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韩淮君的表情显得有些微妙,似是凝重,又似是不解,“姚兄,又让你说中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何你要让他回去……”

韩凌赋一旦回了王都,他们在西疆所为恐怕就瞒不住了……

姚良航嘴角微勾,让马儿慢慢地踱着步子,道:“恭郡王留在这里,只会碍事,而且……”

姚良航的眼帘半垂,目光下移,看着那黄沙飞扬的地面,犹豫了一瞬。

这件事实在事关重大……但是,世子爷说过可相信韩淮君,这段时日韩淮君的表现也证明了世子爷的眼光没有错。

再抬眼时,姚良航的眼神变得坚定了起来,直言道:“韩兄,我来西疆的任务是吸引西夜的目光,等恭郡王回了王都,朝堂中必然会为了此战再起波澜,而朝中一乱,西夜觉得有可趁之机,才会再行派兵支援前线……”

韩淮君凝神听着,越听越是不解,如今他们大裕军和西夜军可说是旗鼓相当,然而,一旦西夜那边派来更多援军,大裕军却在此孤立无援,那此战岂非危矣?!

姚良航虽然年纪轻轻,却身经百战,自然不可能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韩淮君细细地品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双目难以置信地瞠大。

难道……难道萧奕是打算……

想着,韩淮君下意识地拉住了手中的马绳。

胯下的黑马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嘶鸣,然后踱着马蹄停了下来。

姚良航毫不避讳地迎上韩淮君震惊的双眸,也停下了马。

与韩淮君相比,此刻的姚良航显得出奇的平静,一双乌黑的眼眸一片赤诚坦然,不紧不慢地说道:“韩兄,现在这里的军情你我最清楚,西疆军都打怕了,哪怕这一次凭你我之力能挡得住西夜,能挡得住下一次、下下次吗?”

韩淮君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眸色也随着答案的浮现变得幽暗起来,如无底深潭般。

姚良航继续说着:“而且,光靠西疆军,恐怕连这次都挡不住!”

韩淮君的神色更为艰涩,心里暗暗叹息道:是啊,没有南疆军,光靠这里的西疆军和自己这次从王都带来的三万行台军根本就抵挡不住如狼似虎的西夜大军。

韩淮君没有再继续追问,无论姚良航说得是对是错,自己都是大裕的将领,各为其主,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有志一同地一夹马腹,策马疾驰而去,黄沙随着马蹄与秋风飞扬,似乎夹杂着声声叹息,是人的,亦或是风的……

当天夜里,韩凌赋就带着一众亲兵匆匆地离开了褚良城赶回王都,他走得匆忙,甚至没有和韩淮君和其他众将招呼一声。

韩淮君得了消息后,也不过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和姚良航研究起西疆的舆图,当失望到极点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情绪了……对他而言,如今西疆的战局、西疆的百姓、西疆的将士,才是他需要关注的对象!

战场上,瞬息万变,这个时候,他们不能分心。

随后两日,姚良航和韩淮君率兵对西夜进行两轮试探性的猛攻,西夜军大挫,西夜主帅挞海在西疆屡屡受挫,上书向西夜王请罪,西夜王勃然大怒。

“啪!”

一道折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回荡在偌大的书房中,七八个大臣皆是俯首,噤若寒蝉。

金漆雕虎大案后,一个三十几岁、一袭翻领胡服的短须男子坐在一把华丽的高背大椅上,黑膛脸上写满了怒意。

“王上,”下方一个四十几岁的将领抱拳朗声道,“挞海无用,末将愿出征替王上拿下大裕!”他那双三角眼中闪烁着勃勃野心。

西夜王眯了眯眼,却是没应下。

从他还是太子时,挞海就是他麾下的亲信大将,领兵作战的能力到底如何,他最清楚不过……

以如今的西夜派出的兵力,以挞海的能力,到现在还久攻不下,恐怕不是因为挞海无能,而是敌军太强。

西夜王沉吟片刻后,忽然问道:“如今西疆军领兵将领是为何人?”

另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将士上前回道:“回王上,据末将所知,如今西疆军的兵权已经全部交由大裕皇帝派来西疆的一位韩将军手中,刚过弱冠之年,几年前也曾力挫长狄。”

西夜王面沉如水,搁置在案上的右手握成了拳头。看来这位年轻的韩将军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即便他西夜已经前后派出十万援军,对方还是以地势之便守住了城池,并以奇袭之道令得挞海连连受挫,至今没拿下大裕西疆……

他们在西疆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和兵力了。

要拿下大裕必须要一鼓作气,方能以振军威!

想着,西夜王眸中闪过一道锐芒,缓缓地说道:

“何必力敌,智取便是!”

这些年来,他还没在战场上受如此大挫,也该让这些大裕人知道他的厉害了!

闻言,其中的三四个将领似乎都想到了什么,身子是微微一震。

这几人是跟随西夜王多年的亲信,他们都清晰地记得上一次他们这位王上说这句话乃是九年前,彼时,西夜王还不是太子,在八位王子中排行第二,无论文治武功,都算不上顶尖,也非老西夜王最宠爱的儿子,谁也没想到他能成为太子……直到他献计老西夜王除掉了官家军。

官家军那可是西夜十几年的宿敌,甚至是克星,在西夜,官家军之名如雷震耳,令老西夜王寝食难安,欲除之而后快!

老西夜王当时随口应下如果此事能成,就封二王子为太子,谁也没想到二王子真的办到了。

那可是官家军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官家军!

这几位将士至今还记得,当初二王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八个字——

何必力敌,智取便是!

第二句还是八个字: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二王子真的以大裕的矛攻破了大裕的盾,那面曾经无坚不摧的“盾”!

于是老西夜王也实现了当初的诺言,封了其为太子,这些年来,其他几位王子有不满,有抗争,但是无论阴谋还是阳谋,皆被太子一一化解,几位王子或死或废或流放边疆,唯有太子屹立不倒,还亲自率兵拿下了周边数个小国,以赫赫功勋坐稳了太子之位,在西夜十二族以及军中威望如日中天,因此在老西夜王过世后,太子登基乃是顺理成章,一呼百应。

而他也没辜负西夜上下的期待,让西夜的版图比之五六年前足足扩大了一半。

他们这位王上一向英明神武,百战不殆,可是这一次……

“王上,”那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将领咽了咽口水,迟疑道,“据悉,那位韩将军乃是大裕皇帝的侄儿……”

这一次想要故技重施,挑拨离间,栽赃构陷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又如何?!”西夜王发出不屑的冷哼声,缓缓道,“他们中原人号称礼仪之邦,却最是多疑,尤其是中原的皇帝!孤曾通读中原历代史书,多少中原名将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命丧于君主一个‘疑’字,千百年来均是如此,连一代名将官如焰也不能免于例外!”

大裕皇帝的侄儿又如何?!“疑”字跟前,大裕皇帝恐怕连儿子都容不下,更不用说区区一个侄儿了。

那青年将士第一个下跪,俯首抱拳道:“王上英明!”

紧跟着,其他的臣子也是齐齐地下跪,异口同声地呼喊道:“王上英明!”

西夜王俯视着跪拜在地的臣子们,一双褐色的眼眸绽放出如虎狼般的光芒。

既然当年他能替他们西夜除掉官家军那眼中钉,如今他也可以除掉这位区区“韩将军”。

一时间,只听西夜王意气风发的笑声从书房中传出,消逝于瑟瑟秋风之中……

十月的西夜,天气越来越清凉,越来越干燥,无论是西夜的都城,还是数百里外的西夜南境皆是如此,风沙不断,野外、街道上、院子里的空气似乎都是灰蒙蒙的。

“语白,这上砂城还真是地如其名,城里到处是沙子!”

西夜南境的砂城中,某个府邸的院子里飘出了一个无奈的抱怨声。

循声看去,只见院子里的一个凉亭中,两个气质迥然不同的青年面对而坐,皆是手执一棋,一个着青衣,一个着黑衣,正是官语白和司凛。

“咯嗒”一声,司凛落下一枚黑子,忍不住问道:“语白,我们在这上砂城也有五日了,你到底在等什么?”他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好奇,几分急切。

“莫急……”官语白一边说,一边落下手中的白子。

落子的动作优雅飘逸,可是棋盘上的攻势却是霸气凌然……

观棋如观人,光看这盘棋,光看这棋局中如长龙般直冲九天的白棋,司凛已经能感受到官语白的内心不似他表现得那般平静。

“莫急”这两个字听似是对他说,其实是官语白说给他自己听的吧!

司凛不由心中暗暗叹息:也是啊,他们如今可是在西夜。

官语白抬眼对上司凛的双眸,这才把后半句说完:“‘他’应该很快就会出手了……”

他?!司凛挑了挑右眉,又落下黑子,“你说那个西夜王?”

官语白没有直接回答,棋盘上的白子又骤然多了一枚,然后吃掉一片黑子。

黑子已然岌岌可危……

司凛不以为意,继续落子,眉眼间似是若有所思,“小白,你以前不会是和那西夜新王也交过手吧?”

一旁的小四闻言,瞥了司凛一眼,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然表明了答案:那是自然!

官家军镇守西疆十几年,而西夜一直对西疆虎视眈眈,又有哪个西夜大将没和他们官家军交过手!

官语白眼帘半垂,看着棋盘,道:“如今的西夜王名叫高弥曷,在老西夜王的众位王子排名第二,不似长兄勇猛,不如三弟聪慧,不比五弟善辞令,不若七弟狠毒……却是众王子中最好虚名,却也最懂得‘变通’之人。”

西夜人以神勇为荣,因此西夜出兵多是真刀真枪,以绝对的兵力将敌人一举歼灭。

高弥曷平日里的用兵之道也是如此。

然而,一旦把此人逼至困境,他就会另辟“捷径”,不择手段……

想着,官语白的眸色越来越深,黑得如墨似夜,深沉得让司凛都是心中一惊,隐约感觉到这个高弥曷对官语白而言,似乎别有意义。

官语白嘴角溢出一个清冷如秋的笑,笑意未及眼底,又道:“当年出谋以计除掉我官家的就是这位新西夜王。”

他的语调轻描淡写,却是令得周围的空气一冷。

不止是司凛,连小四也是无法控制地瞳孔一缩,两人的脸上除了惊,有怒,更有恨,尤其是小四,看他杀气凌然的样子,恐怕若非官语白还在此,他已经单枪匹马冲去西夜都城了……

“簌簌簌……”

阵阵秋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官语白抬眼朝那摇晃的树枝看去,半眯眼眸,眸光变得锐利起来。

外人皆以为官家军的仇已经报了,仇人伏法,官家也得了正名,可是对于官语白而言,这个仇还只报了一半。

还有那个远在西夜的罪魁祸首还未为此付出代价!

他当然想找高弥曷报仇!

只是官家覆灭后,他无兵无权,只能隐忍至今……他也没想到,萧奕看出了他的心愿,甚至为了达成他的心愿,决定兵行险招夺取西夜!

无论是为了过去,还是为了现在,这一次与西夜的一战都必将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场战役。

只能胜,不能败!

官语白的神色坚定如磐石,唇边挂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缓缓道:“接下来,高弥曷应该要对韩淮君出手了……”

如同九年前般故技重施,挑拨离间,栽赃构陷,意图让大裕后院失火,而他们西夜则趁此坐收渔翁之力!

只是这一次,西夜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以国以民!

看着官语白沉静的表情,司凛的心也渐渐沉淀了下来,他不需要为语白担忧,对语白而言,如今在做的事是他这些年来心之所向、却求而不得的事……自己只需助他一臂之力便是!

忽然,一阵嘹亮而熟悉的鹰啼声自院外传来,三人皆是循声望去,司凛嘴角一勾,含笑道:“语白,你家寒羽遛弯回来了……”

话音未落,却先得了小四一个鄙视的瞪眼。

司凛摸了摸鼻子,挑眉看向官语白,自己这又是哪里得罪了小四?

官语白眼中闪现些许笑意,纠正道:“不是寒羽。”

司凛怔了怔,眉头挑得更高。不是寒羽,那又是谁?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望向天空。

紧接着,又是一阵鹰啼声传来,与第一声似乎略有不同。

这一次,小四肯定地说道:“是寒羽。”但是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司凛很快就有了答案,只见一灰一白两头鹰盘旋着、嬉戏着朝这边结伴飞来,看着哪里是像鹰,照他看,是鸳鸯还差不多!

看着小四那张仿佛要滴出墨来的臭脸,司凛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接下来,此起彼伏的鹰啼声在院子上方不断地回响着,久别重逢的小灰和寒羽欢喜极了,在半空中一时盘旋,一时高飞,一时俯冲……玩得是不亦乐乎,直到小四把拇指食指围成圈,放入口中发出一阵清脆的哨声。

白鹰应了一声,就乖顺地俯冲了下来,停在小四的左小臂上,接着灰鹰也如影随形地下来了,绕着小四飞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它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金色的鹰眼中带着一丝高傲。

“小灰。”官语白失笑地对着灰鹰招了招手,它抖动了两下翅膀,这才慢悠悠地飞了下来,停在了棋盘边,然后又抖了抖翅膀……

“咯嗒,咯嗒……”

七八枚黑白子如细雨般撒在了地上,棋盘上的棋局更是乱成了一片。

小四的额角抽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灰鹰一眼,几乎要以为它是司凛搬来的救兵。

官语白没有在意那棋局,他的目光落在了灰鹰的右爪上绑的那个小竹筒上,熟练地将其拆了下来。

小灰仿佛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务,立刻又拍拍翅膀飞出亭外,连带把寒羽也拐走了……双鹰又飞到半空中去嬉戏。

与此同时,官语白已经打开了那小竹筒,从中取出一张折成长条的绢纸。

这是一封来自萧奕的信,也是一封军报。

绢纸上的字迹还是如一贯般遒劲有力,洒脱飞扬,字如其人。

官语白凝神看了下去,信的前半说的是军情……说完了正事后,萧奕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私事来,比如他家的臭小子……

官语白盯着绢纸的最后一段,唇畔不由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笑意清浅而温润。

煜哥儿这么快就会叫爹了啊!

真是一个聪慧的孩子!

想着,官语白的笑意变深,忽然低语道:“这一战必须在煜哥儿的周岁宴前结束才行!”说话的同时,他的眸中绽放出锐利的光芒,自信果决。

这一瞬,司凛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光芒万丈的官语白!

☆、771点拨

亭子里的时间似乎是停滞了一瞬,只有双鹰欢乐的鸣叫声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很快就见一道身穿戎装的颀长身形快步朝这边走来。

来人的步子忽然停顿了一下,他惊喜的视线投向盘旋在半空中的灰鹰和白鹰,面上一喜,脱口道:“小灰来了啊!”

说着,青年小跑着上前,一张娃娃脸笑嘻嘻地对着亭子里的官语白抱拳问道:“侯爷,大哥来信了?”

对于萧奕喜欢拿小灰当信鸽使的事,傅云鹤自然也是知道的。

官语白直接把萧奕的信递给了傅云鹤,傅云鹤看得是喜形于色,与有荣焉,正想把小萧煜夸上几遍,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正事,改口禀道:

“侯爷,汐河一带三城已然拿下!”

寥寥数语,说得是掷地有声。

“好。”官语白只给了一个字,而傅云鹤却像是得了莫大的夸奖一般。

他们皆知南疆军已经走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就像是一幅精心描摹的工笔画终于画好了稿本,这个局到现在才算是成形了!

汐河在西夜南境那可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屏障,横穿西夜南方三州,只要突破汐河,他们就可直入西夜腹地,甚至是一举攻至西夜都城……

想着,傅云鹤便是热血沸腾,虽然已经一日一夜没有歇息,但他还是精神奕奕。

傅云鹤很快就被打发下去歇息,亭子里又剩下了他们三人,官语白看着那棋盘上凌乱的棋局,问道:“司凛,可要继续?”

官语白问的是“可要继续”,而不是“是否再来一局”,司凛怔了怔,体会着其中那微妙的差别,然后失笑,与官语白四目相对。

看来语白已经是成竹在胸,无论是他们俩的这局棋,还是西夜的这一局……

你方唱罢我登场,双方各出其谋,但唯有一方能料敌机先,破敌制胜。

这注定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战局!

从西疆到西夜,皆是风卷尘沙,那漫天黄沙中早已杀机四伏,相比下,南疆的金秋风和日丽,碧霄堂中四处弥漫着菊花的清香,芬芳扑鼻。

小书房里,一个白胖的小婴儿闻着花香在美人榻上睡得正熟,肉嘟嘟的小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朵金灿灿的金菊。

南宫玥和萧霏都坐在美人榻边,目光不由得被小家伙吸引,但又留了一半心神听百卉回禀朱兴这几日的调查结果。

果然,朱兴确认萧霏及笄礼那日有一个非南疆口音的女子在别院北宁居附近打听过消息,从那女子的形容来看,十有**是摆衣的丫鬟洛娜。之后,洛娜好几次去了别院,给三公主的宫女传递消息……

当百卉禀完后,小书房里安静了下来,南宫玥仔细地替小萧煜掖了掖被角,眸光一闪,心想:摆衣果然来了南疆,而且还意图利用小方氏的事来操控萧霏图谋不轨。

“霏姐儿,”南宫玥抬眼看向了萧霏问,“你觉得三公主为何会与摆衣合作?”

萧霏明白南宫玥是考教自己,仿佛做学问般凝神思索着,片刻后,答道:“三公主是奎琅的正妻……”

话落之后,她又觉得似乎不只是如此,拧了拧眉头:应该说,摆衣之所以会找上三公主是因为三公主是奎琅的正妻,可是大嫂问的重点是“三公主”。

“霏姐儿,三公主虽是奎琅的正妻,但是如今奎琅已死,三公主又没有子嗣,奎琅原本在百越的子嗣也都死在了百越的宫变中……即便你大哥‘奉旨’拿下百越,于三公主也没什么好处。”南宫玥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引导萧霏自己去思考。

话语间,美人榻上的小家伙忽然有了动静,一下子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只见他闭着眼睛有些躁动地在被子里踢了踢脚,原本捏着菊花的右拳也松了一些,南宫玥趁机把他拳头里的那朵菊花取了出来。

看着那朵被小侄子捏得快要蔫掉的金菊,萧霏若有所思,从南宫玥手里接过那朵残花。

女子丧夫就像是花朵离枝,再也培育不出果实……

如今的三公主和百越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联系,百越如何,又与三公主何干?丧夫无子的三公主是决不可能孤身去百越的,去了,也不过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南宫玥含笑地看着萧霏垂眸思索的样子,也不着急,缓缓地喝着茶。

此刻正是午后,窗外,带着菊香的微风吹拂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枝叶摇曳,沙沙作响。

忽然,萧霏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来,脱口道:“利益……大嫂,是利益!”

促使三公主和摆衣能合作,其中肯定有利益的推动。

南宫玥微挑眉头,笑意更深,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鼓励萧霏接着往下说。

萧霏转动着手中的那朵金菊,眸光闪烁。

利益无非就是财帛、地位、权利、名声……甚至美色。

可是什么能打动三公主呢?

萧霏微蹙眉头,不确定地看着南宫玥问道:“大嫂……难道是百越愿意割地?”

割地那可是极其巨大的利益,能扩大大裕的版图,这恐怕是连皇帝都要心动的利益。

南宫玥摇了摇头,不由想到当初奎琅和努哈尔争相割地给萧奕的事,脸上有几分忍俊不禁,不过,萧霏能想到割地已然不错……

南宫玥放下了手里的青瓷茶盅,点拨道:“霏姐儿,唯有国主可以言割地,这还不是摆衣能拿的主意、能允的好处。”摆衣只是百越圣女,毕竟不是可以登基掌权的皇子。

这必须是一个让三公主无法拒绝、愿意铤而走险的巨大利益。

南宫玥眯了眯眼,接着道:“霏姐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奎琅在王都恐怕还有子嗣……”

闻言,萧霏眸子一亮,急切地颔首道:“大嫂,一定是这样!”

也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三公主与摆衣合作的目的。

只要奎琅有子嗣,那么身为奎琅正妻的三公主就是名正言顺的嫡母,她又有大裕为靠山,将来成为百越的太后也是顺理成章的。

那个孩子应该是奎琅到了王都后才诞下的,所以孩子的年纪必然不大,一旦三公主成为百越太后,就是垂帘听政也不无可能!

如此一来,三公主不仅不会成为大裕的弃子,还会成为权倾朝野的一国太后。

对于原本已经跌落谷底的三公主而言,这是翻身的机会,是扶摇直上的机会。

这个利益恐怕不仅能让三公主动心,且足以令她疯狂。

想着,萧霏的眸子中熠熠生辉,目露崇敬地看着南宫玥。大嫂足不出户,就能推测出这么多,真是知微而见著。自己果然还差得远呢!

南宫玥半垂眼眸,又捧起了茶盅,看着茶盅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她心里想得却是比萧霏更多……

在王都,奎琅是大裕驸马,按照大裕制,除非驸马四十无后,否则驸马不得纳妾,那么奎琅的子嗣又是哪里来的?

而且,三公主知道奎琅的死讯已有些日子,但行事却一直毫无章法,直到摆衣来了。这是不是能够表示,三公主原先并不知道奎琅还有一个孩子,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的来历绝不正大光明……

奎琅并非贪花好色之人,以他的心性,三公主驸马的身份可以让他得到大裕的扶持,就必不该如此短视的,在这种时候弄出一个私生子来,除非,这能带来更大的利益。

利益吗?

这个问题到底倒是有趣得紧。

南宫玥嘴角微勾,轻啜了一口热烫的茶水,开口吩咐道:“百卉,你去让朱兴把关于奎琅的飞鸽传书整理出来。”

王都那边时不时地就会收到王都的飞鸽传书,萧奕在碧霄堂的时候都会挑些有意思的事当作闲话与她说,所以,她对王都的局势知道一些,却比较零散……

“是,世子妃。”百卉领命而去。

她前脚出门,后脚鹊儿就进来了,脆生生地禀道:“世子妃,明天出行的东西都备好了。”

明日南宫玥和萧霏要一起去大佛寺布施,施衣施粥,为那些南征的将士们祈福。

南宫玥应了一声,俯首看向了睡得不知今日是何年的小萧煜。

明日带不带他呢?

带着他,她担心明天大佛里人多事多,顾不着他;可若是不带他,就代表自己有大半天不能看到他了,只是这么想着,南宫玥就有些不舍……

小家伙仿佛是知道自己就要被娘亲抛弃了,身子蠕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小肉拳头揉了揉眼睛,一边发出“咿咿”的呻吟声,一边张开了如点漆般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地看了一圈,在萧霏、南宫玥和鹊儿身上快速掠过,似乎有一丝失望,大叫了起来:“爹……爹……”

南宫玥赶忙将小家伙从被窝里抱了出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煜哥儿,娘在这里。”

小家伙叫了半天,可是那个会带他“飞”的人却没出现,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抛弃了,心里委屈极了,眼睛变得好似小鹿般湿漉漉的,可怜兮兮地看着娘亲。

南宫玥被他看得心里软绵绵的,又觉得有些好笑。

虽然阿奕平日里挺嫌弃煜哥儿的,却常带他玩,而且玩各种花样。这偌大的碧霄堂里,也就只有阿奕会上天下地、上房揭瓦地带着煜哥儿去追猫儿,会把煜哥儿抛到半空中“飞飞”,会把藤编球玩出十八般花样……

小萧煜真是好玩的年纪,除了吃喝睡,也就是惦记着玩了。

这几日爹不见了,就越玩越没劲,想起来时,就到处找爹,偏偏怎么也找不到……

小家伙又四下看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抬起右拳习惯地想要去含自己的指头,见状,萧霏赶忙出手按住了他的小肉手,于是小家伙更委屈了,粉润的小嘴一瘪,眼眶溢满了泪珠……

眼看着小侄子就要哭出来了,萧霏灵光一闪,把手中的那朵金菊又塞到了他手里。

小萧煜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盯着那金灿灿的菊花,忽然想了起来。

对,这是他的花!

“呀呀!”他挥着手中的那朵残花,乐得又咧嘴笑了。

萧霏暗暗地松了口气,但随即表情又变得微妙了起来,问道:“大嫂,煜哥儿还是只会说那一个字吗?”说着,萧霏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在小萧煜嘴角的笑涡里轻轻戳了一下,心里嘀咕着:明明是大嫂陪着煜哥儿的时间比较多,怎么煜哥儿就偏偏先学会了说“爹”呢!

话落之后,萧霏便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南宫玥和鹊儿面面相觑,嘴角都染上了一抹古怪的笑意,鹊儿忍不住道:“大姑娘,昨儿,小世孙又学会了一个字。”

自从世子爷出征那日,小萧煜学会了叫爹后,那之后整个碧霄堂都震动了,人人都夸小世孙聪慧,可谁想那之后过了好几日,小世孙既没学会说娘,也没学会说别的,直到昨晚……

萧霏眉头一扬,正要问,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喵呜”声,她抬眼看去,就见一只毛茸茸的橘色头颅从窗口探出半个小脑袋,果然是自家的小橘。

小橘一看到小萧煜也在屋子里,转身就想溜,却被萧霏出声叫住:

“小橘……”

“喵!”

两个声音正好重叠在一起,萧霏一愣,想到了什么,俯首朝南宫玥怀中的小家伙看去,仿佛在验证她的想法一般,小家伙对着猫小橘挥着手中的菊花,奶声奶气地又叫了一遍:“喵!”

萧霏有些傻眼了。原来小萧煜学的第二个字竟然是这个……

萧霏不过一个闪神,在窗口犹豫的小橘就“嗖”地一下跑得没影了,可怜的小萧煜眼巴巴地看着小橘跑了,委屈得扁了扁嘴,窝在娘亲柔软的胸膛里蹭来又蹭去,那可爱又可怜的样子看得南宫玥和萧霏心都要化成水了。

机灵的鹊儿赶忙转动着拨浪鼓哄起小世孙来,那规律的鼓声很快就让小家伙的心情从阴转晴,咧嘴笑了。

“咯咯咯……”

这一日,又在小萧煜清脆的笑声中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一行车马就从东街大门浩浩荡荡地驶出,往城外的大佛寺去了。

十月初五乃是达摩圣诞,达摩祖师是中原禅宗的初祖,被尊称为“东土第一代祖师”,因此来大佛寺进香的香客比往常还要多一些,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寺里香烟缭绕,庄严肃穆。

等下了马车后,南宫玥忽然发现今日的香客里好像大部分是年轻男子,疑惑地微微挑眉。

萧霏在一旁含笑道:“大嫂,你可知道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故事?每年达摩圣诞,大佛寺的僧人就会给香客发放九九八十一根芦苇杆……”

萧霏说到这里,南宫玥已经明白了。

芦苇生长时连棵成片,音同“连科”,寓意科举“一路连科”,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年轻人跑来图个吉利。

这时,有迎客的小沙弥上前来行礼,领着她们往寺门而去。

等走到寺门口时,发芦苇的僧人手里正好还有最后一根,小萧煜见了便学着前面的人伸手去抓……

那僧人便把那段笔杆长的芦苇杆送向小家伙手里,凑趣地说了一句吉利话:“祝小施主以后一路连科。”

萧霏却是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煜哥儿,你以后又不用考状元……”镇南王府乃是世袭罔替的藩王,自家的小侄子生而尊贵,哪里需要科举。

小萧煜根本听不懂姑母的教诲,只觉得自己又有了新玩具,开心地咧嘴笑了。

那灿烂的笑靥让萧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几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进了寺,那些丫鬟、婆子们在寺外开始准备布施的事宜。

寺中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空气中回响着念经诵佛声,淡淡的檀香味弥漫在四周,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南宫玥她们去天王殿拜了佛,又捐了香油钱,等她们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时。

她一眼就看到正前方不远处,几个香客正朝天王殿的方向走来,为首的妇人看着有些眼熟。

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略显丰腴的中年妇人,穿着一件赭红色石榴花刻丝褙子,头发整齐地梳成了一个圆髻,插着一支八宝攥珠飞燕钗,雍容华贵。

对方也认出了南宫玥,脚下的步子一缓,面容也有些僵硬,但随即就若无其事地上前,福身行礼,然后道:“世子妃,妾身刚才看到寺外有人布施,原来是世子妃和萧大姑娘啊。二位真是心慈,妾身自愧不如。”她身后的五六个姑娘、妇人也是恭敬地屈膝行礼。

南宫玥含笑道:“阎夫人过奖了。今日布施乃是为我南疆出征在外的将士们祈福。”

说话的同时,南宫玥的视线随意地在阎夫人她们身上扫过,目光在阎夫人右手边那身穿铁锈色绣六团花褙子、头戴赤金珠簪的妇人身上停顿了一瞬,觉得对方看衣着打扮不像普通嬷嬷,却又似乎比下人还要恭敬,甚至于谦卑。

心念只是一闪而过,南宫玥也没太过在意。

阎夫人愣了一下,然后捏着帕子掩嘴笑了,“世子妃,这倒是巧了。今日妾身来此就是为了出征的犬子峻哥儿祈福……”说着,她故意朝右手边那身穿铁锈色褙子的妇人看了一眼,“峻哥儿的姨娘还打算留在庙里为峻哥儿诵经祈福。”

阎夫人看着那妇人的眼神中带着一抹轻蔑。世子妃不给她面子,她不敢怎么样,她也不能插手阎习峻的前程,不过区区一个姨娘,却是任由她捏在手里揉搓拿捏的,而且名正言顺!

那妇人诚惶诚恐地福身应了一声道:“是夫人看得起奴婢。”

“能为夫人分忧,为三哥祈福,是孙姨娘的福气。”阎夫人左手边一个十三四岁的翠衣姑娘也是颔首道。

听闻这位孙姨娘是阎习峻的姨娘,南宫玥便多看她一眼,对方看来不到四十,肌肤白皙,容貌娇美,可以想象年轻时一定是容姿绝艳,只是因为长年躬身,她的气质显得有些唯唯诺诺。

以南宫玥的身份自然不会去和一个姨娘寒暄,她淡淡地又道:“阎夫人既然是来祈福的,就请自便吧。”她随口就把阎夫人给打发了。

“那妾身就不叨扰世子妃和萧大姑娘了。”阎夫人又福了福身后,就在那翠衣姑娘的搀扶下、下人们的簇拥中抬头挺胸地走了。

南宫玥和萧霏则抱着小萧煜又原路返回,信步往大佛寺大门的方向行去。

鹊儿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朝阎夫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跟着压低声音叹息道:“世子妃,奴婢早就听闻阎家的嫡妻对妾室管得极严……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772丑事

“怎么个严法?”鹊儿身旁的海棠好奇地问道。

鹊儿本来也只是感慨一句,海棠这么一问,鹊儿倒是来劲了,一双灵活的眸子熠熠生辉,脆声道:“海棠,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别府的姨娘那都是半个主子,锦衣玉食,这阎府却是不太一样。”

闻言,画眉她们也都一脸期待地看着鹊儿,几个小丫鬟一个个都巴不得抓一把瓜子一边啃一边听。

南宫玥看着几个小丫头,忍俊不禁,也当闲话随便听听,就连绢娘怀里的小萧煜也好奇地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向了鹊儿,漂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鹊儿故意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道:“据说阎夫人出身名门,既贤惠,又重规矩。阎夫人自过门后,就给阎将军抬了不少侍妾通房,说是要给阎家开枝散叶。不过,阎家的那些妾室姨娘日日都要在阎夫人那里立规矩、挑帘子、伺候用膳、还有值夜什么的,跟丫鬟、婆子也没什么区别。听说几年前,阎家有一个姨娘曾经因为给阎夫人侍疾,几日几夜没睡,后来感染了风寒,越病越重,就被送去了庄子,没多久,人就去了……”

一般府邸中,那些个心思不安分的丫鬟争着给人做妾,多是为了过好日子,这阎府之中的姨娘们尚不及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体面,自然也就让不少人绝了那等心思,偏偏阎夫人每隔些时日或是从府中的丫鬟里抬,或是从外头买良家子,必会给阎将军纳上一两房通房侍妾。

鹊儿继续说道:“……这些年,阎夫人也算是”贤名在外“,不少府邸都夸阎将军娶了贤妻,难怪家宅兴旺。”

南宫玥想到了什么,随口插了一句:“那个阎夫人好像娘家姓曹吧?”

“世子妃您真是记性好。”鹊儿笑嘻嘻地附和道。

那曹家是自百年前就是南疆的一大世家,不过前朝末年时就已经败落了。如今的曹家在南疆远远不如,只是阎夫人心里怕是不以为然。

鹊儿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阎家内院的二三事,从妾室姨娘说到阎夫人娘家后来又一直说到了阎府的庶子庶女们:“这阎家的庶子庶女们倒是没有几个夭折的,只是庶子们大多不成器,只出了一个阎三公子如今还算出息……”

阎三公子如今跟着世子爷,这以后的前途怕是要压过阎府的嫡子……

想着,鹊儿的表情有些微妙,这位阎夫人从娘家到夫家也算顺遂了大半辈子,希望以后“想开点”才好,不然,自家世子爷可是护短的很……

海棠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里对鹊儿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不只是王府的那些琐碎小事,连其他府邸的那些事鹊儿也知道啊!

“那么阎家的庶出姑娘呢?”忽然,一个清冷的女音出声问道。

四周静了一瞬,几个丫鬟都有些错愕,直觉地循声看去。

迎上萧霏一本正经的小脸,鹊儿的脸上难掩惊讶,没想到大姑娘会发问。

鹊儿想了想后,便斟酌着答道:“回大姑娘,阎家的庶出姑娘一般都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及笄了,就定下亲事。奴婢记得阎家大姑娘是给洪通判做了填房,阎家三姑娘嫁给了和宇城王守备的嫡长子,只是奴婢听说那位王大公子腿脚有些不利索……”

鹊儿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洪通判若非是续弦,王大公子若非是腿脚不利索,又怎么会娶区区阎府庶女呢!

不过这几家人也算门当户对,任谁也说不得阎夫人亏待庶女,甚至还得明面上夸阎夫人慈爱,给庶女找了好婆家。

但明眼人心里都知道阎夫人,不,或者说阎家这是在拿庶女当筹码谋利呢!

如今的萧霏自然也能想明白这个理,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道:“如此不好。”

顿了一下后,萧霏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合二姓之好便是要合两家之好,从此两家互为助力、依靠,而非一方觊觎着另一方意图从中获益。

南宫玥闻言,不由地掩嘴笑了,乌黑的眼眸中盈满了笑意。

他们家的霏姐儿,还真是个小学究!

话语间,大佛寺的大门出现在了十几丈外,一片热闹喧阗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寺外比刚才南宫玥她们抵达时更为热闹了,人群熙熙攘攘。

此刻,在百卉和几位管事嬷嬷的操持下,王府的下人们早已用油布搭起了简易的帐篷,摆好了布施的摊位,正在施衣布粥。

摊位前,那些布衣百姓排起了两条长长的队伍,宛如两条长龙蜿蜒穿行,一眼看不到尽头,旁边还围了一些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看来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喧哗。

南宫玥和萧霏也过去摊位帮忙,亲自舀粥,施衣,还送上一支檀香,让他们去寺里烧香为将士们祈福……

如此,便是那些没打算来领粥的百姓也意有所动,陆续有人来讨香,然后进寺。

南疆将士就是南疆之根本,没有这些将士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就没有他们南疆百姓的平安和乐。

不知不觉中,寺外那热闹的气氛中也隐隐地染上了些许肃然。

日头越升越高,很快,就快午时了。

今日带来的十几桶粥也只剩下最后一桶了,南宫玥见萧霏的额角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就道:“霏姐儿,也忙得差不多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回府。”

萧霏用一方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含笑应了:“大嫂,我想去碑林看看,很快就回来。”大佛寺的西边是一片碑林,在骆越城里也是薄有名气,常有人来此拓印观摩,也是萧霏每次来此必去之处。

南宫玥自然是允了。

萧霏就带着桃夭和凌霄一起往外走去,可是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后头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呀呀!”

萧霏直觉地停下步子,转头想看看小侄子怎么了,只见乳娘怀里的小家伙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奋力地朝她伸出了手,那副急切的做派就算不用问,也知道他是想跟她去玩……

“呀呀呀!”小家伙不耐烦地催促着。

看着他一副闲不住的小模样,南宫玥心里有些无奈,有些好笑:煜哥儿一向好动,让他在这里呆着陪了她们一个时辰,恐怕是早就不耐烦了,他能忍到现在也算不容易。

南宫玥帮小家伙整了整衣裳,笑吟吟地叮嘱了一句:“煜哥儿,你跟着你姑母去玩,可要听话了。”

小家伙傻乎乎地笑了,仿佛在说,我一向很听话啊。

萧霏立刻颔首应道:“大嫂,我会好好照顾煜哥儿的。”她一脸郑重地看着南宫玥,仿佛身上肩负着一个巨大的使命般,看得南宫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们家的霏姐儿啊,还是那么可爱。

于是,小萧煜就在绢娘和海棠的陪同下随着萧霏走了,小家伙大概是一伙人中最兴奋的一个了,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他“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

南宫玥含笑地目送他们的背影进了大佛寺。

碑林在大佛寺的西侧,只要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穿过一片竹林,再绕过一个小池塘,就是碑林。

此时近午时,大部分的香客都去偏殿厢房用素斋了,碑林附近很是冷清。

对萧霏而言,如此甚好。

萧霏本来没打算来碑林,所以今天没带拓印的工具,也就是随便看看。

对于小萧煜而言,这个陌生的地方有趣极了,只是这么由乳娘抱着穿行于这些石碑之中,便是那么新鲜好玩,就像是他平常和猫小白、小橘玩捉迷藏一样,乐得他合不拢嘴。

萧霏则是一本正经地与小萧煜介绍着这些石碑,如数家珍地告诉他这是什么流派,是哪朝哪代何人所书,并一一点评。

小萧煜自然是听不懂的,却也不妨碍他不时地鼓掌给姑母捧场……

“师徒俩”都是乐在其中。

一盏茶后,他们就来到了碑林中央一块巨大的石碑前,萧霏指着那石碑道:“煜哥儿,你瞧,这是楷书。等以后,姑母给你启蒙,咱们就先学这个可好?”

“呀呀!”

小萧煜笑呵呵地挥舞着拳头应道,仿佛在赞同萧霏的话,一旁的丫鬟们有些好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小世孙倒是像世子妃,和大姑娘似乎很合得来。

跟着,萧霏饶有兴致地捏着小萧煜的一根小肉指头沿着石碑上的刻字比划着,一横,一撇,一捺,一点……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徐徐吹动竹林的声音自池塘的那边不时传来,其中隐约夹杂着娇柔悲伤的女音,似是无措,似在抽噎。

“姨娘,我该怎么办?我的这辈子都毁了……”

“四姑娘,你别伤心了。一切会好的……”另一个女音局促地安抚道,应该就是第一个女音口中的那个“姨娘”。

“姨娘,我好不容易才讨了母亲的欢心,能得一门好亲事……现在全被三哥给毁了,如今,五妹妹、六妹妹她们都在看我的笑话……”少女抽泣着说道,“以后我如何还能找到像吴家这样的好人家……”

“四姑娘,不会的,夫人知道你自小孝顺听话,一定会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的。”姨娘再次宽慰道,只是语气中显得底气不足。

“这一切都要怪三哥不自量力!”少女越说越是气愤,“三哥他不过是庶子罢了,仗着世子爷宠信他,根本不管我和姨娘的死活,若是三哥乖顺些,把进新锐营的机会让给大哥、四哥,一定能讨得母亲的欢喜,那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三哥他怎么就那么不知情识趣,真真是不孝!”

“……”

“姨娘,你怎么也不知道劝着三哥一些!”少女又抽噎了两声,忍不住埋怨起她姨娘来。

“四姑娘说得是。”姨娘唯唯诺诺地应着,“都怪我没早去劝你三哥……哎,你三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个庶子安安分分地做个富家翁就是,夫人心慈,又不会少他一口饭吃……”

“就是,三哥的心也太大了,家和万事兴,三哥这是非要搅得我们阎家家宅不宁啊!”

“……”

那姨娘和姑娘一边说话,一边朝萧霏她们的方向走来,声音也越来越近。

石碑后的萧霏微微蹙眉,有道是:非礼勿听,只是话传到耳边了,想不听也难。

听这二人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她们俩十有**是阎三公子的姨娘和妹妹。

阎三公子……

对了,是鹞鹰的主人啊。

想到那条扒着自己衣裙不肯放爪、疯狂摇尾巴的傻狗,萧霏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跟着,她又想起刚刚鹊儿说起的阎家事,阎三公子身为庶子,能出人投地,能为大哥所重用,他付出的努力绝不少……

顺水而下易,逆水行舟难。

这位阎三公子想必心性要比常人坚毅许多,可敬可佩!

想着,萧霏眸光一闪,忽然俯首对绢娘怀中的小家伙道:“煜哥儿,姑母记得前面还有一块石碑也不错,我们过去瞧瞧可好?”

“咿呀!”小萧煜挥着拳头毫无异议地应了。

一行人等就从石碑后走出,便见碑林外站着一个身穿铁锈色褙子的妇人和一个翠衣少女,正是之前跟在阎夫人身旁的阎家人。

那孙姨娘和阎四姑娘也看到了萧霏,表情一僵,飞快地互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担忧。

二人之前在天王殿外见过萧霏,知道知道她是王府的大姑娘,也不敢避开,又看了看彼此后,就僵硬地上前行礼:“见过萧大姑娘。”

“不必多礼。”萧霏淡淡道。

她们也只是一面之缘,没有彼此引荐过,甚至可以算是素不相识,萧霏本打算直接离去,可是刚才听到的那番交谈犹在耳边。

萧霏驻足,缓缓道:“阎四姑娘,男儿报国何错之有?”

孙姨娘和阎四姑娘不由微微一变,确信萧霏必定听到了她们俩刚才的对话。

阎四姑娘咽了咽口水,娇躯微颤。

萧霏是嫡长女,又出生镇南王府,怎么能够理解她一个庶女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艰难,对方也不过是说风凉话罢了……

对方生而尊贵,自己能跟她争吗?

阎四姑娘嘴巴动了动,螓首低垂,只能认错道:“是我失言。”

萧霏又看了阎四姑娘一眼,多说了一句:“阎四姑娘,不孝有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还请姑娘好自为之。”

说完之后,萧霏就款款离去。

“咿呀……呀呀!”唯有小萧煜似乎意犹未尽,断断续续地说着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而孙姨娘和阎四姑娘就好似两根石柱般僵立在原地,脸色微白,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霏早就把这二人抛诸脑后,心中没为此留下一点涟漪,她带着小萧煜一起原路返回,又往大门的方向而去。

等萧霏他们出了大佛寺时,就见外面布施的摊位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比起之前的热闹喧哗,此刻的寺门口冷清了不少。

萧霏抱着小萧煜直接上了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和南宫玥会和,没过多久,这辆马车就率先离开了,剩下的仆从只等收拾好东西再随后返回骆越城。

马车呼啸而去,马不停蹄地驶回了骆越城,一路平顺,却在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遇到了些许波澜。

一辆朱轮车赫然停在了王府的门口,被门房拦在了大门之外。

这南疆有资格乘坐朱轮车的,也就两人。驾车的车夫立刻猜到了来人是谁,就对着里头禀了一句:“百卉姑娘,三公主来了。”

随着他们的马车靠近王府,就听一个女子凌厉的质问声传来:“这位可是三公主殿下,为何不能进去?”

门房并没有为此而惊到,只是如常般说道:“小的说了,今日主子们都不在……”

门房回话的同时,南宫玥和萧霏的马车也驶到了门外,立刻就有几个守门的婆子来迎马车,口里说着世子妃和大姑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