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苦笑了下,道:“没什么,你回去吧。”

小公主浑身颤抖起来,拉着婉娘不放,“香粉…香粉还可以再做的,是不是?”

婉娘无可奈何地看着她,道:“回去吧。碎了就碎了。”

老头儿显然也看明白了其中的缘故,过来拉了小公主道:“走吧。”

小公主突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里的绝望,一点也不比柳中平的少。

老头儿和小公主走了,留下文清和沫儿悲愤交加,无处发泄。沫儿飞出一脚,狠狠地将甬道旁边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踢飞,疼得抱着脚丫独脚乱跳,一边哇哇大叫,一边吼道:“婉娘,你为什么不对那个臭丫头说,她害死了宝儿?”

婉娘的目光穿过围墙,落向无尽的远方,半晌才淡淡一笑道:“这便是命数。任你千般努力,命里无时终须无。”沫儿愣住。这句话,是说宝儿,还是说小公主,还是说她自己呢?

其实沫儿知道,不用明说。小公主并不傻,她只是被宠坏了。每个人的成长都要付出代价,只是她这次的代价太大了些。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鞋子脱了揉着脚趾,气鼓鼓地道:“可怜的宝儿。”

文清嘟囔道:“最可怜的是柳公子,好不容易有个希望,一下子又破灭了。”

沫儿揉着脚,沉默良久,方道:“婉娘,龙涎香和依兰的原料榭里还有,不如我们去南市、北市、和西市的各家香粉店再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火蚕,重新给宝儿配制,如何?”

文清眼睛一亮道:“我去套车!”

婉娘疲惫道:“你们去吧,去三哥那里拿些银两。我累了。”

昏黄的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犹如被煎干的蛋黄一般,无精打采斜挂天幕。街边老树肃立,寒鸦声声,偶有寒风习习,吹得行人拱背缩肩。冬天,真的来了。

同心露

官府派出数百名官兵,对冥思派进行了清剿。擒获堂主香木,驱赶当晚聚会的信徒二百余人,十二位副堂主中,在洛阳的六位除一名副堂主逃脱外,其余全部落网,官府已经下发剿杀令,对长安各地冥思派进行彻底围剿。在薛家后园起获骷髅三十余个,除了少量可确认身份外,多数已经腐朽发黑,难以辨认。经仵作检验确认,死者应为长期慢性中毒,突然毒发身亡,但无法辨别中毒类型。还有大量信徒进贡的金银珠宝,全部收缴国库。抓获盗墓贼杨虎及另一伙盗墓贼数人,曾参与盗墓的少年小五因举报有功,并勇敢带路,免去罪罚,奖赏纹银二十两。薛家奴仆老四协助官府破解进入冥思派地下巢穴的机关,被官府授予嘉奖令,招入府衙做了捕快。

薛府因园子一事受到牵连。但经调查,此事是薛府看守废园的家奴袁大和花平山擅自将园子出租,薛家大老爷确实不知此事。目前袁大失踪,老花在园中触及机关而死,薛家凭借在神都的关系和雄厚的经济实力,最终缴纳了一笔巨额罚款了事。

部分受迷惑较深的信徒,会在每天一定时辰神志不清甚至发疯,官府深以为患。不日,府衙门口收到一批花露,并附信一封,自称云游的有道之人,路经此处,不忍看众生受难,特留下可解冥思派熏香之毒的花露一批。官府按其指点,将受惑信众集中在一起,每天在房间里洒上香露,七日后众信徒果然恢复如常。整个洛阳城一片欢腾,深感官府之清明万民具表恳请朝廷嘉奖洛阳府。

转眼过了六日,表面看,闻香榭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婉娘每日里忙着调配香粉花露,沫儿和文清也忙的不可开交,但难掩那种无以言状的悲伤——黄三的尸体还躺在房间里,盖着厚厚的被子,仿佛他并未死去,而是睡着了。

黄三好好的时候,沫儿也没觉得与他有多深的感情,如今他突然离世,沫儿才突然觉得,他早就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三哥憨厚的笑容,再也不能站在厨房看他做各种食物,沫儿的小胸口就抽着疼。

文清就更不用提了,他从小跟着婉娘,几乎是黄三一手带大,如今黄三死去,他伤心得肝肠寸断,每天都要去黄三跟前坐一会儿,拉着黄三的手,和他说话,求他快醒,然后和沫儿一起放声痛哭。

唯独婉娘,犹如没事人一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刚回来时,沫儿见婉娘这样,尚心存希望,以为她胸有成竹可以救黄三,哪知三五天过去婉娘仍无动静,追问了几次婉娘只是摇头,不禁大为失望。

临近过年,城中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要是以前,沫儿早就缠着婉娘去买鞭炮了,可是今天,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蒸房,双手托腮相顾无言。

黄三死去已经第七日了。婉娘虽然未提,但沫儿和文清也知道,就这么放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过了头七,死人是要下葬的。

婉娘将淘好的上等胭脂分装在几个精美小瓷瓶中,叫道:“过来帮忙。”

沫儿脸色沉重,文清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两人帮婉娘将胭脂送进中堂,婉娘看着他二人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文清已经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婉娘,不要将三哥送走,就将三哥埋在我们后园里,让他陪着我们好不好?”

婉娘横他一眼,道:“谁说要将三哥送走的?”

两人大喜,文清抹抹眼泪,跳起来道:“我去后院选一块地方。”

沫儿却一把拉住,眨着眼睛欣喜道:“婉娘,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救三哥的法子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看看再说。”又瞪一眼文清和沫儿,“看不得你们整日里哭哭啼啼的!还小子呢,比丫头还爱哭!”

文清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抱起沫儿转了一个圈儿,两人跳着叫着往黄三的房间里冲。

婉娘训斥道:“站住!有正事要做呢!”两个人欢欢喜喜地站住,不安分地你拍我一巴掌,我戳你一指头,没个正形儿。

婉娘正色道:“三哥好与不好,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的命数,我能做的,只是等待时机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救得回救不回,还要看他的造化和能力。你们俩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说罢转身便走。

文清听了,脸上瞬间晴转阴。沫儿对着婉娘的背影又吐着舌头又做鬼脸,见文清担心,安慰他道:“总算是有希望,对不对?你放心,三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文清垂着头半晌,迟疑道:“沫儿,你不是能…看到那个什么吗?你认真看看,三哥身上…有没有异常。”

沫儿挠挠头,嘟哝道:“要能看到我早就说了。”三哥身上空荡荡的,没有萦绕的黑气,也没有盘桓的白影。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是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个重要节日,从今日开始,便要进入过年的准备当中了。据说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汇报善恶之日,而且作为一家之主,灶王爷在升天之前要对所住家庭“点人数”,好到天庭向玉帝汇报。因此,各家各户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赶在黄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铺也早早地关门打烊,让忙了一年的小伙计们回家“报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个冬日,一向繁华从容的都城似乎都动了起来。街头巷尾,巧手的小贩守着土制的烤炉,一脸喜气地吆喝着:“发面火烧啦!”松软的甜饼在烤炉上滋滋地冒着香味。旁边摆卖黄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爷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个总角小丫头一边吃着芝麻糖,一边咿咿呀呀地追着唱:“腊月二十三儿,发面火烧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说好话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边一个小子恶作剧,将一个点燃的炮仗偷偷丢到小丫头群里,砰地一声响,几个小丫头尖叫着跑开,小子们却放肆地哈哈大笑。

两人在前街的杂货铺子里请了一张灶王爷,又按照婉娘的授意买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闷闷地看着那些个小子笑着跳着疯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弯处,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沫儿探头看了一眼,隐约听到一人说冥思派什么的,便拉着文清过去看。

众人对着墙壁指指点点,围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东西站在外围,沫儿伸着脖子往里挤。一个男子道:“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边有人符合道:“就是!这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才对!”

一人唏嘘道:“死都死了,你们还这么刻薄做什么?”

另一人嘲讽道:“你还同情她?你不会是冥思派的吧?”

墙面上贴着一张公告,曰冥思派堂主香木在狱中畏罪自杀,死有余辜等等。沫儿心念一动,从人缝中钻了出去,兴冲冲对文清道:“那个坏女人死了!”

一语未了,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感觉十分不舒服,沫儿急忙回头,还是刚才的一群人,在对着告示指点议论,并无异样。沫儿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过头高兴道:“走吧,告诉婉娘这个好消息。”

一瞬间,背后的阴冷又来了。沫儿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拉起文清跑了回去。

正堂一个虬髯大汉,面目黝黑,皮肤粗糙,身着布衣短衫,底下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腋下夹着一个粗布包裹,局促地坐在半边椅子上,见文清沫儿回来,慌忙站起来。婉娘笑道:“您坐。这是我的两个小伙计。”

大汉憨厚地朝两人点点头。文清去斟茶,沫儿却盯着大汉认真地看了又看。

婉娘笑道:“胡先生,您说的我已经记下了,一月之后您来取香粉。”

胡先生将手放入怀中摸索了良久,拿出一颗不规则形状的小石子来,表面光滑,乌黑闪亮,恋恋不舍地掂量了一番,递予婉娘,嗫嚅道:“这个…就送予婉娘做定金。”

婉娘瞥了一眼,并为接过,反而盈盈笑道:“胡先生,您可要考虑好了。值与不值,您再思量。”

胡先生显出害羞的样子,两只大手拘谨搓了几下,道:“我已经决定了。”

婉娘叹道:“既如此,我就不说什么了。如果胡先生反悔,请在七日之内来闻香榭。过了七日,可就没办法啦。”

胡先生腾地站了起来,一揖到底,一张黑脸红光满面,嘿嘿了两声道:“那我就不打扰婉娘了,告辞。”

三人送了胡先生出门,沫儿盯着他的背景看了半晌,扭头追上婉娘道:“这人来做什么?”

婉娘优雅地甩着手绢儿,将手里的乌色石子抛起来,喜笑颜开道:“来我闻香榭,还能做什么?”

沫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不做声。文清想起刚才街上所见,兴奋地跳起来叫道:“那个坏堂主死了!三哥是不是有救了?”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们,道:“嗯,死了。”

文清乐呵呵笑道:“我们刚才看到官府贴出的告示了。”

沫儿却疑惑地道:“婉娘,她…真的死了?”沫儿曾记得,抓获香木时,婉娘明明说没有伤害她的本源,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死了呢?

婉娘看他一眼,若无其事道:“死了——死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沫儿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思绪纷飞理不出头绪来。

跟着婉娘走回中堂,两人正要细问如何救三哥,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文清开了门。公蛎探头探脑的,满脸堆笑道:“请问婉娘在家否?”

文清老实答道:“在家,请进。”帅蛎闪到一边,小公主将手中的马鞭仍给帅蛎,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昂着头走了进去。

小公主明珠摔碎了抑制宝儿心悸症发作的香露后,文清和沫儿驾车寻遍了洛阳城内所有香料铺子,也未找到生有火蚕的炭木。婉娘重新制作了龙涎香露,但是缺了火蚕,只能作为普通香露使用。柳中平强忍悲痛,在洛阳盘桓了数日后带着宝儿回了长安。老头儿出去云游,闻香榭众人便再未见到过小公主和公蛎。

沫儿一见是她,心里甚是讨厌,犹如没看见一般,也不过去招呼。倒是婉娘依然十分热情地迎过来,笑盈盈道:“小公主可是来定制香露?”

小公主一看沫儿的表情,便知因上次之事,脸色顿时不很好看,却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声喝道:“公蛎!”

公蛎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朝婉娘施了一礼,小眼睛骨碌碌瞟瞟小公主,又偷偷看看婉娘,期期艾艾地道:“婉娘,今日我家小公主来,是有事求婉娘。”

文清斟了茶来,放在桌面上就走。婉娘淡然笑道:“小公主言重了。我不过一介凡妇,实难承担公主一个求字。”

小公主眉头一皱,一拍桌子带着哭声喝道:“你们这样子做什么?人家摔了你的龙涎香,可也赔了你一箱原料…再说,谁让你们鬼鬼祟祟的,没一人告诉我龙涎香的用途…” 说着说着小嘴一瘪,泪眼哗哗地流了下来,倒好像都是别人的错似的。

婉娘忍不住好笑起来,递给小公主一条锦帕,道:“小公主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小公主一把拉过锦帕,呜咽道:“人家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到处找能够治心悸症的方子…老乌龟告诉了我爷爷,爷爷骂死了我…他也再不肯原谅我啦…”一时哭得梨花带雨,万分委屈。

沫儿在一旁鄙夷道:“哼,还不是自找的?骄横跋扈,自以为是!”

小公主听了,跳了起来,对沫儿怒目而视。沫儿毫不示弱,两人犹如乌眼鸡一般,都将眼睛瞪得溜圆。婉娘掩口笑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小公主还是放开心怀,忘了此事。”谁知小公主一听,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沫儿咧着嘴,皱眉道:“最讨厌女孩子,讲不过人家就哭。”

婉娘无奈,只好问旁边的公蛎:“你家公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公蛎激动得眉毛抖动,结结巴巴道:“婉娘,婉娘…”

婉娘嗔道:“抖什么?快说!”

公蛎伸着脖子吞咽了口水,道:“柳中平来洛阳了…”小公主捶着椅子哭道:“不许提他的名字!”

公蛎连忙挤出一个抱歉的表情,继续道:“是是…他来洛阳了,带着宝儿,可是宝儿要死了…”文清和沫儿连忙围了上去。

“宝儿要死了,就剩了一口气…可是柳中平无论如何不肯见我家公主…”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蛎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这两三个月,对于小公主来说,犹如三年一般漫长。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对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

失恋和伤痛能让一个人快速地成长,对小公主也是如此。在悔恨彷徨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依仗爷爷的关系,四处奔走,试图去找一些治疗心悸症的药物和方子。对于她和柳中平的关系,小公主已经想通,便是爷爷不反对,她和柳中平也是没有结果的,更不用说发生了龙涎香一事。

如今,她已经不希冀与柳中平发生什么了,却铁了心要救宝儿。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宝儿,还有几分同自己、同柳中平、同婉娘赌气的意味,这个决心如同她刚爱上柳中平一样,盲目而固执——她决定,只要宝儿医好,她转身就走,绝不会再缠着柳中平。而她的善良和洒脱一定会让柳中平小小地后悔一下子,而且,她会证明给他看,她的能力比婉娘一点也不弱。

上个月,她硬是不顾天寒地冻,跑去长安,带着诸多药材和吃的玩的,说要送给宝儿。柳中平虽然安排人陪着她和公蛎四处游玩,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肯见她,只托下人送话出来,说宝儿很好,让她不用惦记。小公主委委屈屈地在长安待了几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味同嚼蜡,只好回来。

但她并未死心,背着爷爷托了渭河老友,帮她盯着柳中平的动向。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说柳中平带着宝儿来神都了。小公主兴奋异常,上午带着公蛎直奔客栈,却仍被拒之门外。

婉娘听了,茫然道:“公主要见他?这个事情,婉娘可帮不了。”

公蛎吸溜着鼻子,看了看仍在一旁抽泣的小公主,迟疑道:“不是这个…是宝儿。”

文清急道:“宝儿到底怎么样了?”

小公主捶着桌子哭道:“宝儿马上就要死啦!”

柳中平不见小公主,小公主没法,只好给了伙计一锭银子,要他装做送水进去,打探屋里的情形。伙计出来道,里面的小女孩瘦得一把骨头,已经只见进气不见出气,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

小公主思虑再三,只有来求婉娘,希望婉娘走一趟,见见柳中平,至少了解下宝儿的情况。

婉娘看着泪眼婆娑的小公主,莞尔一笑,道:“这个自然没问题。只是今天不行。”

公蛎舔着嘴唇,谄媚道:“婉娘,我知道你最好的了…”小公主不服气地瞪了公蛎一眼。“宝儿要是治不好,小公主一辈子都会难过的。再说,宝儿这么喜欢你,她来神都,肯定也想见你。”

婉娘嗔道:“三个月不见,公蛎的口才见长呢。”心道小公主终于懂事了,转头真诚道:“小公主,实不相瞒,我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做,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看望宝儿一事,你尽管放心,只要一忙完榭里的事,我马上就去。”

公主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推脱,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来朝公蛎一努嘴巴。公蛎连忙将腰间一个大荷包解了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点头哈腰道:“这是我家公主这几个月来搜寻的宝贝,都是和治疗心悸症有关的,婉娘看能用到不?”

文清和沫儿都凑过来看。三五颗不规则的褐色石子,一颗红色心形珠子,还有一个白色的圆形玉珠,两个巴掌大的金色鳞片。婉娘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嘻嘻笑道:“难为小公主找到这些东西。”

小公主噘了噘嘴巴,低声道:“我拿了金鳞,还被爷爷好一顿骂呢!”然后不情愿道:“这些东西给你,你看能不能用得上。”

公蛎殷勤地将东西拢在一起,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婉娘有办法的,是不是?”

婉娘拿起鳞片,对着天空照了照,笑道:“我试试吧。”

送走小公主和公蛎,天已经擦黑。如今天短夜长,天黑得早些。沫儿和文清去看了黄三,文清坐在床边和他说了一会话,告诉他今天上街的见闻,沫儿还特别告诉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听到这个消息能够突然醒过来。

两人胡乱吃了饭,见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样子,不由得焦急。沫儿连声催促,要婉娘赶紧去看看黄三。

婉娘却道:“急什么?”在厨房摆了糖瓜、苹果等贡品,将旧的灶王爷揭下换上今天买的新的,然后点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老灶爷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说好话,普降吉祥啦。”

如此这般折腾了良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直到即将亥时,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将躺椅搬至房屋中间,叫道:“文清沫儿,你们俩去将三哥背到这边来。”

两人大喜,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黄三弄将过来,将其头南脚北放好。婉娘凝视着黄三,轻声道:“三哥,一定不要放弃。”黄三面色如常,浑身冰冷。

婉娘绕着黄三,摆放了七支蜡烛。郑重交代道:“文清沫儿,各守一支蜡烛,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炷香的时间内,要保证蜡烛不灭。”

文清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还好办些——我担心我笨手笨脚的会帮倒忙——是不是只要蜡烛一炷香功夫不灭,三哥就醒过来了?”

沫儿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却没说出来。

婉娘瞟了一眼沫儿,轻描淡写道:“正是。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只管护住蜡烛。”

文清咧嘴笑了起来,十分兴奋。沫儿却脸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们只有三人,怎么办?”

婉娘朝后门叫道:“快进来吧。”后门打开,一股冷气冲进房间。四个人鱼贯而入,分别身着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绍,黑衣人乌冬是个黑脸膛的壮汉,白衣人罗汉个子高挑,身形潇洒,黄衣人稍蓝一微单薄些,脸色略显苍白,而红衣人赤子神态羞涩,举止拘谨,犹如一个文弱书生。

文清和沫儿连忙行礼。沫儿眼睛骨碌碌看着四人。乌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个人,这下好啦。”

婉娘看沫儿一脸好奇,飞快道:“先救三哥要紧。”转向四人道:“罗汉守天权、乌冬守玉衡、蓝一守开阳、赤子守摇光。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四人一凛,朝婉娘一报拳,各守在一支蜡烛旁。

婉娘看了看天时,道:“时间还早,不用这么紧张。”说着拿出一个黑色石匣,带了手套,从里面拿出一个球形的块茎,放在石臼中,对文清道:“快点,研碎,淘一次即可。”

这块根茎看上去十分普通,里面裹着层层叠叠的瓣儿,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皮。沫儿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吗?”

婉娘淡淡道:“这是海棱香木。”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对他和文清讲过的,可惜两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产于佛教圣地西牛贺州,传说其比曼珠华沙更具灵气,外表柔美,含有剧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时会渗出白色乳状液体,收集了晒干后磨制成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燃烧有噼啪响声,如同滴水,同时产生黑气。人畜如果嗅入黑气,眼前会产生幻象,头脑麻痹,精神亢奋,行为癫狂,若长时间接触则会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种隐蔽的毒药。但它的根茎和花,却是做香粉的优质原料,兼融众香之长。因海棱香木数量极少,如今很是少见。当日婉娘也只是作为传说提起。

沫儿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蠢笨,早就该猜到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够幻化人形。

文清将球形块茎研碎了,又细细地淘了一遍。婉娘将粉末融入原酒,装入小瓶放入怀中。

此时已经亥时。婉娘吩咐几人做好准备,将门窗全部打开,然后点燃蜡烛,又将石匣中拿出一枝香点燃。一缕香味传来,沫儿皱着鼻子,惊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儿本想说“你用错了”,突然想起医病寻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枢位,朝众人点点头,道:“开始了。”

香味若有若无,盘桓萦绕在黄三周围。经历过几次闯冥思派老巢,沫儿对百花魂已经了解,无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将心中所想放大,并以一种残忍的景象呈现出来。

相拥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师太,都在向沫儿招手。脑浆迸裂的张麻子恶狠狠地扑来,穿过沫儿的身体消失不见。

沫儿冷静地看着这些幻象,坚决得象一颗钉子。跟前的蜡烛燃得很好,一点风也没有。沫儿甚至可以抬起头观察下周围的情况。

婉娘面带微笑,若有所思。那四个人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唯独文清,两手护着油灯,额头冒汗,一脸紧张。

沫儿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却担心呼出的气息将前面如豆的灯头吹灭,只看了看他,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一缕阴风呼啸着而来,与盘旋的烟雾混合在一起。沫儿跟前的烛光微闪。乌冬罗汉等人都紧张起来,挺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蜡烛。沫儿不明所以,也无暇发问,只管学着他们的样子,紧紧地护着烛火。

又有阴风过来,吹得沫儿的脖子痒痒的。几条白色的影子似乎被含了百花魂的香火所吸引,飘飘荡荡扭在一起,发出唧唧吱吱的尖叫。

文清不知看到了什么,牙齿抖动,涕泪横流,但却保持着姿势不变。影子扭动着朝四周分开,分成数条细长的白影,在七支烛火上方环绕了几圈后又重新合在一起,朝黄三猛扑过去,隐入其体内不见。

沫儿松了一口气,魂魄归位,三哥应该没事了。香只燃了一半,沫儿转向婉娘,正想说话,却见对面乌冬眉头紧皱如临大敌,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黄三猛地坐了起来,带起来的风吹得周围的几支烛火一明一暗,差点熄灭——黄三的体内,一个淡淡的黑影狞笑着将所有的魂魄驱出。

白影四处纷飞,尖叫着冲出圈外。黑影朝文清的烛火扑去,却仿佛烫着了一般缩了回去,又扑向赤子。赤子咬紧牙关死命护着烛火,头顶冒出缕缕白气,全部飘向了外围。

再一看,罗汉乌冬蓝一三人也好不到哪去,精气外泄,魂魄离身,只凭着意念在勉强支持。沫儿大急,却束手无策。说时迟那时快,婉娘从怀中淘出刚研磨调制的香木根茎,哗啦啦撒在黄三身上,腾起一种奇怪的青涩味道。黑影痛苦地嘶叫着,抛开赤子,扭曲着朝婉娘张开大口,整张脸俨然是黄三的模样,瞬间又变成了香木堂主。

青涩味道越来越浓,周围仿佛着了火一般泛出微红的光,香木堂主的一张脸在红光中不住地变换着形状,一会儿是各种各样的人脸,一会儿则是各种各样的花卉。

眼看香即将燃尽,黑影仍未完全消失,圈外盘桓的白影已经越来越淡。沫儿明白,这个黑影肯定是香木之毒,黑影不散,魂魄就难以归位。咬咬牙,抓起怀里的群芳髓——他上次留下的,一直没舍得用——朝黑影洒去,黑影隐隐成了一株花草的样子,被一片香雾笼罩,瞬间灰飞烟灭。

香燃尽了。

沫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叫道:“好啦!”却见罗汉等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脚下。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自己护着的蜡烛已经灭了。

犹如大冬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沫儿瞬间手脚冰冷。婉娘表情严肃,从荷包中拿出几颗东西,飞快递给他们四人,说道:“罗汉你们四个快吞下。”又拿一颗托着黄三的下巴,塞进了他嘴里。

四人头上出现亮光,外泄的精气源源不断地回归。黄三却毫无动静。

沫儿心知是自己莽撞差点铸成大错,不由得心头大乱。婉娘扭头看他一脸惶恐,笑道:“傻小子,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安慰下文清?”

沫儿这才注意到,文清怒目圆睁,面部抽搐,满脸的泪水,双手却紧紧地护着烛火,连忙上去拉他,叫了几声,他犹如没有听见一般。

沫儿灵机一动,倒出一些群芳髓抹在文清的鼻子和衣襟下。文清“啊”一声大叫,瘫软在地上。

转眼到了除夕,洛阳城中一片祥和。勤谨的人家已经将年货准备完毕,早早地在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淘气的孩子已经等不及天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因生意或者手脚较慢的人家,今日便忙得不可开交。油角和枣糕本是应年二十六、二十七就应该做好的,却有一些懒惰的主妇或者忙活生意的人家一直拖到今日,为洋溢的喜气增添了几分忙碌。

文清因为吸入百花魂的气味看到自己爹娘惨死的一幕,受到些刺激。沫儿本来担心他想不开,没想到他只是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抽泣着对沫儿道:“爹娘已经去世了,香木也死了。我们要好好活着。”沫儿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惭。相对文清,自己确实敏感有余,大气不足。

黄三在继续沉睡了三天后终于醒了,但仍十分虚弱。文清和沫儿喜极而泣,围着黄三又跳又笑,干活都比以前积极些。

黄三未愈,那些传统的红豆包、肉菜包、芝麻叶等也没了时间准备,只在街上买了需要祭祀用的红枣糕和油角,今日只需将各种肉食做好,再被一些晚上的饺子即可。

文清搬了躺椅放在厨房,黄三围着毯子坐在上面,帮着做一些轻巧的活儿。两人将买好的猪头、猪脚洗干净,把火钳放在炉火中烧得红红的,将上面残留的猪毛烙得干干净净,再冲洗干净了放在大锅里煮上;婉娘捏着鼻子对着猪大肠猛皱眉头,宣称受不了这个猪屎味儿,还不如丢掉算了。

沫儿一想起肥得流油的猪大肠,觉得猪屎味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便自告奋勇要去清洗。黄三在旁边指点着,文清烧了一大锅热水,将猪肚、猪肠放在盆里用生粉反复揉搓,只至将上面油腻腻的黄色粘液完全洗净。

做完这些,天已经擦黑。婉娘亲自动手和面,文清将白萝卜切粗丝,放在开水里焯过,趁热挤出水分后剁碎;将上好的猪肉剁成肉泥与萝卜搅拌在一起,再放上大量的大葱,加些调料和麻油,一盆鲜香的萝卜馅便拌好了。

炉火烧得旺旺的,大块的猪肉,整个的猪头,肥肥白白的猪肚猪肠在大铁锅中翻滚,桂皮八角和着猪肉的香味,整个厨房都香喷喷的。

沫儿吞咽着口水,皱着鼻子道:“好香啊!我来尝尝熟不熟。”

婉娘一根筷子敲到他的头上,嗔道:“馋嘴猫!这才多大一会儿?”

文清憨憨笑道:“是挺香的,就是不敢开门,一院子都是猪屎的味儿。”

沫儿挤眉弄眼道:“猪大肠就是带些猪屎味才好吃呢。”婉娘恶心得不行,文清和黄三都笑了。

面醒好了。婉娘挽起衣袖,围着围腰,拿着小擀面杖得意道:“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四人围着火炉,闻着肉香,一边包饺子,一边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沫儿的饺子包得乱七八糟,有几个甚至用了两张皮儿才包得上。婉娘宣称“谁包的谁吃”,愣是将沫儿包的那些个歪瓜裂枣、皮厚馅少的饺子放在一边,准备单独煮给他吃,引起沫儿大声抗议。

几人正在说笑,婉娘突然偏头听了听,道:“有客人来。”

沫儿不情愿地洗了手,嘟哝道:“真讨厌。过年了还来人。”

婉娘嗔道:“做生意者,不管何时有客人来,都要笑脸相迎才对。”

来人身着一件紧袖窄边黑色皂衣,脚穿一双黑色厚底官靴,腰板挺得绷直,竟然是老四,原来的短须也没有了,脸上的痞气和暴戾全无,整个人的精神气色大变。老四看到沫儿,尴尬一笑,拱手道:“在下老四,求见闻香榭主人。”

沫儿还记恨他第一次抓自己的事儿,冷哼了一声道:“大过年的,你来做什么?”

文清连忙往里请,道:“快请进来吧。”偷偷拉拉沫儿的衣袖。沫儿斜一眼老四,气鼓鼓道:“哼,别以为你背了三哥回来,就是好人。”

老四低头笑道:“是,在下不是好人。”这样一来,沫儿倒不好说什么了,喝道:“进来吧。”

老四弯腰从脚边拿起一个麻袋,跟着走了进来。婉娘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饺子,一边包一边叫道:“就来这边吧。”

老四过去抱拳道:“姑娘好。”

婉娘笑盈盈道:“官爷除夕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老四做出一个惭愧的表情,道:“姑娘这样说,在下就无地自容了。”说着将麻袋抖了抖,道:“在下一介莽夫,从来不辨是非,感谢姑娘让老四重新做人。该过年了,我来给姑娘送一些年货。”

这些话说得文绉绉的,与沫儿当日所见大不相同。沫儿绕着他转了一圈,挠头不止。

老四见沫儿的样子,愈加尴尬,轻咳了两声,道:“不瞒您说,我老四活了将近三十岁,一直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跟着他们做些不法的勾当。可是这次,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在世,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儿。”这几句话说得发自肺腑,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