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早跟你说了,就看老朱能隔三岔五的这么过来看你,你这侍郎,早晚还是侍郎,也许还不只侍郎呢。”胡先生隔着围墙,哈哈笑道。

“托胡先生吉言。”朱喜扶着墙下了椅子,眉开眼笑的冲着墙那边拱了拱手。

“他有个屁的吉言。这酒不错。真不错,这酒难得,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

陈江抿了口酒,慢慢品了品,赶紧再抿一口,再细品,两根眉毛一起抬起,轻轻呼了口气落下眉毛,连声夸奖。

“确实好酒,有什么喜事?”

“有什么喜事?”

一句有什么喜事,胡先生和陈江隔着墙同时问道。

“先不提一个喜字,至少是大事。”朱喜在陈江对面坐下,端起酒,抿了口,片刻,轻轻呼了口气,放下杯子笑道:“这是我成亲那年,满京城挑着买了十坛子绝好的酒,埋在后园子里,是打算着满六十那天,起出一坛子,满六十五那年,再起出一坛子,要是能喝完这十坛子酒,我这人生就圆满了。”

陈江听的哈哈大笑,隔墙的胡先生一边笑一边问道:“敢情你今天满六十了?真看不出来,你看着年青得很呢,恭喜恭喜。”

“哪有,离六十还差不少呢。”朱喜笑着,连喝了几口酒,“只不过,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已经圆满了,今天来看老陈,就起了一坛子出来。”

“出什么事了?”陈江放下杯子,仔细打量着朱喜。

隔墙的胡先生,也竖耳细听。

“前天金明池演武时,皇上遇刺。”

陈江和隔壁的胡先生本来就没说话,周围一片安静,可朱喜这一句话说出来,周围却好象从喧嚣中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吓人。

“昨天宫里一长串儿的旨意出来,皇上伤重。今天一早,又连出了几道旨意,皇上已经驾崩了,太子谋逆,四爷昨天夜里自裁于皇上面前,眼下是秦王爷暂摄朝政。”

朱喜的话一字一句,慢悠悠十分淡然。

陈江直直呆坐着,好一会儿,猛抽了口气,“真是太子?”

“瞧你这话问的。”朱喜斜瞥了陈江一眼,“这种事,我能知道?还真假!”

陈江再次抽了口气,没等他说话,隔壁胡先生声音悠悠,“大约明后天,秦王爷就要登基了。唉,我竟然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从来没想到过。”

陈江慢慢靠到那把竹椅背上,压的竹椅一阵叽咯闷响。

朱喜端着酒,微微提着颗心看着他。

“怪不得这两天你没来,这两天,京城必定血雨腥风,我这方小院,竟是世外桃源了。”好半晌,陈江低低道。

“没有,京城一切如常,就是小报卖的特别好,京城所有的小报,全是不眠不休,茶坊暴满。”朱喜摊着手,“昨天下午,金相,魏相,严相,还有诸位尚书,就各自在各部掌总了,噢,对了,礼部郑尚书替皇上以身挡刀,昨天傍晚的时候,棺椁运回了郑府。”

“魏相?”陈江失声惊叫,一脸的不可思议。

“嗯。”朱喜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得意,“前天午后,皇上的御驾,一路跑的跟飞一样,回到宫里,也就半刻钟,御前军就把江家,魏家,郑家,还有侯家几家,团团围上了,到昨天早上,除了江家,别的几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撤的,有精神头好的闲人,说是昨天人定前后,御前侍卫就撤走了,到今天,一切如常,郑家灵堂已经搭起来了,听说长沙王府上那位闵老夫人,已经过府祭祀过了。”

陈江神情有几分呆。

隔壁的胡先生一声长叹,“真是好手段,这样的事,竟能做出水到渠成,那位秦王爷,不声不响,没想到竟然有这等手段。”

“都说秦王妃不简单。”朱喜隔墙接了句。

“柏家呢?”陈江突然问道。

“柏枢密还在京畿大营,以防有变,柏小将军,今天早上我碰巧看到他一眼,眼睛都抠了,大约这几夜都没睡了,听说皇城以内现在是陆将军统管,秦王爷从侍候皇上进了宫,就一直在宫里没出来过,京城没风没波没血没泪,外地进城的人,听闲话,都以为是听不知道哪朝的话本子。”

“唉。”半晌,陈江一声长叹,慢慢流出两行眼泪。

“上午,王妃身边那位郭先生,你是知道的。”朱喜看着陈江脸上那两行慢慢滑下的泪,陈江点了下头,那位郭胜郭爷,他自然是知道的。

“来找我,让我过来看你一趟,说是王妃的意思,托我问问你,往后领个虚职,专职查办她交待的案子,问你可愿意,说是,有一难一个要求和一个便利,一难是但凡能惊动她的案子,必定极其重大艰难,而且,十有八九事涉官员豪族,高门大户;要求是你必须铁面无私;一个便利,如今运河上有名的胡大当家,听你号令。”

朱喜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是郭爷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说是让你想好了,这桩差使,你做的再好,也是无名无利。不过。”

朱喜话风一转,“郭爷说你办的案子,不写下来以警示后人,就太可惜了,他愿意替你在百年之后,将这些案子结书付印,百年之后,史书上必定记你一笔。”

隔壁,胡先生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感叹,中间夹杂着声声拍桌子的声音,“我懂了,为什么这京城风平浪静,真是攻其必救,佩服佩服!”

朱喜没理会隔壁的胡先生,只看着陈江,陈江直视着看着他的朱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又张了张,一声长叹,点了下头,“老朱,你知道我,这是梦想。”

“也是我的。”朱喜拿起陈江的杯子,塞到陈江手里,举杯重重碰在陈江杯子上,“一会儿我就把几份卷宗拿来,老陈,我老伴已经走了,这你知道,儿女都大了,个个好好儿的,孙子孙女也都好好儿的,都不用我管,我已经把家分了,从今天起,我跟着你,好好见识见识这天下的奇案怪案,好好见识见识这世间人心,这世间的黑暗。”

“好,把咱们见识过的黑暗,都踩烂踢破!去他娘的!”陈江仰头喝了杯中酒,猛的呼了口气。

“蒲家的案子,还有从前一样?”隔壁的胡先生,声音悠悠。

“嗯。”朱喜看了眼陈江,接话道:“这是王妃的意思,蒲家满手无辜鲜血,若还能绵延福寿,天理难容。”

胡先生哈的一声冷笑,“蒲家手上的鲜血,和她手上的鲜血,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窃勾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而已。”

“王妃心里先有万民,蒲家和先生心里,只有自己,这份分别,足够了。”朱喜接的极快。

隔壁,胡先生慢慢哼了一声,再没说话。

那位陆将军之十三

几个人在后寨歇了一晚,第二天,柴师父和孙有福孙师父也不跟在后面了,和陆婆一起,带着陆仪,以及非得背上他娘连夜蒸出来的那一大包白面大馒头的白大虎一起,往另一个寨子过去。

三个人带着陆仪,和越来越多的小男孩,一连走了十来个寨子,直到后头跟了除陆仪之外,足有十二个小男孩,才掉头往山谷回去。

这十二个小男孩都跟白大虎一样,是陆仪看中了,喜欢的,以及,也喜欢陆仪,跟在陆仪身边跑前跑后兴奋无比的,以及也能和其它小男孩玩在一起的。

一群孩子中,陆仪最小,不过最大的,也不过七岁多八岁不到。

从带上白大虎起,陆仪就没怎么偷过懒,最开始是两个小男孩一路走一路玩,跑前跑后捉蛇捉鸟捉虫子,后来小男孩越来越多,柴师父不得不找了根长竹杆,赶鸭子群一样,不停的抖着长杆子,把跑的太野的娃儿打回到路上。

回到山谷,陆仪和姚先生住的院子外,已经搭好了一排四五间屋子,除了两头一间沐浴洗漱的地方,一间净房,中间没有隔断,放了两排十二张床,跟着陆仪回来的十二个小男孩,全部放在了这一大间屋子里。

半夜回来,隔天一早,柴师父的吼声照常响起,连陆仪在内,十几个小男孩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出来,跌跌撞撞往练武场跑。

柴师父也不管是不是仪容整齐,背着手,转着鞭子,慢悠悠跟在后面,看着一群困的睁不开眼的孩子跌撞到教习面前,转身走了。

从这天起,这群孩子就归在陆仪名下,不过这个归在名下,仅仅是归在名下,除了一起住在陆仪和姚先生院子外的那几间屋子里,别的,都和其它弟子一样,没过几天,这群孩子就象鱼入了水,欢快的柴师父不得不时常抽两鞭子。

从姚先生到山上二三十个师父,除了盯着陆仪单独教训练功,别的并不理会,在一群小男孩,以及诸多弟子中间,陆仪除了总是单独站在最前面,其它的并没有别的特别对待。

可半个月之后,陆仪这个年纪最小的,先是在他走一圈各家寨子带下来的十二个男孩中,成了主意多到花样百出的小头头,一两个月之后,就在这一大群弟子中间,颇有威信了。这让陆婆啧啧了不知道多少声,啧啧之余,又恨的咬牙,自从陆仪有了威信之后,这山谷里,就没个清静时候了。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陆仪的功夫突飞猛进,十几个孩子的功夫,开始参差不齐起来,白大虎越来越壮,力气比刚来时简直能翻倍,可到招式功夫上头,就落到了后头。

这天一早上,扎马步时,本来已经扎的稳稳的白大虎,一跤接一跤不停的摔,教习纳闷不已,背着手站在白大虎身边,白大虎稳稳扎着马步,等他一转身,白大虎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再看过来,白大虎已经爬起来又扎好马步了,再一转身,白大虎扑通一声又摔倒了。教习一连转了十几回身,白大虎就一边摔了十几回,把教习闷的简直想吐血。

到第二天,除了白大虎,其它十来个孩子,也开始摔跤,三四天后,练功场上,这摔跤就是一个连着一个,除了陆仪背对着大家,稳稳扎着马步,其它人,一个个,随着教习的转身,叽哩咕噜摔成了串儿,再随着教习转回身,一个个飞快的爬起来,重新扎好马步,教习再一转身,又摔成了串儿。

陆婆,柴师父和孙师父,以及程圆师父等人全围在练功场边上,孙师父最先看出门道,一把揪过白大虎,“你那腿是怎么回事?我都看到了,老实说,不说实话,就把你送回去!”

白大虎一口接一口咽着口水,不停的瞄着陆仪。

柴师父一巴掌拍在白大虎头上,“我告诉你,你看他也没用,老实说!怎么回事?这事儿,就是从你身上起来的,说说,好好儿的,怎么这马步扎不好了?你那腿,我也看到了,怎么回事?老实说!”

柴师父说着,又是一巴掌。

“不是,不能说,我发过誓,我……”白大虎哭出来了。

“你说!”柴师爷一把揪过和白大虎睡隔壁床,这会儿正偷眼看个不停的二壮。

“是……”二壮脸都白了,也开始不停的瞄向陆仪,“那个,是……那个那个,是秘籍……那个……”

“你说,什么秘籍?”孙师父一把揪过个大点儿的,咬牙切齿道:“老实说!”

“是,那个,不能说……孙师父饶命!我说我说!那个,就是,那个……那个,那个秘籍,扎马步的讲究,我们扎的,是普通马步,有一种,练绝世功夫的马步,就是……”

十岁左右的大孩子,缩着脖子,期期艾艾。

“什么?绝世功夫的马步?”柴师父头一回觉得自己心眼不够用,他头一回听说,马步还分普通马步,和绝世马步!“你给老子好好说,这什么绝世马步!”

“就是,”大孩子缩着脖子,“绝世马步跟普通马步差不多,就是,扎马步的时候,小腿得跟地面成一个正丁字,大腿跟小腿成一个正丁字,上身跟大腿成一个正丁字,这绝世马步,入门最难,一旦入了门,很快就能练成绝世功夫。”

大孩子说着,孙师父和陆婆一起比划,孙师父还好,适可而止,陆婆就实诚得多,比划的很认真,比划到一半,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陆仪咯儿一声,笑出了声。

柴师父瞪着摔在地上的陆婆,再掉头看向双手交叠捂在嘴上,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的陆仪,错着牙,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小子!你等着!都是蠢货!”

柴师父这一句,是冲着满场揉着屁股的弟子吼的。

“老子真是……”

柴师父错着牙,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们这群笨货,这笨的!这一个正丁字,再一个正丁字,再一个正丁字,跟那去了后面两条腿的板凳有什么分别?你们见过只有前面两条腿的板凳能站住的吗?啊?”

满场的弟子有的若有所悟,不过至少一半还是一脸茫然。

“拿几个板凳来,给他们看!”柴师父气的气都粗了,瞪着用力忍着笑,却怎么也忍不住的陆仪,点着他,错了半天牙,一声长叹,“你去给老子站这三个正丁字,站不出来,不许吃饭!”

“啊!”陆仪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随即一声惨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白大虎不停的眨着眼,一脸茫然,这三个正丁字,有什么不对?哪儿不对?

第六百五十七章 打一顿

柏乔眼圈微暗,精神倒还好,人却象瘦了一圈一般,一张脸紧绷着,纵马冲到郭胜那间小院前,跳下马,一脚踹开院门,回身将鞭子扔给小厮,冲进院门,又顿住,转身关上院门,这才盯着正坐在廊下,和富贵银贵一起吃着早饭的郭胜,直扑上去。

郭胜正端着碗小米粥呼呼的喝着,急忙丢下碗就要往后面跑,却被富贵伸腿绊住,“老大,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这话是你说的。”

富贵这话,说到缩头一刀,柏乔已经扑上来揪住了被绊住的郭胜,银贵张着胳膊弯着腰,护在那满满一桌子早饭上。

柏乔一把揪住郭胜,把他拖下台阶,拖到院子里,挥拳就揍。

郭胜并不还手,只举着胳膊护着头脸拼命躲闪,“小将军,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也不能下重手,唉哟您轻点,小将军,有话好好话,犯不着您说是不是……我是说跟我计较,我一个江湖……轻点轻点,一把老骨头了,唉哟喂,富贵还不赶紧拉一拉,银贵呢……唉哟喂,我的脸……”

柏乔错着牙,连拳带脚,不分招式只管抡王八拳。

富贵和银贵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一边啧啧。

“老大有好些年头没挨过揍了。”富贵不知道想到什么,一脸怀念。

“柏小将军这力道不行。”银贵摇头,“一看就是个不会打这种架的,这一招得揪头发,不然使不上劲儿。”

“要论挥拳头打人,还得数小胡,那是真狠。”富贵喝了口辣汤,咋着嘴。

“金贵也行,几拳就能打死一个,柏小将军这个可不行,这贵人打架,手里都得有家伙什儿,一没家伙什儿就绵了,不象咱们,只能抡拳头,这拳头就好使。”银贵一脸遗憾。

“贵人讲究,你看看,一下都没往脸上招呼,要是咱们,头一招就是封眼,两拳打出一对儿乌青眼,再一拳打落半嘴牙。”富贵啧啧有声,更加遗憾。

银贵正挟向一只小笼包的手一滞,斜了富贵一眼,“老大耳朵好使着呢,听到了指定收拾你。”

富贵嘿嘿笑了几声,挪了挪,不看了,一边吃着汤包,一边哼起了小曲儿。

柏乔打的气喘吁吁,才往后趔趄了几步停下,双手扶着膝盖,急促的喘着粗气。

郭胜龇牙咧嘴的吸着气,慢慢放下胳膊,再慢慢往后扶在腰上,一脸痛苦的转了两下腰,转头瞪着一脸笑还在看热闹的富贵和银贵,“瞧你们这一脸傻相,还不赶紧扶柏小将军坐下歇歇!”

柏乔瞪着郭胜,片刻,长叹一声,垂下头,抬手按在跑过来的极快,态度殷勤恭敬的出奇的富贵肩上,坐到廊下椅子上。

银贵手脚利落的出奇,简直就是一挥手,就扔走了满桌子的汤水早点,先沏了壶茶送上来,腰弯的不能再弯了,看着柏乔一脸恭敬讨好,“小将军早饭吃了没有?小的记得小将军最喜欢吃老马家羊肉汤包,刚让人去买了,哎,来了,小将军累着了,多吃点儿。”

郭胜两只手扶在腰上,一步一步挪到廊下,在柏乔对面坐下,一张脸拧成一团,一幅痛的不能再痛的样子,“小将军功夫见涨的厉害,这下手……唉哟,太狠了。”

旁边角门有人送了几笼刚出锅的羊肉汤包过来,还有一钵子温热正好的小米粥,富贵和银贵两个人围着柏乔,盛小米粥,送陈醋碟子,捧上筷子。

“城里好了?”郭胜示意银贵给他也盛一碗小米粥,他刚才那碗没来得及喝,全撒了。

柏乔冷着脸嗯了一声,筷子伸向羊肉汤包,一只手端起醋碟子,一只接一只吃起来,吃了一笼,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小米粥,接着再吃。

郭胜慢慢啜着他那碗小米粥,看着柏乔一口气吃了三四笼羊肉汤包,喝了两大碗小米粥。

柏乔吃好了,放下筷子,接过富贵递上来的热帕子,一把按在脸上,片刻,将帕子扔给富贵。

郭胜使了个眼色,富贵和银贵撤下碗筷,沏了茶端上来,两人往角门进去了。

“真没想到,就是防患于未然,谁知道,成了真。”郭胜看着柏乔,认真解释道。

柏乔提起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里,却没喝,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那天看你揣着那根三棱椎,我就该想到了,那是杀人的东西。有个内侍卫反水,是你的人?”

“那是陆将军大伯当年带进京城的陆家护卫,叫富平,陆将军已经让人送他回南了。”郭胜答的干脆而详细。

柏乔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好一会儿,长叹了口气,“我想到了,享前人余荫,承前人余孽,唉。”

“当年先郑太后替先皇求娶金娘娘时,和陆将军大伯一起,立了死誓,她死后,陆将军大伯将效忠金娘娘。

后来的事,你比我清楚,先郑太后死时,怎么敢把陆家交到金娘娘手里?

偏偏陆家又极有脾气,她可以言而可信,陆家却从不做言而无信的事。所以,她只好杀了陆将军大伯,这是妄杀,坏了规矩。

陆家,从陆家人,到陆家的护卫,都是有脾气的,陆将军说过,要是金娘娘没生下王爷,陆家人从此就不再进京城了。”

柏乔低着头,没说话,好半天,抬头看着郭胜,“开国几大世家,都是有脾气的。我已经上了折子,请辞御前侍卫都指挥使一职。”

“嗯,这话王妃说过,说你虽然无错,也必定自责,听王爷的意思,象是准备调关铨回京接任都指挥使,你去接关铨。”

郭胜也倒了杯茶,往后靠了下,咧着嘴轻轻吸了几口气,坐直抿茶。

柏乔看着郭胜,“我请辞都指挥使一职,不是自责,是已经有所偏颇,你找到我,也是知道我必定有所偏颇,以前是,以后必定也是,我再做这个都指挥使,御前侍卫就算不在王妃手里,也是对王妃敞开的,这不合适,即便帝后真正一体,也不合适,这坏了规矩。”

郭胜垂着眼皮,嗯了一声。

“调关铨任都指挥使,而不是陆将军,这必定不是王爷的意思,这是王妃的意思。”柏乔看着郭胜,接着道。

郭胜没说话,脸色却有些沉。

柏乔瞄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王妃姓李,出自下里镇,这就足够了,你不必担心,本朝开国以来,出自下里镇李家的皇后,只此一个,太后,只有太祖母亲,先李太后一个,王爷是个极聪明的,这一代帝后,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是阿爹的话。”

郭胜听的高挑着眉,柏乔看着他,耸了耸肩,站起来,“我走了,打你一顿,是打你存了心骗我!”

“是不得已。”郭胜跟在后面,将柏乔送出院门。

那位陆将军之十四

离过年没几天的时候,陆老太爷带着陆仪这一代的老大陆佶,带着十几车年货,到了山谷。

陆仪没理陆老太爷,却拉着陆佶不松手。

从头一眼,他就很喜欢这个大哥,凭着孩子本能的直觉,他知道陆佶疼他。

陆佶比他大了二十岁,早就成亲生子,大儿子只比陆仪小一岁,他看陆仪,确实象看自己孩子一样,疼爱有加。

陆老太爷和陆佶在山谷呆了小半天,就下山回去了。

陆仪站在山谷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骑在马上的陆佶越走越远,直到没入夜色中,由站而蹲,由蹲而坐,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托着腮,呆呆的看着什么也没有了的路的尽头出神。

眼看天要黑透了,白大虎和二壮站在大石头下面,不停的跳着叫他。

“小爷,该吃饭了!”

“小爷,天黑了。”

陆仪好象没听到,白大虎和二壮跳了半天,见陆仪理也不理他们,并排蹲在石头下,托着腮你看我,我看你,对着一替一口叹气。

大虎叹气是因为已经开饭了,平时晚一晚肉就没了,今天肯定一丁点肉沫也吃不上了,二壮叹气是因为天这么黑了,他还是有点儿怕黑,一会儿小爷又该吓他了……

大虎肚子里的咕咕声越响越急,陆仪从大石头上滑下来,垂着头从大虎和二壮中间穿过去。大虎和二壮急忙站起来,紧跟在陆仪后面,往山谷回去。

一连两三天,陆仪都安静的好象是个最乖巧的孩子,在因为春节临近,而分外兴奋的一群孩子中间,十分显眼。

柴师父胳膊抱在胸前,和孙有福孙师父并肩站在练功场旁上一棵大树后,两人都拧着眉,忧心忡忡的看着一招一式出着拳的陆仪。

“这都第三天了,老柴哪,不瞒你说,我这心里,打着鼓呢。”孙师父越看越愁。

“这打什么鼓?”柴师父一句话没说完,一声长叹,“你说他这到底要憋出个啥招式?这孩子怎么就没个省心的时候呢!”

“就是啊!”孙师父跟着一声长叹,“他这坏招不出来,我这觉都睡不踏实,大过年的,唉。”

“这孩子可真是,想他娘了就说一声,你瞧他,一声不吭!”

“他吭了,你带他去见他娘?”孙师父斜着柴师父道。

“带是不能带,可说出来,再哭几场不就没事儿了吗。”柴师父有点儿不负责任道。

“那是白大虎!”孙师父撇嘴斜着柴师父,“凤哥儿这孩子……唉,你说他到底憋什么招数呢?”孙师父目光转向陆仪,又愁上了。

“十有八九想跑,排班看着吧,我总觉得,哪天一个错眼,他非得跑没了不可。唉,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柴师父连声叹气,他虽然没孩子,可带过的孩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哪一个不是乖乖的让干就干什么,哪有象这样的!

“以后要当家主的,没点倔劲儿怎么能行,再说,陆家的孩子,都不省心,不过是这个不省心是少点,还是多点的分别。

行了,好好看着吧,小时候看住,长大了,懂了道理,就省心了,万一光聪明却四六不分,那更不用操心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就这几年,撑一撑就过去了。”

孙师爷两边肩膀一起往下提了提,深吸了口气,壮起精神。

自从陆仪到了这山谷里,一天出一件事都要抚额庆幸,他觉得这大半年,他老了好几岁。

柴师父一声长叹,也只能这样了,现在这么大点,能怎么着?

山谷里的规矩,年三十一早上,该练的功夫一点儿不能少,不过午时过后,就算放年假了,这个年假,也就一天半,年三十半天,年初一一天。

午饭后没多大会儿,巨大的练功场上,一张一张的桌子就抬上来,一碟一碟平时吃不到的点心果子放到桌子上,随大孩子小孩子们吃。

白大虎兴奋的两眼放光口水横流,正要跳起来一头扎进那些点心碟子里,被陆仪一把揪住,“吃两块就行,吃多撑着了,年夜饭你就吃不下了,年夜饭才是真正好吃的。”

白大虎身子摇了几摇,站住了,转着这张桌子转一圈,再围着那张桌子转一圈,一边转了七八张桌子,才万分艰难的挑了两块点心,一点点吃了,斜着满桌子的各色细点,纠结万状了半天,又吃了两块。

小爷说了,年夜饭才是真正好吃的,他得留出肚子,等着吃年夜饭,幸亏小爷提醒了他。

陆仪随手摸了块点心,一边咬着,一边到处转,黑亮的眼珠比平时转的快了不少。

柴师父坐在面对着练功场的屋子门口,手里托着只茶壶,咬着壶嘴,眯眼看着陆仪,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孩子又要给他生出什么新花样出来。

太阳落山,天还没黑下来,练功场周围就点了比平时多出好几倍的火把,几乎把整个山谷都照的一片明亮,整个山谷但凡有门的样子的地方,都贴上了通红的对联,挂上了桃符门神像,鞭炮时不时响起,夹杂着教习带着笑的训斥声。整个山谷,弥满了过年的喜庆和欢乐。

老供奉们陆续出来,或蹲或坐在柴师父旁边,说着话,抿着茶,或是抿着酒,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老供奉们陆续入座,姚先生挤在一群老供奉中间,乐呵呵的看着满场子乱叫乱窜,时不时被忍无可忍的教习拍一巴掌的大小弟子们,他极喜欢这座山谷,这些孩子,有多让人头痛,就有多让人喜欢。

老供奉们都入了座,教习们,和年长一些的弟子,招呼着众弟子入座。

弟子们的座次没有讲究,谁爱和谁一起,就和谁一起,这入座,就是一片混乱。

老供奉们淡定的只管各自拱手先互道一声辞旧,喝着茶喝着酒说着话。

姚先生高高挑着两根眉毛,看着满场子的呼朋唤友,看着陆仪被诸弟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中间,都冲他招手。

“小爷,咱们一起!”

“小爷到这边,小爷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