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歌跟凌幼灵一样,没有童年。

心里发慌,凌幼灵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迫切地找出自传核实。即使自传也是出自她的记忆,她还是想白纸黑字地看清楚。

没有带小铁锹,她就用手刨土。

被水浸湿的土又沉又结实,指甲陷进去像是要连着皮肉地一起被土扯下来。

她用了狠劲,不知轻重地奋力挖着。

指甲猛地戳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有一小截的指甲盖翻开了。

挖到了铁盒。

手指又辛又辣地疼起来,她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把铁盒拽出来,翻开盖子。

夜色昏沉,她看得不太真切。

用干净的袖子擦了擦眼睛,又仔细看了一下,它还在那里。

一只千纸鹤。

漂亮的云朵花纹,展着的翅膀,好像要飞去哪里。

千纸鹤代表祈祷。

是季眠把它放在这里的。

他把她的祈祷还给她了。

“季眠……”

他为什么做这么奇怪的事情?心里涌起了不详的预感。

对比于顾九歌,季眠自杀的风险更大。她又想到了这句话。

凌幼灵把千纸鹤护在手心里,跌跌撞撞地起身。

正式的白衬衫、温暖的晚餐、轻轻的吻额,以及最后的“快走”。她不知道这些代表了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要赶快回去。

季眠,她忘记和季眠说“再见”了。

必须要说“再见”,他们才能再次见到彼此啊。

浓重的夜催促着人的步伐,她摸着黑跑啊跑,怎么跑都觉得跑得不够快。

她不知道蓝区的晚上是这么的安静。

没有一点人的声音,连风都不吹了。

惨惨淡淡的灯映在光洁的地砖上,像流动的没有温度的水。

季眠没有把门关上,轻轻一推,她就推开了。

他在等她吗?

他有没有在她走以后,悄悄地打开门,往外张望?

“季眠。”

没有任何回应。

好空啊,这个地方。

华美的、奢侈的、价格不菲的,却空旷到有回音的别墅。

季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她走到餐桌前,看到刚才给他煮的面,他吃得干干净净。

用过的纸巾被他折成了一只千纸鹤,放在碗里。

“季眠,出来吧,我找不到你了。”

之前她这么说,他就乖乖地出来了。

但现在,他却不应她。

他去了哪里呢?

她想了好多好多话啊,要亲口对他说。

——季眠季眠,我想好了,如果家族的人一定要把你带走,我就跟你一起走。

——不过你得保证,在这里的顾九歌会很安全,不能有人欺负他,我才能安心。

——算你赚到了哦,我打架很厉害,力气大,做饭也做得好,带着我很有用的。

——你要爱这个世界,更要爱自己。你是一个多么值得被爱的人啊,你可是季眠呢!

——你是季眠,我是棉被。

未来有多好,要亲口对他说。

虽然迟了点,但她已经想通了。

“锵。”

突地,天台的铁栅栏被磕得响了一声。

这细微的声音像是也磕在她的心上了,划出又细又小的一丝血痕。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抹纯白在她眼前坠落。

仿佛一只云朵图案的千纸鹤扑腾着翅膀,从窗外匆匆掠过。

洁白的羽翼沾染上夜的点点星辉,不知从哪处来,也不知心系何方。

他走了。

“老天爷呀,请务必保佑我能和我的偶像季眠近距离接触一回吧!”

她的意思,从来不是老天爷认为的那样。

不会的。

坠楼的,不会是季眠,不会的。

漫长的楼道,好像有一生那么长了。

盘曲着一楼又一楼,一楼又一楼。

她奔溃地抓着头发,踩空了一步,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楼下滚去。

完蛋了。

是季眠啊。

季眠躺在那里。

太迟了。

季眠怪她了。

她总是来的这么慢。

不能给个机会吗,季眠。

下次。

如果有下次,她一定不迟了。

他大概是生气了,这次生气会比较久。

所以她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了。

柔软的黑发、挺直的鼻梁、舒展的眉,浓密的睫毛沉甸甸地藏住好看的眼睛。

季眠的嘴角噙着梦一样柔软的笑,甜丝丝的彷佛吃了糖,正在那里休憩。

好啦,他不想理你的话,就等他睡醒再说。

你看他放松了身体,不愿意醒来,就说明呀,梦里很好的。

你不要打扰他了。

少年瘦弱的身体,渐渐地盈满了月的皎洁。

皮肤疯长出满满的、不败的血花。润成一派鲜艳明丽的红色,朝周围晕去。

你问季眠啊,他的“眠”字是哪一个眠?

他准是笑盈盈地回答你,是“长眠不醒”的那个眠。

你不了解季眠,只觉得季眠太古怪了。

你了解了季眠,会发现季眠,也是很好的。

季眠不说,但是很好发现。

季眠也喜欢白衬衫。

季眠不喜欢黑领子。

如果你给季眠过生日的话,他会很开心。

当季眠生气了,稍微哄哄他,他就好了。

季眠一直很喜欢干净,所以,他一点都不脏的。

可是凌宥啊,你知道的好像真的太迟了。

季眠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头骨摔碎了,他都不喊疼了。

“季眠——”

凌幼灵哑着声音,在他耳边小声呼唤着他,想把他从梦里叫醒。

季眠,你嫌我烦,就爬起来踹我一脚。

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赌气,不理我。

她只喊了一声,然后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长大的嘴巴徒劳的动着,仿佛一张拉到极点,断掉的弓。

弓弦“嘣”地一声勒住喉咙,一响过后,再聚不拢力量,再没有声息了。

亲身经历过后,她听懂了,之前季眠不成调的呜咽。

她听到的,是他说不出口的求救。

“救命啊凌宥,救救我,我一点也不想走。”

他在喊救命了,她也装着听不见。

硬着心肠把他往火坑里推。

怪她的话,他也不说。

就在这里等她看她后悔呢。

终于啊。

穿越了十四年,又虚耗了十三个月。

凌幼灵终于找到了季眠,偶像季眠。

这是一个混蛋。

季眠,该用所有的贬义词形容这样一个人。

一个恶劣的、不正常的、消极的少年。

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少年。

他说:“施暴者我来当,凌宥不要再受伤就好了。”

他说:“凌宥,我不是个好人,也没做过好事。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帮助你,我是个坏人,也只能做坏事了。”

他说:“我得成为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事。”

他说:“这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没资格辩解什么,坏事是我做的没错。”

他说了这么多,她一句也没听懂。

或者是一句也不想听。

甚至恶劣着语气说他:“季眠,我觉得和顾九歌比起来,你更不像‘人’。我不知道你的优越感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你凭什么靠着这股优越感仗势欺人。”

可是,那不是优越感啊。

是自卑与脆弱。

这个被不安堆积起的季眠,一碰就碎了,根本不堪一击。

“你们之间,有好多话能讲。在说些什么呢?让我也知道吧。”

“每次,我来找凌宥,凌宥都推开我,去找弟弟呢。”

“凌宥,把想说的话对我说吧。”

想去抢别人的,也抢不过。

他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落寞。

孤单惯了的小孩,就连给他一个蛋糕,都能瞬间变得快乐。

“是我的,生日蛋糕耶。”

他是个混蛋,更是个傻蛋。

“祝我最讨厌的小婊砸和小公狗,记住今后连同着我的份一起,幸福快乐。”

满嘴跑粪又一派天真。

最不可爱的季眠。

也是最可爱的季眠,

凌幼灵呀凌幼灵,从未来到这里的你,早就知道了,你的偶像叫季眠。

放着季眠你不认,认了一个顾九歌。

所以,你早已默许了季眠的牺牲,默许了顾九歌会取而代之的结果。

你本来,就渴望季眠快点去死。

你没想过救他啊。

从第一次见他,你就觉得他无可救药。

你听到这个名字,看到的却不是你希望看到的人。

所以你逃走了。

你爱他人前的光鲜亮丽,爱他的正面善良,你说你要救他,却容不下一点他的杂质。

多么虚伪啊。

然后你爱上了顾九歌。

你回到过去什么都没改变,季眠死了。

你回到过去,让一切变得更糟,加速了季眠的死亡。

你不知道,这是命运注定的结果,亦或者是你带来的蝴蝶效应。

你现在能看到,只有——季眠死了。

生不带来,死了却想带去。

季眠的手心里攥着一直云朵图案的千纸鹤。

你随便折的“生日礼物”,他却用心对待了。

云朵。

被血液泡发的纸巾再也维持不住翅膀的形状。

她抚平了,又被新涌出的血弄皱了。

凌幼灵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让他睡得更安稳些。

她从系统里扯出成山的衣衫,包裹着他的破败的身体,给他取暖,不让渐渐围上来的人看他。

季眠季眠,穿着这么多衣服,好像还是在变得,越来越冷。

※、第39章 四更

季眠番外第二则,《番外——给你最讨厌的季眠》

你喜欢凌宥。

季眠,到死了,你都藏着掖着,没给她知道。

死的时候很疼。

起初的你一定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么疼的事情。

连着眼睛、鼻子、嘴巴、内脏,每一寸皮肤、血肉、骨骼,都疼得受不了。

只碰一下,也会引发疼痛的抽搐。

季眠娇气,特别怕疼。

要是知道喜欢人很疼的话,他是不会喜欢凌宥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多惨的一句话啊。

初见是你听说有人打了孙东树,觉得好奇,叫艾旭把她和顾九歌找来。

她跟别人一样很怕你,容貌不出众,但是一双眼亮亮的,藏着自己的心思。

一反往常的暴戾形象,你开着玩笑问她:你的皮肤真滑,平时是怎么保养的?

她说,没保养,天生丽质。

明明长得那么丑,还敢说自己天生丽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