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和文清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管坐在藤椅上,自己斟了茶来喝。婉娘看过一遍,才叫道:“两个懒小子,过来!”

两人不情愿地去了,婉娘一一指点,这种树皮是桉树皮,这是西域甘菊,这种紫色干花是薰衣草,这种亮黄色花朵是依兰,这种暗绿花瓣是天竺葵,还有什么乳香脂、檀香、迷迭香、丝柏、鼠尾草、佛手柑等,看得两人晕头转向,除了鼠尾草样子同老鼠尾巴相似而比较好认,其他的还是分辨不出,更不用提要达到婉娘要求的“闭眼通过气味分辨香料”了。

天竺小二看他们没有购买的意思,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婉娘见着家香料铺子如此齐全,自然要抓住机会对文清和沫儿进行一番教育,直直将各种香料的效用、炮制办法又讲了一遍,听得沫儿直打哈欠。

如此一来,半天的功夫过去了,店里的客人已经被他们熬走了好几批。天竺小二实在忍无可忍,走过来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口音道:“这位娘子,你,买还是不买呢?”

终于给文清和沫儿解了围,沫儿连忙道:“就是,你买还是不买?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婉娘左看右看,随手拿了最角下一处抽屉了一条焦黑色扭曲状的木头道:“就这个吧。”

天竺小二生硬地道:“这个,十两银子。”

婉娘道:“二两。这个东西哪里值十两?”

天竺小二气急败坏道:“这个,很远地,拉来。很少见的。”

婉娘皱眉道:“这个一看就是陈旧了的,再放上几天,只怕一点效用都没了。不卖算了。”转身就走。

一直坐在柜台后面品茶的掌柜走了出来,笑道:“这位娘子慢走。看这位娘子是个识货的,就给个中间价,五两,再低可是不能了。”这位掌柜高大身材,深目高鼻,一捧卷曲的大胡子,一看就是个天竺人,没想到官话讲得如此好。

婉娘将两个耳坠子晃得叮当作响,娇声笑道:“掌柜既然说我识货,我就不谦虚了。它虽然比较少见,也不过是因为路途遥远难以运达而已。而且洛阳城内知道它用途用法的不会超过十人,这东西过了半个月,疗效便要减半,我看你这个已经过了二十几天了,要是再耽误下去,你就是免费送给我我都不要了呢。”

老板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果然识货。成交!二两银子给你了!”

沫儿拿起看了看,完全就是一段枯木,有小臂粗细,一尺来长,轻飘飘的,闻起来并无香味,估计丢到街上都不会有人捡。

文清付了帐,将这段枯木收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显然和沫儿一样,怀疑婉娘是不是看走了眼。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走出香料铺子,心情大好,甩着手绢儿哼着小曲儿眉开眼笑。沫儿疑惑道:“至于这么高兴吗?我瞧着你今天这个买卖肯定亏了,二两银子买了根木头橛子,你看那个天竺掌柜答应得多爽快!”

婉娘嘻嘻笑道:“没成想能在这个铺子里碰上这个东西,也算是发了个意外之财。”沫儿见她故作玄虚,故意赌气不再追问。

一回到闻香榭,老头儿就迎了上来,一脑门子的汗,皱着脸叫道:“婉娘,你要帮帮我,否则我就…”

文清和沫儿半个月没见到他了,亲切地围上去叫爷爷,老头儿只敷衍性地摸了摸他们的头,一脸焦躁地跟在婉娘身后。

婉娘笑道:“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个老家伙烦成这样?”

老头儿摸着自己光光的脑门,懊悔道:“我这次惹到了一个小阎王了…”

正待细讲,大门突然开了,一声娇斥:“老乌龟,你赔我的龙涎香!”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飞步冲进来一把揪住老头的胡须,又跳又叫:“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你不赔我的龙涎香,我叫爷爷抓了你去熬汤!”却是重阳节那天在邙山岭上见到的那个丫头。

老头儿呲牙咧嘴地护着自己稀疏的胡须,吸着冷气叫道:“哎哟哟哟,小公主先松松手,松松手。”

小丫头松开了手,双手插腰站着,柳眉倒竖,怒目盯着老头儿,喝道:“谁要你多嘴的?说,你打算怎么赔我?”

老头儿似乎对这个所谓的小公主颇为忌惮,哈腰陪笑道:“小公主息怒,我这不正来帮您找龙涎香吗?”婉娘三人不明就里,只在旁边看着。

一个脸儿干瘦、小眼如豆的小厮扭扭捏捏地溜了进来,看到婉娘在前面笑盈盈地站着,一双小眼不好意思地溜溜乱转,双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无处安放。小丫头转身训斥道:“公蛎,还说给我当跟班呢,跑得这么慢!小心本公主的皮鞭!还不快帮我搬了椅子来!”婉娘似乎没认出公蛎,并未表现出故人的样子。

公蛎飞快地将一把椅子搬过来,还用衣袖拭拭,眼睛不时斜斜地瞟向婉娘。

小公主大咧咧坐了,把一条小皮鞭丢给公蛎,寒着小脸道:“去,把他给我抽二十皮鞭。”这小公主长得明眸齿,翘翘的小鼻头,长长的睫毛,样子十分可爱,却眼神凌厉,表情骄横。

老头儿一个劲儿地赔礼,道:“小公主,我一定赔你一瓶龙涎香,比你那瓶还好,如何?”

小公主竖起眉毛,哼道:“不行!我就要原来的那瓶!公蛎,还愣着干什么?你想死呢!”飞起一脚,踹在公蛎的屁股上,蹬得公蛎一个趔趄。

公蛎回身陪笑道:“小公主,这…这样不太好吧。龙涎香是鳌公送人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小公主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厉声喝道:“公蛎,你到底是谁的跟班?回去我就告诉爷爷,你不听我话,还故意联合了别人欺负我!”公蛎脸色刷白,拿着个皮鞭举起放下,手足无措。

老头儿显然也没了法子,无可奈何地苦着脸站在那里。沫儿和文清在旁边恨得牙根痒痒。

看公蛎举着皮鞭一脸为难,小公主一把夺过,呵斥道:“叫你不听我的话!”“啪”的一声抽了过来。公蛎一声尖叫,背后的衣服已经出现长长一条口子,露出白色的里衬来。

沫儿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抢过皮鞭,叫道:“你疯了么?乱打人做什么?”

这小公主没想到有人竟敢夺她的皮鞭,愣了一愣,插腰道:“你是谁?”

沫儿冷笑道:“我还要问你呢?你是谁?干嘛来闻香榭大呼小叫?长得到像个人,说是公主,还不如个夜叉呢!瞧你那一副臭脾气的样子!哪有这样动不动就打人的?公蛎是你的跟班,卖给你了?”

小公主哪里碰到过如此牙尖嘴利的人,也不知该回答哪一句,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顿足道:“你们欺负人!”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婉娘笑吟吟走过来,递给她一条手绢,朝老头儿道:“你还没介绍这是哪位公主呢?”

小公主泪眼朦胧地看了婉娘一眼,骄横地撅嘴道:“你是谁?”

婉娘道:“小女子一介凡人,开了这间闻香榭,专门制售各种名贵香料。”老头儿本来准备说什么,听了这话便不言语。

小公主收起眼泪,骄傲地说:“我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闷闷地说:“我的名字就叫公主。”接着指着沫儿厉声喝道:“他是谁?”

婉娘道:“他是我闻香榭的小童。”

小公主恨恨道:“多少钱?我买了!”朝公蛎一瞪眼睛,“还不赶快去拿钱!”公蛎连忙讪讪地退出。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我才是闻香榭的主人,我有同意将他卖给你吗?”

小公主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婉娘,道:“反了天了!一个凡夫俗子竟然敢和我叫板,我叫爷爷发大水,淹了洛阳城!”婉娘哇了一声,表情极其夸张,惊道:“哎呀!不知这位名字叫公主的,爷爷是管理河道的么?”

小公主急声道:“你…你…对我爷爷不敬,我…”

婉娘无辜道:“小公主说得哪里话?我有哪句话对你爷爷不敬了?是你说要你爷爷发大水淹了洛阳城,我只是好奇问一句罢了。”

小公主见哪句都占不了上风,气哼哼道:“算了,懒得和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计较。”又转向老头儿,颐指气使道:“老乌龟,快说,怎么赔我的龙涎香?”

老头儿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这家闻香榭里,专门制售各种名贵香料,我正要求了她来,做成龙涎香送给小公主。”

“她这里?”小公主斜一眼婉娘,“她这里有吗?”

“小公主,龙涎香虽然名贵,但是原料北市卖的就有,无非是精心调配罢了。”婉娘笑盈盈道。

小公主狠瞪了婉娘和沫儿,威胁老头儿道:“好吧好吧,我不管,你要是赔不了我的龙涎香,我就把你的头发和胡子一根根拔光!”说罢扬长而去。公蛎从沫儿手中取了鞭子,偷偷地看了婉娘一眼,急匆匆跟了上去。

文清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咂舌道:“名字叫公主,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沫儿气鼓鼓道:“一看这丫头就是被惯坏的,她还以为天下所有人都必须要让着她呢。爷爷,你怎么惹到她了?”

老头儿揉揉红彤彤的肉鼻子,无奈道:“我和她爷爷喝酒,她爷爷找龙涎香有急用,我就多了句嘴,说看到小公主有,她爷爷就问她要了赏人。这个小丫头不知怎么就赖上了我,不依不饶,非说都怨我…”连声叹气。

婉娘道:“你惹这个小阎王干什么?我也管不了。”

老头儿急道:“婉娘婉娘,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瞧这丫头的刁蛮样子,她可真敢把我的胡子头发都拔下来。”

婉娘掩口笑个不停。

沫儿不做声,心里却想,这个自称名字叫做公主的,从她对那条小呆蛇的态度来看,只怕真的是个什么公主。(二)

婉娘嘴上说不帮老头儿,中午吃过饭,却从楼上搬下个小匣子来,打开来异香扑鼻,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一种清香。

文清和沫儿凑上去看,匣子里放着两块白色的蜡状物体,一块长条状的,一块椭圆形的。沫儿伸手拿了一块,放在鼻子下猛嗅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婉娘道:“这就是龙涎香的原料。”

文清吸着鼻子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香的原料呢,比麝香还要香很多倍。”

传说龙涎香是海里的龙在睡觉时流出的口水,滴到海水中凝固起来,经过海水天长日久的涤荡而生成。龙涎香数量极少,多为皇家进贡物品,有些王室朝臣为了显示身份,千方百计搜寻龙涎香,并把它当成装饰挂在身上。在北市,有时也能碰上波斯商人和天竺商人售卖龙涎香的,其价值几乎和同等重量的黄金等值。

婉娘收藏的这两块龙涎香,就是有一次到北市购买香料时碰上的,用了二十两黄金买了回来,一直未舍得使用。

婉娘对着匣子沉思了良久,又收了起来。沫儿道:“不是要制作龙涎香吗?”

婉娘嗔道:“香粉如人,做香粉前,一定要详细了解香粉使用者的个性脾气,做出来的香粉才能合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都不带听的。”

下午,老头儿又来了,带了一大堆好吃的。沫儿和文清盯上了聚福园的烧鸡,两个人把一只烧鸡吃得干干净净,把鸡爪子和鸡脑袋丢给了小花猫。

老头儿也无心吃东西,陪着笑脸求婉娘帮忙。婉娘抱着小花猫儿,嘻嘻呵呵地笑,故意不给痛快话儿。

沫儿看不过眼,拉老头儿到一旁悄声道:“爷爷,你不用求她了,她故意逗你呢。我看她今天中午已经把龙涎香的原料拿出来了。”

老头儿大喜,笑道:“真的?”抱起沫儿抛了一个高。兴冲冲道:“婉娘,多谢你啦。”

婉娘磕着瓜子,笑叹道:“有个内奸在,想多讹人些钱财也不成。”

接着又问:“小公主要的龙涎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总要给我个样子,我才有办法照着做。”

老头儿拿出一条小手绢递给婉娘,脸皱得像一团抹布,道:“这小丫头就将手绢儿丢给我,非要我赔她气味儿一样的才行。我只见是一个白色的小玉瓶子盛着。”

婉娘接过闻了一下,道:“怪不得小公主要怪罪你,这可是是个制香高手做的,味道正,香味也持久,而且…”她突然使劲嗅了嗅,沉思道:“这种香里加了料,不是日常的胭脂水粉。” 转向老头儿问道,“你知不知道小公主从哪里得来的?”

老头儿哭丧着脸道:“我哪里还敢问?只是见她宝贝一样的。碰巧那天宴席上夏夫人胸闷,说龙涎香提神,我也是喝多了,多了句嘴,鳌公就叫了小公主来,连瓶子给了夏夫人。瓶子里原也没剩多少,竟然一下子给夏夫人用光了,这才惹了这一身官司——你说这丫头讲不讲理?明明是夏夫人用的,非要找我来赔,唉,唉!”连声叹气。

婉娘抿嘴笑道:“活该!要我我也找你,谁叫你多嘴的!我试试看,要是做得不像可别怪我。”

老头儿谄媚道:“婉娘制出来的香,整个大唐都绝无仅有。只要是婉娘看过的、闻过的,哪有做不出来的?”

婉娘听了十分受用,笑靥如花,得意道:“这种香虽然复杂了些,配料我正好就有。三天后保证给你一瓶一模一样的龙涎香。”

老头儿朝婉娘连作了三个揖,道:“可算交了差了!这小阎王,可是惹不得。”

婉娘娇嗔道:“先别谢,你说,准备拿什么来谢我?别想拿普通的金银打发我。”

老头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神神秘秘道:“你放心,绝对亏不了你的。”

吃过晚饭,沫儿和文清累了一天,打算早点歇息。却见婉娘起身道:“有人来了。你们俩去大门口迎接一下。”

两人站到门口。如今天气渐冷,天黑得也早,尚为戌时中,街上已经空荡荡的了。沫儿等得无聊,一次次地跳起来,去够路边小树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抱怨道:“这么晚了,哪有人来?”

文清四处探头张望,道:“不会错的,婉娘说有人来肯定有人来。”

正说着,见巷子口拐来一个人影,身形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十分臃肿。那人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东张西望。

沫儿眼尖,一下就认了出来:“是柳公子!抱着宝儿!”

宝儿似乎睡着了,伏在柳中平的肩上一动不动。柳中平眉头紧蹙,看见文清和沫儿,长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打扰了。闻香榭可真难找。”

见宝儿睡着,两人都不敢大声,只管领着柳中平回了榭里。

婉娘已经在中堂等候。中堂六盏宫灯全部点亮,楼梯旁的阴影处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贵妃塌,上面铺了一张小锦被。见柳中平进来,婉娘二话未说,接过宝儿放在塌上,又拿过一床小被盖在她身上,细细地将被角掖好,仔细端详着她的小脸。宝儿比上次更加消瘦,脸色潮红,嘴唇发青,小棉被下的胸口一起一伏,鼻翼微动,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柳中平看着婉娘做完这一切,默默无语。婉娘回头,两人对视了一眼,柳中平的一双眼睛霎时间水雾迷蒙,压抑和绝望充斥其间。

黄三进来斟了茶,婉娘和柳中平回到正堂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良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宝儿她…”

婉娘停住,示意柳中平先说。柳中平苦涩一笑,低声道:“与姑娘一面之缘,这么晚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宝儿她…她今天哭闹了一下午,非要来找姨姨,刚才睡着。”

婉娘轻轻笑道:“柳公子见外了,宝儿这么可爱,我也很喜欢她呢。”

柳中平仰起脸——沫儿怀疑他不想让眼泪掉下来——过了一会儿,方轻描淡写道:“宝儿这今天情况不太好,乏力,出虚汗,每次心悸起来口唇乌青,自己用手捶打胸口…”他扭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宝儿,满脸怜惜和悲痛,“我真想替她难受。”

“她娘…?”婉娘迟疑了下,问道。

“她…她在宝儿两岁时不在了。”柳中平垂下头,苦笑道,“我一直心痛她早逝,恨不得替她去了。如今却庆幸,幸亏她不在,不用看着宝儿这个样子。”

宝儿翻了个身,喘气声突然大了起来。柳中平一个箭步冲到了塌前。

宝儿闭着眼睛,瘪了瘪小嘴,带着哭腔叫道:“娘,抱抱…”

柳中平跪在榻前,将脸埋在锦被上。

沫儿的泪珠儿在眼眶打转,方怡师太去世之后,多少次他也象宝儿一样,在梦中哭着找娘,可是梦中总也看不清娘的模样;文清从小在闻香榭里长大,虽然不至于象沫儿一样在外流浪,可是看到别的孩子在娘怀里撒娇也不禁羡慕。如今听见宝儿叫“娘”,两人都牵动了心思,鼻子酸溜溜的,心里堵得难受。

宝儿揉了揉眼睛,目光飘忽着落在站在柳中平身后的婉娘身上,眼睛一亮,张开双臂惊喜道:“娘,娘,抱抱…”

柳中平一震,脸色尴尬。婉娘迟疑了一下,过来抱住宝儿,姿态甚是僵硬。宝儿一头钻进婉娘的怀里,将小脸在她的衣服上不停地蹭来蹭去,娇声抽泣道:“娘,你是不是不要宝儿了?”

宝儿似乎真把婉娘当作了亲娘,伏在她的怀里,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娇嗔和呢喃,奶声奶气道:“我喜欢娘身上的香味…娘,你别走,和爹爹和我一起去玩儿…”

婉娘在榻上坐了下来,原本轻揽着宝儿的手臂抱得紧了些,一手抱着她,一手在她瘦瘦的背部轻轻地拍着。宝儿安安静静将脸埋在她的衣襟里,贪婪地闻着她衣襟里的香气,过了一会儿,她爬起来抱住婉娘的脖子,叽叽呱呱地开始说话:“娘,我好多话要和你说…我和爹爹见到大象啦,有两个尾巴,爹爹说前面的是它的长鼻子…还有骆驼,不过我不喜欢,有些臭味…娘,爹爹说找香料给你,我也存了好多好玩儿的东西给娘呢…爹爹说宝儿要长大嫁人,嗯,我也嫁给爹爹,好不好?…”

柳中平站在旁边,表情由尴尬变得凄楚。婉娘摸着宝儿的秀发,嗯嗯地应着。小花猫哧溜一下爬上婉娘膝盖,冲着宝儿嗅来嗅去,似乎对有人占了它的位置有些不平。

宝儿渐渐安静下来,终于伏在婉娘的肩头睡着了。婉娘将她轻轻地放在榻上,重新盖好被子。

柳中平又是感激又是抱歉,不知说什么好。婉娘起身道:“柳公子,要不今晚就在闻香榭里安歇一晚吧。”

柳中平尴尬道:“不用了。实在对不住,今天下午她一直哭闹个不停,没办法,我只好抱着找到这里。”

婉娘道:“不如这样,柳公子自己回去,明天一大早再过来,宝儿就交给我带一晚,如何?”

柳中平踌躇不语。婉娘吃吃笑道:“你是担心我做不好宝儿娘?”

柳中平脸红了,笑道:“姑娘说笑了。将宝儿交给姑娘我放心得很。我是担心宝儿半夜醒来哭闹,影响姑娘休息。”

婉娘道:“你叫我婉娘好了——我自有办法,保证宝儿安稳一夜。”

柳中平回头看了看宝儿沉睡的小脸,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婉娘笑道:“快走吧快走吧,闭门鼓要响了。”

送走柳中平,婉娘坐在宝儿身边,不时抚弄一下她的头发,或者帮她整理下被角,还真像一位母亲的样子。沫儿疑惑道:“你不会真想做宝儿的娘吧?”

婉娘一副沉醉的样子,轻轻摸着宝儿的脸,一脸慈祥道:“唔,有个孩子真不错。”

沫儿哂道:“你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婉娘毫不害羞,抚掌笑道:“好主意,我就自己生一个玩儿,权当是养个小玩具。”沫儿刮着鼻子羞她。

宝儿跟婉娘一起睡,一晚也未听到哭闹。第二天一大早,柳中平就赶了过来。宝儿已经起床,婉娘精心地帮她梳了小辫,在脸颊处淡淡地搽了胭脂,早餐时又喂她喝了一小碗的猪骨汤,看起来精神很多。宝儿也不再像昨晚一样叫“娘”,而还是称呼婉娘为“姨姨”,拉着她的衣襟亦步亦趋,就像一条小尾巴。

因为要制作龙涎香,柳中平和宝儿商量,等下午再来看姨姨,宝儿却不肯走,并极其乖巧地道:“宝儿不会妨碍姨姨做活的,就在旁边看着。”柳中平无法,只好陪着宝儿在闻香榭。

婉娘取了龙涎香来,拿出其中长条状的,交黄三研碎。宝儿皱着小鼻子猛吸了几口气,突然叫起来:“爹爹,是娘的味道!”再细细分辨,又撅起嘴巴,失望道:“不是”。

婉娘奇道:“宝儿对这种味道很熟悉,是不是?”

宝儿稚声稚气道:“我娘给我做的香囊和香粉,同这个味道有点像。”

柳中平无可奈何地笑笑,道:“宝儿说好不许打扰姨姨做事的。”

婉娘笑道:“不要紧。”

沫儿在菜园子边的石头下发现一堆土鳖虫,大声叫宝儿过去看,文清来抱了她去了。

柳中平见宝儿走开,道:“婉娘,在下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便将自己的家世、宝儿的情况和盘托出。

柳中平原是长安人氏,家中常年经营茶叶粮油生意,虽称不上是家财万贯,也算是个富庶小康,“柳氏茶行”在长安一带也小有名气。柳中平性格豪爽,不喜约束,最喜周游四方,广交朋友,这几年慢慢地将家族的传统生意交给老管家经营,自己四处游玩,依仗对宝物鉴赏、玉石鉴定的独到眼光,倒腾些古玩玉器,竟也狠赚了一笔。

五年前,柳中平到江南一带游玩,认识了一位周姓女子,性情灵动,见识过人,两人一见钟情,很快便缔结了婚约。婚后不久,周氏怀孕,柳中平将为人父兴奋异常,便守在家里等待妻子临盆。及周氏身怀六甲,一朋友相请,邀柳中平去临汾鉴定一件玉器,道三五日即回。谁知就这几日不在,周氏不慎跌了一脚,不足八月便生了宝儿,周氏自己也元气大伤,在宝儿不足两岁时,一缕香魂悄然飘散。

宝儿几个月大小时,周氏已经发现宝儿不能大笑,一笑便口唇青紫,甚至昏厥,当时只道因为早产体质太弱,加上周氏照顾周到,尚不算严重。周氏去世,柳中平伤心欲绝,带着幼女离开了长安,后来发现宝儿心悸症状越来越明显,便开始四处求医问药,这两年多来,走遍了天南地北,从御医郎中到游医术士,各种正方、偏方都试了,宝儿却越来越瘦弱,心悸发作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七八个月前,柳中平带着宝儿到了嘉兴,无意之中听一个老郎中说石花的灵魄果可治心悸。可是石花长于阴石之中,很难探访,柳中平带着小女儿也甚为不便,便将宝儿放回老家,只身四处查找。找了半年依然空手而归,宝儿身体也越来越差,愤懑之间,到一个酒馆喝酒,认识了盗墓的刀疤脸杨虎,听到关于神都洛阳紫罗口的聚宝盆一说,当即认定所谓的聚宝盆便是石花。

七月初,柳中平和杨虎来到伊阳,仔细查看了地形,发现潭下水向变化莫测,十分凶险,凭两人的水性想挖出石花难度较大,于是重回长安,重金聘请了渭水漕运码头上的一个打手瘦子阮要。这个阮要原是海边疍民,被漕运老总看中带回长安,专司打捞、勘察河道之事,面冷心硬,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货色。三人约定九月中旬齐聚紫罗口,伺机挖出石花。宝儿多日未见爹爹,非要跟了来,柳中平无奈,只好带了她,原本将她和奶妈安置在洛阳,结果宝儿不依,又带着她一起住在紫罗口客栈。

婉娘听完,问道:“宝儿心悸病加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这之前怎么样?”

柳中平道:“内人去世,宝儿哭闹多日,当时也不见严重,但我知道她有些先天不足之症,故带了她四处周游进补,从江南回来后,心悸就屡屡发作了。”

婉娘道:“柳公子说紫罗口有石花,这个石花是什么东西?”

柳中平愧然道:“这也是在下道听途说。一位老郎中道,石花乃阴石吸收天气精气所生,产有一个红色小角,可治百病。看宝儿难受,我自然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据闻阴石要用珍珠作引才能打开,我几乎购尽长安城里所有珍珠,所幸这几年小有积蓄,才不致于家道败落。哪知道…”

他长叹一声,黯然道:“哪知道石花一说全是假的。我和杨虎、阮要下水探寻半日,几乎丧命,一袋珍珠撒了进去,也不见什么石花。”

婉娘情知那晚之事,只装作不知,问道:“杨虎和阮要二人呢?”

柳中平苦笑道:“本来也无甚交情,不过是我花大价钱雇来的。那晚水中极其古怪,像是有无数只手拉扯一般,在水下晕头转向,根本没有什么宝贝。等我清醒过来,已经趴在石梁子上了,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上来的。”

柳中平见杨虎和阮要不见踪影,衣服等都已不在,便以为他们回了客栈。等他吐尽了水赶回,却发现他们倆都走了,并将他所带银两珠宝席卷一空。幸亏柳中平提前在帐房处寄存了五十两纹银,足够结账雇车的了。

石花一事既败,宝儿治愈无望,柳中平痛不欲生。那日买醉之后,下定决心要陪着宝儿开开心心地度过剩下的时日。第二日,柳中平赶回洛阳,回到奶妈和小厮住的客栈,打发小厮去兑了飞钱,带着宝儿在洛阳游玩。可是这几日宝儿特别容易哭闹,常常一点小事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气若游丝。前几日在胡人烤肉馆遇到文清和沫儿,宝儿缠了几次说要找姨姨,柳中平总觉太过冒昧,不肯带她来。昨天一天宝儿都闷闷不乐,中午饭也没吃就开始哭。捱到天黑,宝儿仍称要找姨姨,实在无法,柳中平自己抱了宝儿来到闻香榭。

婉娘听了,笑道:“这也是我和宝儿的缘分,难得宝儿喜欢我。”

正说着,黄三过来了,原来龙涎香已经做研磨好了。婉娘心思一动,问道:“柳公子,听宝儿说香料什么的,莫非柳夫人也是擅长制香的?”

柳中平看着远方,眼神空旷悠远,然后微微笑了一下,道:“内人性格活泼,对什么东西都喜欢尝试。也不知道她哪里学的技法,制作出来的胭脂水粉也像模像样,不过很少做。去世之前她也做过一些专门留给宝儿的香粉,可惜后来快用完的时候丢了。”

“是什么香呢?”婉娘好奇道。

柳中平想了一下,道:“好像也是用龙涎香做原料的,但气味稍有不同。我对这些香儿粉儿的不甚在意。”

婉娘道:“柳公子,柳夫人在世时没说这些香有什么用处吗?”

柳中平一愣,“用处?这倒没听她说过。我以为这不过是些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罢了。因为原料少见,她做好了也舍不得送人,只留给宝儿用。”

婉娘沉吟道:“有一些香料可以抑制心悸症的发作,比如龙涎香,对心脏是极好的。我想柳夫人也是知道的,所以专门做了给宝儿。不过这种香粉疗效,总是比不上医药。要不我来试试,也给宝儿配出一款香粉来。”

柳中平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那敢情好。”做了一个长揖,道:“在下就不多说感谢的话了。”

婉娘眼波灵动,掩口笑道:“不用感谢,我又没说白送你。闻香榭里的胭脂水粉,可不同于满大街的庸脂俗粉,价格也不菲,你要有心里准备。”

柳中平哈哈大笑,道:“婉娘性格直爽,甚为可爱。”

婉娘顽皮一笑,道:“可爱?难得有人说我可爱。跟你直说了吧,我其实看你条件尚可,付得起这笔钱,所以才向你推荐的。”

宝儿抱着小花猫儿坐在菜地旁的石头上,沫儿挖了一些土,和了一大团泥巴,和文清比赛“摔炮仗”:用泥巴捏一个碗状的泥模子,底部要薄,口朝下用力摔在地上,碗底摔出一个破洞来,另一方就要给对方一块正好糊在破洞上的泥巴,谁摔的破洞越大,就赢对方的泥巴越多。沫儿脏得像个泥猴子一样,一会儿就将文清的泥巴赢过来了大半。宝儿哪里见过这种乡村孩子的玩法,兴致勃勃在旁边拍手叫好。

婉娘拿起老头儿给的手绢,仔细分辨了味道,看文清沫儿正玩得起兴,也不叫他们,只叫黄三道:“拿杜康原酒来。再取三两依兰花,蒸了再淘。”

黄三先搬来一坛子,打开来酒香扑鼻。原酒是用纯高粱固态发酵蒸出的第一道酒,纯度高,味道香甜,以杜康家的为最。婉娘拿出一个手指粗细的竹木小提,打了半提,倒入一个白色玉碗里,然后加入五满提的蒸馏水。柳中平饶有兴致地看着婉娘做香粉,道:“如今就我一个大闲人,婉娘有什么活可给我做的?”

婉娘盈盈笑道:“我可不敢。我还指望要个好价钱呢,你要帮了我,我还不得给你个折扣?这买卖不划算。你还是老老实实在旁边看着吧。”说得柳中平也笑了。

那边黄三已经将依兰花瓣蒸上了。依兰产于南方蛮夷之地,花朵甜美,香味厚重,以纯黄色为最优,是婉娘从北市购进的。蒸了半个时辰,将花瓣挤压,连同蒸馏出的黄色液体一起澄干净了,淘出小半碗清澈的金黄色流质状香露。这时文清和沫儿已经玩腻了泥巴,加上天气有些冷,便洗了手,牵着宝儿来看婉娘制香。

婉娘先将龙涎香与稀释过的原酒混合摇匀,再放入依兰香露,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幽幽飘来,龙涎的轻浮和依兰的厚重相互融合,气味悠长而淡雅,凝重而不浓郁。

婉娘仔细闻了,又拿出昨天买的枯木,吩咐文清:“拿个小锯子来,将这个锯开。”这段枯木呈亮黑色,犹如被烧过一般,形状扭曲,中部略鼓,看起来木质十分细腻,但是质地却很轻。

沫儿夸口道:“哪里用得上锯子?看我一把把它撅开。”

婉娘果然递给他,笑嘻嘻道:“好,撅不开中午就不要吃饭了。”

沫儿掂量一番,这块木头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和同等粗细的桐木的差不多,他曾经试过,一把就能将桐木从中折断,估计这个也没问题。遂一把接过,握紧两端,用力朝自己大腿上磕去。

只听他“啊”一声大叫,将木棍甩在地上,抱着大腿跳了起来,倒吸着冷气咝咝道:“这鬼木头这么轻还这么硬!哎呀呀,我的腿呀!”

众人哈哈大笑,婉娘一边笑一边道:“今天中午又可以省一个人的伙食了,三哥,中午不用做他的饭了!”宝儿连忙走过去,用手在嘴巴上哈了气,然后在沫儿的腿上轻轻地揉了,学着平时爹爹哄她的口气道:“揉揉就不疼啦。”沫儿呲牙咧嘴道:“还是宝儿最好。不像婉娘,又贪财又小气,哼!”

文清拿了锯子,与沫儿两人来回拉着,地上掉下些暗色的木屑。沫儿嘲笑道:“你怎么不用东西接着?这可是一两银子哪。”

婉娘笑骂道:“废什么话!记住了,中午不许吃饭!”

因为宝儿的病,柳中平这两年来心底烦闷,即使表面谈笑风生,内心总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时不时地隐隐作痛,今天看到婉娘和沫儿斗嘴,一个率真,一个可爱,加上文清的善良,第一次感觉到轻松有趣。而且从昨天晚上宝儿来到闻香榭后,心悸一次也没有再犯,不由得心情大好两人锯了一会儿,只听咔的一声,锯条卡住了——原来这枯枝中间竟然是空的,表面只有半指厚。婉娘道:“停下。”拔下头上的玉簪,在枯木上梆梆地敲了十几下,又放在耳边听了听,道:“好了,接着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