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人说这话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虽说在大晋朝的律法规定中,庶子是没有权利享受与嫡子一样权利的,始终都会低人一等,但历史上庶代嫡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穆夫人看来,提前杜绝一切隐患,才是最好的办法。

穆海柔虽不言语,但穆夫人看着女儿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她算是听进去了。

“好了,你爹肯定担心得很了,我这也就回去了。”穆夫人起身。

“娘不用点东西再回去?”穆海柔刚刚才吩咐了厨房做点吃食。

穆夫人摇头,很快便在穆海柔目送中,坐着马车离开了沈府。

穆海柔本来想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半路却停住了脚步,转道去了沈元亦的偏僻小院儿。

一踏进这里,穆海柔便忍不住皱眉。

这里,荒凉得如同无人之地,可那前方看到自己匆匆下拜的小厮,还是证明了这里有人居住。

很难想象,一个年幼的孩子,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能够呆得住。

“夫人!”那小厮爬起来,又谄媚狗腿地凑上来,一脸的巴结。

“元亦…呢?”她生生将后面少爷两个字咽了回去。

但沈元亦的贴身小厮却是眼睛一亮,明显感觉到了夫人对小少爷的态度不同,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小少爷正在书房看书呢!”

若是以往,穆海柔听到仆人叫沈元亦小少爷,是会皱眉的。可今天她却当做没有看到一般,自然而然地揭过,还在小厮的引领下,向着书房而去。

这间院子不大,除了正屋和书房,就只有两个仆人房,每一个地方都简陋不已,与整座沈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穆海柔一跨进书房,就看到了那大大书桌后面站着的小小人儿。

明明年纪不大,还要踩着凳子还能够够着书桌,可他仍然一本正经地提着笔,饱蘸墨水,在宣纸上勾勒。

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了,眼中只有自己的字,时而拧眉,时而苦思,表情丰富到不似他的年龄。

沈元亦的贴身小厮想要冲过去叫他,却被穆海柔抬手示意停住了脚步。

穆海柔一直等到沈元亦落下最后一笔,皱着眉放下自己的毛笔。

“写得不满意吗?”她抬脚走了过去,语气虽说没有多么的亲昵,却也不如之前面对沈元亦时的退避和漠然。

沈元亦被突然的声音给惊了一下,脚下凳子一晃,差点儿就栽了下来。

刚好走到他身边的穆海柔伸手扶住了他。

“为何不用椅子。”她问。

沈元亦半天没说出话,费尽力气才终于挤出一句:“椅子,椅子太高了…”他想要解释更多,说自己坐在椅子上手不好用力下笔,可话在嘴边,却一句也出不了口。

穆海柔无视了他的慌张无措,目光反而落在沈元亦刚刚完成的作品上面。

写的是《古文观止》中的一段,不是开头,也不是最末。

穆海柔好奇问了一句:“你把古文观止背下来了吗?”

沈元亦小身板一颤,结结巴巴回答道:“背,背下来了。”

穆海柔点点头,目光一挪,却是落在了书桌前方的一对泥塑娃娃上面。

她认得这娃娃的出处,是以前西关城宝宝最喜欢那家店中的东西,宝宝这次来燕京就带了不少。

“你姐姐送给你的?”穆海柔伸手将那对娃娃拿过来看。

沈元亦眼巴巴望着穆海柔的手,嘴上也不忘记回答:“小姐,小姐随手送的东西,可能是,可能是看我可怜。”舌头还是捋不清。

姐姐送他的东西就只有这一个,他多么害怕夫人生气了,就将这对娃娃带走了。

一想想那可能性,沈元亦都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般。

穆海柔想的方向都不与沈元亦一致。

“你为何不叫姐姐?”

沈元亦低下头,没有答话。

“不敢么?”

“…”

“在我面前不敢?”

“…嗯。”声音小小的。

穆海柔将那对娃娃放回了原本的位置,一边道:“我不会介意,她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姐姐。”

沈元亦不可置信地看着穆海柔,白净小脸儿上满是惊讶。

穆海柔低头看向这个孩子,目光中没有怜惜,没有喜爱,也没有厌恶。

或许是她现在才发现,这个孩子瘦弱得可怕。

“好好跟夫子学习,课业不要落下了。”说完,穆海柔便离开了。

沈元亦看着穆海柔的背影,若有所思。

然后,他又去拿那对娃娃,视若珍宝地捧在怀中,小手摸着每一个地方,如同要抹去一些东西。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但那个人是夫人,他不得不将心里面的想法藏起来,免得被发现。

沈元亦知道得不多,但也明白,一旦自己表现出了危险,自己面对的,就不是被赶出去那么简单了。

他不想被赶出去,他想呆在这里,只有这样才能看到笑容暖暖的姐姐,才能听到她与自己说话,才能够得到她的关心。

穆海柔并不知道,她开始生出怜悯之手的庶子,并不是一个瘦弱单纯的孩子,而是一条蛰伏的幼狼,就算这只幼狼生活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中,可咬人嗜血是他的天性,不过因为环境而抹去,骨子里他就是一只荒原上的凶兽。

只待时日,便可爆发。

因为掌控后院一切的夫人去了一趟沈元亦的院子,整座府邸的风向变了,之前狗都不愿意去的庶少爷院子,现在有不少人络绎不绝了。

因为沈晏的照拂,沈元亦其实生活得不差,只是这些时日,沈晏的不再关注,让一些人也变了心思,悄然冷落了沈元亦。

可从现在开始,再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情了,沈府真正的主事者发话了,旁人莫敢不从。

沈元亦的待遇直线上涨,屋子里面不仅添了许多东西,他自己甚至能够拿到月例钱,就算不多,但那却是他这辈子拥有的第一笔钱,可以让他自己自由支配的第一笔钱。

沈元亦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给姐姐买件东西。

兴奋得小脸儿都红扑扑的沈元亦,满心欢喜地想着到底要给姐姐买什么东西。

——对此,沈晏却是不知晓。

又没码足一万…

章065 双重知世

许是这次出行,惊闻与慈航静斋有关的事情,刺激到了沈晏,她一回来,尚未来得及沐浴,便叫来吴川,问起了门客院中那玄机弟子的情况。

“禀小姐,天杀大师兄一直看着那人,才没让他逃脱。只是那人实在是太过于闹腾,整个门客院因为他,就没有清静过,所有人都磨刀霍霍恨不得宰他一顿呢。”吴川面色憔悴,看来也是深受其害。

真正的情况比吴川所说的还要糟糕,那玄机弟子岂止是简单的闹腾?

不分白天黑夜,整个人如同精力无穷,能够嚣张地用不重复的话咒骂将他抓住的人,甚至还用内力将声音扩到整个院子都能够听见,大晚上的,整个院子的人都没睡好觉,自然恨他恨得牙痒痒。

经此,他们也算是认清楚了所谓的玄机山弟子。之前还以为会是仙风道骨般的俊秀人,结果却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想象,真是三观尽毁。

吴川等人也因此更加崇拜天杀了,很难想象在那样的魔音穿耳下,而且还是距离最近的,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守着他一晚上,若不是亲身感受,简直无法想象其中的艰辛!

沈晏也被吴川描述的那种境况给吓了一跳。

“有那么恐怖?”她带了些好奇地问道。

“岂止是恐怖,简直就是噩梦啊。”吴川一脸感叹。

“那你们就没将他敲晕?这是最直接的办法吧。”

吴川悻悻道:“除了天杀大师兄和小姐你,谁治得了那小子啊。天杀大师兄没把他打晕,我们也不敢去问他。”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是七夜,七夜的迷香一出,是条龙都得趴着,只是吴川没提起,就因为七夜那个人,除了沈晏,不会搭理任何人,连天杀都不例外,是整个门客院中,唯一一个对天杀没有崇敬之心的人。

沈晏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那么大的胆子,怎么到了天杀面前,就跟老鼠似的!”

吴川一个大男人却是笑得腼腆:“因为那是天杀大师兄啊…”

沈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天杀的。

“真是嫉妒啊。”

吴川嘿嘿笑了两声:“小姐等会儿要去看看他吗?”

沈晏点头:“嗯,我对这个人也挺感兴趣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

沈晏点头。

吴川离开之后,侍女刚老过来说热汤池已经准备好了。

沈晏舒了口气,总算是能够去掉一身疲惫好好泡个热水澡了。想起昨夜,孔贞宁对她说的那些话,如同做梦一样。

“长生?仙缘?不是做梦是什么!”沈晏自嘲一笑,将整个人都没入热腾腾的水池中,驱散最后一点寒冷。

今日沐浴的时间比以往更长,连红锦都进来催了她两次,沈晏才从微凉的池水中出来。

“小姐有心事?”红锦一边为沈晏擦干头发,一边柔声问道。

沈晏微微发怔,回答:“算是吧。”却没打算继续往下说。

红锦当然不可能继续问,笑了笑便继续手上的动作,用软巾一点一点拭去沈晏发间的湿意。

沈晏的头发终于干了的时候,她起身让侍女为她更衣,直接去了门客院。

踏进门客院,没有吴川口中所说的吵闹嚣张的叫声,一片静悄悄的,偌大的院子,更是看不到人影,以往她每次过来,院中的练武场都是不会空着的啊,这是怎么了?

半夏刚好提着药箱,从一间屋子里面跨出来,见了沈晏,便直接朝她走过来。

“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沈晏好奇地连连发问,一口气抛出好几个问题:“出了什么事情吗?这院子怎么这么安静?你又怎么背着药箱?啊,我!我是来看那个玄机弟子的,他怎么样了。”

“那个玄机弟子啊——他傻了。”半夏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一副完全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大家都去看热闹去了,我刚刚给他诊了脉,脉象一切平稳正常,不过我还是打算回我那儿配点药给他吃。”

沈晏却是惊讶得很:“傻了?怎么突然傻了?谁对他下黑手了?”

除了这个解释,她就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半夏却说:“没有谁,听天杀大师兄说,他突然就倒下去了,没有丁点儿预兆,醒来之后整个人就傻愣愣的,也不再骂人了,整个人就在那里发呆,谁叫也不理会。”

沈晏抬脚走朝着半夏出来的那间屋子而去,丢下一句:“我去看看!”

她跑进屋子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一大群人,站在那里围成一个圈儿,饶有兴趣地讨论着同一个目标,嘈杂纷乱,场面倒是很有趣。

“小姐你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然后所有人都回头,纷纷与沈晏见礼,大喇喇的颇为随意,不过沈晏也不怎么在意就是。

“人呢?”

沈晏一发问,所有人都迅速给沈晏让出一条道来,也随之露出了中间那个人。

仍然是沈晏走之前见到的狼狈糟糕模样,头发乱得跟鸟窝似的,脸上满是灰尘,只有一双眼睛清亮明净。

沈晏看向那人的瞬间,恍惚中的他,也若有所感地抬起眼。

双目相对的瞬间,沈晏无法形容看到那眼神的感受。

若说明净如琉璃,那边是对他的眼眸最好的诠释吧,太干净了,没有一丝尘埃,不染丁点颜色,就像是世间的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东西,无论是善意,还是罪恶,都在其中一一展现。

很难想象,给沈晏留下了那般恶劣印象的嚣张子,竟然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该赞叹一句,果然是玄机山弟子吗?

沈晏愣了好久,直到那人朝着自己扑了过来。

天杀第一时间反应,腰间大剑眨眼间便指向那玄机弟子的喉间,如同要取走他的性命。

谁知这玄机弟子的动作也不慢,脑袋一缩,动作虽说不上潇洒漂亮,却很灵活地躲过了天杀的剑,仍然直接朝着沈晏扑过来。

天下间,能够躲过天杀剑的人,没有几个。

沈晏虽说能够挡住天杀的一剑,却不敢说自己能够躲过。

可想而知,这人做到的事情有多么让人惊讶了。

天杀出剑,其他门客都是退避三舍,避其锋芒。之前还十分拥挤的房间,一下子就空了出来,只留下中间站着的天杀、沈晏和那玄机弟子三人。

天杀招招逼向那玄机弟子,而那人却锲而不舍得朝着沈晏的方向。

沈晏没有动,盯着那人的眼睛良久,仍然没有从他的身上发现一点杀气恶意。

她叫停了天杀的动作,眼看着那人扑向自己。

他大概是想抓沈晏的手,临近了却又瑟缩了一下,只抓住了沈晏的袖角,脸上的表情却兴奋得如同抓住了所有,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沈晏,笑得直冒傻气。

其他的人都有些讶异——这么锲而不舍,在天杀大师兄的剑下窜来窜去,结果就为了抓住小姐的袖子?

看着那人朝着小姐傻笑的模样,他们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形容,最后只能找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来凑数了。

啊呸,不对啊,小姐这样的人儿怎么能够与这样的话扯到一堆去呢?

沈晏没有继续扯自己的袖子,而是伸出一只手在那人的眼前晃了晃。

“你认识我吗?”这人挺奇怪的啊。

那人摇头,吐词十分清晰,一点儿也不含糊,哪里像是一个傻子:“不认识啊。”

“你,不傻啊!”沈晏很是吃惊。

“我当然不傻,我很聪明的,知道很多东西,你可以考我的!”他的模样,如同迫不及待炫耀自己成果的小孩子,笑容单纯憨傻。

沈晏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口就将自己的身份一咕噜地倒了出来:“顾知世,玄机…”

沈晏迅速伸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因为身子不够高,便只能将他的脑袋扯着拉下来,不过手倒是捂得严实,将他剩余的话全部给塞了回去。

旁里可还有这么多人,人多眼杂的,就算大部分都是可以相信的,但沈晏也不愿意玄机山弟子在沈府的消息随随便便传出去。

顾知世以别扭的姿势站着也不恼,被沈晏捂着嘴还嘿嘿地傻笑,不过他倒是没有打算继续将他那个明晃晃到足以震惊天下的身份继续拿出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