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多在公司人缘其实不错,她天生爱笑,笑起来决不虚假造作,嘴咧得开,白牙上润粉牙龈隐隐可见,谁见了都觉得精神一振,喜气洋洋!

唯独对他,就是一脸假笑,眼角都不带弯的。

知道她对那件事情还有心理障碍,难道他没有?想想就有气。

有天早上在电梯遇见,他刚站好就看到她匆匆跑过来,旁边有人替她按着开门键,钱多多原本步子很大,走到近前看到他就收住,“你们先上吧,我不急。”

一边说还一边对着他打招呼,“早,总监。”

就那么刻意要跟他保持距离?那笑容假得,他都不能看。

装,钱多多,你就装吧。

与新任总监的磨合期,钱多多适应不良。

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给自己打气,开会的时候尽量眼观鼻,鼻观心,最大限度地避免与他目光接触。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她到工厂抽样检查刚下线的第一批成品,然后回公司整理数据做报告,想好要在今晚上传到公司server上面,做完之后天都黑了。

同事们都陆续走了,市场部空无一人,四下静悄悄的,下午在工厂吃了一点简单的便餐,到了这个时候胃里空空,还有点隐隐作痛。

胃痛是她的老毛病,隔三岔五就会犯一下,吃点药就好了,但是一摸抽屉却发现药都吃完了,不想半途而废,坚持着把报告结束上传之后钱多多才站起来忍痛整理桌上的东西打算立刻回家。

走过总监办公室的时候她习惯性地瞪了一眼那扇门,没想到同一时间那门突然大开,她和许飞对了个正脸。

她瞪眼睛的表情像一只鼓起腮帮子的松鼠,看到他之后僵硬在脸上,好笑得很。

许飞控制情绪能力再怎么高超都忍不住笑了,“钱经理,这么晚?”

暗暗用手掐住胃部痛处,钱多多吸气,这个男人果然是她的扫把星。

第三十三章

市场部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又胃痛加剧,懒得再装,钱多多讲话不客气,“总监不也是一样?彼此彼此,我先走了,你继续忙。”

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转身迈步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拍,仔细看了她一眼,许飞皱眉头,“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钱多多急着回家,这时更加没好气,“不要你管。”

又是这句话,许飞听了就有火。

坚持走到门口,胃里突然袭来一阵绞痛,钱多多脚软。

“站都站不住了还逞能,我送你去医院。”又是他的声音。

他步子大,两步就到了跟前,两个人的距离转眼拉近,钱多多一回首正看到他伸手过来扶自己。

那么乌龙的一个热吻之后她已经想好绝对不能跟这个男人再有身体接触,居然跟自己毫无感情的男人接吻感觉空前强烈,这绝对是她的奇耻大辱。钱多多至今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况就控制不住地唾弃自己,只想撞墙以求失忆。

“你别碰我!”对他可能的触碰反应强烈,钱多多猛地避开,没保持好平衡,转眼就跌在地上。

好气又好笑,许飞蹲下来看着满脸戒备的钱多多叹气,“钱经理,我不是禽兽,OK?”

胃痛得厉害,跌得也狼狈,钱多多一时爬不起来,嘴里还要逞强,“我只是胃痛,吃点药就好了。”

“那你先起来再说。”他又一次伸手过来扶,这一次动作干脆利落,钱多多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提了起来,胃里难受,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身体不争气,没办法逞能了,钱多多最后只能缩在总监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许飞倒水给自己。

“你平时吃哪一种药?”他把水杯塞到她手里。

随口报了个名字,她努力想坐起来,“我要走了,药家里都有。”

“等着。”他言简意赅,然后转身往外走。

这是什么态度?钱多多大怒,但是人家步子迈得大,转眼人就没了。

想愤然而走,但是痛得爬不起来,偌大的办公室里悄然无声,她闭着眼睛等这一阵剧痛过去,慢慢迷糊起来。

门轻响,她猛睁开眼睛,然后对着面前摊开的各种胃药直了眼。

“哪一种?”许飞低头看着她说话。

指了指自己常吃的胃药,钱多多表情迷茫,“你把药店搬回来干吗?”

“以防万一。”他低着头说话,把她所指的那包药拿起来就拆开。

有这样以防万一的吗?钱多多想不通,想自己来,但是痛得神志迷糊,眼睁睁看着他撕开锡纸取出药丸,很长的手指,动作灵活,白色的药片在他的手中显得很轻薄。

唯恐他下一个动作是直接把药塞到她嘴里,钱多多努力伸出手掌去接,“给我。”

太晚了,窗外一片漆黑,灯光下她缩在沙发里的样子很可怜,小小的一团,伸出的手原本是掩在胃上的,估计真的很痛,简单一个动作都迟缓得不行,雪白的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着,那么弱,让他联想起刚出生的小猫,让他觉得心里头皱皱的。

怎么光芒万丈的钱多多在他面前总是这么狼狈?把药片放到她掌心里,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吞下去,喝水的时候眯着眼睛仰脖子,咽得很努力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眼都不眨地看着自己,钱多多立时警惕。

清醒了,许飞骂自己脑子糊涂。

第三十四章

“你不会记仇吧?五年前的一句话而已,总监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他倒是笑了,“终于想起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忘得精光。”

“我没那么无聊,就为了一句话念念不忘。”想起来就觉得荒谬,她撇过头不看他。

“钱多多,你的意思是,我很无聊才会念念不忘?如果我真的念念不忘,你觉得我们还能在这儿相安无事吗?”终于被她不屑的口气激怒,许飞眉眼一冷。

这个男人在公开场合一直是笑笑的,这时表情一变就变得压迫感巨大,但是钱多多战斗精神已被挑起,这时还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那你想干吗?仗着职位比我高给我穿小鞋?”

“放心,我一向公私分明,也不会和女生计较。”

“女生怎么了?”最烦听到这种话,钱多多大怒,身子一挺又捂住胃倒了回去,没办法,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她今天赤贫。

两个人安静下来,片刻之后许飞丢下她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工作,钱多多痛得迷迷糊糊,想硬气一下拍门走人都做不到,只好团在沙发里等药劲上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没人说话,只有许飞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偶尔的敲打声,钱多多头靠着柔软的沙发扶手偷偷看过去,只看到宽阔的办公桌面上放满了文件夹。

许飞看得很仔细,偶尔停顿下来,又皱着眉头往前翻。

那些文件夹她挺熟悉的,都是关于过去完结项目的总结报告,UVL是世界上排名数一数二的传统饮料公司,这些年在国内稳坐龙头位置,但是仅仅守住固有市场的份额当然不够,所以历任新上任的老大一直试图打入新型饮料市场作为功绩,但可惜的是国内市场和国外相差太远,与政府打交道不容易,跨国公司做一个新项目的流程庞大复杂,费时良久,往往一个提案申请上去到批示结束,其他公司的产品都已经上架了,所以历任都搞,历任都不了了之,也有几个产品最终被推向市场,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数月半年之后就因为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而被撤下,徒留山一样的资料。

他没事看这些东西干吗?现在国内保守派根深蒂固,这样激进冒险的项目再也没人提起,他一个新上任的市场部总监,过去的失败案例跟他也毫无关系,至于看到这么晚吗?

唉,猜不透,人家是最年轻的市场部总监,总是有其道理的,自叹不如了,怒气未消的钱多多闭起眼睛扭头生自己的气。

药力慢慢发生作用,胃里的火烧火燎缓解很多,过了一会钱多多试着站起身,许飞听到响动看过来,“怎么了?”

刚才的一时激愤已经过去,钱多多讲话速度慢下来,口气也恢复正常,“谢谢你的药,我已经好多了。”

“你现在回家?”他看了看时间,“需要送吗?”

他问得很随意,钱多多也完全没当真,“不用,我自己开车回去。”

“没问题?”

“没问题。”成年人解决争执的方式是忘记曾经争执过,钱多多发现他们两个都深谙此道。

“好,开车小心。”

“再见。”钱多多也不耽搁,走出去之后反手替他带上门。

钱多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许飞低头继续看文件,姿势都没有变,但是眼前这一页许久都翻不过去,两分钟后他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关电脑,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就往外走。

这天晚上钱多多失眠,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之前的那场争执,终于睡着之后毫无意外地做梦了,是许飞,站在阳光下笑容灿烂,她讨厌那个笑容,上去抹,最后竟成了纠缠,惊醒时鼻尖仿佛还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呼吸。

许飞也没有睡好,一个人打了大半夜的篮球,直到精疲力尽气喘吁吁。钱多多勾起他的欲望,想到她他的人类本能就占上风,对一个男人来说要跟自己的本能抗争很辛苦啊,钱多多,算你狠!

第三十五章

心情不好,周末忙完后许飞找张千吃饭喝酒。

张千当年去了北京硕博连读,又在那儿跟一个上海姑娘谈恋爱,后来拒绝了出国工作的机会,跟着未婚妻回上海找了个研究所开发新技术,日子清闲得很,所以一叫就出来了。

他们就在当年常聚的大学边小饭馆碰的头,东北菜馆子,老板娘是个和蔼的中年大妈,侄子掌勺女儿端盘,老公管进货,一家人就守着这个小馆子,整天其乐融融。

店堂很小,才五六张桌子,他们俩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全都坐满了,每桌都吃得热气腾腾,就剩下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刚够两个人坐下。

张千一直来,菜单都不用看,坐下就直着嗓子点菜,“老板娘,孜然羊肉,地三鲜,小鸡炖蘑菇,对,再来两瓶啤酒。”

老板娘正热火朝天地厨房帐台两头跑,听见他的声音一脸笑地跑到桌边,一口纯正东北话,“哎哟是你啊,今天跟朋友来的?你家姑娘呢?”

“老板娘,好好看看是谁回来了再说话行不行?”张千也是北方人,这地方来得太熟了,自己站起来到玻璃橱里拿了两个杯子边说边坐下。

不用他说老板娘就已经盯着许飞不放,看完又揉了揉眼睛,语气里都是不敢相信,“唉呀,这不是当年那个小飞人吗?多少年没见着了,去哪儿转过一圈了呀?现在变得这么光闪闪的。”

许飞呵呵笑,他跟张千读书的时候交好,学校食堂吃腻了,这地方东北菜地道,张千和几个朋友都特别喜欢,所以老来,跟这位老板娘也是很熟的。但今天下班直接过来的,身上穿得很正式,西装笔挺,这地方人人都着装随意,有点别扭,他索性先脱下西装往椅背上一搁,松了松扣子才说话,“出去工作了几年,刚回来,想这儿啦。”

老板娘眉开眼笑,“是想咱的小鸡炖蘑菇了吧,这就给你们催去啊,别着急。”

老板娘一转身张千就叹气,“还是你小子行,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还记得你叫小飞人,我回来的时候在她眼前启发回忆了半天,她才想起我是谁来。”

旧地重游,身边一桌桌还有很多一看就知道从旁边大学出来聚餐的学弟学妹,许飞禁不住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伸手先两个杯子里倒满啤酒,然后跟张千碰了碰杯,“小飞人?这称呼我自己都忘了。”

“少来,当年你操场上一起跑,那是多少姑娘在旁边晕的晕是叫的叫啊,哥哥我死也忘不了。”张千嘿嘿笑,许飞擅长运动,尤其是跑步,姿势迎风舒展,的确让人看得热血沸腾兼心旷神怡。

“有吗?别开玩笑了。”啤酒冰凉,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轻松的环境里跟老朋友畅谈聊天了,工作后前两年都是这个国家飞到那个,倒是没辜负小飞人这个玩笑称号。只是这个会议室出来走进另一个,这个酒店睡完再睡下一个,UVL偏爱凯悦,因此定的酒店都是同一个,套房豪华,装修雷同,恍惚觉得全世界都是一模一样的地方。

后来到了日本,公寓就在公司边,东京市中心,彻夜繁华,日本人习惯埋头工作到很晚,然后结伴喝酒至深夜,他工作很忙,但有时也跟同事朋友们到处去,大小餐厅,各国风味,pub酒吧,唯独这样的小馆子,再也没有寻到过。

四年多了,回来上海变了个天翻地覆,没想到这熟悉的小据点还在,就连张千也跟过去差不多,说话的调子都没怎么改,又喝了一口啤酒,觉得爽快,许飞忍不住跟当年一样杯子一放,转身站起来冲着厨房催菜,“老板娘,什么时候上菜啊,我们都饿死几回了。”

这张桌子就靠着厨房,他说话的时候正好老板娘的女儿端着盘子出来,看到他低头一笑,“是你啊,来啦来啦,我妈刚才还在里面说起你呢。”说着把菜一盘一盘往桌上叠。

放完她转身,张千瞪着桌子奇怪,一把拉住她问,“这盘拔丝地瓜上错了吧,我们没叫这个。”

她笑着补了一句,“我妈说好久每见你们一起来了,送的。”

不知道多久没吃上这几道菜了,老板娘女儿走后许飞拿起筷子就往拔丝地瓜上去,没想到半空中被张千拦截,抬头看到他眼睛瞪得老大。

“干吗?”

“我怎么觉得不该跟你多出来啊,每次别人一见着你,我就当场透明了,还多送一个菜,我都来了多少回了,从来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说什么哪,没听到她说是好久没看到我们俩一起出现才送的吗?”许飞不理他,继续挟,拔丝地瓜焦黄闪光,挟起来的时候糖丝缕缕,放在旁边盛着水的小碗里蘸一下,瞬间外层结成薄薄的一层脆衣。

“也是,”张千也下筷子,他骨架子瘦,脸架子更是,这些年吃得好养得好肉都撑起来了,笑起来跟粮仓里吃饱喝足的老鼠似的,“老板娘家的女儿看到咱俩脸又红了,跟当年一模一样。”

“人家看上你了,怪不得你不带小尚来,是不是怕她到了这里别的不叫,就让上醋?”

“你小子还真能接着说啊。”张千拍筷子拿酒杯,“老板娘的女儿当年见到你就晕,上菜那量都是双份的,要不我们干吗老拉着你小子来这儿吃饭?”

“原来你们叫上我就为了多出来的那点菜,什么兄弟。”

“承认了吧,”张千拍他肩膀,“别想啦,现在没戏了,老板娘说,她女儿去年结的婚,看看你当年的粉丝,转眼少女成少妇了,你怎么样?什么时候把自己给解决了啊?”

“有什么好解决的。”说到这个话题就觉得没意思,许飞放下筷子,喝酒。

没意识到他的口气不对,张千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什么,啪地拍了下桌子,“钱多多!”

正想起钱多多对自己假笑的脸呢,许飞被这三个字唤回神,抬头就两个字,“干吗?”

“她不是也在UVL吗?据说去了新加坡,你见过她没有?”

张千表情期待,突然想起他当年面对钱多多手足无措的样子,许飞句子变简单,“见过,就在市场部。”

“是嘛!那岂不是就在你眼皮底下。”张千很兴奋,“她现在怎么样?”

“你那么兴奋干什么?”

“她可是当年的风云人物,跟你有得一拼。”

许飞眼神孤疑地看了他一眼,“老张,你不是还惦记着要请她吃饭吧?”

“嘿嘿。”说到当年的暗恋对象,张千擦着鼻子嘿嘿笑,“不是啦,我现在有小尚了嘛,早没那份心思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一上来就要请人家吃散伙饭,有你这么跟女人说话的吗?”许飞也笑了,然后叹气。

“我看到她就晕了嘛,喂,说的是我的丑事,你叹什么气啊。”

小饭馆环境熟悉,气氛轻松,聊天对象又是多年好友,喝到后来许飞不知不觉就说多了,“老张,不瞒你说,其实那天我也追上去请她吃饭来着。”

“真的?”张千瞪眼睛,“好你个小子,一声不吭扮猪吃老虎你,结果怎么样?”

许飞继续喝,然后自嘲地笑笑,“你真想知道?”

“废话,要不我再灌你两瓶?”张千酒瓶子都举起来了。

“好好,我说。”许飞笑着举手求饶,“她一口拒绝,一点面子都没给。”

张千大笑,一手勾着他的肩膀举酒杯,“兄弟,你真是给咱哥们长脸,当年我们俩兄弟同一天被同一个女人拒绝,现在呢,风水轮流转,你做了她的上司,她每天都得看你的脸色过日子,痛快啊,就冲这个,来,干一杯。”

的确是,许飞笑,举起杯子跟他干了。

吃得痛快,两个人出门后意犹未尽,又找了路边的大排档继续,喝到后来两个人都有点喝高了,互相拍着肩膀说真心话。

张千回忆过去,“那时候我真的挺喜欢钱多多,可惜没机会。”

“你喜欢她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有天进学生会的时候撞上她,我眼镜掉了,稀里糊涂还是她给捡起来的,戴上看到她对我笑笑,牙齿上面粉红的一道弧,从此以后见到她我就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