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云姜会觉得,楼青煜从假山背后钻出来,并非偶然,他也许是故意在那里,故意拦住她的。尤其是当她后来打听到,她跟踪的那个女子,和楼青煜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后,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了。但转念一想,就算楼青煜是故意的,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是六皇子,就算是故意要整她,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反倒是自己,凭空揣测别人,还无聊地跟踪,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入宫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寻找一个人,寻回自己的身世吗?其他的事情,管来作甚?

想到身世,云姜便又想起那块木腰牌。那分明就是夏离嫣的物件,为何又成了秦妃的东西?况且,是她亲手将腰牌丢进牵伶阁的衣物里面的,所以,在桑妃的尸体上出现腰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什么凶手遗落的证据。只是不能再让别人知道腰牌的事情了,只好藏着掖着,由着大理寺的人错误地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腰牌上面。

云姜想了很多。站在尚衣局的大院里,思绪缥缈。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一小盆清水上,水面波光粼粼。这时候,尚衣局的大门外来了两名年纪略长的宫女,和离门口最近的嬷嬷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嬷嬷便走过来,对云姜说:“云姜,李妃娘娘召见你,你换身干净的衣裳,随她们俩去吧。”

琰昭国的国君,膝下有三位皇子,六位公主。楼青煜排行第六。他的生母是已故的宠妃月姬。而他的两位兄长——大皇子楼天霖和四皇子楼坤——则皆是李妃所生。李妃是后宫里目前为止最得势的妃子,向她投诚,向她谄媚,已是宫中大多数嫔妃们的不成文规矩。谁都以能博取李妃的欢心为荣。所以,虽然琰昭国皇后的位置长久以来都空缺着,却很少有人敢公然表示出对凤冠的垂涎,因为嫔妃们都害怕李妃,她们只能在私底下暗自忌恨,这李妃虽不是皇后,但她在后宫的架势却比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妃竟然要召见自己这样地位低下的宫女,云姜忐忑得嗓子发干,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她在锦霞宫的门外,看见幽深的大殿里,似真实似虚缈的影子,她顿了顿脚步,然后低着头走进去。跪过地,磕过头,直到听见对方说免礼,她才敢站起身来。

正文 第二章 蝶去莺飞无处问(6)

云姜低垂着眼睛,不敢随意乱瞟。李妃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进入云姜视线里的,先是金色绣暗红祥云纹样的高底鞋,青莲色的裙角,以厚重饱满的绛紫色镶边,繁复的孔雀翎,以兰草为交织,延伸上膝盖,华丽得如乱花迷人眼,腰间的白色锦缎丝带,点缀着细碎的樱花瓣,也不知是绣的还是贴的,栩栩如生想必很是费了一番工夫。

只是年华易过,那带子扎得再紧,也未能牵出一圈杨柳。因而并不意外的,云姜看见的眼耳口鼻,也带着岁月的痕迹。

李妃已是美人迟暮。

云姜不知道李妃到底意欲何为,正在揣度着,便听她冷声道:“告诉本宫,是不是六皇子指使你偷取秦妃腰牌的?”

“什么?指使?六皇子?”云姜顿时一惊,不知道如何应答。

事情怎会跟六皇子有关呢?那个混世魔王,自己躲都来不及,怎会听他的吩咐做事?!云姜胆怯地将头低下去,道:“不是的。六皇子没有指使奴婢做什么,奴婢也没有偷取秦妃的东西,之前,漱玉楼的宫女已经搜查过,奴婢是被冤枉的。”

刚说罢,站在旁边一脸凶相的老嬷嬷便替主子发了话:“没有搜查到,不代表你没有偷,而是你已经将赃物转移到别处了。你交给六皇子,六皇子再给了洛明栀,好让她在行刺桑妃的时候故意留在现场,嫁祸污蔑秦妃,替自己脱罪,是不是?”

那一串连珠炮,像说书似的,将一桩未解的凶案,拟成了漂亮的阴谋。云姜还来不及思考,只想着替自己辩解,不是不是不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是,可是嘴里的措辞却少得可怜,就差没有指天发誓了。李妃上前两步,眼神锋利如刀,盯着云姜,道:“你只要回答本宫,是,还是不是?”

“不——不是——”

结巴,颤抖,拖沓,底气不足。因为已经彻底地被恐惧占领了,眼前的李妃,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俨然是想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是还是不是。

李妃的声音,嬷嬷的奸笑,都徘徊在身畔。啪,一个耳光落下来。是高贵的李妃娘娘亲自赏下来的。云姜身体向前一伏,整个人都趴在地上。

老嬷嬷笑了起来,道:“小贱婢,若是早一点认了,兴许还能免去一些皮肉之苦,若是你嘴硬,当心老奴忍不住剥了你的皮。”老嬷嬷碎碎念念地吼了一通,李妃已经在雕花镶金的椅子上悠然地坐了,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居高临下看着云姜。

云姜突然明白,这李妃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公道。所谓肃清后宫的法纪,缉查真相,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她只是想逼云姜承认一个被歪曲的事实,想要她承认自己偷取了木腰牌。承认受六皇子和洛明栀的利用。

正文 第二章 蝶去莺飞无处问(7)

对付六皇子楼青煜,那才是李妃真正的目的。

云姜不过是一块跳板,是顺水推舟的水,是借刀杀人的刀。如果她按照李妃所说的认了罪,那便是间接地也认了六皇子与洛明栀才是背后的元凶主谋,是他们策划杀害桑妃,且栽赃嫁祸到秦妃的头上。届时,楼青煜难逃刑罚,他的皇子之位更是陨落千丈。如今皇帝对于立储之事迟迟未有定论,便是在考量着膝下的三位皇子谁更能担此重任。而大皇子、四皇子皆是李妃所出,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做了太子,对李妃来讲都是一件欢喜的事,当然是不能让楼青煜抢了先。所以,李妃想要诬陷他,暗害他,也并不难推断。

云姜越是明白了李妃的意图,心中就越是恐惧。她不知道李妃何以会编出这样串谋栽赃的桥段,可她怎能承认?虽然楼青煜捉弄过她,但事有轻重,她怎么可以给他栽那样大的罪名?她咬紧了牙关,决定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突然,云姜觉得后背刺痛。痛得连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迸出来。回头一看,竟是那满脸皱纹的老嬷嬷一手拿了一根针,像弹琴似的,朝着自己的后背一下一下猛扎下去。

云姜躲不得,他被几名侍卫死死地钳住了,那种疼,就像浑身有烈火在焚烧,仿佛一层皮都快要被撕扯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与汗珠混合着,流了云姜满脸,她的嘴唇也逐渐变得惨白。

“你认还是不认?”老嬷嬷厉喝。

“奴婢…奴婢是冤枉的!”就算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口气,却还要死命地抵抗着,云姜知道,琰昭皇帝是明令禁止后宫滥用私刑的,这李妃再得势,她也不能公然违抗圣意。而云姜被锦霞宫的人明着传出尚衣局,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倘若她这一趟有来无回,李妃也不好交代。所以李妃迟早会放了她。只要她能够坚持到最后。

冷汗已将细致的妆容冲洗开,眼前模糊一片,云姜苍白的肌肤蚀尽铅华,像落魄的游魂。她的发髻散了,好像连手脚都要断了。

正文 第三章 故人相遇情如故(1)

第三章故人相遇情如故

李妃终究还是气急败坏地放走了云姜。因为老嬷嬷连刺针都刺得累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她自己先熬不住,瘫在锦霞宫里。李妃恹恹地挥了挥袖,侍卫便把几近虚脱的云姜扔在了锦霞宫的大门外。

云姜清醒以后,艰难匍匐了一段后,终于扶着墙根勉强站了起来。她走走停停,从锦霞宫到尚衣坊,并不算太远的距离,她却整整耗了大半夜。

锦霞宫发生的事情,云姜不敢对任何人讲,朗月问了一句,她只是摇头不语。伤,后背的伤,折磨得她睡觉也只能趴着,她也不敢找人看,只在没有人的时候拿被子蒙着头,偷偷地哭。

第二天到尚衣局上工,云姜觉得自己就好像踩在云上一样,脚步虚浮,她脸色苍白,搽了不少的胭脂,才稍稍显出一点血色来。结果那天才刚洗了第一件衣裳,又有人来找她了。

一名穿白衣的宫女,和嬷嬷站在一起。款步地走到云姜面前。

“你就是靳云姜?”

“是。”云姜犹豫着点了点头,心想难道是李妃遗恨未消,再又派人带她去问话?

可白衣宫女却莞尔地笑了,极有礼貌地说:“请姑娘随我去暮烟楼走一趟。”

“暮烟楼?”那是哪里?云姜入宫时间不长,后宫地广,妃嫔众多,她尚没有熟悉透彻。

旁边的嬷嬷似看出云姜的疑惑,讥讽道:“夏妃娘娘传你,你赶紧随她去吧,你的活我找人替你做了。”说着,轻轻地摩挲起掌心里暗藏的那一锭白银,这是刚才白衣宫女贿赂给她的。

暮烟楼毗邻蕊安宫,宫里人暗地里传说那一带风水不好,周遭几个住着的主子们,往往只是有过圣宠,却不能得势,连说话也比不得其他妃嫔。若是李妃派的人,嬷嬷看背后主子的面子,一文钱也不敢收,还巴巴地点头哈腰鞍前马后,但暮烟楼的宫女却反倒要施贿,才能让嬷嬷答应把人领走。

但夏妃两个字一出,云姜顿时怔住了,浑身的疲态也消散了不少,大起胆子拉过那宫女,低声问:“这位姐姐,请问夏妃娘娘的闺名,是叫做夏离嫣吗?”

白衣宫女看了看正在招呼人过来洗衣服的嬷嬷,然后朝云姜微微点了点头。云姜感到难以置信,仿佛突然有一团祥云将她包围了,一扫阴霾,眼前豁然开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和苦难,霎时变得无足重轻。但离嫣怎么会知道自己进了尚衣局你?

其实,云姜不知道,这还得感激昨日李妃的召见。宫中原就是四面围墙也围不住风吹草动的地方,更何况堂堂李妃传了尚衣局的宫女前去问话,这么大的事夏离嫣也有所耳闻。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李妃想要肃清整顿后宫的法纪,才拿秦妃丢腰牌桑妃又离奇身亡的事情开刀。谁也却不知道,李妃暗地里对云姜动用私刑逼供,手段残忍。

云姜跟着白衣宫女往暮烟楼走,心里有一种迫不及待见到对方的欢喜。但是,她脚力不足,而且后背的伤还在拖累着她,她走得气喘吁吁,有时就连看白衣宫女前方的背影,也是重重叠叠的,她将牙关咬紧,恨不能立刻飞去见夏离嫣。

总算熬到接近暮烟楼了,远远地,云姜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紫色的袍,灰色的靴,气质沉稳,器宇轩昂。

这人竟是沈就澜。

云姜不由觉得心神微漾,却强抑着,连笑容也不敢随便浮现。她偷偷地握紧了拳头,略低头,只用一点点怯生生似的窥视的余光,暗地里打量他的丰姿。

正文 第三章 故人相遇情如故(2)

云姜原想低身行礼,唤一声沈将军,纵然他未必还记得自己。可是,只瞧着那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竟又突然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姜终于是熬不住,昏了过去。

迷蒙间,云姜只听到宫女焦急地催喊,然后眼前模模糊糊地就出现了沈就澜的脸。沈就澜只身一人,也没带随从,看云姜昏倒,又看身边宫女孱弱不禁风,似乎就只剩他一个可以出些力气。他问那宫女,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宫女说云姜是受夏妃传召的,要到暮烟楼去,沈就澜想了想,索性把云姜抱起来,抱着她进了暮烟楼。

云姜昏昏沉沉,看到沈就澜近在咫尺的脸,感觉到他双臂和胸前的体温,心里也是又甜又紧张。她想要开口说谢谢,无奈她张了张嘴,却实在使不出力气来,声音一点也发不出来,眼皮也越粘越紧。云姜恍恍惚惚感觉到后背触到了温暖柔软的床榻,伤口隐隐作痛,但没有挣扎的力气,就只是抬了抬手,滑过沈就澜的腰际,似触到什么东西,然后她手指一合,拳头便垂进衣袖里。

云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沈就澜已经不在了。云姜发现自己躺在垂着碧蓝纱帐的雕花大床上,身上盖着红色绣金雀的丝绵被,床尾的方向坐了一人。她定睛看,那人正是她苦苦寻觅的夏离嫣。

此时夏离嫣微微打着盹,微蹙的眉心处有一道淡淡的褶痕。她依旧是从前那副淡雅娟秀的容貌,左边额角低垂着几缕刘海,将那块梅花形状的胎记微微掩映着,有一种欲掩还羞的美。从前乡邻总是斥她,说,这姑娘模样生得好,唯独那块胎记坏事。但云姜却觉得瑕不掩瑜,夏姐姐的美,这胎记,反增了一些她个人独特韵味。后来,夏离嫣便真的遇着了微服私访的皇帝,对方一眼便看到了夏离嫣怯生生的明眸,他不由分说将她带走,至此已经有整整七个年头。

那时候的夏离嫣便和现在的云姜同等年纪,是最娇艳最美好的破瓜之年。而今她年近花信,眉间目上的清愁,仿佛是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她的眉心,即便睡梦之中也是蹙着的。云姜抬了手,微微地扯了扯夏离嫣的衣袖,夏离嫣便醒了。

“云姜!”

“夏姐姐…”

彼此同时出声喊了对方。然后相视一笑。

夏离嫣说起,她听闻李妃传召尚衣局的宫女去问话,然而无意中打听到那个人,居然是自己小时的同乡妹妹云姜。

“我初时也不敢确定,怕是跟你同名同姓的女子,便想找你来问个明白。可是,你——”夏离嫣说着,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昏迷的时候,我请御医来诊过了。”

云姜心头一凛,便知道自己满背的针孔已是藏不住了,说道:“都是皮外伤,姐姐切莫记在心上。”

夏离嫣会意,点头道:“御医那里我打点过了,事情不会张扬,你暂时可以放心了。但这些伤,都是新伤,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我猜必是和李妃有关吧?”

云姜没有出声。她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或到底应不应该向夏离嫣说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忽然想到昏迷之前的情形,手在身侧暗暗地一摸索,竟真的触到了一点东西。那是沈就澜放下她的时候,她迷糊中从沈就澜的袍子上扯下来的一枚同心结,很袖珍,拳头一握便藏住了。因为有被子盖着,夏离嫣也不知道。

云姜故意问:“我昏迷的时候,人还在暮烟楼外呢,怎么就到了这里?”

正文 第三章 故人相遇情如故(3)

夏离嫣点头:“是沈将军恰好经过,听说你是要来我这里的,便将你了送过来。”

“哦。”云姜抿了抿嘴,似还想回忆多一点沈就澜抱着她时的情形,可是脑袋太昏了,想来想去,都只记得那暖热的体温和强有力的心跳。

云姜的脸还是微微红了,夏离嫣却并没有注意到,只问了云姜何以入宫,现在生活如何等等。云姜这才醒悟,自己入宫最相见的人已经见到了,可是刚才竟然走神,忘了开口说最重要的事。她赶紧抓住夏离嫣的手,说:“离嫣,我是来找你的。”

关于自己的父亲,云姜几乎印象全无。她只知道,在她刚出生后不久,父亲便因为一场意外撒手西去。云姜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

当时的夏家尚算殷实,和云姜比邻,夏离嫣心善,待云姜母女极是亲切。而云姜的母亲也很喜欢夏离嫣,直开玩笑说要认夏离嫣做干女儿,但转而又叹自己清贫,没有那样的福分。

许多事情的细节云姜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大约是某天的黄昏,自己粒米未进,饿着肚子满院地找吃的,也不见母亲的踪影。她看见屋前开满晚妆花,想起自己最爱在花丛里跟母亲玩捉迷藏,还以为母亲这次是躲进花丛里了,于是又在花丛里摸索一阵,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最终也没有找到母亲。后来,天黑了,夏离嫣带着馒头和半只鸡腿过来,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的母亲,她走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她托我好好地照顾你。云姜年幼,只知道难过,也不懂得问因由。夏离嫣的承诺是当你长大了,我便会把详情都告诉你。可是后来帝王的一场微服私访,他们俩来不及道别,皇帝就带走了夏离嫣,也带走了云姜关于母亲的一切。

云姜道:“你走后我便食百家饭,有人嫌弃我嘲笑我,也有人怜悯我。我只是心中记挂着,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入宫,也是为了让自己有一处安身之地,免去衣衫褴褛乱世漂泊之苦。夏姐姐,你是我在这世上唯的一亲人了。”

一句亲人,说者热泪盈眶,听着亦是动容,桃花般的眼里噙满泪。夏离嫣握了云姜的手,将她所知道的告诉她:“你母亲原是京中富人家的小妾,因厌倦了受辱受欺压的生活,私逃出来,与你的父亲相遇,结了连理。她忽然离弃你,只因那富人不肯放过,始终还是找到了她,硬是将她带走。那富人还威胁她,若是不肯与自己回京,便要拿你来做发泄,你母亲无奈,只好应允。我无意间撞到那样一幕,你母亲便将你托付给我。只是,我没能好好地照顾你…”夏离嫣愁煞了眉,想起云姜满背的伤口,道,“这些年,你定是吃了很多的苦。”

原来是这样。云姜心底牵挂的事情,总算得了圆满的说法。可是事实残酷,云姜想念母亲,想着她不知道后来境况如何,心中无奈,不禁悲从中来,伏在夏离嫣的肩头嘤嘤哭了起来。泪眼迷蒙中瞟见窗外的天色,已是黑如墨盘,云姜只好赶忙扶着床沿落了地,对夏离嫣道:“天色已晚,离嫣,我必须得回尚衣局了。”

夏离嫣忙起身端了桌上的药碗,道:“你赶紧喝了它。你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若歇了药,只怕反倒愈加累赘。你便每日过来服药,只偷偷地,抽出一点时间便好,也不必怕被人发现,在我这里,你是大可放心的。”

云姜泪痕未干,端了药碗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对夏离嫣又是一番诉说,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依然是气虚步缓,行动蹒跚。

走了好久,云姜低头一看,那袖珍的同心结,从袖口落进掌心。交错的丝线,饱满的色泽,红如朝霞,蓝若碧空,她心中轻轻一漾,便将结子握得更紧了。

正文 第三章 故人相遇情如故(4)

那几日,云姜都小心翼翼地往暮烟楼去。苦涩的中药,一碗一碗喝下去,她的气色逐渐好起来,走路也轻快了许多。逗留的时间里她,便和夏离嫣话家常,一同回忆故乡的景物习俗,皆是一阵唏嘘。夏离嫣闲在暮烟楼里,仿佛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圣驾是到不了这里的,曾经耳鬓厮磨时将梅花胎记当作醉人的朱砂,直捧着细细亲吻的男子,到如今已是抱了他处的软玉温香。虽然偶有集会,皇帝也会召夏离嫣出席,可是混在六宫粉黛之中,受皇帝长期的眷顾实在少之又少,夏离嫣说,觉得自己就跟随身伺候圣驾的宫女没有区别。但这般尴尬的处境,自己并不介怀,只说幸好自己喜爱清闲,也不必参入那些后宫妃嫔之间复杂的争斗,反倒是平静自在。

“姐姐一直便是这样温婉娴静的性子。”云姜也不知是赞还是叹,搁了药碗,道,“今日要给朗月帮衬着缝两件衣裳,我这就回去了。”

其实从尚衣局到暮烟楼,绕过御花园,沿南面的阁道走,是寻常通行的道路。云姜来了几次,也都是这样循规蹈矩地过来,但是这一次,她突然想偷偷观察御花园的样貌,索性就大胆选了经过御花园,在绿林秀水之间穿行的这条路。

突然,云姜见那溪跃桥对岸款款地走来一行人,领头便是那个脸皱巴巴的凶嬷嬷,掺着神色倨傲的李妃娘娘,云姜心道不好,连忙转身躲到了路旁的假山背后,生怕被发现。她一颗心突突直跳,连大气也不敢出。

却听得那凶嬷嬷道:“靳云姜那贱婢,看来是倔得很,磨得只剩半条命,嘴还那么硬。”

李妃沉声缓慢地说道:“我真是低估了她。但若那真凶确然是洛明栀,我定要老六也脱不了干系。”

老嬷嬷连连点头,道:“是奴才亲眼看见的,还会有假吗?那洛家的小姐跟桑妃在湖心的游船上拉拉扯扯,桑妃便落了水,洛小姐也不救,袖手旁观,看到桑妃浮了,不挣扎了,她才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后来竟也不见上岸,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逃走了。只是,娘娘您说这也奇了,通常外面的人入宫,必是有记录的,但当日的宫门管出入簿的人,老奴也偷偷地使人查过了,并无洛明栀出入的记录。反倒只记了她在桑妃溺水的前一日的进出。”

李妃与老嬷嬷等人说着说着穿过了假山。云姜背脊贴着突兀的花岗石,一片沁凉,却还是吓出了一身的汗,额头和鼻尖也挂满细密的水珠子。一直待那行人远得完全看不见了,云姜才敢动了动手指头,然后渐渐地铆足劲跨出一个步子来。

云姜总算明白了何以李妃之前会那样逼问她。原来杀害桑妃的真正凶手,竟是洛明栀。而李妃知道洛明栀跟楼青煜关系亲密,所以顺水推舟,把楼青煜也卷进了此案。悬音湖上发生的事,是李妃身边的那位老嬷嬷钱氏亲眼看到的,她回来向李妃禀报,李妃却并不急于揭穿,反而将事实藏着,寻思要如何使这件凶案将六皇子也一并拖下水。然后,李妃想起那块秦妃的木腰牌,李妃便就生出借云姜之口污蔑楼青煜的念头。只是云姜倔强,硬撑过了自己残酷的私刑,无奈,却总不能将云姜给逼死了,那样既免不了惹一身的麻烦,也同样无法达到目的。可是她哪里想到,兜兜转转,她的心思算计,却又被云姜偷听了去。

云姜不明白的是,洛明栀为何要杀桑妃?而按照凶嬷嬷说的,洛明栀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皇宫的呢?再者,自己获悉了这天大的秘密,要如何在这宫里继续待下去呢?

想起楼青煜那冷傲轻蔑的模样,云姜也不禁有些微的痛快,他那么彻头彻尾无比讨厌的一个人,自恃尊贵骄矜,却原来指使跟一个杀人的凶手走得亲近。云姜想要借嘲笑的心态来缓解内心的紧张,但笑不出来,便只拿衣袖揩掉了满脸的汗,慌手忙脚地过溪跃桥去了。

正文 第三章 故人相遇情如故(5)

那件事情,到底要不要告诉楼青煜?他会相信吗?或者楼青煜是不是早就已经知情了呢?

还有,楼青煜和洛明栀究竟是什么关系?万一他们关系很密切,自己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云姜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像楼青煜真的就在附近,正拿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她似的。

前面有太监阴阳怪气地催促:“赶紧了,别磨磨蹭蹭的。”

“是。”云姜回了神。

刚才,云姜正很不情愿地在楼青煜的舜禾宫里处理衣物,她怕撞见那蛮横讨厌的六皇子,心里一直反复地在想着洛明栀的事情,心绪不宁。

太监点清了衣物,把几件暗花绸缎的袍子折叠整齐递给云姜,云姜捧着衣裳,正要离开,却突然听到一侧传来喝令:“小宫女,你站住。”

云姜心里大叫不妙,楼青煜出现了。她怯怯地看过去——竟然一共有三人,从远处夹着朗朗的谈笑之声款步而来。

楼青煜站在最右边,他穿着艾绿色织锦缎的袍子,圆领阔袖,腰间系了一根玉带,是简约而不失贵气的装束;那中间的男子,身形臃肿,比楼青煜矮了半个头,年过三十的模样,皮肤白皙,小眼,圆脸,稍稍一笑,两颊堆起肉,双眼几乎就只剩两条缝隙了;最左边的那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皮肤黝黑身材魁梧,带着点武夫气,但衣着却不俗,袍子上以金线织成的图样,在阳光底下很是耀眼。云姜认得,他们便是楼青煜的兄长,琰昭国的另外两位皇子。中间那个胖子,是大皇子楼天霖,左边的是四皇子楼坤。

三人走到近前时,云姜嗅到了浓重的酒气,再看那楼天霖,已是两颊酡红,醉眼迷蒙。

云姜立即欠身行礼,向几位皇子请安。

楼青煜出声问道:“小宫女,今日是你负责舜禾宫的清洗?”

“是。”云姜简短地答。

楼青煜揉了揉鼻子,道:“那你可得小心了,若是少了一件衣裳,或者哪里破了,我就把你丢到水仙池去喂鱼!”说罢,竟然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云姜知他定是又在得意上回撞她落水一事,心中不快,只暗地里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发作,勉强平息怒火,告退了。

楼青煜看着云姜的背影,还记挂着和兄长的酒会尚未尽兴,便挥了挥袖说:“咱们索性再到御花园里去,抱了坛子,一醉到天光。”

却听得楼天霖道:“愚兄不胜酒力,这会儿已经是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了,今日作罢,改天再来和弟弟们痛饮。”

楼坤便也就顺势接了茬,道:“我亦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六皇弟,我们改日再聚如何?”

楼青煜赶紧转称身体要紧正事要紧,一番寒暄,便匆匆地散了。

楼天霖离开的背影,稳健有力,一点醉酒的迹象也没有,楼青煜站在雀替下,嘴角渐渐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自己又哪里想跟两位兄长喝什么酒,联络什么感情呢,不过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他也深信,在两位兄长的心目中,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是他们竞争皇位的对手,他们表面上看来彼此交好,但暗地里的心思之深,谁又能猜到?单看那李妃平日里是如何针对他,就知道这其中的暗涌有多深了。

正文 第三章 故人相遇情如故(6)

再说云姜离开舜禾宫,还未回到尚衣局,却半路杀出几名侍卫拦住她,一个白眉太监气势汹汹道:“你随我去尧华宫走一趟吧,大皇子要见你。”

云姜顿时愣住了,眼前浮现出的,是刚刚在舜禾宫遇见的那张笑得连眼睛也看不见的胖脸。

关于大皇子楼天霖的传闻,云姜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他性格圆滑很是讨皇帝欢心,他好财、好女色,仗恃着皇子的身份,暗地里的污秽勾当也做得不少。但他的胞弟楼坤却只好酒和兵器,是一介武夫的性格。

刚才还在舜禾宫遇见他,怎么转脸他竟派了人来拦截自己,领去尧华宫呢?云姜打着寒战,恭敬地对那太监道:“奴婢如今正当差,要回尚衣局向刘公公交代,未知大皇子是有何事要吩咐奴婢呢?”

这太监亦有等级尊卑,白眉太监听云姜口里说出刘公公,便鄙夷地一笑,道:“刘荣那厮,我稍后差人和他说一声便成,大皇子要见你,那是你几生修来的福分,指不定你以后就不用再这样奔忙伺候主子们的衣衫了。”说罢,便是意味深长地一阵狞笑。

云姜紧张得脸色发青,喉咙发干。那太监和侍卫凶神恶煞地将她围着,光是眼神已经叫她毛骨悚然了,更何况等下还要见那居心叵测的大皇子…难道她只能顺从地跟他们去尧华宫,做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救她?

云姜在太监和侍卫的监视下,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尧华宫走。只盼着路长一点,再一点,永远都不要到尽头,永远都不要到尧华宫。云姜想着楼天霖那不堪入目的模样,急得都要哭起来了。

突然地,夹道的转弯处有三五个人迎面而来,为首的竟是骠骑大将军沈就澜——是他!云姜顿时犹如看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不敢说话,只能不断用一种乞怜的惊恐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沈就澜,希望他能看得懂。

沈就澜当然也看到了云姜。

他对云姜的印象很深刻,可是此时此刻的她眼神古怪,似有惊恐,欲说还休,与平时大不相同。沈就澜不禁纳闷,再转头看看白眉的太监,那人正向他行礼,低了头,退至夹道的一边,恭敬地站着。通常朝臣不便干预后宫之事,遇到了,便就各自顺着礼仪,行对一番,他不能随意开口去询问对方,便狐疑地再看了一眼云姜。

云姜知道沈就澜这一走便是把她最后的逃生机会也带走了,她故意向左侧跨一步,假作相撞,手里捧着的袍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云姜赶紧跪下,一边搂起洒落一地的衣服,一边求饶道:“奴婢该死,冲撞了将军,将军恕罪!”然后趁着蹲身下去的时候,在沈就澜耳边轻道:“将军救我!”

沈就澜一惊,但却不动声色,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云姜的低语,而只是很礼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并不责怪云姜莽鲁莽。白眉太监一边训斥云姜,一边向沈就澜躬身道歉,沈就澜理了理微皱的袍子,将袖一挥,便施施然地离去了。云姜又惊又怕,已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沈就澜大步流星的背影,一颗心仿佛沉入冰凉的深潭里。

他是威武显赫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而她不过是皇宫里最低等的宫女,他甚至连她的名字及她在哪里当差也不知道吧?怎么可能会为自己一句乞怜,而开罪皇子?是她自己对他抱有了太多的期望。

云姜的眼泪从眼眶里悄悄地滑落出来,她赶忙挪出一只手偷偷地抹去,一抬眼,尧华宫的宫门像一张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立在面前。白眉太监的拂尘一扫,将她推了进去。云姜苍白着脸,像一潭沉寂的死水,没了任何涟漪。

正文 第三章 故人相遇情如故(7)

再见到楼天霖,他换了一套装束,比起两个时辰以前在舜禾宫的那一套,显得随意得多。襟前也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松开了两条原本应该紧紧系在一起的带子,那一身玄色的袍子更多了几分慵懒气。

云姜战战兢兢地跪拜下去,恭敬地说:“奴婢见过大皇子。”

“你叫什么名字?”

“靳云姜。”

“云姜,云姜。”楼天霖眯缝着眼,居高临下打量着云姜,啧啧道,“人是美人,名字也是好名字。”说着,他慢慢地踱步走到云姜面前,微微一俯身,拿右手拈了云姜的下巴。

云姜本能的反应,身子一缩,躲开了,倒教楼天霖双眉一皱,他继而邪笑道:“你可知小王找你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云姜以双手掌着地,做磕头的姿势,先前还死死抱在怀里的那几件袍子,全都散落在地上。她那样趴着,楼天霖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腰肢和微微颤抖的窄肩上,分外惹人怜爱。楼天霖向白眉的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太监立刻会意,遣退了宫殿里所有的奴仆,从殿外将大门狠狠地关上了。

门环相撞,像是一种索命的号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