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穿过半个庭院,便见迎面走来几人,当先那人梳了髻,身上一袭御女规制的翠绿衣裙。身后还簇拥着几名宫婢。几人仿佛也看见她与春英,很快便敛了说笑嬉闹。

七姑娘眼角一眯,悄然打量来人。若是姜柔打探来的消息无误,这时候还能留在宫中,既未侍寝得怀王册封,又做御女打扮的,除一人外,不做他想。

“待会儿不论见了何人,记得,别露声色。”回头吩咐春英一声,七姑娘端着手,脚步缓下来。不会儿便与一群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奴婢见过世子妃。”领头那婢子是个有眼色的,带着一众宫女,规规矩矩问了安。身后几个丫头,每人手里捧着几个精巧的匣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七姑娘抬手,示意免礼。目光落在当场唯独一个腰板儿挺直,未曾主动见礼那女子面上。

几年不见,姜冉脸盘张开了些,眼底神色,再不见幼时谦卑。

如此近距离细看,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弭无形。

“这是原先婕妤娘娘跟前的婢子,如今新选进宫,只尚未承宠,也没得册封。”依旧是那领头的婢子做主,拉了拉姜冉袖袍,悄悄给她使眼色,催她福礼。

姜冉抬头,目光对上七姑娘温和似水,不见一丝波澜的眸子。心有不甘,这才草草蹲了蹲身。“庄氏见过世子妃。”

庄氏…她还没叫起呢,这人已自作主张起了身。装得可不像。

七姑娘别开眼,也不理会她的无礼,只看向那带头的婢子,“如此,便不耽误你等办差。”说罢唤上春英,至门外登上肩舆,翩然而去。

那几人立在中庭,目送七姑娘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兴奋的窃窃私语。

姜冉只听闻“独宠”“一饭夫人”,紧紧捏着裙摆,抿了抿唇。恨极那人依旧是一副目中无人,仿佛压根儿没认出她的模样。分明是她有心欺瞒,意图打她个措手不及,看她震惊之下,丑态百出。

可为何,事情跟她所想,全然不同?庄姑娘想不明白。

第三五三章 说到底,终究是维护她

“小姐,那是九姑娘?”春英讷讷自语,至今不敢相信,九姑娘怎么就有胆子,家门都不顾了?这得任性到何种地步,才干得出这样不敬祖宗的事儿?

七姑娘自出宫起便很是沉默。/姜昱瞒着她,无需说,定是那人授意。他的初衷,她可以体谅,只他擅自做主,一丝一毫也没问过她的心意,硬要说她丁点儿不介怀,那是自欺欺人。

他身在这样的高门,很难体会她对家人里那种,极其深厚的依恋。或许她远远及不上他能耐,能够给予姜家庇护。可她不贪心,她只要时刻知晓,爹爹太太姜昱安好,她过得也就安心踏实了。

“童伯,在前边儿巷子口停车。不急着回去,我带春英街上走走。劳烦童伯午时到黔隅南街口来接。”

心里存了事,被九姑娘没长脑子由着朱家当枪使,她已是头痛欲裂。几次三番,一再拿姜家家事烦他,她心里有愧。

她没忘记,出门前,国公夫人已是有一笔账要与她清算。也不知姜冉这事儿,还瞒得了多久。倘若赵国公知晓,要如何看她、看姜家?怕只怕,她在国公府家,越发难以自处。连带,也给他丢人。

国公府东苑,国公夫人许氏看着座下那人,难得,回得这般早。他为何而来,她心头一清二楚。

“原本想寻她问问,她这世子妃是怎么当的?外间那话传得有多难听,你当知晓。怎地,这是赶在她前头,又偏袒人来了?”

若非她今日唤单妈妈去西山居传话,他何时这般清闲过,下了早朝,马不停蹄,到上房请安。

一听国公夫人这语气,便知是还没消气。那人靠坐椅背,微微带了些疏懒。自他在宫里接到消息,命周准去姜柔宫里接人,却扑了空。

“母亲这话委实冤枉了儿子。儿子此来,是替她向母亲道谢。她年岁轻,处事难免不周到。母亲素日待她严厉些,也是应当。”

国公夫人板着脸,哪里听不出,他是有心将她对世子妃的冷落,生拉硬扯,全往好的一面儿讲。说到底,维护的,依旧是他宠得不像话的世子妃。

那女子究竟哪点儿好,入了他眼?就这般撂不开手了?

“我且问你,她如今人在何处?”

那人抚筒戒的手顿了顿,顷刻,面不改色回道,“她脸皮浅,如此被人诟病,想是心里委屈。这几日便由她到右相府静一静。等这阵子风波过了,儿子再带她来向您请安。”

国公夫人将手上拨弄的蜜蜡珠串,啪一声摁在案几上,气不打一处来。

这府上谁委屈,都轮不到他那世子妃委屈!

她不过想敲打敲打,趁机教那丫头如何当个贤惠人。堂堂国公府世子,怎么能被个女子独占了去?他倒好,她头一回让单妈妈请人,他便远远将人藏起来,连面儿都不让见了?这是怕她这做母亲的,给他那宝贝世子妃气受?

“母亲莫气坏了身子。”见许氏动怒,他起身,走到案前。亲自为国公夫人沏一盏新茶。

一时间,母子两个都没说话。

许氏目光齐平他腰间坠着的玉。记忆当中,这般一模一样的玉,原是一双。一块佩在他身上,****不离身。另一块…许氏心下一痛,若非当初出了那事儿,世子与她,原不该这般生隙,这哪里是母子相处该有的样子敬是敬的。旁的,如幼时那般,对母亲的依赖,却再难从他脸上寻到。

屋里静静的,只余沸水泡茶,呲呲的翻腾声。他冲了茶,盖上碗盖,端着茶碗底下,金边花卉的盏托,恭敬递到国公夫人手边。

立定收手,他脊梁挺拔,站在许氏跟前,微微侧身,目光投在门外新抽枝的女贞树上。他语声缓慢,细细听,话里带了少许冷漠。

“儿子如此待她,实不愿走父亲老路,令吾妇半生郁郁,从此不展笑颜。”

许氏不想他竟会说出这般令她难堪的话。胸口一堵,半晌说不出话来。

心里有一瞬,空落落的。眼睁睁看他衣角消失在门外,许氏回头,眼里隐隐泛着泪光。看向单妈妈,又像是透过单妈妈,看着这一室从许久以前,便一尘不变,深潭一般的死寂。

他话虽锥心,却半点儿没说错。她这辈子,过得不如意。早年与心爱之人,被棒打鸳鸯,何其哀苦。嫁进顾家,也不知是跟自个儿过不去,还是跟那人过不去。日子这般,一天天捱下来,除了这满屋子缭绕不去的香烛味儿,只落得与青灯古佛为伴。

许氏忆起陈年旧事,早已分不清,她打心里偏爱的,究竟是玉蕤香,还是百濯香…

不再展颜么?就像她这样,揽镜自照,也只觉铜镜里的人,熟悉而陌生。眉梢哀的怨的,愁的恨的,都被佛堂里的沉水香熏淡了。常年只绷着一张倨傲,却不知摆谁看的面孔。

单妈妈心里涩然,抹一抹眼角,强笑着劝道,“夫人,世子嘴上虽不说,可这些年您受的苦,世子都看在眼里。这是心疼您呐。”

国公夫人牢牢握紧掌心里的珠串,背过身,整理一番形容。这才扶着单妈妈的手,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后面佛堂去了。

那人出了上房,又往赵国公书房走了一趟。待了半炷香的工夫,带上随扈,命仲庆抱着未看完的奏疏,如他话里所说,到相府逮人。

七姑娘不知那人背着她,又做了许多事。她这会儿带着春英,很是意外,在街口碰上个熟人。

许久未见,见面便显得有几分尴尬。“没想会在此处,遇上侯爷。”如今她早已不是朝廷女官,那句“大人”,叫惯了,更像是她与那人私底下的嬉闹。于是称呼贺大人一句侯爷,更恰当些。

贺帧隔了大半条街,远远望见,依稀认出是她。这当主子的,闷头走在前面。她那婢子满腹心事摆在脸上,想不打眼都难。

好在市井当中,识得她身份的,委实不多。

他瞥一眼她没什么神采,只客套堆笑的面庞,终是忍不住关切,“怎地就你主仆二人?出门为何不带随扈?可是遇上了难处?”

第三五四章 喜欢他的心情

难处?比起大多深宅妇人,这点挫折,算不得难处。

她正欲否认,身后忽然惊起一连串,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辆朱壁皂顶的马车,冲着大街疾驰而来。那驾车的童子,鞭子抽得又狠又急。竟是不顾路人,高声呵斥驱赶。小小年纪,一副凶相。

贺帧抬眼望去,道一句“当心”。抬手扶住她肩头,将她整个人带到道旁,避得远些。

这么一打岔,话也不用回了。

街上人群四散,布衣百姓见了贵人车驾,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冲撞。

乱作一团的人流中,一对形容邋遢,抱着陶罐乞食的爷孙,被人冲散了去。那老翁跛着脚,心急若焚,拨开阻挡,只顾寻找孙儿。

那小娃娃被人推倒在地,手上紧紧抱着讨来的半个馒头,吓得哇哇大哭。

七姑娘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紧张的,一把抓了身旁人衣袖。仿佛能预见待会儿便要喋血的惨况,她有心相助,只电闪雷鸣间,哪里还容她向身旁人求援。

“吁”

在七姑娘惊急的目光中,那马车砰一声,险之又险,赶在从那孩童身上碾过去前一瞬,硬生生掉转了马头。扎扎实实,撞进了路边小贩还没来得及收拾了带走的炊饼摊子。

那驾车的童子,很是吃力向后仰着身子,手上死死拽着缰绳。马受了惊,不易御使,来回踩踏几步,好容易才被安抚住。

那童子扶扶头上歪了的毡帽,脸涨得青紫,被颠得七晕八素。怒极之下,肝火大炽,一个鲤鱼打挺,气势汹汹跳下车,眼看是拿那胆敢挡路的爷孙俩治罪。

街上众人,目光怜悯又哀默的望着哆哆嗦嗦搂在一处,衣不蔽体的一老一小。

贺帧半垂着眼,只注意到她此刻紧紧扣在他袍角,白皙又纤长的手指。

他恍了恍神,只当她心善。却不知,上一世,她亲眼目睹一场车祸。一家三口,两死一伤。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不过刚满五岁生日。那孩子车祸后的心理治疗,正是她接手。心里怎么能没有一丝丝触动?

换做平日,贺帧绝不会多管闲事。天下不平事多矣,尤其在京中,权贵子弟跋扈,管也管不过来。

然而见她面色不好,他暗叹一声,莫名就心软。正欲开口保下那两人,却听那辆先前还横冲直闯的马车中,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微微掀起的车帘后,飘然荡开。

“阿奴,不可伤人。六爷还等着,还不快些回来。”说罢便要抽身回去,目光不经意瞥见不远处,屋檐底下站着的一男一女。确切说,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个体面的婢子。

在一众卑躬屈膝的路人中,这两人样貌出众,衣着华贵,颇为醒目。

他在山中清修日久,初初进京,不识得人。见那女子梳的是妇人头,便很是自然,当他两人是夫妇。客气点了点头,算是对方才他那童子,无礼吆喝,赔个罪。

七姑娘原本以为,童子已是如此坏脾气,主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哪儿曾想,车里那人,倒是个讲理的。遂跟着点了头。

这才迟钝的发觉,她手还抓着江阴侯的袖袍。一时情急,她惯常的,将身旁这人当了是他。冒冒失失便要求助。这会儿倒好,她干笑两声。多说无益,只会越描越黑,索性装出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缩回了手。

再回头,却见那被唤作阿奴的童子,气哼哼,手脚麻利一跃翻身上车。绕过那对惊魂未定的祖孙,如来时一般,一阵风似的打马离去。

看样子,真是有急事。

经了这么一出,什么兴致也淡了。看天色不早,快要午时。七姑娘便想向江阴侯告辞。

转身却见他面容凝肃,目不转的盯着远去的马车。那目光,像是回想,又像是不敢确信的犹疑?

莫非侯爷认得那人?可为何不见他二人打招呼?

方才那人坐在车上,她只隐约分辨出,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车帘掩了他大半张面孔,五官瞧不真切,倒是那人露在窗外的半截木簪,与时下王孙子弟偏好的金玉很是不同,令她记忆深刻。

察觉她在打量他,贺帧低头看她一眼,问道,“这便要回府?”

见她点头,他也不留人,只坚持要派随扈,护送她主仆二人到巷子口登车。

“世子妃若再要推拒,在下也只能亲自走这一趟。莫不然,日后无法向世子交代。”

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只能领受他好意。

贺帧目送她离去,站在原地,面上罩了层寒霜。刚才那人,若是他没看错,挑这时候进京,却是个麻烦。

“小姐,奴婢怎么瞧着这不是回国公府的路呀?”七姑娘还在琢磨着,回去如何应对国公夫人的问话。春英靠在窗边,见马车向着与国公府相反的方向拐了个弯儿,这才着急打断自家姑娘的沉思。

欺身过去瞧一瞧,七姑娘跪着挪动几步,轻叩身前的门板。

“童伯,”这是往哪儿去?

后半句梗在喉咙,七姑娘硬生生停住,这才想起,童伯是地哑。于是心下急转,改了口风。“可是大人有吩咐?”

童伯是他给的人,自然信得过。能这般越过她,也就只有那人使唤得动。

童伯半回转身,朝她比划一通。恕七姑娘对京里的路,实在闹不清楚。平日出门她只管坐车,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哪里有心思记路。

于是老老实实坐着,好奇那人怎么回得这样早。

马车稳稳停在右相府门前,七姑娘搀着春英的手站定。抬头望着见光闪闪的匾额,眸光闪了闪。

上上个月才在这府邸小住了三日,已招得四姑娘苦着脸,一脸羡慕。嫁了人,还能随夫君宿在外边的,实在不多见。故而顾臻将他带她到相府小住,当了没人拘着的玩乐。就好像离了国公府,也远离了一应大大小小的规矩。

实则却是,那人依旧忙于政事,并未比在府上的时候,能抽出更多的闲暇陪她。不过是出门更自在些,能去姜昱府上串串门子。只一条,他给她定了门禁。倘若她食言,他会亲自上门请人,之后再“论罪行处”。

她不过犯了一回,被他整治得在榻上躺了大半日。扶着酸痛的腰,七姑娘蒙着被子,羞于见人。或许是因为在相府,他行事便肆无忌惮。她越是求饶,他越是来劲儿…

她甚至怀疑,当初他许诺到相府小住的诸般好处,究竟是便宜了她,还是便宜了他?

熟门熟路摸到书房,果然见他端坐案后,翻看奏疏。她驻足,默默打量他专注政事的侧影,突然生出一股错觉。就好像他与她,还身处府衙后堂。在不算宽敞的屋舍里,她会掩在笔架后面,悄然看他。

偷偷摸摸的心动,偷偷摸摸的欢喜。

第三五五章 小七,大人说了,往后你没

“姜冉逃家,这般大的事儿,大人您竟支使姜昱瞒着我。”

今时今日,她对他,几乎无话不可说。可这人瞒着她,隐瞒得一如既往的深。不论是家事,或是朝事。

他将所有事扛在肩上,不累的么?

听出她话里的幽怨,他俯首书案,批下最后两行字。搁了笔,向后靠进圈椅。

“此事容后再说。”伸手拉她坐下,她惯性的,小心翼翼避开他膝盖,往他腿上挪一挪。

她这点儿小动作,他目色渐渐柔和。

“今日姜婕妤宣你进宫,为的便是此人?”自从他以养伤为借口,形同拱手让出御刑监这柄利刃,对京里的监察,已不比从前。

他以退为进,离间怀王与左相。一得一失,再难做到滴水不漏。

姜昱办砸的差事,公孙已耳提面命,责罚过一回。之后那女子的下落,竟如蒙了层迷障,无迹可寻。

知晓姜冉这事儿,必定瞒不过他,且她担心,姜冉是被朱家选送进宫。于是一五一十,将姜冉改名“庄照”,不日便要进宫服侍王上这事儿,连并姜柔话里那点儿恳请他相助的意思,坦白做了交代。

他沉默聆听,揽着她腰身,拇指在她后腰的软肉上,轻轻摩挲。

待她讲完,他并未急于就此事评说。只抬起她下巴,深深看进她眼里。“方才那一问,而今答你。”

她仰起头,只觉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严肃,像不容人违逆。

“你姜家姐妹几人,姜柔在内,于你非是一路人。这话,你可听得明白?”

她感受着他指尖强迫她抬头的力度。两根指头,便治得她挣脱不开。

他说,她与姜柔姜冉,从前不是一路人,往后也不会是。

姜柔一厢情愿认定,他扶持太子登基,她便自然而然,该与她母子二人坐在同一条船上。如今姜柔有难,她理当帮手。

她心下一紧,许久之前的猜测,终于得到他亲口证实。

助太子登基,绝非他手上最后一步棋。眼下朝局,不过是他虚以委蛇,与各方周旋罢了。

抿着唇,她垂下眸子,终于明白,恐怕在姜昱失手,追查不出九姑娘的行踪那会儿,这人心里便有了计较。

追查不到人,便是最大的疑点。

若说之前他瞒她,是为她好,免她被乌烟瘴气的琐事烦扰。再之后,这事情便变了味道。非他一手能够掌控之事,他岂会容许她牵连其中。

于是无精打采叹一口气,可怜兮兮撩眼皮看他,“下官自个儿长进,也抵不过总有些烂摊子,让人始料未及。”

带了些微微的讨好与羞愧,便见他挑眉,松开手,将她提起来放在地上,他也跟着起身。

一边合上文书,一边沉声道,“这事儿我会交予公孙处置。至于你,”他偏过头,斜睨她一眼,眼底意味深长。

“这头胎还是莫要闺女了。养阿瑗已是不易,若能缓几年更好。”说罢牵起她,往花厅用饭。“你留在母亲那处的烂摊子,业已收拾妥当。回府时,依礼去请个安,想来也没人与你为难。下回再有心事,许你带随扈前来此地,记得留下口信。躲在外间不回府,越发长出息。”

他身量颀长,阔大的袖袍,猎猎招展,说不尽的风流潇洒。而她一脸迟钝的娇憨,木登登跟了他走。

好半晌,才品出他话里的体贴与揶揄。她死死按耐下嘴角快要绷不住的笑意,小手插进他指缝,一早上的堵闷,好像都被廊下照进来金灿灿的日头,晒得烟消云散了。

“大人您这话是嫌弃下官么?可是下官听闻,大人您金口玉言,亲口认下,被下官给迷住了。昨儿才放言,今日就悔了?还有您闺女,下官日后会告诉她,她还没出生呢,便在她父亲跟前失了宠。”

他将她当闺女儿养,暗指养她不易。她的那些个烂摊子,他操持得还少,不差这一桩。

她咕哝念叨,得了那人似笑非笑的一瞥。

之后一路,她抱着他胳膊,好言好语,跟他打商量,“往后要有事儿,您给支个声儿成不?下官只图安心,担保不胡思乱想,给您添麻烦。”

这回她不是没再追问他欲拿姜冉如何。七姑娘觉得自个儿很懂事,分得清轻重,怎么他就不信她呢?

当前那人头也没回,话音轻浅,悠然飘进她耳朵。“往后,便是你想管闲事,怕也少有空闲。”

顾大人一语中的,小半月后,七姑娘随他回府,给国公夫人请安。正赶上傍晚用饭,甫一闻到牛尾钝的肉羹味儿,她胃里翻江倒海,一阵一阵冒酸水儿。慌忙背转过身,就着他眼疾手快,搭过来的臂膀,她捂着嘴儿,死命压着心里的难受。

国公夫人是过来人,见她如此,初时震惊后,急急忙忙唤人请御医。语气都变了,哪儿还听得出往日待七姑娘的视若无睹。

四姑娘耳尖的听到单妈妈不大肯定的呢喃,“莫不是有喜了?”顾臻呀一声,立时跳起来,便要往七姑娘跟前凑。

只她才扶着食案起身,便被那人一个冷眼,生生钉在原地。哑了似的,再不敢冒冒失失的嚷嚷。

“你这孩子,好生坐下。莫惊怕了人。”许氏伸手,示意四姑娘坐下。转头目不转睛盯着七姑娘的小腹。这时候也顾不上眼前这人得不得她欢心,只一心盼着,千万莫空欢喜一场才好。

他远比旁人来得镇定。叫人撤了那肉羹下去,又递了温水给她漱口。一手揽着人,一手轻抚她背心。

待她缓过这口气儿,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十足小心抱起她,进了旁边的暖阁。

许氏一愣,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温和细致。心里五味陈杂,只这会儿也顾不上多想,带上单妈妈疾步追了进去。

厅堂里余下的两位夫人与几位姑娘,只得隔着门帘,不敢擅自闯入。各自端了茶,在外间侯着。

四姑娘坐不住,偷偷挑起帘子,往内探头探脑。可惜暖阁里摆了屏风,瞧不见人。直等到御医匆匆赶至,她竖起耳朵,小脸贴在门上。好一会儿,才听那老头嗦嗦,好一通废话。左不过时日浅,这脉象确似喜脉,不过还需等上一月,方可论断。

四姑娘喜不自胜,笑呵呵坐回去。意有所指道,“嫂嫂命好。前些日子阿兄才当着文武百官,拒不纳新人。如今正好,嫂嫂有了身子,跟前可没那些个讨人厌的莺莺燕燕碍眼。也不知天下多少丈夫,能做到这一步。”

四姑娘笑容甜美,眼波若有似无,瞥向自来看不上七姑娘家世的顾芸顾桐:背后说人闲话算什么本事?真有能耐,嫁个如她阿兄这般的夫君给人看看。

四姑娘如此,却是叫即将出阁的两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三姑娘顾桐面无表情,别开脸,看不惯顾臻如此欢欣鼓舞的得意样儿。二姑娘顾芸却神思恍惚低着头,盯着自个儿脚尖,怔怔出神。说不清是妒是羡。

第三五六章 大人,宝宝,暖被窝

世子妃有喜!

借“一饭夫人”这阵东风,七姑娘已不是在风口浪尖了。这风头,呼呼的刮进宫里,都快盖过新进宫,便接连五日承宠的婕妤娘娘朱氏了。

侍寝算什么?播了种子,离开花结果还早着呢。

世子妃与婕妤娘娘年岁相仿,可人步步争先。于是在七姑娘与朱婕妤素未谋面的情形下,两家本就不对付,自来不怎么惹是生非的七姑娘,在婕妤娘娘那儿挂了号。

“她倒是一刻也闲不住。”

朱婕妤是个雅致人,每晚用过饭,总爱临窗吟吟诗,画画山水。一手小篆,写得尤其漂亮。

在婕妤娘娘眼中,以色侍人,终究落了下乘。幼时她曾与幼安在世家小姐的花宴上,见过几面。对幼安,那是极其瞧不上眼。

当今王上登基前,朱妩便听说,令幼安倾心仰慕的赵国公府世子顾衍,待京中一个女官,甚是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