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嗤了一声,目光冰凉如水在她身上扫过。

“既然知道,又为何发问?”

徐慧说起徐家的时候,她便想起了。徐家并不是什么勋贵高门,徐家之前只是普通清贵,出了几代官员却并无声望底蕴,知道徐慧的父亲,靠着一手溜须拍马的本事在朝中混了一个风生水起,还颇得皇帝陛下赏识,最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可真正的世族门阀是看不起徐家的,徐家清楚,徐慧也知道,才越发对别人的尊重十分看重,稍有一点不对,便会觉得人家是轻贱了自己,看不起自己。

要说沈晏轻贱徐慧,她是有这个资本的。

更何况,沈晏非常清楚徐家的未来,他们不会得势,还要比沈家没落得更早。

明年,十四岁的徐慧会作为选秀才人进入皇宫,徐家一心想要与高门结亲,抬高自己的身份,可是真正的世族都看不上徐家,徐大人不得其门,最后将自己娇滴滴的十四岁女儿送进了宫。

结果徐慧没有如他所想平步青云,反而因为徐大人被查出贪污赈灾巨款,暴怒的皇帝将其满门抄斩,就算是宫中的徐慧也没有幸免,被赐了一条白绫,花儿一般的十五岁少女,就这样死在了宫中。

沈晏知道这些,也亏得前世也与徐慧打过交道,之前还没想起来,徐慧一个徐家,她便记起了这件事情。那时候她知道了还有些幸灾乐祸,现在忆及,有些感叹,也没有了与徐慧计较的心思了。

虽说改变不了徐慧的命运,但是她既然会在两年后死去,她现在又何必与她为难呢?

可是,沈晏不想与徐慧为难,徐慧却不这么想。

她腾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沈晏,怒火中烧的她差点儿就冲沈晏怒骂出口,但最后一刻,她的理智拉住了她。

她想起了沈晏的身份,想起了自家与沈国公府的差距,若是爹爹知道了…

徐慧一下子就冷静下来,没有继续与沈晏争锋相对,却是在这里呆不下去了。

“易小姐,今天徐慧身体不适,就先离开了。”

易文怡冷淡地点点头,也没有怎么与她客套。

徐慧转身离去,跨出厅门的背影竟然有几分孤零萧索。

此时,其他一直没有开口的闺秀们纷纷道——

“徐家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女儿也这般没教养。”

“徐慧又不是第一次这般骄纵了,亏得她父亲之前居然还想与我家结亲,探我父亲口风,我父亲一口便拒绝了。”

“真的?徐慧不是还没及笄吗?”

“那位徐大人的本事,没及笄的女儿算什么。”

这些话题入了沈晏耳中,让她颇为不喜,不禁皱了皱眉。

易文怡也有些不爽了:“好了好了,人家都走了,你们也别在这儿谈论了。”

主人家发话了,其他人自然是讪讪地住了口。

却是有一家端庄闺秀冲沈晏道:“刚刚徐慧冲撞了沈小姐,我与她算是朋友,在这儿给您道歉了,希望您不要在意。”她抬头便朝沈晏笑得灿烂,里面还掺杂了点点谄媚。

沈晏扯了扯嘴角:“呵,客气。”

此时又有一女子走进来,易文怡恰好看到她,眼睛一亮便站起身来,抬步迎了过去:“孔小姐!”

她一身呼唤,可是将在座所有少女的目光都扯了过去。

孔家?圣贤孔家?

沈晏也颇感兴趣地看向那青衣女子,见她虽只是容貌清秀,但气质如竹如诗,步履姿态间自有一番行云流水的优雅从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她的圣贤孔家女身份,幽幽笑容如沐春风,含笑目光让任何人都心生好感。

沈晏更是发觉,这位孔小姐,与孔贞宁竟然有七分相似,倒是有趣。

易文怡与那位孔小姐寒暄了几句,便引她在沈晏身边坐下。

“方才受家父之托,与易公说了几句话,明达来得迟了,各位不要见怪。”她开口也是清新,韵律咬词如同诵读诗词,很是悦耳。

各家小姐自然纷纷客气。

孔明达又转头看向沈晏,浅浅一笑:“终于见面了,沈小姐。”

沈晏好奇:“你知道我?”

“沈小姐美名遍盛京,明达当然知晓。”她道,“当然,我真正知道是从姑姑那儿听到的,姑姑鲜少说起她人,提及你,我便好奇了些。后又知道沈小姐你低调不与人交道,便打听来了今儿易妹妹的赏雪宴,厚着脸皮过来了。”

易文怡连忙说:“哪里是厚着脸皮,明明是我这儿蓬荜生辉才对。”

孔明达笑眯眯的,也不与她继续争执。

沈晏却是略微讶异:“孔姨与你提起了我?”她倒是好奇,孔贞宁是否与自家侄女说起过慈航静斋的事情。

不过孔明达应该是一个没有武功的,至少沈晏没有发现,如今天下间能够在沈晏面前隐藏自己内力的,无一不是武学宗师,而孔明达看着可不像是个武学宗师。

“是,姑姑还让我与你多打交道,我便来了。”

沈晏笑道:“没有想到孔姨对我的评语这般好,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看她现在谦逊的样子,可一点儿也没有刚刚面对徐慧时的冷淡。

两人很快交谈起来,气氛其乐融融,也都没有与其他人攀谈的打算。

易文怡作为主人家当然要主持一下气氛,她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几句话便让尴尬僵硬的气氛便是活跃起来,各家小姐也纷纷露出了笑容。

这赏雪宴,少不了的便是咏雪诗。虽然女儿家的赏雪宴比不了那些才子的高谈大作,但也不妨碍她们在此直抒胸臆,表达一下自己的内心。

特别是在孔家才女都在的时候。

于是,有人一提议,便立刻有人附和了,还纷纷开口让孔明达开头。

孔明达笑道:“我的诗算不上好,不过既然各位都要求了,我就先来一个抛砖引玉。”

“怎么会是抛砖引玉,我们还担心孔姐姐的诗珠玉在前,我们都不敢开口了呢!”一少女娇笑道,模样颇为可爱。

其他少女也都“是呀”“没错”地应和。

孔明达笑笑,抬目远望厅外雪景,一番酝酿,便有了腹稿。

“洁野凝晨曜,装墀带夕晖。”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中间火炉,银丝炭悄无声息燃烧的声音。

孔明达顿了顿,想了一会儿,又道:“集条分树玉,拂浪影泉玑。”

不少有些才情的女子已经开始点头,面上也是赞叹不已。

孔明达笑笑,道出后面两句:“色洒妆台米分,花飘绮席衣。入扇萦离匣,点素皎残机。”

“果然是好诗!”立马就有人赞叹道。

章073 棋酒与花

如今世家女子通晓诗词已是基本,腹有诗书气自华,贵妇们择取儿媳妇,才情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所以,在座的女子们,不一定有多么高的天赋才情,但基本的欣赏能力是绝对有的,自然能够品出孔明达这一首诗的妙处。

再加上孔明达的身份背景,这首诗就更加值得称赞了。

不过沈晏看得出来,孔明达并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刻意的阿谀,说了两句“谬赞”,便神色平淡地面对一众奉承,不再言语。

其他少女自然只有讪讪地将话题扯了回来,你来我往写起了诗,虽都不是什么精彩之作,但在这样情景下,也别有一番趣味。

沈晏没打算搀和进去,就自顾自地吃着糕点喝着花茶,偶尔与孔明达说上两句话。

可惜孔明达没坐多久,便推脱说家中有事,与主人家易文怡道了别,早早离开。

撇开孔贞宁不谈,沈晏对孔明达的印象很好,也与她约好了下次再去家中作客。

孔明达走后,沈晏算是彻底清闲下来,独自在一边儿偷懒,看着一群娇花女子,表面谦和实则攀比的场景,时而看看外面清雅美丽的雪景,被暖意包裹着,说不出的惬意。

不过,很明显其他人没有打算就这样将她撇开,“战火”很快烧到了她的身上。

当第一个人提起让沈晏写一首咏雪诗的时候,沈晏就是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她长了一张很会写诗的脸吗?

随后又有更多的女子附和,还理所当然地说起了沈晏娘亲:“早就听闻沈夫人,乃是冠盖满京华的燕京第一美女,才情更是过人,更是有七步成诗的美谈,想来沈妹妹也一定如沈夫人般文采横溢吧!”

沈晏放下银筷,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娘的确文采横溢,写的诗也好,你们也是说得有道理。”

“那妹妹便…”

“可我不会啊!”沈晏话锋一转,直直看向喜笑颜开的那女子。

对方表情一愣:“…啊?”

沈晏无辜地睁大眼睛:“我不会写诗。”她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她心里有些烦躁了,今天她来参加这个赏雪宴,本来只是为了见见易文怡,谁知道却有这么多麻烦的女人,一个一个的问题,不是刁难她,便是故意奉承她,虚情假意的脸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易家赏雪宴并没有开多久,一个多时辰之后,各家闺秀便纷纷离去,至于她们的表情都不是很好,只是碍于情况不能发泄出来罢了。

周围让人不舒服的空气骤然一空,沈晏长长舒了口气。

“你啊你!”易文怡上来就没好气地一指头敲在沈晏的脑门儿上,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捂着额头,委屈地看着自己。

沈晏这才想起来,今天这宴会的主办者,可是易姐姐!

“对不起易姐姐,我一时之间没忍住…”她咬了咬唇,满脸的歉意。

早知道就憋憋了,装模作样谁不会啊,至于搅乱了易姐姐的赏雪宴吗?

沈晏又是懊恼又是抱歉的。

易文怡叹了口气:“算了,本来这赏雪宴也是娘亲一意让我吩咐办的,要说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跟她们相处。现在正好,她们走啦,你就留下来陪我吧!”她的语气顿时轻松起来,一把搂住了沈晏的脖子,拉着她往里面走去。

沈晏当然不敢反抗,乖乖地跟了过去。

往后面走,绕过一道屏风,竟是豁然开朗,一片平静的池水没有丝毫波澜,一条曲折的青竹小路一直指向池中的小亭子,小亭子四周都放着草帘,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暖炉,根本不用担心会冷。

这里的景色无疑才是曲江苑的精髓所在,春夏秋冬各有其美,不用勾勒便可入画,无论是山石池水,都是浑然一体,暗中应和了道家真理,清静自然。

易文怡屏退了其他的下人,拉着沈晏跑上了那池中的小草亭,踏入亭中沈晏方才发现,原来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颜色雪白不染尘埃,沈晏还有些冰冷的脚,一踩上去立马就暖乎了起来。

更神奇的是,周围搭下来的草帘,看似稀稀疏疏,实则密不透风,一直垂落到地面,竟然一丝冷气儿寒风都没有进来,可谓是遮了个严严实实,顿时让这亭中的空间成为了一个安静的小世界。

这个小世界,还因为草亭四周地上摆放了一圈儿的小花盆中的绿意,多了几分生机活力,变得不再沉闷。

草亭中间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是一张浅木棋盘,地上只有两个蒲团,沈晏与易文怡便盘腿而坐,丝毫没有拘泥于贵女姿态,一切都凭随心所欲而来,自是舒服的。

“这是我爷爷的宝贝棋盘,没想到居然落在了这儿,哎,晏晏你会下棋吗?我们来两盘吧!”易文怡兴致勃勃道。

沈晏点头应喏,欣然执了黑子,下了第一手,天元。

易文怡一愣:“天元?”

“嗯,天元。”

易文怡瞧了瞧沈晏,见她并没有是下错棋的意思,摇摇头,只得下了自己的第一手。

易文怡的围棋水平不错,有一个爱棋成痴的爷爷,从小便被爷爷抱着看各路黑白子厮杀,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下简单的围棋了,再加上她颇有天赋,如今的水平,已经不是同龄人所及了。

可偏偏,易文怡却觉得与沈晏下得很累。

不是因为沈晏很强,也不是因为她太弱,而是因为一个乱字。

没错,就是一个乱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棋风棋路,这是性格中的一部分,不同的人会因为性格,在同样的情况下做出不同的选择。

易文怡的棋风被她爷爷评为守成有余,攻击不足,不是一名好的大将,但棋风这东西是融于骨子,不是说改就改的,便一直沿袭了下来。易文怡的水平便在这基础上创造出了稳打稳扎的棋风,无论对方如何狡诈,她也能够不动如山。

偏偏,她的不动如山,今日就破在沈晏的身上。

沈晏先前下得乱七八糟,起手天元不说,后来的每一步棋更是杂乱无章,让易文怡几乎都要以为她是根本不懂棋了。

但越到后来,瞧出了一些端倪的易文怡猜测,沈晏不是因为不懂棋,而是因为段数奇高,她看不透。

想想又觉得不可置信,沈晏今年不过十岁,怎么能够磨练出这般老辣刁钻的棋风。

她只得稳了心神,继续自己的布置。

沈晏捏着棋子,勾起嘴角,笑得跟只狡诈的小狐狸似的。

看到她的这个表情,易文怡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惜已经来不及。

沈晏一手棋落下,杂乱无章的棋局便陡然一变!

沈晏所有混乱的棋步,就因为这一颗黑子,而连接成了一条龙,易文怡的白子则被死死地困在了里面,再无扭转之势!

原来,沈晏的棋风,便是一开始就布局,只有到后面才能够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易文怡自以为稳打稳扎,实则每一步都落入了沈晏的圈套,最后只有束手认输。

易文怡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在投子认输了之后,略微觉着不满。

“你棋风奇诡,我第一次与你下不好拿捏才会这样的,第二盘第二盘!”她叫嚷着收拾起棋盘,并没有打算就这么善罢甘休。

沈晏嘿嘿地笑了两声,也收拾好棋子,与易文怡走起了第二盘。

这一手,她仍然落子天元。

可这一次易文怡不敢轻敌了,上一次就因为她拿捏不住沈晏的水平,才会心不在焉的,根本没有注意到沈晏的动向,这会儿她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真正的两军厮杀,不留情面,没有硝烟的战场就在这纵横棋盘之上徐徐展开,硝烟滚滚,厮杀喊天,作战风格截然不同的两位将军就此交战,金戈铁马,一时之间不分上下。

可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沈晏又落了一子之后,易文怡惊讶发现,沈晏竟然悄无声息地在与自己对阵厮杀之时,掌控了整个局面,还因势利导让自己误会钻了圈套,又是一次功败垂成。

“再来!”

又是两局过去了。

易文怡是一个学习能力很好的人,平素与一些高手下棋,就算第一次败得快,后来吸取了经验,又能够迅速转化为自己的实力,于是一次比一次强,是很难缠的对手,也是高手最喜欢的弟子。

可在沈晏面前,易文怡却有些束手无策。

沈晏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套路,每一次她以为自己已经把握沈晏走向的时候,沈晏在下一次又能够走出另外一个风格。

实在是变化莫测,捉摸不透!

易文怡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再一次投子认输之后,丧气地说不下了。

很快她又来了兴致:“晏晏,你是跟谁学的围棋?竟然这般厉害?”

“我自己琢磨的呀。”

“骗鬼呢。”易文怡才不信,不过也没有打算继续追问。

她将浅木棋盘搬下了矮桌,放在一边,虽然手一歪落了小盘棋子,但她也只是拢了拢散落的黑白子,没有太过于在意,急急忙忙地就让沈晏凑过来,神秘兮兮的样子也让沈晏来了兴趣。

“怎么了怎么了?”沈晏以为她有什么秘密要跟自己说。

谁知道,易文怡偷偷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个青色的酒壶!

“姐姐你!”沈晏震惊地看着易文怡。

易文怡连忙对她做嘘的姿势,悄悄将青瓷酒壶放在桌上,看了看四周,确认这里的安全之后,才壮着胆子:“今儿个,我们便来一个雪中煮酒!”

沈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