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司过奖了。”郭胜揖了半揖,客气了一句。

“坐坐。”李漕司一边让郭胜坐,一边走到上首落了座,小丫头重新沏了茶上来,李漕司屏退众仆妇丫头,向着郭胜微微欠身,低声问道:“五哥儿到底有什么事儿?”

“五爷让在下过来一趟,请教夫人,往伯府的节礼该怎么准备才好。漕司也知道,这节礼的事,五爷这里,没经办过,不知深浅,打发在下走这一趟,也是一片孝心。”

郭胜神态自若,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李漕司坐回去,捋着胡须,看着郭胜,眉头渐渐拧起,郭胜淡定自若,端起杯子,细细品着茶。

漕司府的茶,确实比横山县衙门里的茶,强的太多。

“五哥儿最近可好?”李漕司盯着神态自若的郭胜问道。

“很好。”郭胜欠身答话。

“五哥儿这会儿在万松书院,还是在横山县呢?”

“在万松书院,在下昨天到杭州城看望舅舅,领了五爷的吩咐,到横山县换了马,就直接过来了。”郭胜答的很周全。

“王爷可还好?”李漕司眉头皱的更紧了,突然跳问了一句。

郭胜再欠身,“在下没看到王爷,也没听五爷提起。”

李漕司拧着眉头,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郭胜站起来,“在下今天还要赶回去,漕司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在下这就告辞了。”

李漕司盯着他,他来问怎么备节礼,这怎么备节礼,可还没告诉他呢,他就要走了……五哥儿让他跑这一趟,到底什么意思?或者,难道不是五哥儿……

郭胜看着李漕司越来越疑惑和冷厉的神色,垂下眼皮,片刻,直视着李漕司,拱了拱手,“差点忘了,五爷吩咐在下提醒漕司一句:过了年,就是皇上三十四岁圣寿了。”

郭胜说完,转身就走。

李漕司呆坐了片刻,突然一窜而起,一张脸瞬间煞白。

李漕司没再去前衙,径直回到正院,严夫人紧跟进屋,见李漕司神情不对,心提的更高了,屏退了众人,亲自沏了茶端过来,“老爷,没什么事吧?您这气色……可不好。”

“没什么事。”李漕司话说到一半,长叹了口气,“只能说,这会儿还没什么事儿。”李漕司端起茶,低着头一口一口喝了一半,放下杯子,又是一声长叹。

“到底出什么事了?政务上头?”严夫人见李漕司这样,脸色也有点儿变了。

“五哥儿让他来,递了一句话。”李漕司看着吓的脸色都变了的严夫人,伸手握住严夫人的手,轻轻拍了拍,“别怕,五哥儿说,皇上过了年,才不过三十四岁。”

“皇上过了年可不是三十四……”严夫人初一听莫名其妙,一句话没说完,眼睛就瞪大了,“这话什么意思?这话……”

“就是那意思,皇上,才不过三十三四岁,正当壮年,圣寿……还早着呢。”李漕司声音轻飘,带着丝丝说不清是懊恼还是无奈还是茫然或是恐惧。

“是因为前一阵子三哥儿到杭州城的事儿?咱们家和明家是世交,明尚书没做尚书前,两家就是通家之好,三哥儿跟着明家大爷来……”严夫人不知道想解释给谁听。

“我知道,不是这个……”李漕司顿了顿,“别怕,咱们也没做什么……五哥儿也就是来提醒一句,五哥儿跟在王爷身边,想必是听到了一句两句什么话……”

“什么话?”严夫人后背都僵了,就怕这样的事,背后被人中伤,还一无所知。

“不管什么话,都不怕,你看,五哥儿不是递话过来了?别担心,没事。”李漕司压下心里的七下八下,安慰着夫人。

严夫人担忧的看着他,“老爷,这句话,细想想,这后头的意思……太吓人了。”

“我懂。”这一句话,让李漕司心里的忐忑一下子又弹上来,好一会儿,才又压下去,“别急,五哥儿这样递话……不急,只是提醒一句。过几天,你打发松哥儿去一趟横山县,送点节礼过去,得赶在五哥儿休沐那天去,住一晚上再回来。

年前就算了,过了年,你打发人接五哥儿阿娘,还有五哥儿六哥儿他们过来玩几天,让松哥儿先说一声,到时候,有多少话都能问,这会儿,别急,没什么大事,从前,多少难处咱们都熬过来了。”

“好。”听李漕司一样一样安排下来,严夫人一颗心稍稍安定了些,紧挨李漕司坐着,两人低低说着从来经过的那些难关,从难关说到孩子,再说到更远的从前。

夜深了,严夫人睡着了,李漕司却辗转了一夜。

郭胜出了江宁城,打马往杭州府,迎着风,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又捋了一遍。

他到溪口镇打听老赵家这事,肯定瞒不过去,跑了这一趟,这锅就甩到了李漕司身上,可这一趟问这节礼这事,中间夹着个秦先生……这个漏儿,得补上……

姑娘的打算,他还猜不透,不过,姑娘既然要把这事放给明涛山庄,只怕她这会儿谁都不站,也是,毕竟,皇上只有三十出头……

第九十一章 堵漏

自己这是以人的想法忖度姑娘……不过她现在在人世,那就应该以人的想法来吧,入乡随俗么……

郭胜中间走神,想了半天姑娘到底什么来历,以及听说过的那些鬼怪仙凡的种种种种,好一会儿,才拉回思绪。

明涛山庄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肯定不会直接出手,那交给谁?横山县?只怕五爷不肯……李县令的才干,这样的小县都吃力,这事李县令不明白,五爷却明白……

得从大势上想,太后是个精明人,背后又有金相以及金家,她有个明年才行冠礼的幼子,为幼子计……一家独大对她最不利!

这桩案子,必定要放到宪司手里!

嗯,那他这个漏洞,就好补了。

郭胜又细想了两遍,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就这样了,下了决断,郭胜直奔杭州城,一夜狂奔,黎明时分,进了杭州城,直奔秦先生那个小院。

秦先生刚刚起来,正擦着牙,见郭胜一头热汗,满身风尘大步进来,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给我拎两桶井水,把你家先生衣服找一身。”郭胜先吩咐小厮,再和秦先生说话,“事是有点儿事,不过这会儿已经不急了,容我先洗一洗。这两夜一天,我从横山县到杭州城,从杭州城到江宁府,再从江宁府到杭州城,这汗……你看看,这衣服上全是汗碱,我先洗洗咱们再说话。”

郭胜只要井水,小厮拎来的极快,郭胜就站在院子里,脱的只余一条亵裤,大棉帕子拖满井水,连擦带冲。

秦先生洗好脸,郭胜这沐浴也沐好了。

“郭兄真是好体格。”秦先生羡慕不已,赞叹不已。

“习惯了。”郭胜穿了秦先生的衣服,略肥略短,勉强过得去,扣好腰带,坐到炕上。

仆从已经提回了滚热的小笼包子,生煎馒头,酥油饼,珍珠酒酿,三鲜鳝丝汤,几碗小面,葱烤猪软骨等十来样杭州城早点,摆了满满一桌子。

“我就不客气了,饿坏了。”郭胜招呼了一声,拿起筷子就吃,风卷残云,把满满一桌子扫下去七八成。

秦先生被他吃的馋了,比平时多吃了两个生煎一碗三鲜汤。

小厮撤了早饭,沏了茶,郭胜舒服的长舒了口气,喝了半杯茶,看着秦先生屏退了诸人,才低低开口道:“去江宁府,是我的主意,一时着急,就想了个借五爷名头,问怎么置办节礼的借口。”

“节礼……”秦先生脱口刚说了两个字,就急忙顿住,示意郭胜接着说。

“我自作主张,提醒了漕司一句:过了年,是皇上三十四圣寿。”

秦先生愕然看着郭胜,郭胜迎着他的目光,“出了件大事,不过不能跟先生说。唉。”郭胜难过的叹了口气,“这事,谁都不能说,可是又不能不提醒漕司。先生放心,这事儿,只要漕司警醒,必定平安无事。”

秦先生看着郭胜,张了张嘴却没能问出话,他先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怎么问?

“我回去了,这一阵子,横山县衙里……唉,多事之秋!李县令那里,我出来已经一天了,这个节骨眼上,不瞒先生说,一天不在,我就不放心。先生这几天只怕见不着五爷,稍安匆躁,五爷好好儿的,我走了。”

郭胜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秦先生跟在后面送出去,看着郭胜上马走了,憋了一肚皮的疑惑不安,却全无着落处。

明涛山庄的人手,和李夏指挥着郭胜一个人,那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傍晚,关于溪口镇淫祀的事,陆仪这里,就查了个七七八八。

陆仪理好了前后,进了秦王的书房。秦王坐在长案后,金拙言靠窗站着,凝神听陆仪禀报。

“到今天,一共算是两处半,横山县溪口镇这个地方,是第二座,头一座在盐官县桥东镇,盐官县三阳镇这座,三间堂屋前天才刚刚上梁,现在还只有个婆子日常守着。

溪口镇的所谓法师,俗名曹兴,现法号圆融法师,之前法名德清。今年三十一岁。

曹兴自小家贫,六岁那年,自己投到一间叫圣寿寺的庙里,圣寿寺说是当时只有三四个僧人,经常吃不饱,现在已经连寺都没有了。

到圣寿寺一年后,曹兴跟着师父流云,到金安寺挂单,三年后,流云死在了金安寺,一年后,曹兴离开金安寺,在外面游荡了两三年,投身到了定海寺。

长大后的曹兴十分俊美,能说会道,伶俐机敏,在定海寺很快就深得方丈喜爱,二十岁那年,就做了定海寺的知客僧。

隔年,曹兴和隔了一里路的空照庵里的尼姑道真成了相好,一年后,道真怀了胎,蓄发还俗,在明水镇上买了座小宅子,年底,道真难产,母子俱亡。

年后,曹兴离开定海寺,四处挂单,一年后,进了宁安寺,过了一年,宁安寺的知客僧得急病死了,曹兴就接手做了宁安寺的知客僧。

宁安寺是大寺,曹兴做了知客僧第二年,就给弟弟曹旺在白鹤镇置了宅子田地,年底,曹兴和离宁安寺五六里路的上溪村杨陈氏,有了奸情。

杨家家主杨俊是个秀才,杨陈氏丈夫杨庆当时已经考进了县学,杨陈氏嫁进门两年没有动静,婆婆急着抱孩子,张罗着要给儿子纳个妾,杨陈氏急的到处拜佛求子,在宁安寺,遇到了曹兴。

曹兴胆子极大,和杨陈氏在神像后奸合时,被一个小沙弥撞到,彼时,杨陈氏已身怀六甲。

宁安寺方丈空戒将小沙弥远远送走,以犯了不持金钱戒为由,将曹兴逐出了宁安寺。

半年后,曹兴改名圆融大师,号称通了天眼,以求子求福著称。

盐官县桥东镇的窝点,是杨陈氏拿了两百两私房银子出来,替他建造的,小半年后,曹兴这求子灵验的名声,就已经传遍了桥东镇,从桥东镇,往四周传的极快。

曹兴就招了弟弟曹旺过来,做了二法师,法号德融,溪口镇的那座,就是曹旺主持,三阳镇那家,是曹兴的表弟杨坎,杨坎两个月前刚刚拜到曹兴门下,说是正在习学法术。”

第九十二章 放下放不下

陆仪介绍的极其详细,金拙言听眼睛微眯,秦王闷哼了一声,“有哪些人家过去求过子?哪些得了子?”

“正在查。从曹兴做定海寺知客僧那年查起,不太好查,很吃功夫。”陆仪答了句,跟着叹了口气。

“这个杨陈氏,也是祸首之一!”金拙言咬牙道。

“这个案子,咱们要是出手,瞧在有心人眼里,就得成了干预地方政务,再说,这么肮脏的事,不犯着沾上咱们的手,这是宪司衙门的事。”秦王脸色不怎么好看。

“想办法捅给林明生,那个小沙弥,找到没有?”金拙言脸上透着怒气,眼神闪动间,杀气隐隐。

“怕是找不到了。”陆仪看了眼有几分出神的秦王。

“找不到,就安排一个!”金拙言错着牙,“蛇鼠一窝!”

“从那个杨陈氏身上揭出来吧,宁安寺在山阴县境内,杨俊是山阴县秀才?”秦王手指慢慢敲着沉重的紫檀木长案。

“是。”陆仪答应了,见秦王和金拙言,一个仰着头眼望藻井,一个眯着眼看着窗外出神,等了一会儿,正要退出。秦王又慢吞吞道:“死了就死了,不用活过来,死了也能说话,找一找家人,或者安排其它人,还有,把那个空戒……一块儿吧,一个是奸夫,两个也是奸夫。”

陆仪看了秦王一会儿,垂头答应,刚退了一步,秦王突然又吩咐了一句:“查查先前那个知客僧是怎么死的。”

“是。已经在查了,僧人死后都是火化,没有尸首,已经三三年过去了,怎么死的,只怕很难查出了。”陆仪忙站住答道。

秦王半晌才嗯了一声,陆仪等了片刻,才告退出去。

陆仪出了秦王院子,径直进了太后正殿,刚说了两句,就被金太后抬手制止,“凤哥儿,往后,哥儿手里的细务,不用再一一过来禀报了,哥儿长大了,这是他的事,往后,你就一心一意扶助他,我这里有什么事要问,就去寻哥儿。”

陆仪脸色变了,抬头看向金太后,金太后笑看着他,点了下头,“哥儿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是!”陆仪心里突然冲进股说不清的情绪,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哥儿长大了。

看着陆仪垂手退出,金太后慢慢吐了口气,站起来,出了殿门,沿着檐廊,慢慢走着,心神有几分恍惚。

一眨眼,岩哥儿就要长大了,过了年就能行冠礼了。以后,她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对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了如指掌,她把他握在手心里,他就长不大,永远长不大……

长大,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就曾经付出过,惨痛的代价……

金太后顿住,抬手抚了抚檐廊上挂着垂垂累累的吊兰,掂了一朵,看着那吊兰脚上已经突起的根芽,稍稍用力掐下那朵吊兰,掂了手里看了看,示意韩尚宫,“让花儿匠栽上,就放在我那屋里,我要看着这朵兰长成的象这盆一样。”

金太后指着眼前姿态优美、生机勃勃的那满满一盆吊兰。

韩尚宫小心的接过兰朵,亲自捧着,赶紧去找花匠。

金太后接着往前走。

这放下,她早就打算好了,他来问她那天,她就打算好了,可临到头上,她才知道,这一放心,是多么揪心!

金太后闭了闭眼,就这一会儿,刚刚松了手,她这心里,就已经忐忑的没有半分安宁,她这心里,怎么净想不好的事呢……

垂花门外,黄太监小步紧走,跨进垂花门,迎着金太后过来。金太后站住,看着黄太监,等他过来。

“娘娘,郭胜那边,查到了一点。”黄太监跟在金太后身后,低低禀报,“郭胜跟李县令说,要去查看紫溪盐场的工役,从横山县衙出发,直接去了溪口镇,到了溪口镇,就四处打听镇上一户姓赵的人家,这赵家……”

黄太监细细介绍了赵家,“……午时前后,郭胜离开溪口镇,去了桥头镇,进了桥头镇就打听胡家,之后,就回了横山县,隔天,一早进了衙门,就钻进了横山县堆放旧案卷的屋子,一直在里面呆到下午,到了给李县令幼子和幼女上课的时辰,才出了卷宗房。

下课之后,郭胜就从县衙借了马,就往杭州城来了,在城外马家脚店歇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到万松书院找的李文山。

郭胜从万松书院回到横山县衙后,换了匹马,就直奔江宁府去了。”

金太后一边凝神听着,一边进了正殿,在炕上坐好,黄太监才刚刚禀报好。

“让人去查横山县旧档了?”金太后眉头微蹙。

“是,已经在查了,那户姓赵的人家,扬州那边,也传了话在查,胡家老三胡明德和王大魁,也在查。”黄太监问一答十。

金太后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十分困惑,“一个书办而已……”

“老奴也觉得奇怪,淫祀祸乱这事,老奴觉得,应该确是偶然发觉,可江宁府为什么要查这赵姓人家,十分奇怪。”

黄太监比太后更加困惑,下面报上来时,他再三追问,又重新打发了一拨人去查了,江宁府查赵姓人家,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这不是大事,记着留心就是了,哥儿那边,你多看着些,我放了手,可这心,总放不下。”金太后轻声吩咐。

“娘娘放心。”

横山县后衙里的李夏,这会儿正提着心吊着胆,决定无论如何,她都要缩着脖子,一动不动的当上半年几个月的缩头龟了。

她刚一伸手赵家这桩案子,竟然牵出了当年那桩曾经让她好几夜睡不着觉的淫祀案,这桩案子,她不能不说,而且不能不赶紧说,她一天都不敢拖。不瞒不拖的后果,就是她现在必须乖乖的一动不能动。

自从被郭胜看出端倪,再投到门下,她这心就一直提着,郭胜是个聪明人,可象他这样的聪明人,或者比他聪明得多的人,至少现在的杭州城里,多的是!

她得小心再小心,多小心都不为过!

第九十三章 一个小乞丐

郭胜从杭州城回来,却兴奋的几乎一夜没睡。

姑娘交给他的头一件事,就是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恶案……也是这几个恶人前世不修,撞到了姑娘手里……

不知道王爷会怎么处置这桩案子……他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他也不敢多打听了一句半句,现在的他,肯定被明涛山庄紧紧盯着,他得小心加小心,可不能露了姑娘的行藏……

姑娘不知道是哪方神圣,能投到姑娘门下,是他这三十几年,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以后,他这生活中的波澜壮阔,他已经可以预见……

这桩案子怎么样了,不知道舅舅知不知道……不行!他身后藏着姑娘,他得稳住,得沉得住气,否则,要是惹了姑娘厌弃……那他死了都要再后悔死几次……

郭胜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好在一天一夜跑的实在是累极了,离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时,总算睡着了。

眼看就要进腊月,这是太后和王爷在杭州城过的头一个年,早几个月前,朝里、宫里,照着国礼家礼,往杭州城送各式各样过年物什,以及皇上和皇后、各嫔妃,诸王府的各种节礼的车队船队,就开始络绎不绝,到了十一月开,车队船队更是多的挤挤挨挨。

罗帅司几乎隔天就召集宪司林明生和漕司郑致远,分派诸如接待京城过来的各式各样的钦差以及车队,巡查各处,安排放灯放烟火,防火关防等等等等大大小小各种事……

三个人,连同三司衙门里的所有人,统统忙的脚不连地,连去个五谷轮回之所,都得一路小跑。

好在林宪司和郑漕司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春节要是过不好,出点什么意外,别管这个派那个党,统统都得搭进去前程,说不定还得搭上身家性命,要知道,本朝天子个个至孝,太祖就是个事母至孝的大孝子……

这件事上头,林宪司和郑漕司难得的目标一致,利益一致,紧跟在罗帅司两边,两浙路三司以从未有过的精诚团结,齐心协力一定要过好这个年。

罗帅司如臂使指之余,感慨万千,要是平时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这天,皇上孝敬的十几船烟花靠岸钱塘码头。

烟花爆竹极易出事,出了事又都是大事,一大早,宪司林明生就到了钱塘码头,亲自看着卸货,宪司衙门诸人沿途看着,一车一车送进城外的仓库。

船靠了岸,顺顺当当卸了两三船,临近中午,林宪司往搭在码头上的暖棚过去。

离暖棚十来步,一个瘦小肮脏的乞丐,团成一团蹲在地上,抱着个破了一半的大碗,正呼呼噜噜喝的震天响。

“要饭的,到一边儿喝去!”长随上前喝斥,乞丐仿佛没听到,震天的呼噜没有丝毫停顿。

长随气的干咽了口口水,上前用脚尖碰了碰乞丐,“要饭的,说你呢,你吃饭也得找个不碍事儿的地……”

长随话没说完,乞丐回头看到穿着件焦糖色长衫的长随,一声凄厉的尖叫,猛的扔了手里的碗,抱着头蜷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尖叫:“我不知道!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知道!别杀我……”

从乞丐手里高高飞起的碗在林宪司脚下摔的粉碎,小半碗不知道什么汤,直直的扑在林宪司胸前,溅的林宪司胡子上脸上,星星点点沾满了菜叶肉碎。

林宪司恶心的张不开嘴,透不过气,就耳朵里清清楚楚的听着小乞丐凄厉恐惧异常的尖叫:“……我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长随小厮吓的魂飞魄散,扑上来擦的擦蹭的蹭,奔过去端水的端水,拿帕子的拿帕子,忙成一团,乱成一团。

林宪司稍稍擦了几把,勉强透过口气,急忙吩咐:“把那个乞丐……别让他走了。”

长随提着颗心,赶紧把刚刚轰走的乞丐再拎回来。

唉,竟然砸了他们宪司一头一脸的溲汤,别说宪司,就是自己,怎么着也得把这小叫花子臭揍一顿……

“带他过来。”林宪司擦干洗净,又换了衣服,再漱了四五遍口,吩咐把乞丐带进来。

长随提着捆成一团,嘴巴里塞了麻核的乞丐进来,见林宪司皱起了眉头,急忙解释道:“他拼命叫,怎么都止不住,堵了嘴,他就拿头往地上撞,实在是不得已……”

“解开吧。”林宪司打断了长随的话,长随一边解开乞丐身上的绳子,一边示意另外两个长随,三个人警惕的盯着小乞丐,唯恐他再怎么着了他们林宪司。

“……不要杀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小乞丐看样子离吓疯不远了,声音嘶哑的几乎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以头撞地,不停的喃喃,不要杀他。

林宪司脸色沉了下来,看着长随,“他这口音?”

“是山阴县口音。”长随急忙答道。

林宪司嗯了一声,站起来,示意长随往后退,自己围着乞丐,转了一圈,停在乞丐面前,弯腰仔细看他。

小乞丐大约十岁左右,面黄肌瘦,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林宪司那件月白长衫,一口长气透过来,好象不怎么害怕了。

林宪司松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看着小乞丐吩咐道:“拿碗安神汤喂他。”

“是。”长随答应一声,很快盛了汤进来,端到小乞丐面前,已经安静下来的小乞丐正闭着眼睛喘气,听到长随的声音,睁开眼,入眼看到那一身焦糖色,立刻一窜而起,再次惊恐万状的尖叫起来。

长随吓的连连后退,手里的安神汤洒了一地,两边的长随急忙上前按住小乞丐。

林宪司看看长随,再看看小乞丐,这个小乞丐,好象一看到他这个长随,就惊恐万状。林宪司眯眼看向长随。

长随被林宪司这一眼寒光看的猛打了个寒噤,急忙尖声解释:“我不认识他,从没见过!我……”

第九十四章 公私兼顾

他也觉出来了,小乞丐看到他就尖叫……

“先带回去,你别靠近他,你们两个,看好他,他要是有个好歹……”林宪司阴沉沉扫过诸长随,冷哼了一声。

看着烟花全部运进仓库,林宪司回到宪司衙门,喝了几杯茶,歇了歇,让人带了小乞丐进来。

半个时辰后,林宪司一张脸阴的简直一路滴水,招进了几个心腹幕僚,几刻钟后,一拨接一拨的护卫长随就冲出宪司衙门,往山阴县疾驰而去。

第二天中午,林宪司铁青着脸,进了帅司衙门。

小乞丐是山阴县人,名叫王铁锤,是个孤儿。和宁安寺里的小沙弥通宁是极其要好的好朋友。

一年前,也是十一月里,有一天,通宁惊恐万状的逃到他那间破棚子里,说看到宁安寺的主持空戒,知客僧德清,和县里杨秀才家的陈大奶奶,三个人光着身子在佛像后头妖精打架。

通宁看直了眼,忘了躲闪,被德清一眼看到,德清拿了把刀要杀他,通宁吓坏了,拼命逃了出来,荒不择路,就来找王铁锤了。

王铁锤也吓坏了,头一个想法,就是逃的远远的,想着走远路得偷几块红薯带着,就让通宁等着他,他跑到旁边村子里,找了个地窖,偷了一包红薯回来,刚跑近棚子,隔着到处都是窟窿的破席墙,正看到德清一刀一刀的往通宁身上捅,捅的一地都是血,空戒就站在旁边。

他已经让人借着讲经,把空戒拘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审,德清说是犯了不持金钱戒,已经被开革出寺,现如今落脚横山县,以求子灵验著称。

罗帅司听的一张脸铁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