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好颜色,这会儿多了灵动,倒把他看得一愣。鼻息不觉就放得清浅,硬生生挪开眼去,探手从身后架子上抽出一卷《华严经》。正待递与她,又掂量着放了回去,重新取来《妙法莲华经》,摆到她近身书案上。

《华严经》惯来于他有静心之用。国公府女眷庙里上香,更喜听小师傅讲《莲华经》。

近几月来,他已少有借用诵经一途,安神养气。方才下意识挑了《华严经》出来,已然拎不清到底是存心要磨她性子,还是自个儿心境起了变化。

姜瑗只见他屈指压在扉页上,惟独拇指掐了几页,骤然一松开,便见淡淡泛黄,密密麻麻誊抄着经文的书页,哗啦啦一页页翻过。沙沙声响起,静室中隔绝了喧嚣,竟显得格外好听。

她出神盯着他手指,猜想着老话说的“手有余香”,会否让他本就带着冷梅香气的指尖,略微再沾染上笔墨香气。

那人观她走神,不着痕迹收回手去。抬眼对上她目光,严正吩咐。

“既是有伤,且先回去歇着。白日用功诵读经文,日后总有用得上时候,切莫虚耗时日。倘若无有要事,不必夜里赶来。”

被派了个莫名其妙的差事,姜瑗捧着经书,一时间悲喜交集。

簪子的事儿这人好似没打算继续追究。可又扔了本她压根儿不耐烦诵读的佛经。连拜菩萨都是为了讨太太欢心的七姑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被逼着老老实实,诵经念佛的一天。

“怎么,不肯?”她非工于城府之人,轻易便叫他读懂了心思。虽则藏得深,却瞒不过他眼睛。

旁人是看脸色,而她,自以为是,一双眸子却掩不住心事。

哪里敢违抗他谕令,且她还是戴罪之身。赶忙点一点头,觉着不对,又摇得拨浪鼓一般。

“使得,使得。明儿一早就起来晨读,绝不辜负世子好意。”嘴上恭维说是好意,可这“好意”好在哪儿呀?七姑娘摇着脑袋,嘴上却诺诺应是。

看在他眼里,只觉这人憨傻得厉害。不嫌弃,倒是有股“憨态可掬”的讨喜。

跟前多她这么个人,时时瞧着,心也得以少些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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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应他两事

捧了经书出来,近乎能用到“请”这个字眼儿,姜瑗觉着自个儿从没有这般虔诚过。那人也是信佛的么?分明是阎罗的性子,佛祖还能收他不成?

“周准,护送她一程。”

…果然不能背后嘀咕人。

一路回走,周准前头掌灯,步子跨得又大又急。她在后面提着裙裾,费力追赶。有人领路就是不同,浓稠暮色里,他的身影游曳在她抬眼之间。方才走得战战兢兢的来路,回去时候不过眨眼就到。

穿堂里的风呼啸而过,额头碎刘海迷了她眼睛。

前面那人忽而停在门廊这头,回身看她,眼里带着看好戏的玩味。“看来姜家二爷对七姑娘很是着紧。”说罢侧身将她让了出来。

姜瑗不傻,除了在世子跟前,她脑子惯来够用。抬手抹一把脸面,拨了捣乱的碎发到额角,模糊瞧见前头一人靠着抱柱,像是等候许久。

离得远,不知那人可有对上她目光,只见他回过头来,接过身后仆从递上的灯笼,屏退人缓缓独自行来。

她与他太是熟悉。他端茶时候,手臂永远稳稳抬得与下颚一掌的距离。站定时左脚跟略微靠前。她要认出他来,只需一个姿势,一个轮廓足矣。而他如今脚下沉稳,行进间步子仿若丈量过,下巴微抬,走得越发不疾不徐。

七姑娘心里咯登一跳,暗自叫遭。他与她是同样的性子,甚至许多时候比她更能沉得住气。他越是稳稳当当,收拾起她来越发不讲情面。之前她还与他嬉闹,“二哥哥自来是先抑后扬的秉性,寻常人撞到你手上,还真难全身而退。”

如今他停在周大人跟前,面上客气笑起来,拱手作揖,有礼谢过。姜瑗梗着脖子,僵硬挪到他身旁。

他自是看也不看她的。一晚上被两个男人压在头上,一个位高权重,她顶撞不起。一个自小相伴,她甘愿领受。七姑娘心里替自个儿委屈,老天都不站在她这边儿。她曾经怀疑姜昱作息精准到比更漏也差不离的。分明亥时该安歇之人,怎会破天荒守在她厢房门前?

“如此,在下奉命将七姑娘送回。二爷在更好,交到您手上想来再安妥不过。在下还需回去跟世子覆命,实不便久留。”周准略一颔首,将她怅然神色看在眼中,桃花眼流光溢彩,好不妖娆。

“大人且慢。”正待离去,却被她出声唤住。但见她埋着脑袋在袖袍里一阵摸索,掏出个青花瓷瓶来,直直送到他跟前。

“若非白日里您带人奋力稳住车厢,如今也不会有姜七安然站在此处。想来以姜七女子之身,往后也无力回报大人救命恩情。我观大人那事之后再未握过缨枪,亦换了左手抱着您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方才在世子门外当差时几次无意抚过手腕,想来大人是右手有碍。还请大人务必珍重。您身负赵国公府世子安危,姜七旁的使不上力,是个不堪大用的。只得叫了跟前丫鬟到管大人那里厚颜求来药膏,还请大人切切不要推辞才好。”

知他未必待见她,可这样的人反而易相处。他不喜她,她便远着些。他为人磊落,肯放下私人恩怨,救她于危难,她理应感怀在心,恳切道谢。如今只回报他一瓶药膏,说来还是她亏欠了他。

周准不想她竟这样敏慧,除了世子,连管旭都未察觉出异样。与他朝夕相对之人尚且如此,更不说他手底下一干兵士。

她是除世子外,唯一留意他手腕不灵便之人。虽则无大碍,只是扭了筋骨,两日调理便能恢复如初。然则这份心意,着实令他动容。

沉吟着接过她手里药瓶,比方才世子赏的御用药膏显有不如。正欲退回,却见她清朗如月的眸子里暖暖渗出希冀。十足有耐心捧在他跟前,手里还艰难拢着三卷经文。

极快伸手受了她好意,周准调转身离去,昂藏背影渐渐吞没在暮色之中。

廊下再无旁人,姜昱半侧过身子,目光在她身上端看许久,终是喟然轻叹,拉她进屋里说话。

值夜的春英绿芙沉沉睡在外间,便是姜昱进来也未有察觉。如此情形,再无审问她的必要。

她本事如何,无人比他体会更深。“命她二人出去。”

知道今儿个再难敷衍过去,姜瑗请他里间稍坐,出去半晌,便听外面窸窸窣窣有了动静。春英搀着迷糊的绿芙,两人手忙脚乱套了外衫,披散着头发,被姑娘叫到耳房里将就一晚。

怀里搂着被褥,绿芙向后仰着脖子,往上颠一颠滑落的绣枕,狐疑看向春英,“小姐这是怎的了?好好儿的说这几日独自歇惯了,现下立马适应不过来。叫你我二人委屈一晚,还说明儿个准能调换回来。你说这是不是怪事儿?几日功夫还能抵得过十年光景?”

侧身用胯顶开木门,绿芙摇头晃脑,咕哝着铺了床倒头就睡。春英褪了鞋躺在她外边儿,紧紧拢着被子,心里惊疑不定。闭着眼,脑子里闪过方才出门时,不经意瞥见圈椅上搭着的男子袍服。眼熟得紧,极是离家时太太为二爷新制的八吉祥云纹斗篷。

莫非在她二人熟睡之时,二爷有来过?或是…根本人就还留在姑娘屋里?春英想着自个儿疏忽,心里悔得不行。姑娘寻了借口遣她们出来,若是真对着二爷,怕是讨不了好。她怎能这般不中用,连个惊醒也没有的?

怀着消不去的自责,春英竖着耳朵就想探探隔壁动静。也不知何事劳烦二爷大半夜里到姑娘屋里,片刻也等不得就要问难。

“早该想到。”与七姑娘主仆料想不同,姜家二爷此刻心里虽烧了团火。烈焰熊熊,烧得他脑门子犯疼,喉头又酸又涩,搁在桌上的手掌五指成拳。却没真个儿冲姜瑗动怒。

“难怪你绝口不提,怨不得你,怨不得你…”为人兄长,他竟到了今日,方才知晓她辛苦瞒着所有人这等天大之事。

姜昱怔忡抬着眼,只觉从小看她长大,身量还是如此娇小,尚且带着稚气的面庞,是这般令人疼到心坎儿里去。

“世子,他可有太过为难了你?”

门外她与周大人一番应对,早揭破她今日背着人去了何处。联系早有的疑心,姜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原以为姜家得世子青睐,不过国公府满意姜家知情识趣,这时候投效了顾氏。直至一切水落石出,整个郡守府,甚而姜氏一族,竟是承了她这十来岁姑娘的情,仰仗她一身本事,得她荫蔽。

紧紧握住掌心,好半晌后,姜昱微微抖动的眉头平静下来。手掌摊开来抚着托盘里搁着的斗彩瓷盏。依旧那样俊朗的样貌,斜飞入鬓的眉眼,清瘦的脸颊。他心里如何强压着不痛快,她也跟着不会好过。

两人一母同胞,许多事情她瞒不过他,而他亦然。

“二哥哥,世子待阿瑗很好,谨守礼节,从未有僭越。”为安他心,叫他少些负疚,她赶忙浅浅笑开来,拉着他手连连摇晃。

一把反握了她小手,姜昱偏头避开她去。“你明知这套今日行不通,又何必费事。”起身绕过去立在她身旁,微微压了手掌。

姜瑗只觉三分力道搁在她未受伤的肩头,头顶姜昱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异常决绝。

“阿瑗,你只需应我两事,你一心隐瞒之事便就此揭过。若不然,待我即刻修书一封,便是父亲辞官归乡,姜家二房从此身是白丁,想来爹与大哥也与我一般,心头无怨的。”

第三十八章 点滴之间

心里存了事,夜里总也睡不安生。迷瞪着,不是世子斜眼睨她,就是姜昱不言不语,木着张脸,端坐看她。七姑娘翻来覆去,那两人在她脑子里轮番做乱。最戚戚,他二人盘坐炕上,隔桌对弈,下子儿前不忘回头给她冷眼。吓得姜瑗梦里瑟瑟,陪着小心,接连冲那二人俯首作揖。

隔日醒来,七姑娘揪着褥子蒙在脸上,想了许久也没闹不明白。她何时这般不争气了?连梦里也被两人治得点头哈腰,抬不起头来。

不能呀,七姑娘觉着自个儿不是这么没骨气的人。

翻身朝着里边儿,又记起应了那人早起诵经,另应下姜昱两事。

好在她心宽,嘀咕几句也就过了。债多不压身,她不能成日里怨天尤人。这么一想,整个儿又豁达起来。

“小姐,可是要起了?”春英耳朵贴在菱花门上,像是听见里头有了声响。

天刚濛濛亮时候,春英已起了个大早。叫绿芙去灶上使唤丫头备好热水,她自个儿守在门外,屋檐下来回踱步。偶尔停下凭栏张望,园子里露重,草木都染了层薄薄的水汽。春英盯着东墙角攀着的红葡萄藤,枝叶爬了大半面女墙,绿油油长势喜人。

头顶的天碧兰如洗,东边儿已染了层霞光,金灿灿耀眼。眼看就是大好日头。再过会儿暖阳一照,桃红柳绿的,恰好应景。就不知姑娘起身,可是会和老天一个脸色?

“唔,进来。”里面七姑娘唤人,声气儿软软糯糯,跟往常起身时慵懒、不甚清明一般无二。辨不出姑娘喜怒,春英带着小丫头捧着面盆巾子,额外提了心神。

姑娘既遣了她们出去,自有她的道理。既然不能明着关切,便只能偷偷看姑娘脸色行事。若是姑娘无事,她自然跟着欢喜。若是姑娘心里难受,她便小心伺候着,万不能给姑娘添堵。

打起帘子,春英便见姑娘精神头尚好,正靠坐床头,见她进来,和煦道,“先支起窗户,透透气儿。”

“嗳”一声应下,春英雀跃舒一口气。探身推开窗屉,便见外头一树垂丝海棠正开得热闹。树冠疏散,花枝招展。层层叠叠铺了一树艳红,那枝条欹伸着快要触到了窗棂。

“呀,姑娘您快看。”春英欣喜唤她,却是枝头一双鹊儿,先头还静静站着,这会儿被惊着,扑腾着翅膀,清脆鸣叫。缠缠绵绵绕着花树流连不去。

姜瑗披着中衣,掀被子起来,自个儿趿了鞋,伸脖子向往张望。果然见了这景致,也跟着笑起来。“起得早,便能遇上好兆头么?”

果然人心境开阔,凡事不愁。念经算什么,又不是没见过五姑娘跟着太太佛堂里做早课,她只管依葫芦画瓢,描摹罢了。

春英回身,弯腰替她拔了鞋跟儿,又扶着人更衣梳洗。今儿天热,特意选了一身轻薄襦裙,腰间坠金玉缀子。再盘上高髻,露出纤细瓷白的脖子。头上簪一只珍珠步摇。

她底子好,便是没有涂脂抹粉,脸蛋儿也嫩得掐得出水来,自带了几分干净明丽。

春英正拧了热巾子给姑娘净手,便听外间张罗吃食的绿芙,轻咦嚷嚷开来。

“小姐,您何时又信了佛?这经书看起来很是眼生,还净是梵文,莫非是离家时,太太硬塞您手上?怎地之前没留意过。”隔着门口悬着的连珠帐子,绿芙捧着经卷好奇翻看。梵文她一字儿不识,看得眼花。片刻便没了兴致,丢开手去又和小丫头一块儿,说说闹闹摆放茶碗瓷碟。

绿芙性子如此,说着不经意,却见春英恍然摸着了门道。

莫非昨儿个二爷过来,便是要罚了姑娘抄经?自家姑娘屋里,可是与佛经关乎的边角残页都寻不出来,哪里来的梵文经卷。

再一看姑娘虽不情愿,却回说待会儿子得空瞅瞅。春英越发肯定,除了二爷,再没有人能迫得姑娘如此乖乖听话。

辰时动身,顾衍早到片刻。便先入了车架,埋首批阅公文。片刻后听闻外间女子嬉笑声,回头便见她一身清丽,提着裙裾出来。回身与丫鬟说着话,主仆几个往后面新置办的马车去了。

“都验看过了?”直到她身影消失在他眼角,他方才回转过身,沉声问到。

周准调转马头,御马来到近前,俯身放低了身段,正好与世子隔着雕花菱窗,肃然回禀。“属下亲自带人看过,特意加固了车辕。一切安妥,必不会再让七姑娘伤了分毫。”

他略一颔首,低垂的眼睑,掩了目中淡淡疲惫。方才惊鸿一瞥,她手上拿着,像是昨日他给的经卷?只是如此一想,他不由出神,远了心绪。待到察觉时候,笔下一滴墨汁已浸了公文,层层晕染开去,浓得化不开了…

马车中,绿芙惊喜捧着簇新的一套茶盏,捧到她眼皮子底下借花献佛。“小姐您瞧,管大人好细腻的心思。知晓您喜好青花瓷器,这不,昨儿砸了一套,今儿立马就赶着补了套新的。”说罢不客气冲水泡茶。

笨丫头!除了崔妈妈平日里对她耳提面命的那套,旁的都是一根筋,多的弯弯绕绕,半分也不肯花心思。

这是管大人能做得了主的么?再说了,她的瓷器,哪儿能及得上国公府里稀罕玩意儿。只看这茶碗质地细腻,瓷彩光滑透亮,便知价值连城,是外边难得一见的珍品。菊瓣青花茶盅,捧在手里跟开了朵花儿似的,碧绿的新茶在沸水里沉沉浮浮,翻滚着茶香轻送,还没真吃上一口,人已经醉了。

难怪那人爱茶胜过爱酒的。想着又得了他好处,七姑娘振作撑起腰板儿,眼珠子在经文上溜一圈儿,静心念叨开来。

“多有人在家出家行菩萨道,若不能得见闻读诵书持供养是法华经者,当知是人未善行菩萨道…”

“一切如来所说,若菩萨所说、若声闻所说,诸经法中。最为第一…”

绿芙偏头听姑娘诵经,看她似模似样,大半身子落在光影中,臻静婉约,宁静和美。只是这声调,怎地听姑娘读来,这般叫人浑身发软?

忍不住碰碰春英手肘,绿芙拱手做了个筒子,附耳呢喃,“春英姐姐你可觉着姑娘这调调不对味儿?我听五姑娘诵经,分明祥和得很。怎地到了七姑娘这处,跟梦呓似的,催得人呵欠连天,越发困觉。”

春英一看,可不是么。这位自个儿耷拉着眼皮,突地挣扎着猛一瞪眼,片刻不到又眯了过去。脑袋跟着马车一点一点,嘴上哝哝,连窗外笃笃的马蹄声,也没扰了七姑娘春睡。

这还真是…莫非梵文的菩萨,更喜在梦中渡人。

第三十九章 他的点拨

半路有一茶寮,隐在山水之间。观此处景致不凡,众人停下歇脚。到底是凡人食五谷杂粮,这有进总得有出的吧。索性也就一并解决了去。

收拾妥当,姜瑗带着婢子四下走动开来。此处是山崖下,碰巧有一竹林。晌午时候最是闷热,进了林子,山风徐徐,人也清爽起来。

左面传来细碎话语,姜瑗抬头,不妨他几个也踱到此处。“大哥哥,二哥哥,张家哥哥安好。”一气儿问候个遍,她也不嫌累赘。

姜楠温和冲她招手。“肩头好些了没有?”他是忠厚之人,姜瑗也不是小肚鸡肠。府上除了姜昱,反倒和他相处最随意。

“抹了药膏,早不碍事。”言罢作势就要抬起臂膀,却被姜昱瞪眼制住。“知不知道何为‘将养’?管大人说的话,你莫做了耳旁风。”

多好的兴头,又被他泼了凉水。怏怏瞅着他,偷空睡足饱觉的七姑娘,脑子清明得很,立马规矩下来。

“这些日子过得惯么?出门在外,难免有不周到。有没有哪里短了吃用?”问话的是张琛。他与她素来话不多,可从来没冷落过她。两家人没说破的道道,他心里清楚,一直恪守礼数,只细微处时常记挂于她。

她与张府上几个姑娘都不同。年岁不大,却格外懂事。从没有见过她大声哭嚷,每次遇上,都是干干净净的笑靥,一看就化进了心坎儿里。她像藤木架子上生养的吊兰,素雅安宁,离得近了,才知近看的妙处。

这人不说话时候已是温和,再一开口,浑身都是和煦。七姑娘觉得张家二爷是她见过最温雅之人。倒不是说他如何讲究,而是他秉性不喜争斗,透着股淡淡舒缓的情致。她曾经一度见了他,不由便想到“悠然见南山”上头去。

故而真若嫁了他,七姑娘觉着平淡日子倒也不错。

“张家哥哥这是觉着我娇气么?”

被她玩闹,故意曲解了意思,他也不恼。只看着她浅浅笑起来,嘴角弧线十分漂亮。

他们一处说话,她不好久留,避开了往深处去。不过几步路拐了个弯儿,凸起的山石上有一股清泉淙淙而下,清亮洒落开,便掬在底下洼地里,波光粼粼,成了潭活水。

“小姐,山泉水是甜的么?”

绿芙从小被典了身契,幼时记忆里全是篱笆土陇。被人牙子调教好卖了姑娘当婢子,头顶不过四方大的天。何时有近来的自在。出来开了眼界,处处都觉新鲜。

“这甜不甜么,尝尝就知道的。”她移步过去,看看洼地里的池水,终归底下沉了砂石,到底觉得不干净。索性探身过去,净了手,垫脚站在水潭边上,接了捧顺势而下的清水,眼见就要往嘴里送。

“不怕肠穿肚烂,你尽可大口灌下去。”

她已深埋了脑袋,唇瓣就要吸咄上去。突然被身后之人一吓,手上一个不闻,溅起的水花绽在她额发上,满脸狼狈。手心里最后一抹清凉也顺着指缝跐溜下去,大珠小珠被她裙裾兜个正好。

来人穿了件她从没见过的曲裾深衣。右衽交领,墨底赤红蟒纹,明黄腰带。发髻高挽,全部束在头顶。分明的轮廓俊逸无匹,眉眼越发深邃了。

第一次看他穿这样明艳的袍服,七姑娘眼前一亮,眼中有片刻惊艳。此时他又是另一番气派。疏冷依旧,多了分狷狂。

她立在不远处傻傻看他。顾衍虚着眼眸,将她好一阵打量。湿漉漉的额发粘在脸上,下颚还淌着水滴。眸子像是在水潭里荡了一回,清澈透亮。花瓣似的小嘴儿微张着,还有些愣神。牙口很白,一颗颗生得齐整。

顾衍目光微沉,落在她胸腹位置。因着是单薄襦裙,湿了一团,慢慢就透了湘妃色内衬花样。鼻息一滞,挥退随扈,迳自负手背转过身,男子喉头微紧,终究没有说话。

满目都是一丛丛遮天墨竹,却惟独没有入他心。脑子里还想着她清水芙蓉的样子,竟是额外顺眼的。

如此与女子独处的情形,之前没有,亦不知如何宽慰她。想着晌午闷热,风一吹,晾一晾许就干了。好在只是外裳,不至风凉,亦少了专程更衣的羞窘。

几次相处知晓她面皮薄,取笑不得,他也就索性不开口。

世子体恤,七姑娘后知后觉,羞得脸都快要烧起来。春英手忙脚乱替她擦脸,绿芙慌乱之下,只想出一个主意,甩着绢帕在她胸前,呼哧呼哧扇着凉风。害得七姑娘与春英,大惊失色拨开这捣乱的去。

她是生怕人不知道,姜家七姑娘在世子跟前出了丑不成?

姜瑗涨红着脸,一把抓过绿芙手里绢帕,抹了把脸,又背转身避着人,埋头一点点揩拭起来。身后不闻脚步声,那人该没有走远。

此时不说话倒显得尴尬,七姑娘故作镇定,虚心讨教。“之前少有出门,也不知道这山泉水好是不好。世子方才出言喝止,却不知是何缘由,可有个说法?”

他莫名惊吓她一场,该不会单只是拿她取乐。这样清亮见底的水,哪里来的肠穿肚烂。当她是三岁孩童么?这样哄一哄,以后就再不敢大咧咧的取水喝。

他靠在两手粗的山竹上,微微仰起头。斑驳的光影投在他面庞,男子微眯着眼,很有耐性与她说道。

“知道饶河么?”

姜瑗蹙眉想一想,她对山川地势历来记不大清。都是恍恍惚惚有个印象,半是猜测,半是在脑中搜寻。

“由北至南,贯穿冀州的饶河么?”好像是这么个名儿,具体如何蜿蜒游弋,她却是没个数的。

“很好,脑子到底还记事。”

听出他话里揶揄,七姑娘闷闷换了条随身带着的锦帕,将濡湿的巾子还给绿芙。继续替自个儿打理。

“年后广平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雪暴,连绵两月有余。其下各县路有饿殍,冻死之人逾千之数。灾情最积重巴县,十室九空。县衙官吏紧缺,为不至尸身腐坏引发大疫,聚而河葬。”

他说了一通,她还没品出味儿来。直到又琢磨一回,想起他问她饶河一事,突然就有那么点儿毛骨悚然的惊怕。

“饶河,也经此地界么?”七姑娘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不觉就抱紧手臂,连着身旁两名婢子也面无人色。

听出她话里兢颤,竟比平日又多出分娇软,隐约透出股依赖。顾衍狭长的眸子闪了闪,却是淡淡应是。

待得她主仆三人惊鸟似的抱团离去,他回身来到她方才站立地方,竟发现水潭里浮着一方素底鹅黄绢帕。被她揉得满是褶皱,一角绣着半开的玉兰。

他眼梢一挑,想起她匆匆逃离时,不自觉在裙衫上搓揉掌心,嘴角淡淡勾起个笑来。

弯腰捡起那方锦帕,展开来看,果然是她随身物件。针脚细密扎实,最后收针藏得极好。凑近山石下清洗一番,他抚过绢帕一角的玉兰花苞。

轻描淡写间勾勒得栩栩如生,她于丹青一道,该是比女红更加得心应手。

末了他叠好锦帕,净了手自个儿捧了水喝。

方才拦下她,不过因着山泉沁凉,女子生来不受用。之后提到那饶河,他单就自说自话。她精明太过,却是与他不相干了…

第四十章 变数

晚间行至驿站落脚,世子书房中,顾衍阅过新送呈的邸抄,湖笔一掷,伸手在颈后揉捏两下。

此番卸去巍山那厮一只臂膀,时机刚好,大势已成。

曹智认罪画押,七日前已于燕京正德门外,菜市口法场处以极刑。御邢监掌史之位空缺,文王擢升周准的诏书即日便到。自此后,御邢监落入顾氏之手。唯一的弊病,此番算是与三皇子公子丹一系,彻底撕破了面皮。

至于文王,顾氏早已被君王忌惮,也不差再开罪他一回。

眼波在邸抄上划过,赵国公府世子遇刺一案,曹智伏诛,一应属臣接连落马。世子于太隆郡内遇死士行刺,郡守姜和奉冀州巡察使之命,外出协查江南盐税一案。手头公事皆交由太隆郡监察使张篙监理。

此案正是由张篙事后如实呈禀,其人虽有渎职之嫌,王上念在其多年来政绩斐然,为官清廉。又有太隆百姓跪呈万民书请愿,为推行仁政,文王法外开恩,饶其性命。只杖责三十,褫夺官身,发还祖籍。

管旭立于堂下,手中折扇缓缓摇动,心底不由暗自唏嘘。

原本公孙先生设下此局,应劫之人当是那姜家二房老爷姜和。然则时也命也,姜和得贵人相助,这罪名便落到了张篙头上。

张家自此无人朝中为官,便是日后那张琛长进,仕途上也会有诸多艰难。人走茶凉,官场上从来不乏趋炎附势之辈。

到底是国公府家臣,少了一个得用的张家,自是有更多世族攀扯上来。管大人居高临下,世子跟前早已看透底下人生死,不过片刻感叹,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此刻见世子露了疲态,却是比那张家荣辱,来得更紧要些。管旭绕道他身后,熟练把着脉络,拇指由上至下梳理一通,果然让顾衍点头受用。

不觉就将他手法与那晚她的揉捏做了比对。

虽则管旭力道更足,效用来得快;却不及她指尖柔韧,一丝一厘,温温软软就融了疲累。女子手艺到底来得温和,十分衬他心意。

了却一桩大事,闲暇时骤然想起白日里碰巧窥见那一幕。

她俏皮问那人:张家哥哥可是觉得我娇气么?

语气中显而易见的亲近,将那人同她胞兄姜昱一道唤作“哥哥”,果然是通家之好,小辈也交情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