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会儿楼驿风直命人将车牵来,逆着雨也要载云姜回府。还专程派了侍卫先行,去请郦都最好的大夫,说是云姑娘的脚一下地,那大夫就得在门口候着。随从们面面相觑,无奈的,泄气的,愤懑的,什么样心思的都有,却都不敢作声。

云姜愈发尴尬,对楼驿风说只是皮外伤,既然还能动,便是没有伤到筋骨,也许擦点外伤的药就好了。

楼驿风一脸苦笑,道:“府里又怎会不够人手?她们怎么说,你当真就信了?”

云姜愕然,仿佛还不是太明白楼驿风所指。

楼驿风便道:“那帮丫头,是故意要你来受罪的呢。”

云姜更是惊讶了。她不明为什么丫鬟们要这般作弄她,不明楼驿风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却也不作声,好歹他是一府之主,就由着下人在私下里暗箱操作?这要是发生在皇宫里,指不定会演变成什么样。

但转念想,这样小的事情,自己难不成还盼着楼驿风把那黄衣丫鬟揪出来整治一番不成?倒是这安定王,不动声色的,连丫鬟也要给台阶下,丝毫没有主人的架子。想来若不是他平日里的随性亲和,做下人的,也不敢有恶作剧的胆吧。

亲和——

就好像,像谁呢?云姜的心里微微痛了一下。想起那些温柔的眼神与关切,初次邂逅的尴尬,屡次救助解围,还有画舫上抛开矜持哀伤的亲吻,沈就澜的面容愈加清晰,但是转而却又看见他和夏离嫣情意绵绵的画面。

愁云顿时聚了云姜满脸。

这表情让楼驿风看见了,他皱眉问:“你在想什么呢?”

云姜方回了神,摇头道:“没什么。”然后侧脸向窗外望去,红梅倒退,山色湿润,雨势已经越来越小了。

回到王府。大夫诊断过后,说云姜的伤并无大碍,有轻微的骨裂,只要内外兼治,休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并不会影响将来的行走。楼驿风便要丫鬟仔细地替云姜煎药,伺候她洗漱。恰好是那名黄衣的丫鬟分到了这门差事,怏怏的表情立刻浮上脸,还想辩驳,却被楼驿风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那细节云姜都看在眼里。

正文 第七章 昨夜笙歌容易散(7)

后来丫鬟来给云姜送药,云姜便喊住她,问她:“这位姐姐因何事对云姜不满,不妨说出来,若云姜哪里得罪了,也好在此向您赔个不是。”

“我可不敢。”丫鬟嘟囔着,“姑娘是王爷的贵宾呢。”

“贵宾?我不过是一名宫女。”云姜抿着嘴看着黄衣的丫鬟。

丫鬟睨云姜一眼,道:“虽是宫女,可王爷倒没有把姑娘只当宫女看,姑娘来了王府三日,受到的优待却不胜枚举,姑娘出去问问,这府里上下,谁不说王爷做得太显眼了些?可好像姑娘你自己却不知,得了便宜还要摆架子,我家王爷岂是由得你这样羞辱的?”

羞辱?这负气的词一出,云姜急了,她哪里想到原来王府的人是这样看她的,她更加没有这个丫鬟所说的羞辱楼驿风的意思。

她跺脚道:“姐姐说得过分了。云姜一介宫女,哪里敢对王爷不敬?!”

丫鬟睥睨:“最好是没有,不过,姑娘总得收敛着自己的脾气,咱家王爷是众星拱月,尊贵之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做奴才的敢像姑娘这样对他随意摆脸色。”

“什么奴才?”一声喝止从门外传来。楼驿风那模样,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就连素来受纵容的黄衣丫鬟也被吓到了,一个退步,低着头不敢说话。

云姜赶忙圆场,向楼驿风行了礼,便假说她有点急事托这位丫鬟姐姐帮她做,丫鬟趁机退了出去。楼驿风问云姜是什么事,云姜支吾着,说只是女儿家的私事。

楼驿风不由得摇头笑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是对她们太纵容,才让这些丫头无法无天,瞒着我来捉弄你,而今又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云姜的膝盖有伤,站不得太久,可是在楼驿风面前又不好坐着,唯有强撑,脸上的神情便有些不耐烦,也有些僵硬。楼驿风却细心地察觉了,连忙扶了云姜,道:“你想要早点把伤养好回宫里去,就回榻上好好躺着,少走动。”

云姜道:“多谢王爷体恤。”

她仔细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对方温柔的眼神,如同寒冬中出现的一抹新绿,点染了周遭的死沉灰蒙。这时,屋外飘来隐隐的唱歌声,想必是王府有丫鬟正在操琴练曲。悠扬的乐音,将气氛烘托得更加微妙。

云姜想了想,问楼驿风道:“王爷,您真的不责怪奴婢当日对您的轻侮冒犯?”这问题其实在她心里憋了好长的时间,以前也算问过,但楼驿风没有正面回答,云姜总是捉不实他的意思,仍然有些忐忑。

楼驿风却狡黠地一笑。然后故作沉思。不说话,片刻的静谧气氛让云姜感到有些紧张。云姜不由得抓紧了被角,咬紧了唇,眼巴巴地望着楼驿风。

她的目光与楼驿风相接,男子略略一怔,终于笑开了:“你真觉得我笑起来很难看?”

他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云姜整个人都傻了。

说他笑得难看,不过是故作嚣张的负气话,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说的人都快要不记得了,听的人却还挂在心上。况且,他那样迷人的男子,何来难看之说?他就算哭,做鬼脸,扭曲了面容,说不定也是极好看的,云姜一时间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正文 第七章 昨夜笙歌容易散(8)

楼驿风倒真是有些惆怅了。他想云姜大概是真觉得他难看吧,毕竟她终日都跟在楼青煜的身边,这世间纵有千万人迷恋他的脸,他也不得不承认,和楼青煜相比,他仍然逊色一筹。他看云姜胆怯委屈的模样,以为她是不敢对他说出实话,于是便摆了摆手,道:“算了,你好生休息。我走了。”

“王爷,慢行。”云姜看着楼驿风离开,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云姜在床上躺了大半日,睡睡醒醒,膝盖仿佛不那么疼了,她便坐起身拿了锦袍继续缝补。剩下的工序不多,她一门心思扑进去,几个时辰,倒将那锦袍彻底地缝好了。

楼驿风看着锦袍的时候,对云姜的针线功夫大为赞叹。那袍子宛然如新的一般,细看也看不出织补的痕迹来。

楼驿风点头道:“如此巧手,难怪会成为六皇子身边最得宠的宫女呢。”其实说的是玩笑话,倒叫云姜真的不好意思了。

“王爷,您还记着奴婢当时说的话呢,哪有什么得宠宫女,奴婢只是,只是想给自己壮壮胆子…”说罢,极羞赧地低了头,不经意地伸手摸了摸耳垂。她的面上云霞绯红,似开出两朵艳丽的桃花。

楼驿风搁下袍子,哈哈大笑:“我也只是和你开玩笑呢。云姜,你在舜禾宫当差有多久了?”

“才几个月。”

“如果让你来我王府当差,你可愿意?”

“啊?”云姜一愣,抬头望着楼驿风,对方漆黑的深瞳里仿佛藏了什么秘密,云姜感到了一种被什么东西痴缠住的感觉。

楼驿风看云姜一副为难甚至有点惶恐的样子,怕她尴尬,便故意转了话题,道:“和我讲讲你家乡的事吧。”

“嗯。”云姜如获特赦,亦不免感激楼驿风的体贴仁慈。他从来不咄咄逼人,甚至处处都体谅着她,丝毫也没有王爷的架子,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对他的印象几乎都是正面的了,而且不再怕他,只觉得和他相处轻松也随意。

再过了三日。

云姜的摔伤已经好了七成。她在花园里站着,两棵梅树开得鲜艳,但始终有些单薄,远不如龙图山上美不胜收。怔忡间听到一阵脚步声,云姜循声一看,惊愕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嘴巴张得大大的。

“怎么,才几天不见,连你主子我也不认得了?”来的人嗓门一拉开,云姜便立刻拜了下去:“奴婢见过六皇子。”

来人正是楼青煜。

当天,楼青煜便带走了云姜。走的时候楼驿风甚至不在王府里。云姜说,她理应向王爷当面请辞,再多谢他连日来的盛情礼待,这时规矩,也是礼貌。可楼青煜却不耐烦,他吩咐了管家,将自己来过王府,以及带走云姜的消息转达给楼驿风,就说时间紧迫,便不等皇叔回来相叙了。管家唯唯诺诺地应了

。至黄昏时分,入宫面圣的楼驿风,施施然地下了马,前脚跨进府门,便听管家把事情说了,楼驿风眉头一皱,问道:“走了?”

“是。”管家弯腰作答。

楼驿风只觉得一股酸涩上涌,连连摇头,似笑非笑。他猜想楼青煜一定是故意要跟他做对的,他们之间,感情匪浅,是亲情与友情的交织,但也充斥着一种相互的较量和攀比,因为同是身份尊贵的皇族,年纪相差无几,又常常被人像一对孪生兄弟般提及,被别人比较,自己也就渐渐地在内心愈加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正文 第七章 昨夜笙歌容易散(9)

幼年楼驿风在猎场捕到一只矫捷而彪壮的鹿,楼青煜便誓死也要驯服一匹野马来彰显自己的神威;楼青煜学棋,楼驿风便练剑,总要增补一技之长;斗过喝酒,斗过蹴鞠,甚至斗过谁能骗太监总管光天化日只穿裤衩在御花园里捉蟋蟀…总之,明的暗的较量,日日上演,就成了家常便饭。但这些较量,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两人彼此之间亲密的感情,只不过楼青煜更年少任性,性格又顽劣,有时会比楼驿风更乖张而放肆。

“这一次,难道他是知道了吗?”楼驿风暗暗地想。

可是,怎么会知道呢?连当事人自己都懵然未有察觉,外人能知道些什么?楼驿风不禁苦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自嘲地低了头,且叹且笑。楼驿风,你也有今日——

倘若不是那次意外地相见,绝美的容颜,清澈的眼神,故作嚣张的可爱表情,甚至一举手一投足,和她有关的点点滴滴,都那么毫无预兆地跌破他平静的心湖,念念不忘。

他就那么没有节制地爱上了她。

深深地记得她的脸。

回味着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尴尬甚至俏皮的表情。

那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堂堂安定王,有多少女子投怀送抱,见过多少倾国倾城的佳丽,但没有一个像她,可以牢牢地将他抓住,教他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他甚至借故将她从皇宫里调出来,借故拖延她完成工作的进度,只为了能多些机会与她相处。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那样拙劣,没有花哨的招式去博她欢心,对她的心态喜好尤为重视,生怕冲撞了她,惹她不快,宁可偷偷地委屈自己。

她受了伤,他比谁都心疼,却强抑着,佯装淡定,一来为了顾及他身为王爷的尊严,二来更加是怕会唐突了佳人。他从来都不是怯懦的人,但在她的面前,却变得小心翼翼。

靳云姜这三个字,成了毒药,也是蜜糖。

可是正因为云姜是舜禾宫的人,因为自己跟楼青煜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他想,他如果直接向楼青煜要人,他断然不会顺了他的意,届时若自己受嘲笑戏弄不要紧,要紧的是怕云姜也跟着受牵累,他于心何忍?

这件事情,还需得谨慎处理才好。

楼驿风怅然地想。

只不过想到云姜就那么不告而别,从此后没有她清丽的身影,王府再次重回孤寂,楼驿风心中始终有些不是滋味。

他甚至不晓得她的伤究竟有没有好得彻底。

她住过的房间,似乎还弥漫着脂粉香;她睡过的瓷枕,上面还留着一丝乌黑的头发;她碰过的妆镜台,是否还残留着她指尖划过的印痕?

楼驿风轻轻抚去。忽然看见菱镜的背后露出青色的一角。他将菱镜挪开——原来是那只竹编的蚱蜢。

云姜走得急,连这个都忘了带走。

楼驿风将小东西捧在掌心,看了又看,心道:“这样也好,起码,下次还有再同她相见的理由。”

他好像忘了自己乃是堂堂的安定王,反倒处处结愁,仿佛这世间全部的名词佳句,都不足以形容他的举步维艰。

唯有梦醒笙歌散。

人走茶亦凉。

正文 第八章 香肩倦倚娇无语(1)

第八章香肩倦倚娇无语

云姜是不知道楼驿风的那份心意的。她只是觉得安定王目光如炬,眼神深邃,每次看着她,都好像巴不得将她看得更深更透,似乎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情愫萦绕在眸间。她想他可能本来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吧,那或许就是他一贯的表情。

她对他可以有无数的褒奖,但唯独和情爱无关。

况且安定王是那样风流的一个人,没有人能看出他潇洒的外表之下掩藏的真心。云姜有些走神,一不小心被针刺到了手,指尖上溢出鲜红的一颗血珠,像宝石似的。

楼青煜也问过云姜这些天在王府都做了些什么,她不能有所隐瞒,所以都照实说了。楼青煜听完之后,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种,他时而狐疑,时而惊讶,时而觉得好笑,时而又颇有些不满。他们正在谈话的时候,宫女送来了一壶北地进贡的葡萄美酒,楼青煜先是自斟自饮,后来又要云姜陪他同饮。

云姜连忙推辞。她不胜酒力,也不敢与皇子坐在一起喝酒。楼青煜的态度倒是坚决得很,他最后说这是他的命令,云姜只好顺从。

她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喝下第一杯后,云姜的五脏好像都揪到一起去了。可是她只顾着紧张,却没有注意到楼青煜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那哪里是什么北地进贡的葡萄美酒,分明是楼青煜特地命人炮制的酒,是他专门为云姜准备的。酒很烈,就算是酒量好的人,喝不了几杯也会醉。所谓酒后吐真言,楼青煜把云姜灌醉,就是想从她的口里套出有关沈就澜的秘密。上回云姜和楼青煜争执,他就隐约觉得云姜是知道些什么的,但她就是不肯说,因此他还在耿耿于怀。楼青煜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明问不成,便来暗算。眼看着云姜将几杯酒喝下肚,满脸绯红,那笑容也变得迷醉起来,楼青煜很是得意。

“小宫女——”楼青煜扯了扯自己的衣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云姜,问,“你今年几岁了?”云姜咧嘴一笑,伸出五根手指头,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十,十六。”五和六都分不清,看来这酒是真的奏效了。楼青煜又给云姜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假装喝了一口。看云姜软绵绵地趴着,他不禁觉得她娇憨的模样十分可爱。他定了定神,又问:“在这个皇宫里,你最讨厌的人是谁呢?”

“是——李妃。”云姜吞吞吐吐地回答。似乎“酒后吐真言”这句话果真有道理,若醒着,她哪里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楼青煜在云姜的身边蹲下来,又灌她喝了一杯,那时的云姜真的觉得有些飘飘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楼青煜抬起云姜的下巴,道:“你看着我,告诉我,沈将军为什么对你的事情知道得那样清楚?”云姜恍恍惚惚地想起沈就澜那张英俊的脸,她又看了看面前的楼青煜,狡黠地笑了笑,竟拍着楼青煜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吹气如兰,道:“六皇子,您,比沈将军还要俊俏呢——”

这算不算是在公然地调戏他?

楼青煜连忙把云姜向外推了推,谁知云姜就像不倒翁一般反弹回来,摇摇晃晃地又贴上了他,道:“六皇子,奴婢,奴婢其实会唱歌,也会跳舞。奴婢以前是故意唱得难听,也故意假装不会跳舞的——”楼青煜一听,眼珠子瞪得跟铜钱似的——没想到他以为自己捉弄了她,却原来是被她捉弄了,亏他还曾沾沾自喜,乐在其中,如今知道了真相,他真是觉得脸上无光。

正文 第八章 香肩倦倚娇无语(2)

这时候,云姜踉跄着站起来,嘿嘿地笑着,说,“奴婢还可以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呢——”说着,她真的开始舞蹈,腰肢一扭,嗓门也亮了起来。虽然醉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可是瑕不掩瑜,她的嗓音倒真是清灵,仿佛出谷的黄鹂一般,跟之前楼青煜听到想哭的那把声音,实在相差得太远了。再看云姜的舞姿,虽然她东倒西歪的,却颇有几分贵妃醉酒的韵味。

每个人喝醉了,都会有不同的醉态。

喝醉了的时候,心里想的,嘴里说的,身体的动作,都与清醒时大不相同。那个时候,平常受到的压抑和约束,都会发泄出来。

以前楼青煜也曾有过醉酒大闹御花园的窘事,他在假山上攀上爬下,在梅林里学蝉叫,拔了某位大臣的胡须,踩了某位妃嫔的脚,闹得皇宫里鸡飞狗跳。后来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个四脚朝天,众人才把他摁住了,然后大家将他五花大绑,送回了舜禾宫。他酒醒了之后,不仅遭到了两位兄长的奚落,还被皇帝狠狠地责罚了一番。从那以后,楼青煜喝酒总是很小心,再也不敢放肆胡来。

可眼前这个靳云姜,醉态娇憨,竟——竟还有些放浪。楼青煜见她舞来舞去,腰裙的系带松了,斜襟的领口也更加开了,她的两手轻轻一放,素淡的斜纹衣衫便滑落下来,像一片羽毛一样飘在地上,腰裙也随之离了身。此时,她的香肩已经裸露在外,薄薄的一层纱,罩着她瘦弱的身子。长长的缎带像女子柔软的双臂,环上了楼青煜的脖颈。

云姜道:“六皇子,我的舞姿可美?你来陪我一起跳吧。”

楼青煜只觉得心在怦怦地跳,像是有人在擂鼓一般,他的脸一红,喉咙里干得很。寒冬腊月,他却如同在烤火一般,血脉沸腾——可是,他们的谈话还没有进入正题呢,他可不能走神。他是堂堂的六皇子,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可能任由这个小宫女胡闹?他抓紧了自己的衣领,生怕云姜把他的衣裳给扒了。他问道:“你告诉我,你和沈将军之间,是否还有什么特殊的联系人?你说了,我就陪你跳舞。”

云姜肌如凝脂,面若朝霞,双眸璀璨如星。她一个趔趄扑进楼青煜的怀里,背贴着他的胸口,仰起头来望着他,手指也顺势抚上了他的脸颊,道:“当然有了——”楼青煜捂着胸口,问:“是谁?”

“不就是夏姐姐嘛。”

“哪个夏姐姐?”

“夏妃,夏离嫣。”云姜此时糊涂得很,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将最亲最爱的人出卖了。

楼青煜听了,面色铁青。

云姜却还在继续呢喃:“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看见了,他们在水榭里卿卿我我。咦,好不害臊——我的事情,我都跟夏姐姐讲,他们之间那么亲密了,她告诉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啊。沈将军,他好爱夏姐姐呀。”云姜欷歔了一番,脸上还有几分落寞。

楼青煜根本没有注意到云姜的细微变化,一心只想着沈就澜与夏离嫣之间,竟做出了欺君犯上、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想,他视沈就澜如兄弟,可是没想到沈就澜竟背着他,与他父皇的妃子有染,沈就澜真是太过分了。他咬牙切齿,冷不防怀里的女子像蛇一样靠近了他,轻轻地咬着他的耳垂。他一惊,立刻推开了她。楼青煜看她还是痴痴傻傻的,嘴角便泛起了一抹冷笑。

正文 第八章 香肩倦倚娇无语(3)

“来人啊——”楼青煜淡淡地喊了一声,房里立刻进来了两名宫女,他在她们的面前低声吩咐了一阵。那两名宫女不时地互看对方,交换着眼色。楼青煜退了出去,天快亮的时候他又回来了,那时云姜在雕花大床上睡得正熟。她裹着一床厚厚的蚕丝被,只露出毫无防备的脸。她的唇角挂着笑,仿佛正在做着什么美梦。楼青煜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种玩味的心情就像小的时候捉到了一只兔子,把它摆在面前,自己则趴在一旁观赏。楼青煜觉得很得意,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试着伸手拨开了云姜前额几缕凌乱的刘海,手指碰到她光滑的肌肤,他竟微微一怔,立刻将手缩了回来,云姜也醒了过来。

“六皇子?”云姜睁开眼睛,楼青煜的脸近在咫尺。她不禁一惊,一下子没有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便只顾着要起身行礼。她用手撑着床沿,刚动了动,还没有坐起来,就感到周身空荡荡的。她扯着被子低头一看,她的身上连半片遮体的布也没有,竟是赤裸裸地睡在那张床上。云姜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楼青煜吓得差一点跳起来。

“你喊什么!”楼青煜拂袖道。

云姜缩了回去,用蚕丝被子紧紧地裹着身子,满脸委屈。她不敢去看楼青煜,只是低头呢喃:“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忘了吗?”楼青煜干咳了两声,站起来,忍住了笑,道,“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在我面前大跳艳舞,自己把自己的衣裳都脱了,还问我好不好看呢——”他将一个“呢”字拖得老长,云姜只觉得有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她流着眼泪问:“我,我真的那样做了?我…那可如何是好呢?”她越说越激动,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涌。她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刻就一头撞死。

云姜猛然发觉云髻犹在,珠钗、簪花都还稳稳地盘在青丝里,于是她飞快地拔了一支钗,就要对准喉咙刺下去。幸好楼青煜眼疾手快,看到云姜那样激动,他立刻飞身过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奴婢,奴婢冒犯了六皇子,请让奴婢以死谢罪。”云姜哭喊道。楼青煜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清白染了污点而痛不欲生,谁知她竟然是因为冒犯了主子,要以死来谢罪。他听得瞠目结舌——原本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她,可没想到她的性子竟如此刚烈,非要寻死觅活。楼青煜的兴致顿时减了不少,反倒有些惭愧起来——他的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了。他说:“算了算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你没有在我面前做出荒唐的行为,你的衣裳是我让春花和秋月脱掉的。”

“真的?”

“真的。”

云姜本来哭得梨花带雨,此刻她的一双眼睛突然又有了光彩。楼青煜解释完之后,她的痛苦仿佛就减少了一半。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还放下了手里的金钗。楼青煜怎么会知道,她根本就是在故意地“寻死觅活”。所谓酒醉三分醒,她依稀记得春花和秋月在给自己宽衣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的指甲划伤了她,可是楼青煜刚刚却说衣裳是她自己脱掉的。她将信将疑,故意做出了夸张偏激的行为,想逼楼青煜说出实话。楼青煜果然中计了,他要是知道这次他又被她捉弄了,不知道会羞愤成什么样子。

云姜慢慢地回忆起自己醉酒之后的事情,心中渐渐地充满了恐慌。她试探着问道:“奴婢昨晚醉酒之后,真的有向六皇子献上歌舞?”

“有啊。”楼青煜道,“你还唱得声情并茂,跳得也是欢快极了。没想到你这个小宫女连本皇子也敢欺瞒,从前说什么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其实…”本来楼青煜想说,其实你精通歌舞,声音和舞姿都不输给那些受过训练的宫女,但是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和这个小宫女分明还是有着新仇旧怨的,怎么能够开口夸她呢?楼青煜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假装正经地清了清喉咙,道,“你可知,你已经将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我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可是他一想到那个秘密,又觉得十分愤怒。

正文 第八章 香肩倦倚娇无语(4)

云姜实在想不起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发问,楼青煜就迫不及待地说:“你说了一些沈将军和夏妃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换上了严肃的表情,他盯着云姜,道:“你以为我会永远不知道吗?”云姜心里生起一阵寒意,好像有谁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便从万丈悬崖的边缘坠了下去。

她的眼前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沈就澜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他若是知道泄露这个秘密的人是她,他会有何感想呢?他会讨厌她吗?他会恨她吗?

茫茫的一层水雾,将红锦绿缎都浸透了。雕花的窗,镂金的炉,纷纷腐朽。

熹微的晨光不是暖,尽是寒。房内的空气犹如结了冰霜。

周围变得十分安静,仿佛有大风掠过,她能清晰地听到风声。楼青煜默默地转身,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忘记了自己从来都是讨厌看到女子流泪的。云姜在他的面前哭,曾经拂了他的好兴致,可是这一回他却不觉得气愤。他发现自己的情绪也在跟着她的表情变化。她羞愧,他便觉得忍俊不禁;她愤怒,他就有几分着急;她受到惊吓,他又觉得得意;她尴尬,他就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这样的感觉,从前他只对一个人有过,那个人便是死去的洛家小姐洛明栀。洛明栀可以在他的面前哭泣,他不会责备她,反而只会觉得心疼。他会安慰她,哄她开心,想要看她重展笑颜。可是如今那个人却化成了天空的繁星,红尘里的一缕轻烟,她再也不会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想到这里,楼青煜不禁悲从中来。

楼青煜和云姜都沉默了,他们不说话,仿佛彼此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他们虽然身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怀着心事。他们的脑海里只有自己想着的那个人,那张脸。

冬日的寒意又浓了几分。云姜冻得双手通红,像在染料缸子里泡过似的。她一直在忙,刚歇下来,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太监的传唤:“靳云姜——”

“在——”云姜立刻起身,向跨进门的太监总管张公公行了礼。张公公将拂尘一挥,道:“你随我去校场那边。”

“校场?”

云姜不明原因,只是先前听说楼青煜在校场与人比骑射。她以为像她这样的宫女是不用去的,没想到张公公竟然亲自来传她。她心中隐隐地觉得不妥,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好随着张公公往校场去了。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般在人们的脸上切割。

空旷的校场上,众多的太监宫女们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他们在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云姜走过去,只见楼青煜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袖口扎得紧紧的,俨然是武士的装扮。此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见云姜来了,嘴角便浮起一抹清浅的笑。

“我们开始吧。”

楼青煜从容地站起身来。云姜还在想,他是在跟谁说开始呢?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了一声明朗的回应:“好。”云姜寻着声音看过去,在校场的另一边,楼青煜的对面站着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他正是沈就澜。云姜顿时停住了脚步。张公公在她的后面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着他走。他将云姜带到楼青煜坐的椅子旁边,低声道:“你就在这里候着,皇子要喝茶的时候,你便给他递过去。”

“是。”云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直直地望着沈就澜,心中却不是滋味。斟茶递水分明不是她的工作,况且有这么多宫女在场,为什么非得要她过来?她看见楼青煜回头冲她冷冷地一笑,她的拳头便握得比石头还硬。

正文 第八章 香肩倦倚娇无语(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