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镇真人道:“这个小童沫儿有什么好?小师妹既然无意修炼,留着他有什么用?可怜我还厚着个老脸,以为出手捉来了,你念在我们师兄妹的情分上,便做个顺水人情送了我罢了,哪知你竟然偷偷做了手脚,不惜和我撕破脸皮!”

婉娘叹道:“师兄,你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而不把别人当人看。你也活了几…几十年了,人间的情意竟然没学到一点儿。”她回头看了沫儿,抿嘴笑道:“这小子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的,他又懒又馋,牙尖嘴利,一张嘴就能噎死人,可是他是一个小生命,不是东西,说送给谁就送给谁。”

沫儿给了婉娘一个大大的白眼。

红姨对于元镇真人修炼失败一事,虽然遗憾,但并不象元镇真人自己那样倍受打击。她见事情败露,便不再说什么,笑着打圆场道:“这事真的是个误会。既然小童没事,我们还是散了吧,天已经晚了。”

婉娘道:“红姨,我还有个问题,在这个事情中,阿曼姑娘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小凤知不知情呢?”

元镇真人道:“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将沫儿击晕后抱到这里,马上在他的头顶插入了定魂针,然后镇魂的铃铛就响了。我相信,能抵得住我招魂铃声的可没有几个,你使了什么手脚,这个沫儿竟然能够坚持六个时辰魂魄不离生身?”

婉娘赞道:“这个连我都佩服沫儿了。他的魂魄一直飘在空中,可是就是坚持不飘出房间;而且他一直保持清醒。别说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是一个成年人,意志力如此坚定的也几乎没有。”

元镇真人发了一会儿呆,板着脸道:“真没想到。”

婉娘转向红姨,笑道:“红姨,麻烦你和我说下小凤和阿曼姑娘的事吧。”

红姨坦然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月前,元镇真人说,卫家可能要出大事,为了保证他的修炼万无一失,需要早作准备。他趁小凤去领例钱,故意说了一通换眼的话来。小凤是个实心眼的丫头,自然就信了。本来如果卫家大火一事如真人所愿,这个计划就不用实施了。可是大火之后,真人说,事情有差池,那么这个计划就需要继续进行了。”

婉娘接口道:“然后有一天,小凤不经意喝了融进了七个魂魄的怨气的茶,嗓子就哑了——这样一来,换眼一时就更逼真了。真人知道七月七那天我肯定出城采集露珠,就故意在七夕早上让小凤逃出来,又在我面前将她抓回去,还丢下一块闲情阁的手绢来。”

红姨笑道:“婉娘好聪明。”

婉娘叹道:“在红姨和元镇真人面前哪敢说聪明二字。红姨和元镇真人唯恐我兴趣不够,还赶紧差了一个小子送个帖子来,说是定香粉,只怕是给我送地址来了罢。果然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第二天我便带着两个童儿一起来到了闲情阁。唉,这个圈套可真是天衣无缝。”

元镇真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哼了一声。红姨笑道:“婉娘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

婉娘又道:“红姨,为什么我前日来,和今日见到的阿曼姑娘不是一个人呢?”

红姨叹道:“还不是元镇真人不放心!特地换了一个人来扮阿曼,说你见这种情况,即是今天回去了,晚上也肯定要再来探一探。谁知道你这个小童这么胆大,一个人就摸上来了,被元镇真人抓个正着。虽然离晚上的时辰早了些,但目的本来就是对准他的,只要保证中间这几个时辰你不把他救走就好。”

婉娘悠然笑道:“这么说,阿曼姑娘也参与这个计划了?可是我瞧着阿曼姑娘不象是个坏人,小凤从小跟随她,同她情同手足,怎么阿曼会同意你们拿小凤做诱饵,害小凤也成个哑巴?”

元镇真人冷冷道:“坏人难道还会将‘坏’字写在脑门子上不成?一个人不想做坏事,一个理由就够了;可是一个人要是想做坏事,总能找出成千上百个理由。”

婉娘叹道:“元镇真人总结的透彻得很。我只是好奇,你们怎么引诱阿曼姑娘同意的?”

红姨鄙夷道:“一个哑巴,最想要是什么?”

“哦,”婉娘道,“你给出的条件,是帮阿曼治好她的哑症了?”

红姨朗声笑道:“和婉娘说话一点都不费劲。不错,我和阿曼说,这件事过后,元镇真人保证治好她的嗓子,她就答应了。”

婉娘幽幽道:“唉,只可怜了小凤的一片忠心了。”转向元镇真人,“事情既然明白了,婉娘就告辞了。文清,背了沫儿走吧。”

红姨看着元镇真人,等他示下。元镇真人长叹一声道:“让他们走吧。”

红姨有些不满,强硬道:“慢着,小凤可是我闲情阁的人,婉娘打算留她住在你们闻香榭吗?”

婉娘笑道:“我的小童半死不活的,只怕这一年半载做不了工啦。小凤还不该替我做做工?而且,作为重要的人证,我还在考虑要不要交给官府,让官府来评评理,闲情阁利用妖术害人、掳人、聚财一事要怎么算。”

红姨顿时慌了,结结巴巴道:“这…元镇真人是你的师兄,你们…”

婉娘灿然一笑:“我们什么?闲情阁做的事,当然由闲情阁承担。元镇真人这次是真的要回云梦了吧?估计红姨也留不住。”

红姨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看元镇真人一言不发,气焰顿时低了下来,哀求道:“婉娘请饶我一马。我苦心经营半生,现在好不容易闲情阁有了起色,名声也出去了,实在不忍心毁于一旦。这些姑娘们都是清倌人,要是闲情阁倒了,只怕她们大部分都要流落到烟花巷了。”

婉娘自言自语道:“唉,可惜了我那日的玉如意了。”

红姨何等机灵,道:“婉娘稍等,我这就将那日的东西退给婉娘。”飞身走了。

婉娘看了一眼犹如木雕一般的元镇真人,不再多说什么,招呼文清背了沫儿走出房门。

皓月当空,发出清冷的光来。居高临下,将脚下的景色一览无余——原来这个房间竟然建在小楼的楼顶上。

一个白衣女子猛然冲了上来,扑到婉娘脚下,不住磕头。

随后赶来的红姨喝道:“阿曼,你这是做什么?”

阿曼抬起头,满眼满脸的泪,双手呈给婉娘一张素签,上写着:“我知错了,请让小凤回来。”明亮的月光下,纸面上点滴泪痕隐约可见。

婉娘拉她,她却不肯起身,泪眼婆娑地望着婉娘,泪珠儿顺着洁白的脸颊成行成行地流下来,一边流泪,一边打手势。

红姨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说,她对不起小凤,以后她会象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小凤。求你不要告诉小凤她参与这件事。”

婉娘叹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扭头对红姨道:“你怎么打算?不会因为这个挟制阿曼姑娘吧?”

红姨递过一个包裹,陪笑道:“这个可不敢。阿曼姑娘是闲情阁的摇钱树,我哄着宠着还来不及呢——小凤一事,就当是个误会了。”

婉娘接了,笑道:“那就好。明天我就送小凤回来,告诉她是她听错了,她听到的换眼之类的,只是红姨请人作法希求闲情阁财源广进的咒语罢了,和阿曼姑娘无关。”

红姨慌忙道:“正是正是。不劳婉娘麻烦,明天我就派车接了小凤回来。”

婉娘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红姨既然舍不得丢了闲情阁,还是听我一句忠告。利用鬼魂敛财一事,最好不要做了,免得将来魂魄反噬时害人害已。红姨去请个法师,将那几个怨魂超度了罢。”

红姨不住点头:“婉娘所言极是。”

沫儿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转瞬间便呼呼大睡,连怎么回的闻香榭也不记得了。第二天饿醒了,天已经大亮。

可是情况并没有好多少。沫儿能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手脚却软绵绵的,浑身上下如同灌了铅一般,除了眼珠子,其他的都不能动。好在没过多久,文清就进来了。

沫儿眨眨眼睛。文清喜道:“沫儿,你醒了?我都来了好几次,看你睡着就没叫你。”一边大叫:“婉娘,沫儿醒了,怎么办?”

婉娘笑道:“拖下来吧。”

文清将沫儿背起来,下楼放在院中的一个躺椅上。旁边的牛肉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沫儿的肚子响得更厉害了。

文清道:“沫儿,你是不是饿了?”看到沫儿眨眼睛,文清飞快去盛了一碗汤来,准备喂给沫儿。

婉娘走过来,喝道:“文清!先放下!”

文清不解地放下碗,担心地道:“他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而且…怎么到现在还不能动呢?”

婉娘用手摸了摸沫儿的头,道:“等一下。”

那天给他们买点心的老头儿突然从走了进来,呵呵笑道:“小家伙没事吧?”

婉娘埋怨道:“好啊,还说帮我呢,这小东西快死了,你现在才来!他要是有什么问题,你来顶他的缺,来我闻香榭签十年的卖身契!”

老头吃了一惊,俯身把一张大手按在沫儿的脑袋上,过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瞪了婉娘一眼,道:“你还说他牙尖嘴利,我看都是跟你学的!”

婉娘嬉皮笑脸道:“不如不用将定魂针取出来了,沫儿这样子还乖一些。”

沫儿苦于无法犟嘴,只能怒目而视。

文清紧张道:“怪不得他不会动,原来定魂针还在他头上。爷爷,快点帮他取出来吧。”

老头看着沫儿,和蔼地说:“你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婉娘道:“文清,你去沫儿房间帮他拿套衣服。”文清“哦”了一声,蹬蹬走开。

老头站在沫儿身后,让沫儿闭上眼睛。沫儿感觉自己的头顶如同太阳照着一般,暖烘烘的,一种强大的吸力正从脑袋里抽走什么东西,身体慢慢变得轻松起来。

一会儿功夫,老头道:“好孩子,动一下手脚,感觉怎么样?”

沫儿动了一下脑袋,又活动了一下手脚,果然好了,沫儿跳起来叫道:“我能动了!”哪知手足无力,一下子头晕眼花,一头撞向老头的大肚子。

沫儿不好意思,蚊子哼哼道:“谢谢爷爷。”老头一把抱住沫儿,哈哈大笑。——不过叫出了第一声“爷爷”,后面再叫就自然多了。

文清拿了衣服,看沫儿好了,大喜过望,帮沫儿多多地加了牛肉,端了过来。

婉娘笑道:“小脏猪,手脸也不洗了?”

沫儿先让了下老头,老头摆手不喝,在一旁笑眯眯看着,沫儿一口气将一碗汤喝个精光,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小丫头衣服。

文清担心他呛到,在旁边道:“沫儿,不用急,这一锅都是你的。”

沫儿换了衣服,又端起第二碗,开始发问:“婉娘,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小凤呢?那个铃声是怎么回事?元镇真人为什么要抓我修炼?”

婉娘笑着转向老头:“瞧瞧,我说的没错吧?他一恢复,整个闻香榭都聒噪的不得了。”

老头慈爱地看着他,道:“孩子嘛,这样才可爱。”

昨天上午,婉娘和文清发完了香粉,仍不见沫儿回来,便意识到情况不妙。红姨却出来道,闻香榭的小丫头已经自行离开,婉娘无奈只好带文清返回。等傍晚时分,两人穿了披风,重新潜进闲情阁。

文清憨憨地笑道:“昨天可担心死我了!”

沫儿奇道:“你们也不怕我下午就给人害死?”

老头儿在旁边道:“怎么会?我跟着你呢!”

沫儿瞪大了眼睛,突然道:“我知道了!铜铃儿响得我心烦意乱,是爷爷去把它弄停了!是不是?”

老头儿笑得白胡子一撅一撅的:“我只是帮了你,关键还是靠你自己——这俩孩子一个聪明,一个实诚,真不错。”

沫儿却气哼哼道:“爷爷既然跟着我,干嘛还不赶紧救了我出来,还非要等到半夜三更?”

婉娘笑道:“你瞧瞧这小子,满口利牙,你救了他他还不承情呢——早救了你有什么用?元镇真人给你钉了定魂针,他的阵法不破,你回来了也救不醒了。”

沫儿看了看四周,问道:“小凤呢?”

文清道:“红姨已经派人来接她回去了。”

沫儿自己闷头想了一会儿,疑惑道:“元镇真人抓我干什么?卫老夫人、林萍儿什么的,活着时都厉害的不得了,死了更了不得了,她们的鬼魂我又镇不住,为什么设计了这么大一个圈套来抓我?”

婉娘蔑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切,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元镇真人是故意和我做对才抓了你去。”

沫儿将信将疑。

老头儿看沫儿没事,便起身告辞。

送了老头儿离开,文清回头傻乎乎地问道:“婉娘,你怎么叫元镇真人师兄呢?”

婉娘笑道:“唔,我早年时候在一家店里做学徒,他也在。”

沫儿看婉娘说谎竟和喝水一样自然,在后面朝她做个鬼脸。可是傻文清竟然就信了。

婉娘拿了昨晚红姨给的包裹,一件一件地欣赏里面的宝贝,喜笑颜开。原来除了那天她给红姨的玉如意、玉镯和凤钗,红姨竟然还多给好多东西。

沫儿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表现得这么贪财啊?真是太难看了!”

婉娘眯着眼睛,正拿着一个玉眢对着阳光照来照去,听沫儿这样说,便回他一个极其天真烂漫的笑容:“为什么不?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怎么就不能表示对财物的喜爱?我才不象你那么虚伪,就那一百九十五文钱,来回数了十几遍,还整天随身带着。你放心,你的钱就是掉在地上,我也…”

她弯腰笑道:“掉在地上我当然要捡,不过偷这种事,我婉娘可不屑做,你还是把你的钱放房间里吧。”

沫儿的小心眼被婉娘一语说穿,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过沫儿脸皮厚,照样腆着脸道:“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怎么多钱,当然得小心了!你又不是没钱,还整天数来数去。哼,昨晚还不是趁机敲诈红姨?!”

婉娘理直气壮道:“怎么叫敲诈了?我取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其他的,应该算是这几天照顾小凤、帮小凤治病的费用才对。”

文清乐呵呵地看着沫儿和婉娘斗嘴,听到“小凤治病”几个字,连忙问:“婉娘,你能不能帮阿曼姑娘也治一下呢?她那么想说话。”

婉娘看了一眼文清,笑道:“傻小子,我又不是郎中。小凤不过是机缘巧合,正好赶上了。别说龙鳞不好找,现在又去哪里找解语花呢?”

沫儿却心想,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如果阿曼不参与此事,小凤的嗓子好好的,阿曼有没有可能因“机缘巧合”而治好嗓子呢?

婉娘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道:“有些事情,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我相信经过这件事情,阿曼姑娘会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

沫儿闭目躺在椅子上,从头到尾,好好地把这件事情理了理。从小到大,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总可以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恐怖的、惊惧的、怪异的,不由分说往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里挤。可是现在碰到了竭力想看清、想弄明白的,他反而一无所知。

看文清走开去帮黄三晾晒香料,沫儿问道:“为什么爷爷能够取出元镇真人的定魂针?”

婉娘一边整理珠宝,一边道:“爷爷的修炼和元镇真人同属一脉。”

“为什么有时我看得到一些…一些东西,有时却看不到?”看到卢护,沫儿就可以看到红光,闻到水气和土腥味;看到宋公子,一眼就发现了不正常地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那天他也分明看到元镇真人是个癞头大鼋。可是昨天晚上什么也没看到。爷爷跟着他,他一点没察觉;元镇真人也同普通人一样正常;甚至连那些铃铛里的魂魄都没发现。特别是婉娘,怎么从来没有闻到、看到任何关于气味、颜色、身形的信息呢?

婉娘抬头看了看他,笑道:“小子,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看得到。元镇真人那日被你看穿,正好是他练功的紧要关头,失于遮掩;公蛎每次都能被你看到,是因为他道行浅。”

沫儿垂下头,丧气道:“原来和道行深浅有关系,怪不得我怎么也看不出你是谁…”

婉娘抓过旁边的扫把朝他丢过来,愠怒道:“我是婉娘,还能是谁?找死呢你!”但表情却很得意。

美人霜

天高云淡,秋意渐浓。天街两边的榆树槐树,叶底开始透出一抹红色来;而高大的杨树,仿佛累坏了一般,叶子率先开始枯黄,偶尔一片先知先觉的黄叶随着清风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宣告秋的来临。

沿街的瓜果多了起来。不断有农夫推着车子、挑着担子,将红扑扑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子、半红半黄的大甜枣等摆得整整齐齐,沿街叫卖;还有大个大个散发着香味的甜瓜,鲜红鲜红一看就让人流口水的大山楂,鲜嫩的豌豆角儿,脆生生的莲子。沫儿和文清几乎无心做事,只要听到门外有拖着长长的尾音叫“又大又甜的苹果喽!脆甜解渴的大梨儿哟!光甜不酸的大山楂噢!”屁股就如长了钉子一样坐不住,偷偷溜出来,沫儿负责讨价还价,文清则负责向婉娘要钱,买一堆水果来大快朵颐。

可是这种情况也有限。塘子边的月桂树开了,芳香满园。婉娘在下面指挥,沫儿和文清爬上树,要将盛开的桂花一小簇一小簇地摘下来,不能带一点儿硬蒂儿,不能踩断枝条。这简直不是摘花,而是绣花了。沫儿多次抗议,希望能将桂枝折下来,然后下去慢慢摘,婉娘却坚决不肯,声称这样会伤到桂树,下年的花就不香了。可怜的沫儿只好巴巴地听着门外的水果叫卖声越走越远。

好在不多,只有两棵大桂树,三天时间便摘得差不多了。婉娘喜滋滋地将桂花收了,放在洁白的棉纱上晾晒了半日,然后泡进一罐清油中,将来做女子用的桂花油。

这日,沫儿和文清正支着耳朵,思量着卖水果的怎么还不来,门开了,四个女子走了进来。为首的夫人四十岁左右,皮肤白嫩,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扶着一个小丫头;后面跟在一个黑胖的老女人,拉着一个布衣荆裙的少年女子。

婉娘笑盈盈迎了上去,道:“田夫人万福!田夫人想买些什么?”

原来是监察御史田士贵的夫人,是闻香榭的老主顾。

田夫人颔首道:“我来给…选些香粉。”威严地看了后面的少女一眼,道:“这里有全洛阳城最好的胭脂水粉,连公主的香粉都是从这里定的呢。你看喜欢什么,选几款吧。”

黑胖老女人拉拉少女的袖子,媚笑道:“你还不赶紧些夫人的恩典?否则象你这种家世,只怕一辈子也用不上这个…什么榭的香粉呢。”看样子是个媒婆。

夫人哼了一声。少年女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重新低头轻声道:“谢谢夫人好意。青娜实在是用不着这种东西。”这青娜看起来像是个贫困人家的姑娘,虽然穿得破旧了些,长得倒眉清目秀的,看起来也知书达礼。

夫人眉头猛皱了一下,似乎想发脾气,看了看婉娘在场,便忍着气道:“王婆,你帮青娜姑娘选几样吧。”

婉娘笑道:“我们这里可以专门定做,也有现成做好的,您看想要些什么?”

王婆朝夫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扯着青娜的衣袖半是劝解半是吓唬道:“你这姑娘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田夫人这样对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你那样的家世,要不是田公子看中你,你还不就是找个泥腿子丈夫?一辈子就毁在乡下!现在还不抓住机会?”

夫人听王婆说得粗鄙,沉着脸咳了一声。王婆自觉失言,讪笑道:“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帮你选了如何?”

青娜抬起头来,看了看夫人,仍旧低头道:“青娜何德何能,敢受老夫人垂青?我家世代赤贫,也不愿高攀。”王婆在一旁又是拉扯又是使眼色的,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夫人显然大怒,但是又不便发作,气鼓鼓地走到一边,对小丫头喝道:“人家不愿意,倒是我们一厢情愿了?如此便走罢!”扶了小丫头就走。

刚到门口,一匹马儿疾驰而来,一个年轻公子跳下马,将马鞭随手丢给旁边赶车的小厮,大声叫道:“娘!”却伸了头往闻香榭里张望,看到青娜在后面,嘴角一动露出点笑意。

田夫人强笑道:“你怎么又赶来了?”

田公子从马背上拿下一个背囊,道:“我刚出去看这家的雪桃不错,担心娘给青娜买香粉累了,专门送过来。”又偷偷瞄一眼在后面低着头的青娜。

田夫人道:“你快拿过去吧,我可无福消受。”

田公子仿佛被人看穿了一般,一半心虚一半讨好,抱着田夫人的肩头边晃边笑,道:“怎么了娘,谁惹您生气了?我可是跑了几条街专门给您买的!”透过田夫人的肩头又偷偷看了一眼青娜,田公子五官端正,笑起来左边嘴角还有个小酒窝,十分阳光帅气。田夫人显然对儿子十分宠爱,见他撒娇,叹了口气道:“没有。青娜姑娘看不中这里的香粉。我们正准备回去。”

“是吗?”田公子满眼笑意地看看在后面低头不语的青娜,对旁边的王婆道:“王婆婆,龚小姐还要麻烦你多照顾。”

王婆的老脸笑得拧成了一朵花,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青娜仍未抬头。田公子看母亲不太高兴,拉了田夫人的胳膊笑道:“已经中午了,先去吃饭吧,香粉下次再来买。我已经在谪仙楼定了座。”

说着扶田夫人先上了马车,青娜突然道:“多谢田夫人和田公子美意。青娜中午还有事,就不打扰了。这里离上东门不远,青娜自行回去就是。”福了一福,转身朝东走去。

田公子追过来,叫道:“龚小姐!”

青娜回过头,看着田公子,微笑道:“田公子请留步。夫人还在马车上呢,照顾夫人要紧。”

田公子结结巴巴道:“挺远的…在下还是送龚小姐一程吧。”

田夫人打开车帘,道:“志儿!下午你还要去学塾呢!”

青娜施礼,淡淡笑道:“不劳公子麻烦。青娜自幼做农活惯了,这点路不算什么。公子请回吧。”说罢翩然离开。

田公子一看,急忙叫道:“王婆婆,麻烦你陪龚小姐一起回去罢,她一个人走总是不太放心。”

王婆已经坐上了车,只好吭吭哧哧从马车上下来,眼睛里满是不情愿,脸上却仍带着挤出来的笑:“那是,我还是跟着吧。”飞快几步跟上。

看王婆经过身边,田公子悄声道:“王婆婆,过后我专门请你去谪仙楼。”王婆的脸上这才舒缓了些。

田公子恋恋不舍地盯着青娜渐渐远去的背影,怅然地走回马车。

田夫人把车帘重重地放下,哼道:“瞧你那点出息!”

田公子翻身上马,耷拉在脑袋跟着马车后面,一众人慢慢离开了。

婉娘斜靠在门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文清失望道:“我还以为今天做一笔大生意呢,却什么也没买。”

婉娘笑道:“看来这田公子相当喜欢这位龚小姐。可是龚小姐倒像是不太热心。”

沫儿道:“田公子虽然喜欢,田夫人可是相当不喜欢。”

第二天一早,沫儿和文清就被婉娘给揪了起来,说是今天要到邙山去采菊花。两人一听,比买水果吃还高兴,胡乱吃了东西,便拿了花囊出发了。

满山的菊花正开得烂漫,黄的耀眼,白的洁净,蓝的清爽,星星点点,丛丛簇簇,从山石缝中、草木丛中,甚至脚下的青石板缝中,拥挤嬉闹着钻出来,给邙山披上了一层花旃,秋天也因此充满了无限生机。

文清和沫儿犹如刚解了锁扣的小狗,哪里顾上采菊花,只管在山里乱跑。各条山坎沟壑里,一人来高的葛针,叶子已经全落了,只剩下一颗颗手指大小的鲜红野酸枣;一种乳白色叶子的小植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一棵上面能结四五个拇指粗细、象牛角一样的果子——沫儿就把它叫做牛角,吃起来脆生生的。直到酸枣装满口袋、牛角吃得嘴巴酸涩,才在婉娘的吆喝声中开始采菊。

野生的菊花每朵只有铜钱大小,虽然很多,但是采起来也并不容易——怒放的花朵,精气已经释放了,不要;刚结的花苞,精气不足,也不要,只挑这些欲开未开、含苞待放的小花朵,掐的时候不能带根蒂、叶子,不能将花苞揉碎,按照不同的颜色,放进不同的花囊中。沫儿忙的不得了,又要采菊,又要捉蝈蝈,要跑到旁边的芝麻地里捉大青虫,还四处盯着周围的草丛,希望能找到一窝鸟蛋。一个上午过去,婉娘已经采满一个花囊的黄菊,文清也采了大半袋的白菊,只有沫儿的蓝菊一半都不到,却抓了十几只肥大的蝈蝈,用狗尾巴草串了好几串提着。

临近中午,三人将采好的菊花送回马车,在茶馆里简单吃了午饭,婉娘道:“趁现在菊花开得正好,再去采一些吧。——沫儿你要是再偷懒,我今晚就只带了文清去谪仙楼,把你留着家里。”

沫儿嬉皮笑脸道:“我才不信你会这么大方,肯带文清去谪仙楼。再说,我那里偷懒了?我捉蝈蝈去了。现在的蝈蝈烤了吃香的很,我到时分给你一串。”

婉娘皱着眉道:“恶心死了。这个能吃吗?”

沫儿详细和婉娘解释蝈蝈如何烤如何香,婉娘仍然固执地认为很恶心,倒是文清兴趣盎然,十分期待尝尝这种天然的美味。

这次他们走了另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到处蓝色的菊花丛,一会儿功夫,沫儿的花囊就满了。

绕过一个山坳,前面是个村庄,院落密布,看样子有数百口人,还是一个比较大的村落。村前一块空地上,前树后屋,打扫的干干净净。树下摆了几块青石条做凳子,被磨得光滑鉴人。

沫儿嚷着口渴,婉娘便带了他俩想去村中讨些水喝。走得近了,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学堂:屋内十几个小童正在安静地写字,一位长须瘦脸的老先生手持戒尺走来走去,门框上书:龚海义塾。

沫儿问:“什么是义塾?”

婉娘轻声道:“不收学费的学堂。”

屋内的老先生看到外面有人,回头厉声对一帮小童道:“每个字十遍,抄完交给我,就可以散学了。——认真抄!”走出来看了看文清和沫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婉娘道:“这两个吗?明天就可以来上学,但要自己准备笔墨纸砚。”

婉娘笑道:“老先生有礼了。小女子路过贵塾,因为两个童儿口渴,想讨口水喝。”

老先生“哦”了一声,现出失望之色。转身回旁边一个房间,用水瓢打了半瓢水来,递给沫儿。

婉娘道:“先生想必就是这远近闻名的龚海龚老先生吧?”

老先生惊讶道:“你认识老朽?”

婉娘笑道:“这方圆几里哪个不知道?龚老先生开办义塾,不收一份学费,让农家子弟都可以免费读书,可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龚老先生听了这话显然十分受用,面带笑意,谦虚道:“唉,老朽只是尽微薄之力为罢了。”

正说着,几个小童拿了写好的字出来,龚老先生一一点评道:“张庆今天进步很大…吴三墩还需要再多加练习…柳絮儿的字写得最好,你们几个要向她学习…胡牛车!你这个字又写错了!回去重写!…张贵生…”几个获得批准散学的小童拿了书包,嬉笑着一路飞跑,龚老先生在后面追着大叫:“赶紧回家,不许在路上玩耍!不许下河摸鱼儿!明天不许迟到…”那几个童子早就跑得不知去向了。

回转身,看婉娘还在笑盈盈地看着他,龚老先生干瘦的脸上升起一片暗红,尴尬地笑道:“咳,咳,这些小东西一点都不安生,让人操心。”

婉娘赞道:“龚老先生尽职尽责,可真让人敬佩。”

龚老先生转头看了看文清和沫儿,道:“不知小娘子住在哪里?如果不远的话,你这两个童子也可以送来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