功课,这会正在自己院里,寒向蓝总觉得自己忍了这么多年,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才让今日顺顺当当的。

夏芍药的表情变的奇怪起来,她在外面这些年历练,可不似寒向蓝一直在深宅后院围着一方天地打转。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初你是卖身进了秦府的,也就是说无论你生的是儿是女,到时候生出来都是主母的孩子,与你自己娘家人可没半点干系。不说我家与你娘家早已经不再来往,就算是来往也不好从你这里上门跟公主府论亲戚的。公主府的亲戚们似乎是那些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奶奶们的娘家,可不是一纸文书卖来的妾的娘家人。”

她还没傻到跟着寒向蓝去认亲,自讨没趣。

公主府内院之事,自有府里的正室们操心,何苦将她搅和进来。

夏芍药决然转身要走,寒向蓝万没料到她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了自己,脸色霎时寸寸白了下去,直至惨白,连方才勉强打叠起来的笑意都没了,“可是…可是修哥儿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眸中渐盈出眼泪:“表姐真的不去瞧他一眼吗?让这孩子也知道知道,他外家也有得力的亲戚…”

夏芍药从这两句话里就推导出了寒向蓝找到自己的原因,不过是想要借势在公主府后院站稳了脚根,让儿子有所依仗。可惜她不准备做寒向蓝的依靠。

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四下无靠,也还是挺了过来,不指望着寒家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好歹也别落井下石啊。可惜事与愿违。

谁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出代价,无论是苦果子还是甜果子,都要自己来吞。当初她被逼到了绝境,放手一搏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今日之结局,也只能算是自己幸运,撞上了良人。

至于寒向蓝,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如今她过的好与不好,与自己又有何干?!

夏芍药淡淡再强调一遍:“你生的儿子,他的外祖家可是许家,与夏家并无关系。”转身之时,见柏氏的两丫环远远站着,便招手让她们过来:“带我去你们奶奶院里歇息。”

寒向蓝要伸手去拉她,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只有凭借着夏景行的权势,修哥儿也许才会正眼瞧一瞧她这亲娘,会与她亲近起来,会成为她下半生的依靠。

夏芍药身边今日跟着的是榴花,她可是个火爆脾气,能忍到这会儿已经不容易了,见到寒向蓝伸过来的手,立刻拦住了:“寒姨娘请自重!我家夫人好歹是公主府的贵客,就连大长公主也不会强行扣留她,请问寒姨娘是想扣留我家夫人吗?”

寒向蓝被人称了多年的姨娘,从最开始的不舒服到后来的麻木乃至于习惯,也渐渐对自己的身份认命了,知道这辈子只能做别人脚下的泥,哪怕穿金戴银,到底矮了正室一头,与奴婢并无不同。可这种称呼在远离家人的时候还没什么,只能当规矩来守,真被夏家丫头叫出来,她才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与夏芍药如今天差地别的身份。

她是高高在上的正二品诰命,而自己只是个贵公子府上的妾侍,说的好听点是妾,说的难听点连丫环都不如,只不过是豪门贵公子玩厌的玩物而已。丫环尚有脱籍的一日,还能嫁人生子,她这一辈子却要永远的守在这个深深庭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