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道:“用的时候再摘不迟。”轻手轻脚走到后面一排小屋前,回头表情极其严肃地道:“你俩可要当心。”

文清吓了一跳,与沫儿对视了一眼,两人紧张地跟在后面。

这排小屋上面爬满了藤蔓,春夏时节几乎难以发觉。如今藤叶干枯,才能完全看到。小屋有多间,铜锁铁门,上面长满了暗绿色的锈迹。

婉娘拿出一把小钥匙,对着文清沫儿“嘘”了一声,仿佛怕惊动了里面的东西。文清和沫儿越发觉得好奇和紧张,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看。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一圈,锁啪地开了。婉娘退后了一步,将门轻轻地推开。沫儿的手心浸出了汗,抻着脖子朝里看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枯枝从后面的天窗斜照过来,墙面上的绿斑深深浅浅,小屋里一片宁静,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别说什么奇异的猛兽,便是花草也没有一棵。

原来是婉娘故弄玄虚。沫儿横了婉娘一眼,走进小屋,绕着走了一圈。文清挠挠脑袋,憨憨笑道:“婉娘骗人。”婉娘站在门口掩口偷笑不已文清道:“这里什么也没有啊。”沫儿道:“这小屋比外面看到的感觉要小些。”从外看来,房间虽小,但足可以住人,走进了看,房间竟然只有两米见方,文清和沫儿两人在里面感觉还挺挤的。

文清恍然道:“是噢。”沫儿转了个身,推文清道:“你先出去。”

婉娘整日将这间小屋挂个锁,肯定不是简单空着这么简单。回头看看婉娘,她正抱着胸,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他,一副存心考他的样子。沫儿挑衅地扬扬下巴,重新观察小屋。

小屋没有任何异常。斑驳的绿色青苔,墙壁坑洼里变了色的泥沙,混合尘土和发霉的气息。沫儿盯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准备去摸墙上的青苔。

在闻香榭多时,沫儿早就养成习惯,对于不知道、不确定的东西尽量不要碰。有的可能有毒,而有的,手上的气息可能会影响它的效果。

这间小屋里,除了青苔,并无其他花草。沫儿伸出手指,回头看婉娘依然笑眯眯的样子,把心一横,指甲朝对面墙壁上巴掌大的一片青苔划去。

手指穿过青苔,进入了墙壁里面。沫儿倏地缩回了手指,愣了片刻,叫道:“文清,看我的!”闪身冲入墙壁。

文清见沫儿惊叫,还以为青苔有毒,一眨眼沫儿已经不见,只在墙壁外面露出一角衣摆,顿时变色,也不顾可能碰到脑袋,飞扑过去抓沫儿的衣角——衣角没抓到,也没碰到脑袋,而是一头扎进了墙壁中间。抬头一看,沫儿洋洋得意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沫儿身后,是真正的墙壁,坑坑洼洼的泥墙面布满了青苔,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墙壁一角,一株深紫色的植物,细长才叶子,卷曲的根须,顺着墙壁爬满小屋。

文清站起身,半边身体还在“墙壁”里,拍拍脑袋迷茫道:“这是怎么回事?”

“墙壁”后面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按住文清的肩头。文清不防备,吓得跳了起来,沫儿一把抓住那只手,得意洋洋叫道:“快说,今天怎么奖赏我?”

婉娘的脸出现在“墙壁”上,嘻嘻笑道:“不错,不错。”闪身挤了过来。

文清一头雾水,伸出手好奇在“墙壁”上推进推出,看着上面的画面扭曲再复原,惊讶道:“婉娘,是你布置的机关么?”

婉娘笑个不停。沫儿道:“文清你还记得冥思派老巢吗?我第二次被当作小五抓进去时,见到过这样的墙壁。”

婉娘拿出团扇,呼呼地朝着“墙壁”猛扇,一阵混乱的气流飞舞,整个小屋的空间大了起来。

沫儿当时见两个黑衣人遁入墙壁不见,自己一阵胡按猛踹,竟然跌进墙壁,额头的包过了好久才消肿。冥思派一事结束后,一直忙年前的生意,加上三哥的事,竟将这事忘了。

婉娘拿出团扇,呼呼地朝着“墙壁”猛扇,一阵混乱的气雾飞舞,整个小屋的空间大了起来。

墙角的植物细长的叶子缓缓伸展,气雾变成淡淡的紫气,被叶子慢慢地吸收了进去。原本胡乱纠缠的枝蔓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绿中含黛的叶子如同美人新描画的眉,灰中泛紫的枝干仿佛清风拂过的云,繁简有序,清新自然,极为赏心悦目,便是最好的园艺师也修剪不出这样的苍劲和柔美来。

待气雾被吸收殆尽,沫儿看到,房屋顶上藤蔓缠绕密布,从中垂着一颗颗手指大的紫色浆果,上面挂着一层淡淡的白霜,一副多汁甜美的样子。这些浆果猛地看来,同葡萄几乎一样,但它是心形的,更像个歪嘴发乌的异形小桃子。沫儿恍然大悟道:“这个治疗心悸症,也算是以形补形。”

文清搬来了人字梯,婉娘带上手套,上去将紫色浆果采摘下来,道:“这叫做同心果。”

沫儿拿起一颗,细细地看,吞咽了口水道:“能吃么?”

婉娘回头一笑道:“你尝尝呗。”

若是婉娘大声喝止“不许吃!”沫儿肯定会犟着脖子尝一尝;如今见婉娘毫不在意,他反倒放下了,狐疑道:“不安好心吧?不上你的当。”

全部同心果摘完,婉娘下来拍了拍手,回头看了看藤蔓,道:“好不容易才收这么一点果,可不要糟蹋了。”

文清见整条藤蔓的紫气渐消,连叶子都变成了海蓝色。道:“这是什么植物?”

婉娘小心地掐掉几片枯了的叶子,道:“如意藤。”

沫儿曾在方怡师太的故事里听到过如意藤,说如意藤是蓬莱仙草,吃了之后可以心想事成。沫儿一下来了兴趣,道:“好名字。是不是吃了或者用了它真的就万事如意了?”

婉娘揶揄道:“不错,要不这些同心果还是给你吃了吧。你有什么心愿?”突然压低声音道:“比如,我可以将你变成个女孩子,如果你想的话。”

沫儿一蹦三尺高,喝道:“谁说我想做女孩子?我最讨厌女孩子,又爱哭,又爱笑,还不讲理,见个小虫子都大惊小怪的。”扭头看见文清在旁边憨笑,更加恼火。

婉娘白他一眼道:“打个比方而已,吼什么?”

世上可以致幻的花草很多,但大部分受限于被施幻者个人的发挥,不同的人,致幻的效果就不一样。而如意藤,却可以模仿周围的环境,直接幻化出同周围一模一样的效果,让人难辨真伪。

冥思派香木熟识各种花草树木的习性,竟然利用如意藤幻化之功制作机关,构思也算巧妙。

沫儿惊讶道:“怪不得别人说它是仙草呢。”

婉娘道:“学东西最忌讳人云亦云。如意藤不过是对环境要求高些,哪里就称得上仙草了?在野外,它不过是一株善于伪装的普通花草罢了。”

文清绕着如意藤看了又看,道:“这如意藤够聪明的,这样也算是保护自己。”

这如意藤倒不难养,只是要想让它结果却难,不仅温度湿度要适宜,光线、周围风水灵气等也要合适。婉娘去年在邙岭一处山洞里发现了一棵如意藤,便移来这里,细心培养了一年多,才结了这么一点果子。

沫儿小心翼翼地捧着果子来到中堂,黄三已经将淘制香粉花露的器具准备好了,火炉燃得旺盛,房间里暖暖的。

文清按照婉娘的要求,将果子用温水洗了,放在石臼中捣碎,然后用蒙了细纱的玉碗一遍遍地淘净杂质,捣弄出一碗清澈莹润的紫色果汁,闻起来极为香甜。

沫儿猛吸鼻子,恋恋不舍地闻了又闻,将果汁倒入透明的玉制炖盅中,就放在屋中的火炉上蒸着。然后一边磕着瓜子,吃着糕点,一边等着。

蒸了足有半个时辰,婉娘道:“好了。”将炖盅取出,里面的紫色果汁已经分层,上面是娇艳的红色,下面纯净的蓝色,泾渭分明,不含一点儿杂色。黄三拿细布垫着,将上面的红色小心翼翼地倒入玉碗中,下面的蓝色却弃之不用。

但果子的香甜味儿似乎全部留在了蓝色部分,满屋果香,犹如置身百果园。沫儿见婉娘让文清倒掉剩余的蓝色部分,觉得可惜,俯在炖盅上猛嗅,一副陶醉的样子,道:“好香啊。”忍不住捧起炖盅,伸出舌头便去舔。

婉娘也不理他,仔细看了红色部分,从荷包中拿出一颗红色心形珠子,一个巴掌大的金色鳞片,赫然就是小公主送来的几样。

沫儿凑过来道:“这个珠子是什么?和刚才的同心果长得倒像。”

婉娘道:“文清去将珠子研碎。”连叫了两声,文清都一动不动,沫儿回身推他道:“你怎么了?要不我来研吧。”却见文清嘴巴微张,眉头微皱,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沫儿拿了玉臼子,将文清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抚了一把脸,感觉没有任何异样,不耐烦道:“干嘛呀你?”

婉娘笑盈盈地将珠子放入玉臼,交代道:“不许将你的口水滴进去。”

沫儿哼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吗?”也不要三哥帮忙,将玉臼放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卖力地研磨,还摇晃着唱:“小小老鼠尾巴细,爱吃香油和小米…”

正唱得得意,只听前面一阵哄堂大笑,婉娘笑得前仰后合,文清捂着肚子,指着他笑得说不出话来,连黄三都笑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沫儿以为自己的小曲受到欢迎,便更加卖力,大声唱道:“大大老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年偷米养大你,如今空腹嫌夜长。背不动粮食纺不动花,挑不了水来看不了娃…”一段唱完,挤眉弄眼贱兮兮道:“还听不听下一段?这个故事很长的。”

三人哈哈大笑。沫儿不屑道:“瞧你们没见过世面的,听个小曲儿就高兴成这样。”

文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房间拿了一个铜镜,递给沫儿。沫儿不情愿道:“做什么?别耽误我干活。”随意朝镜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镜子里的人,上半边脸依稀是自己的模样,眼睛鼻子还照样,下半部脸却变成了一个石臼,比胡人戏班子里的小丑还要好笑。沫儿慌忙摸摸自己的脸,嘴巴和下巴摸起来很正常,也无任何不适。但从镜子里看,自己摸的却是石臼,不由得哇哇大叫:“怎么回事!”镜子里的石臼一张一合,拉扯得整张脸来回抽动,滑稽至极。

文清忍着笑,举着镜子道:“你是不是吃了刚才的果汁?”

婉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沫儿,不如我们也去开个马戏班,如何?”

沫儿没想到这果子的幻化功效这么强,今天真是丢脸,讪讪地推开镜子。文清连忙收住笑容,转向婉娘道:“沫儿这样不要紧吧。”

婉娘拍手弯腰笑道:“能有什么要紧?不过沫儿应该将所有的蓝色果浆都喝掉,那我们就能看到一个大石臼子说话了。”

沫儿见婉娘说没事,松了一口气,丢了玉杵给文清,自己拿了镜子呲牙咧嘴做各种表情,看着镜子中的滑稽表情,十分好玩。

可惜过了片刻,功效褪去,慢慢恢复了原样。沫儿想,用这个同心果用来治疗心悸症,估计也是利用它的幻化模仿功效,便丢了镜子,兴冲冲地看婉娘做同心露。

黄三正在将一块金色鳞片在锅里翻炒焙干。文清已经将珠子磨碎,做成了细细的粉末。沫儿见粉末周围竟然笼罩着隐隐的红光,揉了揉眼睛,好奇道:“这是什么?”

婉娘道:“内丹。”

沫儿愕然道:“谁的?”以前乞讨时,老乞丐讲一些志怪故事总会提到修炼成精的异类有内丹,常人吞服可以长生不老、祛除百病什么的,还以为这些不过是故事传说而已,哪知还真有内丹。

婉娘道:“不知道。小公主送来的。”

沫儿挠头道:“真的是修炼用的内丹?”

婉娘嗔道:“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是珍珠一样的东西。”所谓内丹,原是精气凝结,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有形的便可称之为“内丹”,无形的则为“真气”。

也不知小公主从哪里巧取豪夺得来的。沫儿道:“我记得那丫头拿来好几颗东西呢。那些褐色的小石子也是吗?”

婉娘简短道:“是。”接着道:“不同的物类,形成的内丹不同。”

沫儿心下嘀咕,不知婉娘有没有这种东西呢?却不敢问。婉娘盘踞神都,难道就是为了买香粉赚钱这么简单?她似乎提到过她的“使命”,是什么呢?

沫儿想了下,道:“那些褐色的呢,给我好好研究一下。”

婉娘一把打开他的手,道:“已经用了。”

沫儿张嘴要问,突然想起救黄三那晚,婉娘给罗汉乌冬等人吃的那几颗东西,当时因为自己的失误差点误事,今天还是不要提起了。

婉娘将内丹粉末慢慢放入盛着同心果露的小碗。一阵气雾升腾,粉末融入了果露。

黄三焙好了鳞片,用一条薄薄的锉子将其锉成点点细屑,放在小勺里加水熬制,直至细屑完全融入水中,再用细布一遍遍滤去渣滓,滤出一汪淡金色的水来。

婉娘将果露与金鳞水混合摇匀,伸了个懒腰道:“好啦。”

沫儿看着瓶子里散发着淡淡果香的红色液体,抱怨道:“早知道有同心露,当时小公主摔了龙涎香时就该做好它,害得我和文清赶着车在南市北市到处找火蚕。”

婉娘叹道:“蠢材啊蠢材。一款精致的胭脂水露,如同一个人的成长,影响的因素千千万万个,但决定性的因素却是必不可少的。如同制作同心露的这些材料,若是只有同心果,哪里就能医得了心悸症了?”要治疗宝儿的心悸症,只有补其心阳。同心果虽然模仿幻化功效强劲,可毕竟只是幻象,要想其转化为实际的存在,必须有内丹的精气不断补充,再用金鳞精液巩固,才有望治愈心悸。

文清喜滋滋道:“我赶紧给宝儿送去。”

婉娘道:“不急。就放这里吧。”

这个年节是沫儿有生以来过的最舒服的春节。不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用在冻疮的蹂躏下皮开肉绽;也不用惦记这吃了这顿没那顿,闻着别人家的饭菜香味流口水。除了初一这天因为给宝儿做同心露而忙活了一个下午,初二到初七,对沫儿和文清来说,每天都是节日。带着兔耳朵帽子,在街上买一串糖葫芦,买一盒摔炮,偷偷趁婉娘不注意猛地摔在她面前炸出一声响儿来,把她吓一跳;去洛河滩捡冰棱,挑自己能拿得动的最大的冰块,用麦秸对准一个地方吹,吹出一个洞来用细绳穿了,用竹竿挑着,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吸引无数个小子丫头的目光;或者围在厨房,暖洋洋地烤着火,看着黄三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偶尔馋虫上来,不洗手便去捏肉吃…

沫儿还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牙尖嘴利,不肯在嘴上吃一点亏,特别在婉娘面前,完全就是个“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小犟驴。但又同以前不一样:其中的猜忌和不满已经消失,斗嘴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乐趣。有时沫儿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婉娘就是自己的娘。可是这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因为婉娘对他,绝不是慈爱和温和,而是总是带着一种好玩的表情,仿佛他是一只逃不掉的小老鼠,而她则是躲在墙角处偷笑的老猫。沫儿会因此觉得很沮丧,甚至故意在婉娘面前表现得又贪吃又计较,企图激怒她;可她对他的各种小心思看得极透,他越怒,她就觉得越好玩。

而对于文清,沫儿觉得他有时笨笨的会让人光火,但他淳厚善良,待人宽厚,这一点却是自己不能比的。

同沫儿的敏感尖锐不同,文清本性质朴,心思单一,因为简单而幸福。在得知爹娘不得善终的消息之后,文清极为难过,但在为爹娘痛惜之余,他马上想到的是婉娘和黄三对他的付出,爹娘已经不在,他不能因此颓废哭泣,让婉娘和三哥再为他担忧。他爱婉娘,爱黄三,爱沫儿,如同爱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他们就是自己的家人。

其实在沫儿来闻香榭之前,文清的生活十分平静,甚至说是一潭死水也不为过。婉娘并不是一个善于带孩子的人,特别对于文清这种需要大人淳淳诱导的孩子。每日里,除了学做香粉,文清就独自一人发呆,乖乖地听话,规规矩矩地做事,从不逾矩。可是沫儿来了,沫儿的活泼调皮让整个闻香榭都灵动了起来,文清面前犹如突然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沫儿的撒泼打滚,贪吃贪玩,与婉娘斗嘴,对自己发脾气,都令文清感到新奇。在沫儿的带动下,他玩泥巴,抓蜻蜓,翻跟头,作弄人,从未表现的孩子气也被带动了起来。他羡慕沫儿的聪明伶俐,但不嫉妒他,而是象爱护弟弟一样地爱护他。

两个孩子就这样成长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但相互影响,相互扶持。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将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初七吃过早饭,婉娘换了衣衫,连声叫文清套车。这几日文清和沫儿已经催问过多次,惦记这给宝儿送同心露去,婉娘总说不急。一听套车,正在后面池塘敲冰凌的两人颠儿颠儿地跑了出来。

沫儿拿了同心露,兴冲冲道:“我今天一定要再祥云客栈里吃顿饭——反正柳公子有钱。得把我的半两银子吃回来才算。”

婉娘悠然道:“今日不去祥云客栈。”

沫儿惊道:“还不赶紧给宝儿送去?再耽误下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

婉娘对文清道:“去宜人坊。”宜人坊位于定鼎门附近,里北市祥云客栈相距甚远。

宜人坊位于定鼎门附近,里北市祥云客栈相距甚远。今日初七,街道两旁的大多店铺已经恢复营业,门口披红挂绿,鲜红的对联和门上翠绿的柏枝尚在,新年的喜气丝毫不减。本来嘛,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未过,年才算过了一半。

今年天旱,入冬至今仅下了两场雪。今日看来有大雪将至,天气阴沉,天空低得仿佛够着屋檐,一丝风儿也没有,却感到刺骨的寒意。

沫儿笼着手,学着文清吆喝马儿,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宜人坊。婉娘道:“文清,将马车寄存在旁边这家客栈。沫儿你进来。”

沫儿只道婉娘怕自己冷,连忙道:“我不冷。”话音未落,前方拐弯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团团的圆脸。

沫儿连忙缩进车里。那人扭头四处看了看,转身走进旁边一条巷子。

沫儿埋怨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木。怕他做什么?”

婉娘放下轿帘,道:“跟去看一下。”这里离原来的薛家旧园本不太远,碰上老木也不是什么奇事,沫儿觉得婉娘有些小题大做,撅着嘴巴跟在老木身后。

这条巷子并不窄,只是前方被圈成了园子,巷子只通了一半,成了个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面空地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旁停住,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着旁边一个角门,压低声音叫:“老大!老大!”门闪开一条缝,老木一溜烟儿地跑了进去。

沫儿跟过去一看,这里竟然是个坊市的后门,传来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门框上方一个小牌匾上书“药园”。药园沫儿是去过的,曾和文清一起在这里买过几种草药,只是一直走的正门。

角门虚掩,连着门廊。沫儿凑近了看,两侧的多家药房大门紧闭,空荡荡的甬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无趣的很,绕了几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处卖风筝的档口,见沫儿回来,随便买了两个风筝朝前走去。沫儿气喘吁吁地追上去,道:“老木不过是找人罢了。没什么事。”

婉娘道:“他找谁?”

沫儿道:“找他们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惊,不禁懊丧。低头想了片刻,遗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讪,说不定几句话就套出来了。”

婉娘笑着道:“走吧。”

前面便是药园的正门。迎面一个高大的龙盘祥云牌坊,上面镶嵌着一块古典大气的汉白玉牌匾。药园今日尚未开市,门口一片冷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匆匆忙忙地提着药包走过。

药园原本是为皇家提供生鲜药材、加工炮制药料及培育医药生而设置,自隋时就有,后大唐沿袭旧制。只是药园的范围渐渐扩大,在药园内开辟一处院落,医师可申请对外坐诊看病,俗称药园诊疗院,便是此处。

往里走了百余米,才看见几家开市的堂口,一个门口悬挂了旗帜上书“济世堂”,一个门上的牌匾写着“百草堂”,还有一个直接写“胡氏医馆”。几个身着医园生服装的年轻少年斜靠着门,百无聊赖地远远聊天,老医师却不见一个。

婉娘眼珠一转,推沫儿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儿一梗脖子正要犯犟,见婉娘一脸狡黠,顿时明白,“啊”一声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连忙扶住,哭喊道:“你怎么了?”沫儿手捶着胸口,双眉紧皱,嘴巴微张,似乎透不过气来。文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儿又摇又晃,大叫“快来人哪!”

几个医园生围了过来,探头观看。婉娘抬起头,急道:“请医生救人。”

一个瘦少年踌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么?”旁边一个敦实少年道:“不过脸色、嘴唇都还正常。你家师傅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过年,要明日才能回来呢。”

文清见连婉娘都泪眼朦胧束手无策,不由得心中大骇,心想沫儿定是撞了邪,早知道刚才应该自己去跟踪老木,一边抚着沫儿的后背,一边哭着哀求道:“请几位医生大人施救。”

敦实少年迟疑道:“我们几个都是刚入学的医生,只负责卖药,尚不能给人诊治。”

婉娘将手放下沫儿鼻子下试了一下,放声哭道:“弟弟啊,可怜你心悸症好多年,好不容易听说药园里有位高人能够治疗心悸症,没想到还没找到高人,你就…”哭得极为悲切。

另一个圆脸少年老成些,皱了皱眉,搓手道:“我来试试。”伸手掐住沫儿的人中。这少年用力极大,疼得沫儿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却一动不敢动。

圆脸少年见掐人中无用,便拉了沫儿的手,像模像样地把脉。沫儿一见要穿帮,赶紧手脚乱舞,让圆脸少年无法靠近。

圆脸少年无奈,后退了一步道:“我家师傅也不在。”

婉娘擦了一把泪,哀求道:“听说药园新来了一位高人,专治心悸症的,今日可在?”

园脸少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家师傅治疗这个也是很可以的,可惜今天有事。”

敦实少年抱歉道:“不如你们赶紧带他往前面看看,哪家有医师坐馆。”

沫儿无奈,只好装作幽幽转醒,轻咳了几声,无精打采地靠这文清身上。文清已经发觉沫儿和婉娘在演戏,也可怜巴巴道:“几位哥哥,这里哪家专治心悸症的?”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人,进了百草堂和济世堂买药,敦实少年和圆脸少年连忙过去招呼,剩下那个瘦少年看着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抓了几十文钱,道:“这位小哥,若知道烦请告诉一声。”

瘦少年看起来年龄尚幼,吸了几下鼻涕,迟疑道:“我师傅…说那人是江湖术士,骗人的。”并不伸手接婉娘的钱。

婉娘强将银钱塞到少年手中,急道:“哪怕他是骗人,我们也想试试。”

瘦少年随手指了一下前面,道:“就在前面过去两个路口的拐角出,刚开的,没挂牌匾的那家。”将手中的银钱重新丢回来,扭身跑了。

婉娘赞道:“好孩子。”拉起沫儿,拍打了他身上的尘土,低声道:“到了前面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

沫儿捂着胸口蹒跚着离开,直到刚才那三家医馆都看不到,才摸着人中吸着冷气道:“掐破了皮了!”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厉害,演什么象什么。”

婉娘掩口笑道:“小骗子一个。”

沫儿翻白眼道:“大骗子一个。”

走过了两个路口,文清担心道:“婉娘,宝儿的心悸症真的是在这里治好的?我们别找错了人。”

婉娘也不答话,绕着拐角处一个小堂口看了又看。这家堂口不大,也就一间,比起其他堂口动辄三间临街门面寒酸了许多。且门上未挂牌匾,像是刚开始开堂坐诊,尚未来得及起好名字。

门并未栓死,开了一条缝。婉娘和文清在一旁放风,远远地装作欣赏旁边一家医馆牌匾上的字;沫儿凑上去,从门缝往里看。左边摆放着柜台,里面一下抽屉上写着各种各样的药名,右边一个小门,挂着个青布帘子。

沫儿皱着鼻子闻了又闻,正要说话,只见里面的布帘一动,似乎有人要出来,连忙跳开。

过了半晌,也不见有何动静。沫儿皱巴着脸,将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捧着胸口上前拍了拍门,结结巴巴叫道:“医…医师!俺心口疼咧…”

一句话未了,婉娘拧着耳朵将他拎到了后墙处,低声训斥道:“刚才不是说好不许轻举妄动的?”

沫儿揉着热辣辣的耳朵,怒道:“我最讨厌别人拧我耳朵!----不进去看看,不是白来了?”

婉娘摆手叫旁边防风的文清,悠然道:“我已经看明白了,走吧。”

走出药园,文清赶了车,径直去了祥云客栈。沫儿对祥云客栈尚怀恨在心,但一想到可以见到宝儿,而且有很多好东西吃,便高兴起来。哼,今天一定要尝尝祥云客栈的菜肴,并吃个肚儿溜圆,将那半两银子赚回来。

今日沫儿有了经验,进入客栈时坚决不使用任何东西,那些小二态度倒也不错,愣是保持着一张笑脸。柳中平已经在账房处有过交代,三人轻车熟路,很快便见到了宝儿。

刚柳中平有事外出,仅宝儿和乳娘在房间里玩耍。宝儿一见婉娘,便飞扑过来,抱着婉娘又笑又亲。七八日未见,宝儿气色如常,看起来比以前更好些。

沫儿盯着宝儿看了半晌,趁宝儿去取玩具,拉拉婉娘衣袖悄声道:“宝儿真的好了?”

文清见说,欣喜道:“太好了!”

沫儿疑惑地看了一眼文清,嘀咕道:“莫非那个医师果真治得了心悸怔?”

婉娘笑而不答。宝儿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绒布小猫叫道:“姨姨,你看我的小花猫!”婉娘将宝儿抱了起来,朝沫儿微一点头,随意道:“你再看看。”

祥云客栈的房间极大,正中部分摆放着桌子椅子,旁边是炉火,墙壁上挂着书画和玉器摆件等;一端用雕刻精致的藤架隔开,后面是卧室,隐约可看到一张红木雕花轿式大床。

沫儿随意走到地上的玩具旁边,一不小心,将一个金线蹴鞠直直地踢了过去。蹴鞠穿过藤架底部,进入了床底。

沫儿嘴里道:“哎呀,不好意思。”连忙跑进去,趴在地上去捡。起身时顺手将床上挂着的银红色帐幔一撩,床上整齐地叠着两个软缎锦被,并无异样。房间里也没有任何让人不安的东西或者异常的气味。

沫儿放了心,拿了蹴鞠转身要走,却见左边窗台处放了一小盆花草,绿中泛红,样子柔弱,不禁心里一惊,高声叫道:“宝儿,这是你种的?”

宝儿跑过来道:“不是,我来的时候就有的。”沫儿凑近了又看又闻。婉娘来牵了宝儿的手笑道:“瞧你这个哥哥,狗鼻子一样的。”

不过是一株寻常花草,沫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自从听说关于香木的故事,无论看什么花草都担心它异变。

小二送来了一盘糖炒栗子和一些点心,沫儿丢了金线蹴鞠,拈起一块蛋卷正要放进嘴巴,只听乳娘尖声叫道:“小姐!你怎么了!”回头一看,宝儿嘴唇青紫,小脸通红,两手紧紧地撕扯喉咙,呼吸十分急促。

乳娘手足无措,绕着宝儿不住大声哭喊。婉娘皱眉道:“不要吓着孩子了。”抱着宝儿,轻抚着宝儿的胸口,柔声道:“乖宝儿,不要紧,姨姨在呢。”

宝儿看了婉娘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道:“姨姨,我难受…”

婉娘微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手里一个白色东西一晃,宝儿注意力被吸引,打起精神道:“什么?”

婉娘伸开手掌,里面是一个一寸来高的白色抓髻娃娃玉瓶,圆脸弯眉,十分可爱。宝儿猛吸了几口气,高兴道:“真漂亮!”一口气上不来,眼睛翻了翻又闭上了。

文清和沫儿都吃了一惊乳娘在旁边泪花花地看着。婉娘打开玉瓶,倒出里面的花露,飞快地点在宝儿的眉心。宝儿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姨姨,这是什么?凉凉的,真舒服。”

婉娘轻柔一笑,俯身亲了亲宝儿的小脸,道:“宝儿,爹爹平时是带你去哪里看病的?还记得吗?”

宝儿的呼吸慢慢平缓,软绵绵地躺在婉娘的怀里,奶声奶气道:“当然啦,上面的字宝儿可是认得的。”

沫儿赞道:“宝儿真棒!是什么字?”

宝儿休息了一下,得意道:“药——园——”

沫儿看看婉娘,道:“宝儿,哥哥背你好不好?我们去药园。”

乳娘在旁边见宝儿无事了,刚松了一口气,一听沫儿这样说,又紧张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交代了,宝儿小姐哪里都不能去,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

沫儿顿时起疑,好奇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