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了人进门,春英蹲在七姑娘身前,眼看是要掀起裤腿儿,仔细查看。

“莫慌,没挨板子。只是站久了腿麻,不听使唤。”

春英这才拍拍胸脯,提起的心又落回远处。

因着七姑娘当值,耽误了时辰。饭食早已凉了,院子里没有伙房。主仆两个就是冷饭冷菜,马马虎虎裹了腹。春英皱着眉,忧心忡忡。

“照您这么说,打明儿起,您还得这么当差?您可是世家小姐,更是世子爷未过门的世子妃,朝廷命妇,有头有脸。怎能将您当了寻常宫婢使唤,这不折辱人么?”

春英握着姑娘的手,越想越觉姑娘委屈。面上泫然欲泣,眼眶都红了。

“哭什么?如今这情形,恰恰相反。比之前设想,安稳不知多少。”拉她起身,七姑娘小手轻轻揉着脚脖子,晶亮的眼瞳,乌黑油亮。

经了一下午,她似乎,有些摸着头绪了。

接下来小半月,七姑娘依旧干着御前宫女的活计,可仿佛,又渐渐熬出了头。不为别的,只为那句当初赵公公力荐七姑娘的吉祥话“得姜女官,跟遇了活神仙似的。”文王头痛癫症虽未根除,可这折腾人的病痛,却是实打实,眼看的有了好转。

赵公公如今脸色不好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滋味,真真堵得人心头窝火。

本以为捧她,不过是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可哪里知晓,这还真叫他遇上个有本事的。他之前遣人去太子宫中打探,传回的消息,他只当是言过其实,夸夸其谈。姜家底细,不是他眼睛长头上,小瞧人。就姜家那家世,还真是根基浅薄到,连个够份量遮掩的辛秘,都寻不出来。

彼时他大为嘲讽,如今再看,却再不复之前笃定。他底下人查探到的消息,可没一条,关乎那丫头懂医识药的。赵全甚而疑心,姜家是否顾氏一早布下的障眼法,实则府上水深得很?

七姑娘不知赵公公心里百转千回,刚伺候完文王服药,她退出门来,转身遇上被人前拥后呼,恭维着的御前大总管冯锳。

近来也与这位冯公公见了几面,只觉这人是个笑面虎。女官试那会儿,这位冯公公恰好是主事之一。远远瞅一眼,只留下个富态,会审时度势的印象。

如今近处接触几回,每每按照规矩向这人问好。这位冯公公,总是按章办事,尤其当文王跟前,就好像是看在她能替文王分忧这事儿上,从不对她多加为难。气度城府,比他在宫里认下那干儿子赵全,强出不知多少。

晚间,春英照例端了热水,服侍姑娘泡脚。就这么垂首侍立一天,其间也不许坐下歇口气。别说姑娘细皮嫩肉,从没遭过这样的罪。便是换了她与绿芙,也得叫苦叫累。可偏偏,她家姑娘一声也不叫唤。只回了屋,懒洋洋趴在案上,得空便翻书习字。

春英眼里的担忧,七姑娘怎会看不出来。只有些话,此时不宜掀开了讲。身处宫中,隔墙有耳。经了这十余日,她渐渐看清自个儿处境,老实讲,之前是她过于狭隘了。

都说人处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就因人而异。

文王虽召她入宫,却绝不是抱着与赵公公那等人一样的念想,是要刻意与她为难,或是借由羞辱她,打赵国公府的脸。

当此夺嫡紧要关头,于文王看来,恐怕她在传言中,于“侍疾”上的得力,比牵制那人,兴许更有效用。或许这才是她此番被招进皇宫的真正缘由。将她做了棋子,不过是顺带,从未真就觉得,单凭她,能够制衡那人。

故而当初她回“实为侍疾”。文王打量她许久,出言夸她“是个沉稳的”,而非“是个聪明的”。

如今仔细想想,还有何事,能令这位君王,明知她与那人牵连匪浅,依旧放她在身边。恐怕也就关乎己身寿命一说,为历朝历代,帝王最是看重。

她得用,自然是好。名不副实,宫里也不缺她这么个冤魂。

顺着这路子想下去,也就不难猜出,刚来那几日,她与春英两个,被人闲置一旁。浑然不觉中,怕是早被内廷探子,从里到外,摸查了个遍。便是那日赵全不领她进殿,文王也会很快传召她。

想明白了这其间来龙去脉,七姑娘坐在绣墩上,微微有些肿胀的两脚泡在热水里,轻轻晃荡着。一双明澈的眸子,正正对着妆台上的雕花铜镜。一手抚上腕上的珠串,看着铜镜里那双素净的面孔,缓缓垂了眼。

第二八九章 煌煌宫阙,人心难测

随在文王身边快两旬,七姑娘安安分分当着差事。/大殿内,多数时候主子不宣召,与她同班轮值的几个随侍,几乎都快要记不起,这位异常沉默的女官大人,来头也是极大的。从没有见过哪家没过门的世子妃,这般比真真在宫里讨日子过活的婢子,更懂得这深宫里,生存之道的。

“不该打听的不打听。闲事打听多了憋在肚子里,放屁都会惹事儿”,七姑娘谨言慎行,严守着女学里姑姑的教导。她这等识趣的性情,看在文王眼中,渐渐的,精神头好的时候,也寻她问话。

“你自小生养于江南,到了京畿,可过得习惯?”

七姑娘端着托盘,侍奉文王用药。她看着这位君王好耐性的,拿瓷勺撇去汤面上的热气,想一想,低声回道。

“起初进京那会儿,天气暖和,没觉着与南边儿也大不同。只到了秋末,骤然降下霜寒,是有些适应不来。北地的冬,实在冻人,开春也迟。许是奴婢畏寒,外头一刮干风,衣裳总是裹得线球似的,一层套一层,手里还得捧着个煨热的小手炉。”

“除了这天儿,可还有旁的?”文王靠着软垫,头一回,与个丫头闲话。往常跟前伺候的,多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冯锳赵全那几个,惯于揣摩圣意,问话也没个意思。她不同,进宫时日不长,一双眼睛,有着这宫中少见的清亮。

“饭食也不大一样。奴婢在江南那会儿,爱用羹汤,喜食粟米瓜果。南边儿多日照,形形色色的草木生得好,许多都能入食做佐料。故而家中吃食,花样多,口胃也比北地更重些。不似京中,时人多用烙饼配酱黄瓜萝卜条。味清淡,除了一开头端上来的那碗浓稠的肉羹。于奴婢而言,北地地道的羹汤,却是有些个油腻。喝上两口,心里闷得慌。”

她至始至终垂着眼,回得一板一眼。话说得中肯,文王耐着性子,听她絮叨。今日恰逢冯公公御前伺候,冯锳垂手侍立一旁,悄然抬了抬眼皮子,瞥一眼文王跟前,仿似拉家常之人。

心里暗道一声:果真是那位调养出来的。平日不声不响,御前答话,不一味挑了好的奉承,却又将将好,拿捏住分寸。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门清儿。这份道行,不像个还没及笄的丫头。

这日过后,但凡她当值,总要被问上那么一两句。大到进京路上,一路眼见的光景。小的如同长街上,一到了傍晚,大人们最爱往哪家酒肆赏玩歌舞。

这其中,有些话好答,好些话,冷不丁便会埋下祸根。七姑娘小心翼翼应对着,不几日,竟生生挣出个“御前新得宠的”,这般叫人说不清道不明,却颇有深意的名头来。

如今赵公公跟七姑娘碰面,冷脸错身过去,再没了先前摆在明面上的咄咄逼人。七姑娘脑子一转,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冯公公私下唤他到后面说话,却是为敲打他,令他收敛。

由此观之,这做干爹的,情分上,对这干儿子倒也不薄。

随着七姑娘在文王跟前,一日比一日露脸,春英面上的忧色渐渐散去,仿佛应了景,像极了这五月的天。晴的时候,远远赛过阴的时候。

“可惜出不了宫。莫不然,太太得知姑娘过得好,这般叫人省心,必定心上宽慰。”

过得好么?七姑娘对镜抚一抚额发,心里暗叹一声,难怪都说,世人易被表面风光,迷了眼。

文王待她看似宽和,好吃好喝的给供着。可别忘了,能登上那位子的,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如今养她,不过养了个还算合心意的玩意儿。闲来逗一逗,借她之口,听一听不一样的市井民生。

春英服侍完自家姑娘梳洗,见姑娘似存了心事,不敢打搅。四下仔细察看了门窗,告退而去。

屋里再无旁人,七姑娘自锦榻上蹬了软履落地。缓步来到妆台前,两手拢着肩头的外裳,看着镜中人,久久凝视。

这时候,那人在干什么?多日不见,甚为想念。

她能察觉文王意图。那人,是否早已预料到?他手上掌控着普天之下无孔不入的御刑监探子,要说他对文王病症,一点儿摸不到头绪,旁人如何她不知晓,她是不信的。

当初他送她进宫,临别前,他眼底的晦涩,是不是,还有另一层她至今没想明白的深意?

案上的烛台爆了个灯花。镜中秀眉轻锁的女子,眼角动了动。抬起手腕,另一手覆在腕间的珠串上,复又陷入沉吟。

赵国公府,伴月湖畔。洞开的槛窗前,刚沐浴更衣,额角还带着水汽的男人,临窗而立。目光直直望晌午门,她不在跟前,他通身便少了分和煦。

“京中有好事之人,借七姑娘御前侍奉有功,传言其人是个心大的。逮了机会,另谋高就。”公孙这话已然润过色。越过那些个不堪入耳的,挑了个斯文的说法。

自国公府与姜氏定亲,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巍氏自然不安生,趁机作乱。加之世家贵女当中,不乏心头冒酸水,不甘被个乡野女子给比下去的,这话也就越传越不像个样子。

公孙便知,本已对七姑娘不喜的国公夫人,如今听闻这流言,已然数次对赵国公喋喋不休,多有埋怨。便是府上诸多门客,就七姑娘侍疾一事,私下里,也是颇有微词。毕竟,世家与王权,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没人真心盼着文王长命百岁。

窗前负手那人,似没听见这话。夜风卷起他的袖袍,顾衍眸中波澜不起,另有一问。

“先生以为,下月初三,可是个好日子?”

公孙瞳眸蓦地一缩,牢牢盯着身前之人孑然又清冷的背影。良久,按耐着几分心底的激动,拱手,庄重应是。“只太子那厢…”

“太子,”顾衍转身,俊朗的侧脸上,掠过抹阴翳。“如今太子称心如意。自然,无有不应。”

她人在庆阳宫好端端照看姜柔。莫名,“七姑娘天生带福缘,心细会看顾人”。这等出自庆阳宫宫婢之口,原本带着善意,却被有心人利用的传言,轻易便能入了文王耳朵?

若非太子私心作祟,恐事成之后,再无牵制他的手段,私下放任那阉狗派人打探消息,再到御前进谗言,困她在宫中。如今,她该是伴他身侧,抱着他胳膊,温温软软的笑着。

他不觉眉头一皱。离了她,不知不觉,脾气竟变得有些失了掌控,偶尔会略显暴躁。平复片刻,抬手招来公孙,就不日将起的大事,再行斟酌推敲。

第二九零章 悄然无声,为他破例

戌时,甘泉宫正殿。文王于案后翻看太子呈上的奏折。颧骨凸起的面庞上,眉头轻蹙。微微抿着唇,嘴角爬上三两道分明的皱纹。

冯公公立在下首,得了门外值守的小太监通报,抬手止了他多言,微微摇一摇头。再过一炷香工夫,王上便该用药。此刻有朝臣于殿外请见,非要紧事,叫他多等片刻无妨。这个主,他还做得了。

见惯了这位御前大总管手上拿捏的权势,在这甘泉宫中,当真是一人之下。七姑娘两手扣在身前,停停静静侍立着。待得文王撂了笔,这才上前,熟门熟路,一眼也不多瞄,规规矩矩合上奏折。轻声提醒一句,“王上,该用药了。”

正是她这般绝不多事儿的做派,令得文王放手使唤她。瞥一眼更漏,文王向后靠进宝座,动一动久坐僵直的肩头,接过她盛上的药碗。

“哪个在外头?”这话却是冲冯锳而去。

“是江阴侯贺沛。为的乃是太妃娘娘,去岁给侯府世子说的一门亲事。世子如今还在任上,想是对这亲事不满意,起初不应。如今家里又催他好几回,人硬是当做不知晓,拖延着,不肯回京。江阴侯这是气得狠了,方才进宫请旨,欲求王上下旨,招他回京述职,也好趁机了却一桩心事。”

“端的胡闹。”文王咽一口药汤,抬眸望向殿外,果真见得一模糊身影,遂摆手道,“命他回去。此事交由太子处置。”似责怪江阴侯不分轻重,挑了这时候进宫,竟只为府上世子说亲,委实有些老糊涂了。

七姑娘心下一跳,听文王这意思,并不反对贺大人回京?虽驳了江阴侯请旨,却又将此事交由太子。但凡太子一道口谕,贺大人又怎好抗旨不遵?

一瞬间,诸般猜想在七姑娘脑子里一一浮现。这当口,调贺大人回京,就不怕给太子凭添助力,于公子成不利么?

没等她细细琢磨,便听文王话锋一转,仿佛对她与那人的亲事,更放在了心上。“太史令卜算得如何?可定下吉日?”

七姑娘面色一正,庆幸自个儿没有走神。莫不然,谁知晓这话头忽然就能牵扯到她身上。

“回王上,奴婢也是得冯公公给递的信儿。定是定了的,定的乃是明年秋,九月二十一。”说着便向冯公公递去感激的一瞥。

她人在宫中,外间如何,消息进不来,形同耳聋目盲。那人素来行事沉稳,知她在御前当差,非生死攸关的大事儿,万不会与她私下传递消息。唯恐宫禁森严,被人察觉,带累了她。

冯公公能与她递个话,她也明白,必是受那人嘱托。冯锳与他虽非一路人,至少在彻底撕破脸面之前,明面上,彼此两厢安好。装装样子,********。宫里的太监受人好处,跑跑腿儿,传些个不打紧的口信儿,是常事儿。没必要因了是他,刻意回避。有时候,立场不同之人,往往更能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果然,文王并不动怒。用了大半碗汤药,从她手里的陶罐里,捻了块果脯。含在嘴里,缓一缓苦涩的药味儿。

“他倒是心急。寡人记得,你也不过九月初上头,方才及笄。竟是一月也等不及。”仿似笑他终究少年风流,文王斜睨她一眼,笑着挥手,命她退下。

这时候,她竟从文王身上,罕见的,感受到一种长辈待晚辈的平和来。

她深埋着头,躬身告退。及至避到门外,旁人再看不到的角落,这才仰起头,望着天上一轮弯月,抱着臂膀,眼神莫名复杂。

夜深,宫里寒凉。可是在这冷得本该令人绝望的深宫里,并不是漆黑一片,半点儿没有温情在的。

文王几次提及他,话语虽淡,她却能听出,这位君王,对他实是赞赏有加。当初文王钦封他尊号“玉枢”。这里面,怕也是掺杂了几分真心。

夸他,也恼他。褒奖他的才华,也怒极他恃才放旷,处处与王权对峙。

七姑娘缓步往自个儿院子去,千头万绪搅在心头,终归,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世上,从来没有简单一句,好坏之说。譬如文王,自登基起,这位帝王,屡屡遭受世家掣肘。文王虽异常勤政,于政事上,却少有建树。可细细一想,巍氏能在短短数年内兴起,太尉府把持天下近半数兵马。不难窥见,文王绝非庸碌之辈。恰恰相反,不过是时不待人,壮志未展。

大周犹如一架腐朽的车马,经年累月在田埂路上颠簸驰骋。风吹日晒,车□辘与车辕,折腾得近乎要散了架。再高明的马夫,御使起来,除了吃力,也只能眼见它于波折的路途中,吱呀吱呀,发出一声声仿佛到了尽头的哀鸣。

穿过长长的廊道,这是七姑娘头一回,如此深切领会到,“世事不由人”的道理。为了求存,王权与世家,哪个都没有错。错的,不过是这吃人的世道。

回去屋里,梳洗过后,她一人坐在妆奁前。静静望着镜中女子,缓缓抬手,一指点在镜中人眉心,划着圈摩挲。

呓语般喃喃,“若然导师知晓你近日所为,怕是要狠狠与你生气。”

人总是要活命。情理,情理。“理”之一字,早成了死胡同。余下情之一道,总是各有各的偏颇。今日她罔顾导师训诫,强压下心底的难受,脑子里只能想着,这么长长久久与他在一块儿,末了,总能与他分担少许。

他在“舍得”一道上,身体力行,给她做了最好的示范。他为她舍弃的,何止八王府助力。她不能永远坐享其成,她需要长进,为他,尽一分心力。

“从今往后,再不是‘问心无愧’。”镜里镜外,两张同样干净白皙的面孔,随着腕间闪闪发亮的珠串,微微折了光。她眼底的怅然,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一双清明坚定,又不失温暖的眼睛。

廷尉府衙,近些时日,听得最多,还是宫中传闻,姜女官如何本事,只一月不到,经她侍疾,文王已能亲自过问朝政。据传,再两日,文王便能恢复上朝听政。

太子宫中,诸位幕僚打量廷尉大人的眼光,颇有几分耐人寻味。或疑虑,或生怒,或猜忌防备。

顾衍把着酒盏,指尖旋一旋,冷眼一扫。在座诸人,因侍疾一事,对她生出质疑。他面有不豫,没给人好脸。

开口,挑眉反问,“诸位以为,侍疾有功,比‘图谋不轨,受人唆使’如何?”将天下大势,怨怪到一个女子身上。竟还疑心她生出二心。只这般对她猜忌,他全数视作对她的轻辱,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如今她名分既定,他袒护她,不遮不掩。

“图谋不轨,受人唆使”?谁人唆使?

本还喧嚷的大殿,慢慢儿消停下去。众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再不吱声。文王命大,病症有了起色,总比刚送了姜女官过去,隔日便病重不起来身的好。毕竟,这人,到底还是从太子庆阳宫中,送出门。

周太子听他一席话,心尖那根刺,这才消融了去。抬手唤人再送好酒,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鼓乐笙箫。

顾衍屏退欲上前斟酒的宫婢,手腕轻摇,指尖碾磨酒盏。半杯酒,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望着杯中模糊的倒影,在脑中勾勒她娟秀的笑颜。耳畔似又听她抱怨,“大人,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下官真不乐意干。”

第二九一章 姜女官恪尽职守,当…

七姑娘受命御前侍奉,庆阳宫中,太子妾姜氏,许是知晓再闹腾下去,事情也没了转圜。终是憋屈着,忍下一口气,关在自个儿院子里,紧守着门户安胎。

“怎么就莫名去了甘泉宫?难道又是那位替她谋划,意图给七妹妹脸上贴金?两家订了亲,咱们这位廷尉大人,这是要赶着抬举人呢。”姜柔轻抚着自个儿高高隆起的肚腹,不得不承认,这心里呀,直冒酸水儿。

同为女子,这境遇,怎就这样霄壤之别。

简云愕然睁大眼。如今宫中对七姑娘说闲话的,大有人在。话讲得难听,谣言七姑娘瞧不上世子妃头衔,眼下正瞅着后宫空缺,恬不知耻,使劲儿往上头逢迎。

听主子这口气,不像替七姑娘抱不平。反倒觉得七姑娘舍弃了她,不论心头如何打算,总归是为了更好的前程?

想着自家姑娘的脾气,简云没敢吱声儿。埋头默默描着花样,给不久后,即将要落地的小主子,缝制围兜。

“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可是随在七妹妹身边些时日,觉着我这做主子的,比不得人家精贵。受了她恩惠,你也心向着她?”

自打有了身子,自家主子的脾气,越发不好伺候。反覆无常,前些时候还对进宫照看她的七姑娘亲厚得紧。转眼,人去了甘泉宫,主子心里又不痛快。

简云赶忙摇一摇头,陪着笑脸,柔声细语的劝慰。好容易,这才哄得榻上之人舒展了眉目。

背转身,简云将心头那点儿令她惧怕的悔意,自欺欺人,生生给压了下去。当初辛枝求姑娘送她回泰隆,彼时她还笑话辛枝,富贵跟前,反倒胆怯怕了,没出息。如今再回想,简云深吸一口气,再不敢往深处琢磨。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撵出去。不断提醒自个儿:开弓没有回头箭。

甘泉宫中,被五姑娘眼红,说了几句酸话之人,这会儿正与冯公公一道,退至一旁。静静等待御医诊断。

还是当日领头那人,这会儿邹御医背心冒汗,心里也是直打鼓。照脉象观之,文王病症,较之前,该是相差仿佛,不见得如何就有了起色。相反,这肾腑,像是露了亏虚之兆。

邹御医挺直脊梁端坐着,使劲全身力气,稳住把脉的手指。眼梢仔细察看文王面色。“望闻问切”,首要一个“望”字,便跟他诊出的脉象不符。

宫里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文王气色极好。面色本还蜡黄,眼下也浮现出一抹黛青中微微泛黑的阴影。如今,不止见天的回复了神采,两颊处,也日渐饱满起来。尤其一双利眼,威严清明。

这病症虽不轻,却也不至病入膏肓,也就谈不上回光返照一说。

邹御医觉着自个儿脚下也跟着冒了汗。莫非真是他医术不精?藉着切脉,换一只手,悄然瞥一眼对文王身子,无比关切的冯公公。再瞄一眼他身后半步,形容坦荡,婉约娟秀的姜女官。邹御医收手,牵出个喜不自胜的笑来。仿若大喜过望,砰一声重重叩拜下去,一迭声恭贺文王圣体大是好转。

嘴上说着贺喜的吉祥话,邹御医深埋着头,从没有哪一刻,对这宫里俯身叩首,行大礼的规矩,如此感激涕零。藉着袖袍遮掩,再没有人能窥见他眼底怯怯的心虚。

今儿这头,他是不点也得点。诊不出症结所在,殿内所有人都以为文王即将圣体安康,他要敢空口无凭,就这么直冲冲吐露出不吉利的话来,且又拿不出丝毫救治的法子。依文王病中,对寿数无比看重,且越发失了耐性的脾气。邹御医心惊肉跳,唯恐实话实说,反倒落不得好。

之前与他同为院判一人,便是因着相仿的缘故,被盛怒之下的文王,砍了脑袋。还是冯公公亲手押的人下去。

回想起那日午后令他冷汗涔涔,毛骨悚然的一幕,邹御医热血上头,狠狠咬一咬牙。心里不断说服自个儿:死生大事,他得顾着府上一家子人性命,决非他这人贪生怕死。外间传言,姜女官生来带福相。保不定,王上这病,压根儿无需他绞尽脑汁,毫无头绪的瞎掺和。光看文王神色朗朗,君威振振,再几日,说不得便能不药而愈的。

邹御医起了个头,之后上前的,哪个也不是蠢人。各自都怀着私心,有样学样。

七姑娘扣着小手,耳旁听闻此起彼伏的贺喜声,扇子似的睫毛,扑闪两下。冯公公瞬时端起笑脸,抹一抹眼角因着欢喜沁出的泪珠子,话里都带着哽咽。仿佛忠君这事儿上,他真是天地可鉴,断无二心。

如此刻意巴结的样子,七姑娘做不来。整个大殿,只她略显木讷,老老实实随着众人,跪在不起眼的角落。轻易便被人忘在脑后。

“姜七。”她以为此刻,万没有人会留意她。却不想,当先记起殿内还有她这么个人,却是榻上的君王。

“王上。奴婢在。”她守着宫规,跪着向前挪动两步,从身前排了三两行的人头后,逮着个空当,露了脸。

“你侍疾有心了。”文王清明的目光锁住她。平日待她和气,心底,到底对她,最是防范。若非怕她使了诡诈手段,文王也不至隔三差五,便招十余御医,挨个儿上前请脉。

七姑娘眼皮子一抬,甫一对上文王视线,即刻垂下去,再不敢直面圣颜。嘴上说着谦逊的话,只道是不过尽了自个儿本分,这功劳,她是万万不敢认的。

即便只是一瞬,文王丝毫没有错漏她眼底,仿似松了口气,就如同她放下了肩上沉甸甸的担子。她眼底的松快直白,不似作伪。没有宫中隐在暗处,裹了一层又一层,让人防不胜防的尔虞我诈,阴谋暗算。

如此,文王心头最后一丝猜忌也散去。摆手命她退下,回去等着领赏。之于身子安泰后,何日放她出宫,却是只字不提。

早料到的不是么?七姑娘在殿外小太监恭维的注目下,目光端直平视前路,微微抬着下巴,款步而去。

她不惧人查。于侍疾一事上,她没有动任何不该有的手脚。干干净净,就跟她方才殿内回话,一般无二。她是真个竭尽所能,一心一意,单只是侍药,替文王揉捏推拿,缓解病痛。跟当初她替那人诊治时,除了更小心谨慎,她可谓十分用心,做到了极致。

这日后,许是心上得了慰藉,文王面上竟是一日比一日恢复了神采。隔日便上朝听政,御医开的药,有七姑娘照旧伺候着,一日也没落下。

月末,当朝太尉大人出言启奏,京畿戍卫营半年一度的考校,定在下月初八。

文王颔首,大袖一拂,只觉近日里精神头越发好起来,偶尔夜里临幸妃嫔,也格外来劲儿。于是下令,下月初八,戍卫营练兵,御驾亲临。练得好,重重有赏。

公孙立于左侧文臣之列。随重臣俯身应诺,弯腰下去,刹那,眼底暴起抹精芒。

第二九二章 他在暗处,默默陪伴

“奴婢见过巍昭仪娘娘。”事有不巧,七姑娘当完差事,原本想回自个儿院子。刚穿过跨院,便遇上带着人,奉命伴驾的巍昭仪一行。

这位后宫最得宠的妃嫔,派头极大。自朱王后被废,巍昭仪在宫中已是一家独大。见了她,原本没认出人。不过当她是寻常宫婢,就这般目中无人,招摇的坐在四面挂红绡帐的小轿中,被人抬着从她身旁越过。

“娘娘,这位可是王上跟前的红人。”宫里当真冤家路窄。与七姑娘同届参选女官试的贾姑娘,如今得巍昭仪重用。讨了主子欢心,被赐名“香织”。

如今天色已晚,鸦青色里,掺杂了一点儿灰濛濛的暗沉。巍昭仪一听这话,即刻命人停轿。一手搭在把手上,缓缓回眸。见道旁立着两人,俱是低眉敛目。精致的眉眼,掠过一抹厌烦。

“你两个,抬起头来。”说罢一手掀起帷帐,涂了丹寇的指甲,鲜红艳丽。

宫里当差,通常都是两人同行。与七姑娘同一班的小宫婢,吓得畏畏缩缩,惶急抬了眼。这位娘娘的跋扈,但凡宫中老人,没人不知晓。年前才寻了由头,杖毙了一个貌美的末等美人。那美人不过是在御花园焚香抚琴,得了文王的眼,连着幸了两日。

七姑娘暗叹一声,是非之地,果然难得清静。听命只抬起半张脸,即便如此,也露出额前标致的美人尖,与挺拔秀气的鼻梁。

巍昭仪虚眼盯看她半晌,脑子里真没记起这是哪个。与后宫诸人见天的争宠,当先一想,便将她想做甘泉宫里哪个不规矩的丫头。以为又是一个背着她,御前不好好当差,只一心想爬床的。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抬手唤人,二话不说,便要绑了她回去处置。

这般不问青红皂白,文王跟前伺候的,也是说拿人就拿人。巍昭仪在后宫的风光,令七姑娘大开眼界。

“娘娘,这可使不得。”香织也是吓了一跳。她本打算借巍昭仪之手,刁难她一番,让她当众人跟前颜面扫地。没曾想,主子竟要押了人回去。赶忙凑上去附耳回禀两句,这才打消了巍昭仪随手打杀她的念头。

“你说她是哪个?”巍昭仪嗓门儿忽的拔高,描了亮金眼线的眼眸,仿若数九寒天,冷得逼人。

“便是近日来侍疾有功,宫中人人称颂,秋节时,公子曾向您讨要那人。”使坏害七姑娘性命,香织还没这个胆量。不说如今文王眼下正重用她,便是宫外,还有那位在的。可玩些个小把戏,挑唆挑唆,女人家争斗,在这宫里犹如家常便饭,想也不打紧。

果然,巍昭仪扶着香织的胳膊,莲步步下轿辇,携着丝馥郁的香粉味儿,来到七姑娘身前。

食指指尖挑起她下巴,妩媚而上挑的眼眸,直直看进她眼里。

“是个可人的。只是这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言下之意,当日她竟敢当着百官面前,婉拒了亲事,已是叫她跟公子成下不来台。这梁子是早结下的。如今再听闻她在文王跟前,崭露头角。巍昭仪心中,怎会对她不忌惮?

病中侍疾,这可是连她都挣不到的恩典。于巍昭仪看来,区区一个赵国公府,怎比得上堂堂皇家,天下独一份的尊贵?换了她,也会朝秦暮楚,攀那更高的枝头。

手上一掐,尖利的指甲,刺破七姑娘水嫩的肌肤,摁出一个半月形,嫣红的指甲印来。

巍昭仪冷笑着,甩开她面庞。接过香织递上的巾帕,擦了擦手。

“走路不长眼的东西!冒冒失失,冲撞本宫座驾。罚你就地站上两个时辰,不得偷奸耍滑。”说罢一转身,华丽的衣摆带起股香风,人已是登上轿辇,大摇大摆,往甘泉宫去了。

别看巍昭仪如此蛮横,心里却很是不甘。若非还得留着那丫头给文王侍药,王上的身子若然有个好歹,得宠如巍昭仪,也是担待不起。莫不然,今日何需看得动不得?素日里,如她这般不安分的婢子,出身差的,通常都是沉井或直接杖杀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