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奇道:“静置前不是已经加了牡丹露吗?”

婉娘一边倒入牡丹花露,一边简短道:“那是根露,这是花露。”说话之间,加入了牡丹花露的香露突然散开,缠绕的颜色犹如暴露在阳光下的彩虹,瞬间融解消散。

原来四季花卉同人一样,性格喜好各有不同,便是同一季节的花,也是温热寒凉,各有其习性,香味差异也大。牡丹贵为花王,雍容大气,可融合众花之长,压制众花之短,且其根为本,其花为显,故在做四季花露时需放入牡丹根露,沉其污浊,去其轻浮;而在最后,则需放入牡丹花露,统众花之精气,融众美之香氛,方能做成群芳髓。

看着香露渐渐变得清澈,沫儿吐舌道:“妈呀,瞧这个麻烦的。这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道:“这才十一种花,还差一种呢。”叫了文清,去后园子的假山洞里,将曼珠沙华剪了一朵儿回来,放入香露中。

如同三魂香当时的情景一样,曼珠沙华瞬间化作水珠,融入其中。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散开来,萦绕不去。这种香,似乎就在你的身边;细细闻了,又不知何处,仿佛雨后初霁的清新,淡而不寡,浓而不俗,空灵飘逸和繁华艳丽共存;又如春花飘逝的忧愁,重而不滞,轻而不浮,郁郁忧伤与浅浅爱恋同在。

沫儿沉醉地吸着群芳髓的香味,对婉娘的制香手艺心悦诚服。无意中回头一看,竟然发现黄三的眼睛满是泪水。

黄三发觉到沫儿的目光,连忙低了头研磨花粉,沫儿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一连过了十几天,再也没有小五的消息。沫儿多次和婉娘要求去被掳的库房探个究竟,婉娘总不同意。每每上街,沫儿不顾寒风凛冽,高高地站在马车上,希望能够看到小五,或者让小五看到他,可总失望而归。时间久了,沫儿甚至怀疑小五离开了洛阳,或者出了什么意外。

这日吃过早饭,婉娘称要去于府送群芳髓,沫儿担心遇上公孙小姐,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一看留在家里便要将三斤玫瑰粉研碎,便改了口,死皮赖脸跟了来。

今日天气晴好,婉娘三人也未赶车,步行前往,甚为自在。

于府位于正平坊东北角,是其祖父置办。正平坊是国子监所在,街道两侧槐荫夹道,深幽静寂,正是求学读书的好所在。行至门口,门房进去通报后,一个小厮领了婉娘文清进去,沫儿不肯进去,独自在门口玩耍。

门口槐树上挂着些槐虫茧子,沫儿摘了之后取出蛹,指挥它“东扭扭西扭扭”,玩得十分起兴,并收了两个大的,等文清回来一起玩。

正玩得高兴,突然有人将他的肩膀一拍,扭头一看,竟然是小五。未及说话,小五拉了他跑到临近乐和坊的一条小巷子口。

沫儿又跳又叫,高兴道:“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小五只管拉着沫儿的手呵呵地笑。他比三月时分长高了许多,穿了一件圆领斜襟府绸棉衫,褐色散脚裤子,脸色也圆润了些,看起来应该衣食无忧。

沫儿犹如竹筒倒豆子,叽里呱啦倒出一连串问题:“你这些天去哪里了?那些首饰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你在长安过得怎么样?”

小五性格与文清相似,但比文清成熟许多。在沫儿的追问下,小五简单讲了这些日子的经历。

小五被叔叔卖给一个做香料生意的货商,小五娘一死,小五就跟着去了长安。谁知不到一个月,掌柜家里突遭变故,香料铺子被卖,小五被转手卖个一个人称“虎哥”的倒卖珠宝的汉子,跟着做起了珠宝生意。

二十多天前,小五同虎哥一起来到洛阳。不日,从一个疤脸汉子手里收购了一批首饰,哪知这些珠宝竟然是袁老爷小妾的陪葬之物,由是便发生了被捕快追赶一幕。小五当时慌不择路,正好看到沫儿,便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他。

沫儿原本担心小五参与了盗墓行动,听了小五的解释,终于放下了心,大致将自己流落洛阳城、进入闻香榭的情况讲了一下,兴冲冲道:“我在闻香榭里做小伙计,今天我带你去看看。你还回不回长安了?”

小五憨厚一笑,道:“我要过些天再回去。如今可不比以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也不错,做小伙计总好过在外乞讨。你家掌柜怎么样?”

沫儿喜滋滋道:“我家老板娘人很好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如我去求了她,你也来闻香榭学做香粉如何?你学得肯定比我要好。”

小五踌躇道:“那怎么行?我可不会做香粉。”

沫儿突然想起那天的断指,脱口问道:“婉娘——就是我家老板娘,她说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你了,还从你身上拿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里面有一个女人的手指和戒指。”

小五瞠目道:“哪天的事儿?你老板娘长什么样儿?你说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沫儿愣了一愣,高兴道:“不是你就好,肯定是她认错人了。我看到那个死人手指,吓了一跳呢。”

沫儿担心婉娘和文清出来后找不到自己,便拉小五道:“婉娘去于府送香粉,这会儿要出来了。走吧,我让婉娘请你吃饭。”

小五浓密的眉毛挑动了一下,道:“看来她对你还挺好的。”

沫儿扭捏道:“她又贪财又小气,不过脾气很好。怎么,你的老板不好吗?”

小五随意道:“也不是不好。男人么,总是严厉些。”

沫儿道:“对了,你那天丢给我的首饰还在闻香榭里呢,你跟我一起去拿回来。”

小五眼睛闪了一下,道:“算了,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要了,送给你吧。”

沫儿急切道:“这个倒无所谓,但是你这几天出门一定要小心。”说着将那日被掳一事细细地讲了一遍,特别对逃脱一节添油加醋,说得自己比诸葛亮还足智多谋,引得小五拍手叫好。

两个人只顾这聊天,时辰都忘了,一看已近午时,沫儿便拉小五一起吃饭。小五却称中午有事,老板只放了自己一个时辰的假,答应沫儿一定再去找他。沫儿无奈,只好依依不舍地同小五告了别,看着小五走远,自己回到于府门口。

婉娘和文清已经在于府门口等他了,见他过来,文清高兴道:“见到小五了?”

沫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接着看了看旁边笑眯眯的婉娘,道:“当然。小五如今跟人倒腾珠宝首饰,那些东西不是他偷的,只是不小心收到了赃物。”

婉娘点头,做恍然大悟状。沫儿不甚满意婉娘的态度,觉得她应该和自己一样欢呼才对,不由皱了一下脸,又道:“你那天也认错人啦。那个断指和戒指不是他的。”

婉娘表情夸张地“哦”了一声,也不多问小五的情况,连声催促他们走。倒是文清看着沫儿的脸,兴趣盎然道:“怎么了?小五还好吧?你怎么不邀请小五到我们家玩去?”

沫儿撅嘴道:“他有事情,以后再去找我。”

婉娘道:“沫儿,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想去看看那天被掳的库房吗?今天天气好,不如我们去探一探,如何?”

沫儿大喜。他见婉娘对小五的话不是很信,正想找个法子证实一下。

那日沫儿被老木横抱出去时,经过一条满是香甜味的街,接着又听到了“上店街麻花店”王掌柜说话,所以断定关他的库房一定离贤德里不远。

贤德里临近定鼎路,与于府方向相反。沫儿对这一片原本熟悉,再加上香味的诱惑,很快便找到了。

那个砸死张麻子的牌坊已经被拆除,张麻子的油角店已经变成蜜饯铺子。王掌柜的店铺靠里,生意依然红火。沫儿溜溜地顺着墙边走,唯恐被王掌柜认出来。

这条巷子不是很长,一会儿功夫就从头走到了尾,商店铺子没了,周围僻静了很多,再往前走约几十米,是一些更小的巷子或者角门。沫儿闭上眼睛,由文清牵着,静心听着周围的动静,大约走了三四十步,,沫儿睁开眼睛道:“可能是这里了。

右边出现一条窄小的巷子。三人走了进去。此时已经午时,阳光明亮而热烈,但这条巷子竟然如同冰窖一般,散落的阳光只留下一片惨白的光线,仿佛热量都被长满绿苔的墙壁和地面吸收了。走过百十米长的小巷,进入一个稍大一些的空地,对面并排三间高大的房屋,中间有一个宽大的木门,上面落着两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无窗户,墙面上方留了两个小小的天窗,看起来这里不是正门,倒像是个后门。

文清挠头道:“库房建在这里,出路留这么小,出入货物多不方便!”

沫儿四处看了看,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婉娘正在查看门锁,回头一笑,道:“你确定?”

沫儿点点头。这儿与贤德里相隔不过百米,竟然僻静异常,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也无一人经过。婉娘从头上拔下银簪,对着其中一把大锁一阵摆弄,锁啪地一声开了。然后拿起另一把锁,看了良久,才轻笑道:“早知道今天应该带三哥来。”

文清看着四周的动静,沫儿凑上去,道:“怎么了?很难开?”

婉娘瞥一眼他,得意道:“这种小玩意儿,哪里就难得到我了?”拿出荷包,从针线包里取出一枚小针,与簪子一起慢慢伸入锁眼,缓缓拨动,只听里面嘎嘎作响,哗啦一声,锁开了。

文清本意要留在门口望风,婉娘却道不必,着文清沫儿先进去,婉娘自己在外面将门锁挂成开启之前的摸样。但是一进去,沫儿就发现,自己错了。

宽阔的房间,正中放了一个圆形的木台,有半米来高,上面盖了一层红布;周围摆着十二个半圆形的木龛,均匀地围成一圈,正面全部对准木台。木龛上面也搭有细布,却是一个红色一个黑色这样排列;龛中个放了一盏小灯,发出死气沉沉的光,从红黑的细布中透出来。

像是适应了一般,房间的香味闻不到了。沫儿痴呆呆望着中间的木台,一步步朝前走去,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碰击声。文清吃了一惊,伸手去拉沫儿的手臂,被沫儿带了个趔趄。

婉娘拉了一下文清,示意他不要出声,就跟沫儿在后面。沫儿走到一个木龛前,双手揭开了上面蒙着的黑布,里面的灯光腾地一下亮了起来,扑闪的光线从沫儿的下巴照射上去,映成一个诡异的笑脸。小油灯旁边,放着一把刀小刀。沫儿拿起小刀,拔下刀鞘,对着刀刃愣了半晌,突然反手往自己臂上划去。文清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来。

沫儿犹如没发觉一般,依然做出比划的动作。然后机械地将不存在的小刀插入刀鞘,重新放好,僵硬地朝下一个木龛走去。

下一个木龛上蒙的却是红布。沫儿揭开红布,火苗腾起,发出莹莹的绿光,灯盏旁边,放的一只镶嵌了碧玉的银簪,做工精细。沫儿拿起簪子,插在自己的头上,对着灯光开始做出梳头的动作。这样来来去去十几下,猛然拔下簪子朝右臂扎去。文清心知沫儿定是着了魔了,连忙将簪子也夺了去,回头看婉娘,婉娘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神态,只好紧紧地跟着沫儿。

第三个木龛,仍是黑布,黑布下面是一盏小灯和一把精致的小弓。沫儿将同样的事情做了一遍,到第四个木龛。打开上面的红布,里面却只有一盏灯,没有放其他的东西。

沫儿呆在第四个木龛前,迷惑地晃了晃头,使劲眨了眨眼睛,突然道:“怎么回事?”

婉娘飞快上前,拿出冷心香朝沫儿眉心一点,笑道:“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你看到什么了?”

沫儿突然发起抖来。婉娘拉了他的手,道:“不用怕。”文清也过来将手按在他的肩上。沫儿深吸看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恐慌,低声道:“这里有古怪。”

婉娘轻笑道:“小傻瓜,有我在,怕什么。”

三人细细地将木龛查看了一遍。十二个木龛,蒙黑布的六个里放的全是刀剑利器、牙齿骨骼之类,蒙红布的六个,有三个分别放着簪子、金钗和长命锁,另外三个却什么也没放,只点着油灯。

文清注意到,沫儿对着放有东西的木龛就不由自主浑身僵硬,眼神迷离,而在没放东西的木龛面前却好好的,不由问道:“沫儿,这个有什么不同吗?”

未及回答,婉娘打开正中木台上的红布,回身叫道:“文清沫儿,过来看。”

木台用的木质并不好,上面雕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花纹,上面刷了暗红色的油漆。文清转着圈儿看来几个来回,道:“这个花纹和信诚公主的锁魂瓶上的有些相似。”

沫儿犹自紧张不安,不住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周围的动静。婉娘看完了木台,拍了拍手,道:“走吧。”沫儿一看婉娘的脸色有些凝重,不由得担心起来。婉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走出了木台和木龛的范围,沫儿的恐惧感倏然消失。两人跟着婉娘走到对面。看来猜测得没错,这里才是正门,只是一张厚厚的木板将门和窗全部钉了起来,不漏一点光线。

婉娘打开火折子。门的左侧堆放着十几个抽屉大小的黑色木匣,沫儿恢复了正常,好奇心又上来了,壮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道:“这是什么?”

木匣码得十分凌乱,沫儿一拍,下面的木匣受力坍塌,哗啦啦散成一堆。其中一个盖子被摔落,一个圆圆的东西骨碌到沫儿脚边。

沫儿背对着火折子,光线较暗,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便用脚尖一踢;圆东西翻了一个个儿,沫儿哇一声大叫,跳到婉娘身后,将脸在埋在婉娘的裙裾上,库房地上的灰尘扑簌簌地震落下来。

一个黑色的骷髅,枯朽的几乎只剩下了脑壳子和半边脸,黑洞洞的眼窝幽幽地盯着贸然而入的三个人。

沫儿再也不肯待着这里,拉着婉娘恨不得飞出去。婉娘无法,只好指挥着文清将木匣整理好,锁好门走了出去。

站住阳光下,沫儿一阵眩晕,手脚酸软,几乎瘫倒在地。婉娘用手搭起一个凉棚,眯起眼睛看了看天时,道:“唉,我可是不喜欢多管闲事的。”

沫儿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紧紧拉着婉娘的衣袖。婉娘嘲笑道:“吓破胆了?至于么?”沫儿翻了翻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是饭时,贤德里人来人往,各种各样的香味充斥着整条巷子。路旁一家包子店,大煎锅就摆在门口,两面焦黄、新出锅的水煎包在锅里冒着热气。

婉娘回头笑道:“我们来尝尝这家的水煎包如何?”沫儿听到水煎包,眼睛转动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婉娘哈哈大笑,对文清道:“看到没?治疗沫儿,最好的办法就是吃。”

这种小店,店面不过几米见方,很少摆有桌椅,只在门口一侧放上一张低矮的小桌子和几张小凳子,给匆忙赶路底人行个方便。

文清拉了沫儿站到包子前,问道:“都有什么馅儿的?”

油角店的老板娘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白大褂,肥胖的脸上堆砌起笑意,飞快道:“猪肉,牛肉,羊肉,都有。猪肉的有白菜馅、萝卜馅、槐花馅,牛肉羊肉都是大葱的。”

文清踌躇道:“来两个白菜馅的,两个…”

沫儿脱口道:“水煎包要羊肉馅的才好吃呢。来六个羊肉的,三个猪肉槐花的,三个牛肉的。”

老板娘熟练地将不同种类的包子用竹编的盘子盛了送过来,给每人冲了一碗茶,点头笑道:“慢用。”

沫儿低头吃包子,道:“不用了。”

方怡师太在的时候,每到槐花盛开,便捋下来晒干,等到冬天没菜时,槐花就派上了用场。沫儿嘴刁,每到冬天,师太便换着花样给沫儿做东西吃。槐花馅的水煎包便是经常做的一种,虽然没有肉,但吃起来自有一股清香。

方怡师太自己吃素,有一日却不知从哪里化到了几个羊肉馅的水煎包子,偷偷地带回来给沫儿。那是沫儿第一次吃肉,对羊肉入口的美味印象极其深刻。

一个吊儿郎当的小厮来到煎锅前,伶牙俐齿道:“老板娘,来二十个,先赊着。”老板娘本来正准备往油纸袋里装,听到“先赊着”,便停住了手,骂道:“小柱子,你上两次买的几十个还欠着呢。我这小本生意,哪里搁得住你这么个赊法?”

小柱子嬉皮笑脸道:“这个别问我,我只来跑腿。四叔说了,讨账问老木去。”

老板娘无法,只好装了包子,嘟囔着道:“昨天见到老木,老木还说没钱…”

沫儿正在愣神,听到老木的名字突然反应过来。待那个小柱子捧着包子走远,走过去谄媚道:“老板娘,您家包子真好吃。再来六个,打包带走。”

老板娘眉开眼笑,麻利地装好递给沫儿,连声道:“好吃再来,再来哪。”

沫儿结果,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口道:“刚才的小伙计是哪家的啊?也在我们家赊过账。”

老板娘一张胖脸凝在了一起,悻悻道:“还有哪家?还不是薛家的?主子有权有势,家里的奴才都强势些。我这小本生意,一大家的人要养,来吃包子从来没给过现钱,都要拖欠一阵子,还不敢说什么。”

婉娘接口道:“可不是呢,还好我们的已经讨出来了。”扭头朝四周张望了一番,问道:“薛家不是住在修行坊吗?家丁怎么会在这里?”

老板娘见买包子的人少了,索性搬了凳子坐过来,道:“这位姑娘做什么生意的?”

婉娘道:“是家里开了个做鞋子的小铺子。”

老板娘一听不是同行,松了一口气,端起旁边的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故作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薛家的老爷太太是住在修行坊,但是这后面的大片园子都是薛家的,从这里,到那里,”她指着贤德里后面,“都是,不过一直荒废者,就留了七八个家丁在这里看护。”

婉娘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啧啧道:“真的?这我还真不知道呢。这么大的园子荒废了多可惜,怎么不休整一下,卖了或出租都好。”

老板娘咯咯笑了起来,将凳子拉过婉娘这边,压低了声音道:“切,一个闹鬼的园子,谁要?”

上一节发漏了一段…重新发一遍新出的一锅包子很快卖光。老板娘将包好的生包子整齐地放上烤热了的煎锅,舀起一瓢兑了生面粉的水,哗地浇上去,煎锅滋滋响着,腾起一片白乎乎的热气。然后盖上盖子,等锅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拿起长嘴油壶,将各包子之间均匀地点上油,再剪上一会儿,将包子翻个个儿,一锅带着金黄薄薄底皮的水煎包便做好了。

沫儿夹着包子,呆呆地看着老板娘煎包子,文清道:“你还想吃什么馅的?我去拿。”

婉娘睁大了眼睛,将信将疑道:“闹鬼?”

老板娘得意道:“虽然我们当家的不让说,可是谁不知道呀。你看到那几间高大的库房了吧?整日里鬼气森森的,如今都没人从那里经过了。不是我爱嚼长短,这可是有人看到的。”

婉娘越发有了兴致,将脑袋凑了过来,道:“还有人看到?”

老板娘突然收住了口,警惕道:“你是做什么的?”

婉娘丢出几个铜板放在桌子上,嗔道:“大嫂不会以为我是衙门的吧?我就是个卖鞋子的,大嫂不愿说就算了。”

老板娘低声道:“不是我多心,上次这话不知怎么传到老四耳朵里,老四将讲闲话的那人一顿好打。我这半老的婆子,可经不起。”

婉娘忿忿道:“这也太不讲理了!没有就没有,打人干嘛?”

这老板娘约四十岁上下,一副热心肠,最喜欢聊东家长西家短,见婉娘同她态度一样,顿觉亲近了几分,道:“正是,这可不是说明心虚?”

婉娘急切道:“大嫂就说说嘛,到底有人看见什么了?”

老板娘的鼻尖因为兴奋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故弄玄虚道:“我这人不爱嚼舌头。可这件事整条街都疯传,前些日我还专门问了呢。喏,街口卖馓子家的小伙计,刚来的,十几天前偷懒,想抄近路从这后面穿过去,经过后面的库房,听到有女人唱歌,小孩子就动了心,扒着门缝一看,大中午的竟然看到一个骷髅穿着一身红衣在库房中一边唱曲儿一边飘荡,周围还点着绿莹莹的鬼灯。”

婉娘疑惑道:“中午哪里会有鬼?别是小孩子们恶作剧吧?”

老板娘见婉娘不信,有些不高兴,拍拍身上的面粉,起身道:“这就不知道了,但那小子回来发了好多天的烧,尽说些胡话,人也吓傻了,这不,前几天刚被他父母给接回去了呢!”

见沫儿和文清也听得津津有味,老板娘得意道:“所以说嘛,小孩子魂不全,不该看的东西可是不能看。”文清和沫儿连连点头。

几个晚归的行人来买水煎包,老板娘回头嘱咐道:“我就说过你们几个听,不能往外乱说的。”三人笑着答应,结了帐离开。

婉娘见沫儿脸色恢复如常,道:“怎么样?还要不要再去附近看一看?”

沫儿闷声道:“还是好好想一下。”

婉娘笑道:“今日我们没白来。发现库房不止一处,而且还打听道都是薛家的。”

文清道:“刚才吓到沫儿的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婉娘沉吟道:“我想是个祭台。”文清一看沫儿的眉毛抽动,连忙打住,悄声问道:“怎么我没事?”

婉娘在他额头一点,嘻嘻笑道:“你这个神经大条的,什么也看不到,当然不怕。”

沫儿瞪了一眼婉娘道:“我也不怕。”

婉娘吃吃笑道:“真不怕?——我们还是先回去,看三哥那里有什么消息。”

沫儿没和婉娘文清提起自己看到了什么。场面太过诡异而又极其真实,带给沫儿极大的震撼。这种真实感,不同于以往沫儿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而是让沫儿深深地相信,他看到的就是自己曾经的过往,是那种遗忘在内心深出的记忆片段。

…一个酷似婉娘的青衣女子站在木龛前朝自己招手,直觉中,那就是自己的娘。等沫儿走过去,却觉得自己尚在襁褓之中,娘抱着他,温柔地亲他的小脸。沫儿屏住呼吸,感受着梦寐以求的关爱,伸手去抓她的秀发。突然之间,她的脸发生了变化,五官扭曲,狰狞地将一把匕首朝他的小臂上插去,然后俯身去吸他的血…一瞬之间,沫儿好像就在她的怀里,又好像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

沫儿浑身颤抖,却不敢动,唯恐惊动了她,让她再次抛弃自己而去。恍惚中,娘抱着他来到下一个木龛前,在他耳边喃喃耳语。红布下的灯光朦朦胧胧映着娘慈爱的脸庞,沫儿觉得既温暖又幸福。娘拿起了旁边的一把簪子,轻轻地插在头上,将头发梳拢挽起,微笑之间又拔下簪子朝他的右臂划去…

沫儿一阵混乱。直到站在了只放油灯的龛前,娘瞬间消失,剩下他呆愣愣地站着,才发现自己正和婉娘文清三人查看木龛。

沫儿难以形容心里的失落,在他心里,爹娘是慈祥善良的,具有他所想象中应该具备的一切美德,而非时而温柔时而嗜血的飘忽不定。不,这些都是幻觉,是这里有古怪,沫儿很聪明,一定可以找出这种古怪,他坚信,娘哪怕在他的梦中也应该是疼他爱他,舍不得用匕首、簪子扎他的…

回到家里,文清将水煎包加热了,给黄三作午饭。黄三一边吃包子,一边比划着今天出去打听到的消息。婉娘点点头,用手抚弄了一下鬓间垂落下来的秀发,道:“知道了。将上次剩下的群芳髓分成五份。”

恍惚间,沫儿似乎看得了娘的影子,连忙正了正心思,从烦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问文清道:“三哥说什么?”

文清道:“三哥说,除了于静小姐,还有薛家的薛梦云小姐,上官家的上官清秋小姐,都在近期出现了意外。城外还有三处新坟被盗,袁老爷家生病死去的小妾,黄家失足溺死的女儿和冷家产后失血的媳妇。”

沫儿这几天心神不宁,对于静的情况一点也没关注过。今儿听文清一说,连忙道:“于静小姐怎么了?”

文清道:“于静小姐好像失了魂。”

沫儿道:“怎么失了魂?”

文清老实道:“不知道。婉娘说的。”

沫儿追问:“我们的群芳髓可以医治?”

沫儿急了,叫道:“你说详细一点嘛。”

文清歪头想了一下,道:“我们进去,见到了于静小姐。她浑身无力,反应有些迟钝。婉娘说是失了魂了。”

沫儿顿足道:“我不是问这个。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之后找了什么人来看?其他有什么异状?”

文清不好意思道:“我…笨嘴拙舌的。”婉娘远远地笑道:“文清,这点你就要和沫儿学一学了。——我来告诉你吧。于静小姐出去玩,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不如以前机灵了。就这样。”

沫儿撅嘴道:“这个公孙小姐前日已经讲过了。”

婉娘道:“她丢了一件东西,你肯定有兴趣。”

沫儿追问道:“什么?”

婉娘道:“玉珠串儿。”沫儿眼珠转了转,惊叫道:“玉珠串儿?那天小五…”

婉娘未等他说完,自言自语道:“天要变啦。腰酸背痛的。”扭着腰肢上了楼。

文清去帮黄三做花粉,沫儿拉过院中的躺椅放在日头底下,准备小憩一会儿。可是越是竭力不去想,画面越清晰,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全是血淋淋的小刀和簪子。

沫儿烦躁,一骨碌爬起来,将双臂上的衣袖拉至肘部。左臂上有一个半寸长的条形疤痕;右臂上一个圆点状疤痕,左臂上的疤痕较重,呈现出一种同周边皮肤不同的纹路和颜色,点状疤痕却淡淡的,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对沫儿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沫儿再也忍不住,朝着天空大吼了一声,抓起躺椅上的薄锦被紧紧蒙在头上。正在蒸房忙着的文清听到叫声连忙跑了过来,关切地道:“沫儿,你怎么了?别在这里睡,会得风寒的。”

婉娘从中堂走出来,随口道:“蒙上头做什么?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沫儿一把扯开被子,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叹了口气,看着婉娘的眼睛道:“小五说谎。”

婉娘点点头,似笑非笑道:“说谎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天天说谎呢。还有呢?”

沫儿垂头不语。

婉娘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沫儿撸起的手臂,道:“有时候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沫儿决定,先将各种疑虑放在一边。不错,如婉娘所说,说谎又不是什么大事,小五也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沫儿坚信,小五心地善良,即便是如今遇人不淑跟着做了坏事,也一定不是他心甘情愿的。沫儿自己在外流浪时,偷地里未收的粮食,拿人家锅里的凉馒头也是惯常之事呀。婉娘曾答应他帮他三次,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去求婉娘,让她救了小五来。

对于看到的那些,他更愿意相信婉娘的话,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更何况,他看到的还不是现实中的景象。婉娘也许与自己的娘有什么渊源,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在闻香榭里久了,把娘想成了婉娘的摸样。

这几天的活计不是很多,文清和沫儿抽空去静域寺看了戒色。戒色更加消瘦,一提起圆通方丈便泪眼花花。沫儿带了一包饼给他,对他的难过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

天气骤变,黄风刮了一天一夜,后院的池塘子完全冻实,结成了一整块白玉般的巨大冰块。清晨时分,下起了小冰晶,沙沙的响声整齐均匀,犹如天地奏起的乐章。

婉娘换了一件毛领的羽绒大氅,给文清和沫儿每人取了一件加厚的棉袍,兴致勃勃道:“今天我们去赏雪景。”

沫儿惦记着小五要来找他一事,有些踌躇。文清道:“如果小五来了,就让三哥留他吃饭。”沫儿这才同意。

街上尖峭的冷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婉娘兴致高昂,一路上不住吹嘘自己制作香粉的技艺,连看到路边偶尔飘落的干枯杨叶,也要洋洋得意地讲解下其中的医理。好在冰晶渐渐变成了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沫儿终于忘记自己的心事,高兴地和文清在雪地里追打。

如今已是深冬,数九天气寒冷异常,但街上的人反而比初冬要多,神色也不再匆匆。年头至今,唯有数九至年节是一年里最闲的季节,一年的忙活和收成,都用来支应深冬这几个月了。农夫已经将锄头挂在墙上,将犁头擦拭明亮,收起备用;外出收购粮食、货物的小商贩卸了马车,将牛马入圈,喂养得膘肥体壮的,只待来年麦收的勃发;城里的商铺已经备足存货,预备着年前很赚一笔。所有的人都不知不觉中将忙碌的脚步放慢,或叫上几个亲朋好友,随意地欣赏神都的冬景,在飘飞的雪花中留下一串灵动的诗文或者乐曲;或带着一家老小在街上四处闲逛,认真挑选过冬的衣物,偶尔给孩子买一串酸甜的糖葫芦或者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馅包子,撒下一路温馨和祥和。

三人越走越远,竟然来到了修行坊。迎面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青砖绿瓦,红脊飞檐,甚为气派。大白天的,门口两个巨大的红灯笼却亮着,映着微白的地面,十分娇艳。

沫儿仰头看了一眼牌匾,念道:“薛——府——”转头问道:“我们来瞧薛小姐吗?”

婉娘未答,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小瓶子,倒了点粉末出来朝沫儿的脸上飞快涂抹一阵,歪头瞧了瞧,抿嘴笑道:“好了。”

文清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沫儿道:“什么好了?”

婉娘朝他肩头一拍,道:“去吧!”用力将他推出。沫儿踉踉跄跄往前奔了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从薛府门后窜出一个矮胖男子,一把抓住沫儿,叫道:“终于抓到你了!”圆圆的脸,却是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