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时不同往日,明日怀化大将军便要上门来查封侯府资财,事关去留,原本萧南平若是念着往日主仆之义,高抬贵手放了身契,容他们离去,也算得一桩善行。

只是她平生从不会体谅旁人,凡事皆从自身利益出发,唯我独尊惯了的,又哪里会对下人稍存悯意。自己过的不好,哪里会放别人逍遥离去,过好日子?!顶好是大家一起落到了泥地里,我沾了满身的泥点子,你也别想干净了。

她一惯行事如此,原也不出意外。

老家人一番话,倒疏散了不少侯府旧人,大家各回各处以安天命,等待明日的结果。

当初夏景行跟着过世的老侯爷长大,他身边侍候的老人倒是对夏景行颇为照顾,也是怜他幼失慈母,又聪慧乖巧,这才多照顾三分,没成想这点子香火情,如今倒可拿来保命了。

可又有那一等跟着萧南平从晋王府陪嫁过来的奴仆最喜拜高踩低,在夏景行小的时候可没少欺负他,这会子便战战兢兢,很怕收宅子的时候,夏景行打击报复,似乎除了紧抱住萧南平这块浮木,再无别的法子。

内中有一名管事的韩婆子,乃是萧南平从晋王府带来的陪嫁媳妇子,熬了这许多年,就连她的幼女小环也订了亲事,若无意外,原本五日之后是要办喜事的,偏摊上这件倒霉事,不说办喜事,能落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韩婆子回去之后,便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见到女儿还在呆吃憨睡,便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你可长点心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吃得下去。”

那小环原是姚房红绫房里侍候的丫环,就为着姚姨娘最得世子爷的意,当初韩婆子可是花了大周折才将小环安排到姚姨娘房里的。

小环是个富态白净的丫头,长的很是安全,与宁景世喜欢的各色美人背道而驰,姚红绫便很放心将她收在房里,跟着坠儿打下手。

这会儿主子都走了,她便回到娘老子住处,被韩婆子责骂也不很恼:“不吃饿着肚子有什么用,也不能教皇帝老爷收回旨意啊,横竖都改不了的事儿。”

韩婆子气极,下死力气在小环胳膊细肉处拧了一圈:“你不会多用用脑子,让姚姨娘带着你走,好歹也算是跳出这个门了。”

小环撅嘴,满心的不乐意:“姚姨娘想带坠儿姐姐走,她尚且不走,我还有娘老子在这儿呢,又去哪里?!”

那韩婆子见闺女油盐不进,气的呼呼喘气,无计可施,才躺倒了复又坐了起来,审问小环:“明儿就乱起来了,姚姨娘走的急,她房里保不准还有点值钱物事,坠儿这会儿肯定都回家去了,要不你带了娘去她房里搜一搜,万一搜到些值钱的东西,到时候被卖了,不是还能留点东西傍身吗?!”

小环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但禁不住韩婆子再三威胁申斥,到底应了下来。娘俩便撑着灯笼往姚姨娘房里去了。

宁景世受伤之后,便在自己院里休养,姚红绫又走,要紧东西都收拾走了,坠儿也回家守着夫婿孩儿,上头无人拘管,一众小丫头子连同院里撒扫的粗使婆子都早早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娘俩趁着天色将昏一路闯进空无一人的院子,只觉得背后有点凉。

韩婆子原本只是想着趁乱占点便宜,小环又是这屋里的大丫环,就算是旁的人问起来,也只消说是来照管屋子的,闺女害怕,由她这当娘的陪着。

哪知道这一搜,就搜出事来。

娘俩进了姚红绫的屋子,只盼着能找到些既不占地方又值钱的东西,将各处细细的搜检,最后竟然在床头的暗格里搜出几包药粉来。

藏的这样隐秘,小环还奇怪:“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怎么闻着好熟悉?”

韩婆子心中一动,扯了女儿回去,半道上小环便想起来了:“以前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里好像就有这种味道,只是约略…有点相似。”

韩婆子喜孜孜道:“既是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材,那必是金贵东西。”还怕闺女面嫩,有些话听不得,自己悄摸出了门,寻了个医馆,原是想着卖出去,哪知道教大夫一瞧,顿时黑了面孔,差点将韩婆子轰出去:“这是什么补身子的药?明明是绝育的药,男子吃了是生不出孩子的!你这婆子拿这东西来唬我,还不快走?!”

韩婆子心头打雷一般,直震的惊骇欲绝,当下颤抖着嗓门再三的追问:“大…大夫可没诳我?这可是我家姨娘给主子爷吃的好补药…”

那大夫行医几十载,什么事儿没见过,在韩婆子眼中要命的大事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怕韩婆子不信,还特意道:“这种药在秦楼楚馆也算常见,那些行院里的女子有些自己怕喝多了绝子的药,伤了根本往后不能孕育子嗣,便哄了金主来喝,以防怀孕。特别是头牌姑娘,才挂了牌被人包了,还能卖个好价格,老鸨子便会想法子在酒菜里加了这药,以保当红的姑娘别怀孕了。”

韩婆子吓的魂飞魄散,还知道自己空口白牙说了萧南平未必肯信,索性请了这大夫往府里去。

那大夫不肯,他随意说两句倒没什么,扯进豪门秘辛里就不好了。只拗不过韩婆子一再央求,只说当家夫人被蒙在鼓里,但这姨娘已经离开了,只少主子成亲多少年都未曾诞育子嗣,只让他走一趟为当家夫人解惑,必有重谢。

萧南平从来没想到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气的几欲发狂,恨不得杀人,将其挫骨扬灰,犹不解恨。

姚红绫不过是个行院里出来的玩意儿,她能安安份份在后院里讨主子欢心,能让宁景世回府之后有个温柔乡,便是她最大的功用。至于其人,萧南平是从来没放在眼里的。

她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呢?!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能为她带来这噩梦般的消息。

多少年了,自宁景世成亲之后,萧南平望眼欲穿的盼着,只盼府里能添丁进口,也好慰自己膝下寒凉。为此她没少磋磨闫幼梅,恨她自己生不了就算了,竟然将一院子女人都看得严严实实,再无人能够怀上,这是要教宁家绝嗣啊!

没想到根子却在姚红绫身上。

韩婆子带着大夫来出首姚姨娘,带给萧南平的是摧心挖肝的痛苦。她原还有几分犹疑,只将坠儿召了来,扔了一包药粉在她脚下,坠儿闻到这药粉的味道,顿时面色惨白,簌簌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南平也没让人动手打她,只派人将她的一儿一女绑了来,“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便让人剁了你儿女的双手,只说他们偷了主家的东西。要不要留下你儿女的双手,就看你的意思了!”

坠儿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当下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原来姚红绫跟了宁景世之后,起先并未想着要用这药,她自己也想生个孩儿,在侯府里站稳了脚根,哪怕正室进了门,生了孩子的姨娘也有立足之地。

只是她当初在行院里调教之时,艳名极盛,入幕之宾极多,却不是某一位豪客包场,无奈之下只能喝绝子汤,一来二去便造成了宫寒之症,每月月事艰难不说,进府之后悄悄儿出去看过了大夫,却说极难有用。

她自己既生不了,坠儿又入不了宁景世的眼,总不能瞧着别人生下孩子来,欺到她头上。万般无奈之下,她便向宁景世下了药,起先份量并不多,闫幼梅进门之后有段日子,她还停过几回。哪知道就教莺儿怀上了孩子,不过最后到底一尸两命,连孩子也没活下来。

后来她便狠了心,想着索性大家都没得生,一辈子谁也别压着她一头,药量便逐渐加大了,也不知道是宁景世本身子嗣艰难,还是这药真的效果好,反正此后他院子里便再无消息了。

萧南平听得这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倒,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走过去,狠狠朝着坠儿甩了一巴掌:“贱人!贱人!”

坠儿两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她却好似失了知觉一般,只朝着萧南平不断磕头:“一切皆是奴婢之过,求夫人饶了奴婢的一双孩儿!”

萧南平这会子哪里顾得上坠儿一家,她忙着请了大夫往宁景世房里去替他诊脉,出来了那大夫才十分遗憾的告诉她:“恐怕府上郎君往后在子嗣上极为艰难。”

这话十分的委婉含蓄,但听在萧南平耳中,不啻天塌地陷,后半生再无指望,当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萧南平晕过去之后,可急坏了韩婆子。她能够出首姚红绫,打的就是另辟蹊径的主意,凭此事的功劳,为家里人换个自由身。哪知道萧南平不堪打击,直接厥了过去。好在大夫都是现成的,几针下去,就让萧南平不得不面对如此冷酷的世界了。

韩婆子到底不太了解萧南平,总觉得她理应是有功赏有过罚的人物,却未考虑到此事对她的巨大冲击,才醒了来便派了人去踢牙婆家的门,将韩婆子一家塞住了嘴捆了发卖,特意叮嘱牙婆发卖的远远的。

府里其余人等不知道韩婆子一家如何惹恼了萧南平,还非要漏夜将人给打发了。韩婆子挣扎呜咽不休,却抵不过萧南平的意志。一起被打发的还有坠儿一家。

姚红绫自然是不知所踪,趁着天黑派去小院里寻人的小厮回来报,姚姨娘压根没去那里,就连对门的邻居也未瞧见有单身女子过去。

萧南平去问宁景世,听得他连身契也给了姚红绫,顿时气了个半死,暗恨自己生了个蠢的,这下可真是鸟入深林鱼入大海,哪里还能寻得了那贱人?!

她气愤之下甚至都懒的再跟儿子开口,省得他重伤之下郁郁卧床,再弄出病来。

如今四面楚歌,晋王府已经不复存在,她向来依仗的晋王还在天牢里押着,生死难定,偏连身份也被剥夺,想起明日要面对的,原本应该早早休息,可她脑子里万马奔腾,嘶鸣不休,竟然一时半刻都坐不住。

漆黑长夜里,萧南平提着灯笼缓缓走出镇北侯府的主院,路过当初王氏住过的院子,惨然而笑:“…这下可称了你的愿了!”她到底是输了。

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费心经营,最后还是一败涂地,败给了王氏之子!

也不知道哪里刮来一股怪风,扑呼将灯笼吹灭了,丫头吓的惊呼一声,差点要扑到她身上去。

“夫…夫人,咱们回去吧,黑漆漆的怪害怕的。”

没了灯光引路,前面黑茫茫一片,恰似她的后半生,再看不到任何希望。

萧南平就好似灌了满腔子的冰雪,感受不到一丝热乎气儿。

次日,夏景行带着一队人马前来奉旨查收宅子财物,身后军士铁甲寒衣,井然有序,似乎还带着承天门前未曾消散的杀气,虽然马缓行刀入鞘,但依旧让侯府诸人未免有些胆颤心惊,似乎从前那侯府不得宠的长公子只是存在于大家的记忆之中,与眼前英武威严的大将军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夏景行今日是执行公务,身着甲坊署新制的明光铠,腰悬上赐的龙泉剑,行走之间端昂威武,龙行虎步,到底是经过边关大战淬炼,平日身着常服尚能觉出几分温润之意,但今日铠甲上身,顿觉寒意逼人,耀如日月,让人不得不仰视。

他大步踏入侯府正堂,目光在面色灰败强自镇定的萧南平面上一扫,唇角便带出三分冷意,公事公办道:“不知道府上宁老爷何在?今日本将既是遵旨而来,何不见宁老爷出迎?”

宁谦已被夺爵,不过庶民百姓,他却是大将军,且此次平乱之功还未进行封赏,往后定然还能再升一升。自然该是宁谦来见他。

萧南平心中痛怒之极,冷冷打量着眼前英武的男子,还能从他的面相上瞧出三分宁谦的影子。但是很奇怪,只因父子二人气质迥异,一个向来慵懒随性,大半生随波逐流,年轻的时候尚且温文尔雅,上了年纪之后因无所事事,便显出一种奇怪的猥琐气来,渐渐有些上不了台面。竟生生将父子之间那三分相似的影子给抹的点滴不剩。

若非她对年轻时候的宁谦极为熟悉,且眉眼五官当初都是深深钟情过的,也很难在他身上瞧出这一点相似之处。

萧南平自小是仰望着手握军权的晋王长大,对夏景行身上位高权重习惯性发叫施令的威仪气息很是熟悉,这才十多年时间,当初那个小子就变得让人不敢直视,目如烈阳直逼了过来,萧南平便没来由气馁心虚,一面暗恨自己不争气,竟然连与这小子对视的勇气都没了,一面又暗恨命运不公。当年她以为自己全面大捷,将王氏打击的全无翻身之力,坠入永世的黑暗之中去了。可是这才过去了多少年,她的儿子却以一种藐视的姿态轻易就踏进了侯府大门,并且毫不怜惜的摧毁祖宅。

一样都是儿子,凭什么自己生的就跟烂泥一样,扶不上墙便算了,如今是连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留给她?竟然连个孙儿都不能给她生出来?!

也许是最近受到的打击太大,便如巨浪覆顶,她以为捱过了这一次便再无下次,可是一浪接着一浪,似乎再不给她喘息之机,恨不能将她击的粉身碎骨。仿佛前半生的顺遂舒心都只是一场美梦,醒来便在这断垣残壁的荒凉世界,再无依仗指靠。在这连连重击之下,萧南平近乎麻木绝望的迎接眼前的现状。她甚至还带着些幸灾乐祸道:“宁老爷大约是觉得愧对祖宗,这三日都在祠堂里跪着忏悔呢。”

她很想看看夏景行听到此事时候的反应。可惜还是让她失望了,夏景行眉毛都不曾皱一下,竟然还带出了一分笑意:“宁老爷上对不住祖宗,中对不住妻儿,下对不起子孙后代,早无颜面,跪跪祠堂已经算是轻的了。”若是老镇北侯活着,看到儿孙将侯府败光,连祖上拿命换来的爵位也丢了,怕是要打死他!

“既然宁老爷不肯出来,那本将军就往府上祠堂去转一圈,正好还有桩事儿要办。”

他带着亲卫往后面祠堂去了,走之前下令手下将士行动,其余军士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接收侯府,先将仆人全部赶到了前院,按着花名册子点名,再清点府内御赐之物,古玩摆设等物。

宁家祠堂里,光线昏暗,宁谦就缩在祭台下面的软垫上,自接了夺爵的旨意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侯府里接到的圣旨,每次都是拿到祠堂里供起来的,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此次并非恩赏。

这三日里,时不时便有萧南平派人前来敲门,请他出去议事,甚至连萧南平自己也前来叫过他两次,都请不动他。

外面安静了许久,他恍惚听到有衣甲摩擦之声,还有由远而及的脚步,心中忽然有些慌张。

他小的时候淘气,老侯爷也曾罚他跪过祠堂,那时候对这安静到异常的地方充满了异常的恐惧,总觉得那些牌位上面似乎长着眼睛,他在下面跪着,他们便在上面瞧着他,很是吓人。

而今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这次无人再罚他跪,只是就连浑噩如他,也知道此次所犯之错,恐怕再不能够被原谅。

祠堂的大门被人粗鲁的一把推开了,他才要回身大骂,顿时被外间涌入的光线刺的眼睛生疼,一个高大的影子就立在祠堂门口,也不知道是他身上明光铠的光芒,还是外间太阳的光芒,宁谦满肚子骂人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那人逆光而立,就似踩着刺眼的光芒一步步走过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堂堂正正站在这世间,以他如今的身份能为足以傲视世间。

他到了宁谦身边才立住脚,低头藐视的瞅了他一眼,似看到什么不堪的东西,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然后径自上前去,拈香点燃,插到了香炉里面,拜了三拜,轻声道:“母亲,儿来晚了,这就带你回家!”然后上前去,恭恭敬敬双手请了王氏的牌位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白帛,将牌位遮了起来,朝着门口的亲卫喊一声:“来人!”便有军卒躬身而入,手中还举着漆盘,显是早有准备。

夏景行将那块牌位轻轻放在了托盘之上,似乎怕惊醒了这牌位里沉睡的灵魂一般,轻声叮嘱军卒:“将牌位送回府里,交给夫人安置到小佛堂去。”

他早就提过想将王氏的灵位接回家,夏芍药便特意在府里选了个清静的院子,设了小佛堂以恭迎王氏灵位。

宁谦这时候倒好似清醒了过来,猛的站了起来,双眼还带着长久未睡的红血丝,喊道:“不许带走牌位!”

王氏自缢而死,不曾入侯府祖坟,另寻了地方点穴入葬,如今连牌位也被儿子带走,虽然提起来是他的元配,但事实上岂不是再无瓜葛?!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与长子之间唯一的联系了,如今长子是真心要断的干干净净?!

夏景行冷睨他一眼:“若非为着我的嫡长子身份名正言顺,她生前都不必留在这府邸里,更何况死后。我今日前来,就是带了她离开,难道还指望着宁景世以及他的孩子对我母亲早晚三柱香?!”

宁谦还不知宁景世已无生子的可能,动了动嘴唇,也许是面临绝境,总算是教他的脑子开了窍,理智回笼:“圣上下旨让你前来侯府收宅子,未尝不是存着试探之心。你若是对亲生父亲也赶尽杀绝,他要用你也得思量三分,考虑到你行事不留颜面。你自己难道没想过自己将来的处境?”

夏景行笑出声来:“宁老爷好不可笑,陛下用不用我,将来升迁贬谪全凭本将军的能耐,还真不劳宁侯爷操心。宁侯爷这么爱操心,怎么不操心操心府上‘世子爷’的前程?!”他将“世子爷”三个字缓缓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带着说不尽的嘲讽之意。

当年萧南平就为了侯府世子的身份,不惜对他赶尽杀绝,而宁谦顾自沉浸在温柔乡不管不顾,如今提起“世子爷”这个名头,不过是笑话一桩。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那样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到底还是没能留住。

宁谦的脸色渐渐涨成了猪肝色。夏景行话里的讽刺之意他怎么能听不出来呢?他手下的军卒也许都听出来了,捧着托盘匆匆而去,完全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

眼见得提醒无用,宁谦只能再道:“你祖父生前对你多有疼惜,你怎么能带着人来查封侯府,让他老人家伤心失望呢?”

这下夏景行真的毫无顾忌,当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大笑起来,直笑的眼里都快要冒出泪花了,这才停了下来。

他似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笑话一般,或者瞅着宁谦的眼神就跟在瞧一个笑话一般,也许宁谦的一生在他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一桩。

“宁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呐?让祖父他老人家伤心失望的,难道不正是你本人吗?!”见宁谦还要反驳,他立刻抬手制止了对方开口:“怎么从小到大,我只看到宁老爷推脱责任,从没见过你反省过?难道宁老爷晚上睡觉,躺到床上的时候,都不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看,问问自己的心,你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

宁谦这些年无数次觉得后悔,可是让他当着夏景行的面承认这一切,又羞于出口。

不过夏景行好像也不是来听宁谦忏悔的,他自顾自说道:“做为儿子,你不但没学到祖父的忠勇武直,反而投机取巧想走捷径,可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在多年前就为了个毒妇断送了前程,让祖父失望至极。没继承祖上的荣光就算了,还给祖宗抹黑,你跪在这里的时候,难道没听到祖宗的叱骂声?!作为丈夫,你忘恩负义,为了个毒妇你轻易断送了与我母亲的夫妻情,还逼的她为了我不得已只好自尽;好容易娶了毒妇回来,却又忍受不了她的跋扈蛮横,便在外面风流快活沉湎酒色;作为父亲,你轻易断了你我之间的父子之缘,再看看你百般疼爱寄以重望的宁景世,吃喝嫖赌,将整个镇北侯府都几乎败光了,已经成为了满京城的笑话,为了钱不惜绑架勒索,这还真是宁老爷的好儿子啊!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丈夫父亲,宁老爷你都失败之极,令我这做男人的都耻于为伍!敢问宁老爷,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呢?!”

宁谦哑口无言,呆呆看着面前的儿子,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偏夏景行说完了还直视着宁谦,似乎等着他说出个反驳的理由。

“祖父地下有灵,想来他也怪不得我,只能怪自己养的儿子!”夏景行说完了,似乎也懒的再跟他废话,扭转头就往外走,只丢下一句话:“宁老爷好自为之!”

父子一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往后大家各奔前路,再无瓜葛。

不到午时,镇北侯府原来的旧仆都被军士按着花名册子带走。至于财物,比起别的侯爵权贵之家,当真少的可怜,就连数十间库房,大部分都空着,这让夏景行又一次大开眼界,见识了宁景世与宁谦的败家能力。

他小时候虽然进库房的次数极少,但并不是没有过的。老镇北侯为了奖励他在学业上的进步,还曾让老管家带着他往侯府库房去挑过东西的,那时候满满当当的东西他要踮起脚尖去看里面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宁家一家三口背着包袱出来,夏景行还派人专门送了三人一程,对着看到他便露出恐惧眼神的宁景世,他笑的格外轻松,还伸手在他的断骨处轻弹了一下,当着萧南平的面儿道:“世子爷可要一路珍重啊。怎么本将军当初暗中穿针引线,替世子爷找的美人儿仙仙姑娘去了哪里?怎么不在侯府名册上,竟连人也不见,难道世子爷又将她给转送他人了?!”

京中纨绔子弟之间互赠美人也是寻常之事,他不过就是随口一问。

哪知道这句无心之话也不知道刺激到了萧南平的哪根神经,她眼眶泛红,死死盯着夏景行,目眦欲裂:“姓姚的那小贱人…竟然是你暗中替阿宁找来的?”毋庸置疑,也只有心怀仇恨的夏景行才能做出这等恶毒之事,盼着她断子绝孙呢!

她扑上去,想要撕碎夏景行那张笑意轻蔑的脸,还未近身便被他的亲卫给拦住,她早顾不得仪容,亦顾不得宁景世就在面前,嘶声大喊:“有什么事儿你冲着我来啊作什么要害阿宁?!你指使姓姚的小贱人给阿宁下药,让他再不能生出孩儿来,你成心要害阿宁断子绝孙,好狠!你好狠啊!!”她面目狰狞,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不能生啖其肉。

这下夏景行可是愣了,他表情凝滞一瞬,才又道:“怎么姚仙仙竟然还给世子爷下了绝子药?!”似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半晌才又笑道:“这女人还真狠得下心来!没想到当初无心之举,竟然还能有这个结果。”对着萧南平那张几乎扭曲到可怕的脸,他若有所思:“虽然人是我牵线的,但是可不是我塞到世子爷怀里的,可是世子爷迷恋不已,由萧奕赎出来送到他身边去的。至于世子爷如何平衡他的后院,又被自己的女人暗算了,这都是他的事儿,这可真不赖我。我当初不过就是想着侯府院子里安静了些,送个大有能耐的进来热闹热闹而已。”能在行院里坐到头牌的位置,无论心计还是察颜观色笼络人的本领,恐怕都是一等一的。

萧南平顿时连萧奕也恨上了,扯着嗓子状如疯妇:“你们都盼着我的阿宁不好,你跟萧奕有什么区别?都盼着我的阿宁不好…”

从昨晚到现在,她自从知道了姚红绫给宁景世暗中下药之事,一宿没睡,眼眶黑青,心里恨极了她。没想到内中另有缘由,想到是夏景行与萧奕联手将宁景行推到了坑里,萧南平杀人的心都有了,心里真是恨毒了这两人。

宁谦万没料到家中还有这番变故,听到这番话都有些傻眼了,目光往宁景世身上去瞧,似乎想瞧个究竟出来。宁景世对此事也是未所未闻,见得萧南平这番形影动作,可不是能装出来的。也就是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出孩子来了?

他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萧南平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烂在肚里的,儿子本来就不上进,若是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还不得自暴自弃成什么样儿呢。但是被夏景行无心之语给激的失去了理智,便脱口而出了。

这会儿被夏景行的亲卫反剪着双手制的死死的,总算是清醒了不少,她艰难的扭头去瞧儿子,眼圈都是红的,透着说不出的艰辛苦楚,安慰他:“阿宁…娘一定会找大夫给你治好的…阿宁你别难过,一切都有娘!”

宁景世面色惨白,原本是坐在板车上的,一经确认此事,便直挺挺朝后跌了过去,脑袋砸在了板车上,听得旁观者都觉得后脑勺疼。

这也是夏景行手底下军士的促狭之意,为着大将军打抱不平,只说侯府的马车已经收归国有,上面还有徽标,在街市间张扬让圣人知道了不好。还笑嘻嘻将外院马厩里拉干草的板车套好赶到了后院,七手八脚将断了腿的宁景世给安顿到了板车上。

听起来似乎很是体贴,可事实上等他们吆喝着马儿拉着板车往萧南平的小宅子里去的时候,路上碰上京中百姓,也只是好奇的打量,可碰上骑马而过的武将,好奇问一句,这些人便啰哩啰嗦恨不得连宁府祖宗八代都扒出来,还指着板车上羞愤欲死的宁景世道:“喏,这就是侯府的世子,如今听说连孩子也不能生了,想来那话儿也废了,美妾都跑了。还是我家将军心好,就算是绑了小公子讹钱,但将军还是觉得他断了腿挪动不便,还让我等套了马车送他过去呢。”特意拉着马车绕着城内热闹的地方转了一大圈。

宁景世在板车上羞愤欲死,每说一遍他便觉得自己被扒了一层皮,形同裸体在街上游走,被无数人打量,有些人的目光直往他下身瞄。

武将在军中都比较粗鲁,能拉住了这些军士问话,自然都有些不远不近的关系,或者便是军郊大营驻守的将士,这三日在城里维持治安,清查造反余孽,有些人就算当时亲眼见证过了宁景世被敲断腿的场景,也要跑来多问两句,好奇的打量他几眼。

等到将宁景世送到目的地,他已经在板车上蜷缩成了个虾球,拿衣袖蒙住了脸装死。

宁景世觉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办法走到长安大街上去了。

夏景行自己纵然未曾下过令要将宁景世拉到街市间去羞辱,但是他手底下军卒想要替他出一口恶气,他也并不反对下属的拥戴不平之意,既不同情宁景世,也不觉得自己还有帮他替他遮拦的必要。

无论上意如何,是想考察他是否宽厚,还是有别的和,他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困扰的。

上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很久之前,他就想做这件事了!

让曾经禁锢过他亲娘王氏,以及给过他许多痛苦的镇北侯府从京中权贵府邸消失。

萧南平父女俩总认为他要夺取镇北侯府的继承权,以已之心度人,对他无数次的加害,可惜在他心里,从来不觉得这个饱含了王氏一生血泪青春,吞噬了她生命,让他这个做儿子的继续留在这府邸里过完了屈辱的童年以及少年时光的赫赫侯府,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送了宁景世的军卒过了很久之后才来复命,还道:“属下将看守那所小宅子的老仆也带到了其余侯府奴仆居处,等着改日一齐发卖。若非将军心慈,就连那处小院子也不应该留给他们的。”忽想起除了萧南平与大将军有仇,可前宁侯爷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么做不知道会不会惹恼了将军。

那军卒悄悄抬头去窥大将军的脸色,见他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正仰头瞧着门口中的牌匾,鎏金的大字,银钩铁划书着“镇北侯府”四个大字。

一块牌子有什么好瞧的?!

这么大的府邸也说封就要封了,牌匾不过是门面,内里都空了,留着牌匾算什么?!

这军卒不知道,其实这府邸的牌匾是宁府老祖宗所书,当初跟着萧家打天下,战功彪炳,得享侯爵,满怀欣喜之下便亲笔题了门口的牌匾。

夏景行仰头瞧了很久,遥想宁家这位老祖宗当年意气风发,气吞万里如虎,哪曾料得到后代子孙凋零至此?!

昔日繁华锦绣的镇北侯府如今已经空无一人,不过是宁谦一人之私,却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最终败落了数代祖宗基业,一朝成空。

他身后亲卫齐唰唰立着,浑似对大将军这等行为没瞧见一般,直等夏景行脖子都酸了,叹息道:“将牌匾摘下来,放到正堂上,关上门穿,封府吧!”

封条是来之前就预备上的,上面盖有刑部大印。镇北侯府被夺爵,是因为晋王与太子逆案,牵蔓挂藤之故。

此次京中有一大批官员被抄家下狱,所有府邸都贴了刑部大印,镇北侯府也不例外。

夏景行就站在侯府大门口,眼睁睁看着侯府牌匾被摘下来,朱漆大门吱呀响着被军卒阖上,拿大铜锁锁了起来,最后才将封条贴上。

一起封起来的,还有他的过往时光。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