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会亲,算会的哪门子亲呢。嘤鸣嗳了声说罢了,“永安大典要紧,一切容后再说吧。”

话音才落,神案前传来叮地一声脆响,那是起灵的信号。梓宫最后升龙车,用的是五品以下官员,那已经算逾制了,是给薛尼特氏极大的尊荣。

嘤鸣扶梓宫走出芦殿,皇帝所谓的扶棺只是一种说法罢了,下墓道的时候前有十名太监执灯引路,皇帝只在梓宫左侧略错后一些,身体断不会有任何接触。梓宫后有钦点的王大臣们随行,也是极壮观的队伍,慢慢地,走向地宫最深处。

地宫里早燃了灯,里头极大极开阔,俨然就是个地下宫城,有正殿,有东西庑房,甚至有神厨神库和井亭。只不过一切都是冷硬的,安放梓宫的石床雕着莲花纹,设于正殿上首最左侧。其他位置自然都空着,与之相邻的那块地方是皇帝的,皇帝右侧,自然是下任皇后的座儿。

梓宫安放上石床,撤出龙车,皇帝看了嘤鸣一眼,复一瞥右侧的位置,暗示她就算再扑腾,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嘤鸣知道他这是在报复她,虽然心头乱蹦,脸上绝不会表现出来。永安大典到这里就差不多算完成了,往后深知得一个人住在这冰冷的地方,也许再过几十年,好容易等来一个作伴的,一看还是这个死对头,真是越想越觉得凄凉。

嘤鸣心头惨然,回身的时候看见薛公爷眼里含着泪,但神情却坚硬如铁。深知的死他要找个对象怨恨,这人还有谁呢,必定是皇帝。

皇帝的视线划过去,在薛尚章脸上略一停顿便调开了,前后不过短短一瞬。然而那种眼神才是刻骨寒冷,是能让嘤鸣忌惮天威,跪地求饶的。她才知道皇帝往常对她的态度,不过是对不起眼的猫儿狗儿的态度,她在他跟前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对手是远高于她的,让她望尘莫及的那一类人。

送灵的慢慢又退出了地宫,皇帝是不看掩封的,由御前的人簇拥着直去隆恩殿,在大行皇后灵前上了一炷香。往后的朝岁供奉,由守陵太监承办,大行皇后的一生就此终结。如果说再有被提及,大概就是后世帝王对她加谥时吧。直到加满十六字,变成繁复冗长的堆叠,串联起来高高供奉在神牌上,也就完了。

嘤鸣看着线香顶端一星微茫明灭,想起深知十四岁那年,坐在树下打络子的模样。阳春、细柳、桃花面,真是嘤鸣见过的最鲜活的一幅画儿。深知是小巧秀美的长相,笑起来有孩子般的天真,她说:“嘤鸣,我给你打个好看的,回头坠在辫梢上。”第二天嘤鸣就收到一条绀红的络子,拿茶褐的线编了万字纹样束住,底下坠了冰种的玉珠,打在辫子上,一路走,一路有琅琅的脆响。

后来深知进了宫,那条络子她一直舍不得用,藏在一只锦盒里。深知崩逝前半个月她拿出来看,不知怎么绳结散了,当时她心里就不大受用,惴惴的,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有时候预感真的太灵验了,那天早上她母亲摘了首饰进来告诉她,深知没了,那时的心境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像个噩梦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眼下一晃快三个月了,她没有像别的皇后那样,在殡宫停上一两年,因为陵地是现成的,只需日夜赶工筹备就可以了。大概是为了不妨碍继皇后的册封吧,把人下葬后就是一个新开始,后宫的主子比皇帝着急。

隆恩殿礼毕,日头还挂在天上。所幸山林间树木多,尚且有遮挡,也感觉不到多炎热。横竖巩华城不会再去了,这就预备回京,嘤鸣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太皇太后过来,顿时一阵惊喜,在皇帝身后轻轻叫了声万岁爷。

就是那轻轻的一声,无端在皇帝心上掐了一把,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从某一点扩散开来,通向四肢百骸,冲得他有点慌。皇帝的神色倒没有什么大变化,眉却紧紧拧起来,因为这种不安让他无所适从,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没有应,微微转过头,算是听见了她那一声唤。

嘤鸣盯着太皇太后身后的人,定了定神道:“奴才的两位母亲来了,请万岁爷准奴才说两句话。”

既然人都到了跟前,再强拦着说不过去。那些外命妇们向他行礼,有福晋,也有出降的公主和长公主们,皇帝和声道:“伊立。”见那个二五眼还巴巴儿等着他答应,他无可奈何,只得准了。

福晋和侧福晋笑着等她过去,她们都是体面人,在大庭广众下绝不乱了手脚,做跌份子的事儿。

嘤鸣含笑给她们请安,说:“额涅,奶奶,你们都来了。”

侧福晋不像福晋有诰命在身,按理说是不应当出席的,但她为了见一见嘤鸣,求福晋上报作为随侍身份,参加了这场永安大典。她上下打量闺女,见嘤鸣一切都好,才稍稍放心了些。可想起之前的顶砚台事件,心里又觉得不怎么舒坦了。

然而这种场合,不容她们说体己话,侧福晋只有问她:“姑娘一切都好?”

嘤鸣说是,“奶奶,我一切都好,请家里放心。”

福晋点了点头,“好好伺候主子。”再没又别的可说了,道一句“去吧”,这场会面就算结束了。

嘤鸣蹲安,重新退回皇帝身边,母女前后只说了两三句话,这就是身在帝王家的无奈。皇帝眼里自是没人的,他同太皇太后低低禀明了回銮的安排,便率众人出陵寝登御辇去了。嘤鸣跟着出来,才下神道就看见松格在一辆马车前等着她。见了她带来一个消息,说那口炖锅找到了。

嘤鸣发笑,“找到了也没用,难道你还敢生火?”一面说一面惆怅地看了看前面的法驾,“回去为什么还要我随扈呢,老佛爷说好了的,不叫我往御前当差,可得说话算话啊。”

松格扶她登上车,笑道:“主子放心,老佛爷不会硬逼着您上御前的。来的时候走了三天,回去应当也差不多吧。这三天主子留神些,别触怒了万岁爷就好。”

嘤鸣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印章的事儿皇帝虽然说不出口,但这不妨碍他憋着坏继续祸害她。能让皇帝吃哑巴亏的,这世上怕只有她一个了,本来嘤鸣想好了干完这票回太皇太后跟前保命的,没想到皇帝打乱了她的计划。眼下只有听天由命了,深知的大出殡已经结束,皇上可以杀人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争这一时之气。

“我觉得自己还是欠考虑了。”她盘腿坐在马车里,十分自责,“像咱们这号人,皇上训斥两句,责罚两回都是应该的,不能置气。”

松格也沉重地点头,“主子您说的都对。”

嘤鸣撑着头说:“我有三个月没生病了……”

松格立刻就明白了,“您又想装病?上回老佛爷跟前没糊弄过去……”

“上回是在宫里,太医随传随到的。这回是在路上,随扈的不是周太医。”嘤鸣腼腆地笑了笑,凑到她耳朵边上说,“就装肚子疼,这回的太医必不是全科,给爷们儿看病的不会看女科。”

鉴于皇帝那不按常理办事的脾性,松格觉得想蒙事儿恐怕有风险,“您说能成吗?”

成不成的都得试试,姑娘家有这种毛病不稀奇,他的后宫里有那么多女人,不用多解释,他也应当能够体谅这种难言之隐。

打定了主意就不难了,嘤鸣躺在那里酝酿病症的时候也暗自琢磨,深知当初就有女科里的毛病,万一装得像样叫他们怕了,没准儿就打发她回家了。

可是再往深了想,又觉得自己糊涂,有病哪能瞧不出来呢。再说她入宫本就不是宫里人的本意,是薛家一手促成的,所以就是死,也得死在宫里,回不去了。

不过这一手拿来暂时凑数还是可行的,傍晚时分围幔城扎营,休息半日养足了精神的皇帝,终于想起来传她过去问话了。

小富奉命传旨,刚开口就被松格堵了回去:“谙达,我们主子今儿身上不舒服,想是先头扶棺下去受了寒气,这会子发作起来了。”

小富一听也有些着急了,“哪儿不舒服了?别不是克撞了什么吧?”地宫这种地方,姑娘进去毕竟不好,万一真的遇上邪祟,那可了不得。

松格自然说得模棱两可,“横竖就是不爽利,肚子也作疼,才刚半路上还吐了一回。”

小富觉得这事儿太严重了,忙压着凉帽,往金龙乘舆方向窜了过去。

☆、第39章 夏至(3)

“撞邪了?”皇帝不得不从冗杂的公务间分出精神来, 听那些关于她的奇谈怪论。

小富也不敢说得很肯定,只道:“奴才是这么琢磨来着。今儿白天的饮食很清淡, 且又是御膳房预备的, 姑娘都跟着主子爷的食谱, 主子爷这会儿好好的, 怎么姑娘身上就不好了呢。”

皇帝沉默了下, 心说她不就是紫禁城近来最大的邪祟吗, 这样的人,能撞邪才奇了。

“你瞧见人没有?她诡计多端, 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小富想了想道:“奴才从门帘子的缝儿里头看见了, 姑娘一脸菜色, 没什么精神头,松格说她肚子疼,还吐了一回……”

御前当差的,习惯把寻常症候说得更严重一些,皇帝蹙眉道:“不过是肠胃不适, 和撞邪有什么相干?打发个太医过去瞧瞧就是了。”

小富看了德禄一眼, 嗫嚅道:“奴才已经让人传赵太医过去请脉了, 自己先回万岁爷跟前复命。奴才是想,肠胃不适虽是小事儿, 可要紧一宗,今儿姑娘下过地宫的。地下阴气重, 这一行就嘤姑娘一个女孩儿, 奴才是怕……万一克撞了什么, 心里头有数,治起来能对症下药。”

撞邪了怎么治,无非是跳大神。眼下回京才走到半道上,上哪里给她找跳大神的去!带着女人上路就是麻烦,皇帝有些烦躁,也不知她是真病,还是知道要秋后算账了,有意装病。不过鬼神之说,倒也不可全然不信。

他随意翻动书页,略顿了下对德禄道:“你去瞧一眼,弄明到底是什么症候,倘或真撞了邪,即刻来回朕。”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看完了让赵鼎进来回话。。”

这是怕中间转述不够明晰,要亲自过问病情啊。德禄最是体人意儿的,忙应个嗻,火急火燎赶往了嘤姑娘所在的小帐。

里头太医刚请完脉出来,正站在帐前费思量呢,见了德禄拱手说谙达,“您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德禄说可不,朝里头望了眼,“姑娘的病症儿严重么?”

赵太医歪着脑袋说:“姑娘瞧着身底子好得很,不像得病的模样。据她自个儿说肚子疼,我诊了半天,似乎没有血虚的症候……”

德禄明白过来了,装病无疑。他笑了笑道:“万岁爷关切得很,赵大人随我上御前复命吧。”

赵鼎说是,边走边犹豫,琢磨不出头脑来,只好去讨德禄的主意,“依谙达看,我该怎么回皇上才好?”

德禄抬眼看看天上月,料着真说是中邪,闹不好这会子就要开拔赶回京里找萨满太太,旁的倒没什么,别吓着了后头的太皇太后老佛爷。可直说姑娘装病,回头又得揪到御前挨骂受罚,瞧着也怪不落忍的。

“唉……”德禄叹了口气,“赵大人不擅女科吧?姑娘说肚子疼,又不好直说是怎么回事儿,想是不方便吧!”

赵太医一点就透,见了皇帝也答得行云流水,“姑娘脾气不健,肾阳不足,又加寒湿之邪入侵,故而气血凝滞,行经不畅。不过皇上放心,不是什么大症候,进点儿健气暖体的东西就成了。”

皇帝有些尴尬,原来是女人病,竟也巴巴儿报到御前来,实在可笑。他心里略松泛了些,“既然病症查出来了,就开方子吧。”

赵太医躬身道:“禀皇上,这种病症不必开方子,眼下就有现成的解药。拿黄酒加姜糖,熬上一碗热热的喝下去,不消一个时辰百病全消。”

小富是人精,知道万岁爷这刻在想什么,立刻狗摇尾巴地说:“主子爷,奴才这就吩咐膳房熬汤去。”说完纵起来出去传令了。

三庆送赵太医出大帐,御前眼下也没旁人,德禄上前两步说:“万岁爷,嘤姑娘跟前的丫头遇事容易慌神,且那个小帐地上就铺了一块厚毡,姑娘身子虚,躺在上头养病,怕越养越病。万岁爷瞧,要不要把嘤姑娘挪进行在?万岁爷赏她一张榻,人不贴着土了,好得兴许能快些。”

皇帝是仁君,加上齐嘤鸣又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脸的,别回了宫还病歪歪的,惹太皇太后担心。于是皇帝十分勉强地准了,并命人在榻上加了一条毯子。德禄领了命便又上小帐去,隔着帘子往里头传话:“嘤姑娘,万岁爷有恩旨,准姑娘上行在大帐里过夜。”

帐里的嘤鸣正和松格进吃的,听见德禄的话,吓得手里肉干都掉了。定定神,她又追问了一句:“谙达说什么?我没听真周。”

德禄说:“姑娘,主子准您上行在过夜,说小帐里席地而睡对姑娘身子没有益处,大帐里有睡榻,姑娘上那儿睡去能好得快些,不耽误明儿上路。”

嘤鸣的脑子都炸了,没想到装病都逃不过皇帝的魔掌。她眼下就想自自在在不必面对他,本以为他见她磋磨不起了,能暂时放过她,结果倒好,干脆让她住进行在,这股死了都得挖出来鞭尸的执着劲儿,真让人觉得可怕。

她不想去,迟疑着说:“谙达替我谢谢万岁爷恩典,我这会子都躺下了……”

德禄说:“姑娘就别难为我们当奴才的了,我只管来传话的,不敢帮着姑娘抗旨。天底下那么多女孩儿,哪个得过主子爷这样恩典?您得领主子爷的情儿,跟着上御前谢恩去吧。”

谢恩,强加于你的所谓恩典不过是繁花妆点的大坑,可惜你就算参透了,也还是得笑着往下跳。嘤鸣没办法,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小帐里走出来,有些为难地对德禄说:“谙达,您看我还是黄花大姑娘,这会儿上万岁爷的大帐里过夜,叫人说起来成什么了!”

德禄嗐了声,“姑娘心思重了不是,那可是万岁爷,不是外头寻常爷们儿,谁还敢背后议论您不成?您只管踏踏实实的,先顾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经。说句打嘴的,您如今和万岁爷……也不怕人议论。就像御前那些司寝司帐的,哪个不是近身伺候,哪个不是有头有脸?您比司寝司帐的体面百倍千倍,这会子该是人人眼热您,您怕什么的。”

眼热她天天得忍着恶心和皇帝周旋?眼热她天天水深火热饱受委屈?嘤鸣苦笑了下,又想和松格诀别了。松格一脸爱莫能助,只能感慨主子实在点儿背,愁眉苦脸地替她整了整仪容,把她送到了那顶巨大的牛皮帐外。

“嘤姑娘,”德禄笑着提点,“您这会儿身上好些没有?”

嘤鸣光顾着生闷气,竟忘了装样了。听见德禄的话,下意识抬手掩了掩肚子,“谢谢谙达关心,还是老样子,要不了命的。”

德禄点头,“那快进去躺下吧,万岁爷命小富给您熬汤去了,过会子就来。”一面说,一面将门上垂帘挑高些儿,“姑娘请吧。”

又上这儿来了,嘤鸣只觉浑身都打不起精神,好像真要病了。她想好了,要是皇帝问起就说好些了吧,至少不必留在帐里过夜。真要是明早从行在迈出去,那在太皇太后跟前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最好的朋友才下葬,当晚就自荐枕席,她受不了别人这么戳脊梁骨。这皇帝最恶毒之处就在于此,横竖这种事上男人不吃亏,只有女人折损颜面罢了。

她是负着气的,进去后面色不佳,见了皇帝也做不出笑模样来,这让皇帝觉得她确实是病了,并且病得不轻。身强体壮的时候怎么挤兑都可以,生病了再折腾,怕她会撑不住,万一一气之下死了,那就不太好了。

她蹲安,皇帝说免了,因为她得的病过于私密,皇帝作为男人,有点不大好意思。

“准你躺着。”皇帝说,往西边瞥了眼。那儿有张长榻,上头铺排好了坐卧的用具,看上去舒适温暖。

嘤鸣呵腰说:“谢万岁爷恩典,奴才这会儿还撑得住。”就是不肯挪步,低着头,僵直地站在原地。

皇帝很不喜欢她这种没眼色的样子,赏了她脸,她又摆起谱来。

“过去躺下。”皇帝寒声道,“要是不愿意躺着,就上外头站着去,站在御前侍卫对面,让他们瞧着你。”

御前侍卫是寸步不离行在的,大帐前尤其多,整队戍守如铜墙铁壁。众目睽睽和面对皇帝相比,究竟哪个更难熬呢?嘤鸣计较了下,老老实实在榻上躺了下来。当然躺也躺得极不安稳,她一向守礼,从不在母亲和丫头以外的人面前躺着。这回被迫横卧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种尊严受到践踏的感觉更胜养心殿顶砚台罚跪,她臊红了脸,难受得直想哭。

皇帝垂眼看她,见她这模样,纳罕道:“你是不是在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脸这么红,是什么道理?”

德禄的下巴差点惊掉下来,榻上的人更想哭了,顽强地说什么都没想,眼里却要水漫金山。

皇帝不擅长安慰人,看她今天可怜,决定暂且放她一马,“你放心,朕不会趁人之危的,朕对你没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

德禄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心说一个人一辈子过得太顺风顺水,有时候难免自负。照说万岁爷有过皇后,嫔妃也十几个,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万岁爷照旧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女人相处。也是的,往常御幸和召见臣工没什么两样,膳牌随便翻一翻,到了点儿大红铺盖卷起侍寝的嫔妃送进去,掐好时候敬事房的人喊一嗓子“是时候了”,里头很快就把人送出来。有时连喊都用不着喊,万岁爷就完事儿了……御幸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偶尔的消遣和传宗接代的途径而已。他不需要琢磨那些女人的好恶,甚至连她们姓什么都弄不清,所以让一颗对付朝臣的头脑来对付女人,本来就是一场灾难。

那厢的嘤鸣呢,可说是彼此彼此。皇帝对她来说是世上最恶心的存在,尤其他还自以为是,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满心的尴尬被他彻底化解了,她直挺挺躺着,说:“奴才不过是不习惯躺在这儿,万岁爷别多心。”

皇帝哦了声,“不习惯躺在这儿?那太好了,明儿接着在大帐里过夜,再不习惯就上养心殿,一直躺到你习惯为止。”

嘤鸣气得痰迷心窍,那种郁郁不得纾解的痛苦几乎要把她憋死了。可她不能冲撞他,一气之下拽起薄被把自己罩起来,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她挺尸的样子看着有些吓人,皇帝冷笑一声,她越是不痛快,他越是称心。看来让她在大帐过夜的决定做对了,她设计拿假印坑他,此仇此恨没那么轻易一笔勾销。等着吧,来日方长,除非她能从宫墙里飞出去,否则就得一辈子这么不痛快下去。

这时小富端着碗进来,俯首道:“万岁爷,赵太医说的汤熬得了。”

德禄便轻声细语喊姑娘,“身上有病不能忍着,把这汤喝下去就大安啦。老佛爷最心疼姑娘,眼看要进京了,回头惊动了老佛爷倒不好。”

嘤鸣没辙,心里后悔,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不情不愿坐起来,言不由衷地说着“谢万岁爷恩典”,把小富手里的碗接了过来。

低头看,黄澄澄的汤水上飘着姜末子,应当是姜汤。这个不难喝,正打算一饮而尽,才碰着嘴唇就闻见一股酒味儿。她讶然抬起眼,“怎么是酒做的?”

小富笑着说:“黄酒暖身子最好,太医说喝了这个,不消一个时辰准保姑娘不疼,姑娘试试吧。”

可嘤鸣滴酒不沾,她不像大部分祁人姑奶奶那样自小拿酒当茶喝,她吃醉虾都要腿软,更别提这满满一碗了。

“我喝不了这个……”她讪讪说,“回头御前失仪可怎么办。”

皇帝拿她喝不喝药,看成了检验她真病还是装病的唯一标准,“朕最恨受人诓骗,如果你今儿撒了谎,朕就问你鄂奇里氏藐视朕躬之罪。”

嘤鸣心想这回是骑虎难下了,她装的这个病,没人能验出是真还是假,所以皇帝就想拿这个法子来折腾她,八成又打听好了她不饮酒,有意想看她出洋相。

然而不喝不行,她没有试过自己酒量如何,更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她在喝之前抬眼瞧瞧皇帝,“万岁爷,奴才从不喝酒,今儿主子赏了恩典,奴才不能不喝。可万一奴才喝醉了,做出大不敬的事儿来,还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觉得自己有度量,不会和醉鬼计较。还有她说的大不敬之罪……他甚至有些好奇,会是怎样的大不敬。

当然,这不过是自己私底下的想法,嘴上依旧不能饶人,“不过一碗姜汤而已,你还打算借酒盖脸对朕不敬?酒品即人品,望你自重。”

嘤鸣无话可说,反正遇见这皇帝就像遇见了鬼,说什么都是枉然。

她直着嗓子把一碗全干了,最后品咂一下,倒也不怎么难喝,不过味道有点冲。暖胃是真暖胃,从喉头一线飞流直下,像火星子点燃了柴堆,整个腔子都烧起来了。

嘤鸣对自己一向很有把握,觉得万一醉了,至多倒头就睡罢了。可是后来据德禄说,这次她拽着皇帝聊了很多。关于这个她还有一点印象,其中两句直到她醒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摆布着自己不甚灵便的舌头高谈阔论:“我这个人,说话向来很温存。如果哪天我让您下不来台了……别纳闷,我那是故意的。”

☆、第40章 夏至(4)

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反正皇帝当时是什么表情,她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起来, 八成觉得她可气可杀吧!

第二天她起身, 德禄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嘤鸣觉得奇怪, 平时他都是极热心, 极周全的。今天为什么把她当成了洪水猛兽?难道她昨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了?

这么一想, 毛骨悚然,她嗳了声, 小心翼翼对德禄道:“谙达, 我的酒量真是太不济了, 就那么一小碗,后来的事儿全不记得了……您提点提点我,我的酒品如何?没借机撒野吧?”她觉得自己好歹是大家子小姐出身,一辈子谨小慎微地说话办事,再糊涂也不会过于出圈儿的。

她满脸求证的神情, 看得德禄讪讪的, 他说没有, “姑娘酒品很好,喝醉了也就是话多些, 绝不动武。”如果跳了半天没能勾住皇帝肩头,最后不得不放弃不算动武的话……

嘤鸣很愿意相信他的话, 相信自己是有分寸, 有修养的。话多点儿没关系, 上回连那么大逆不道的都说过,料着皇帝再听旁的也不会太过惊讶。反正她还活着,除了头痛欲裂也没有落下别的损害,所以趁着皇帝不在,她向德禄一欠身,说:“请谙达替我带话给万岁爷,奴才昨儿睡得很安稳,没什么不习惯的。今儿我身上大好了,就不来麻烦万岁爷了,谢万岁爷隆恩。”说完自己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家伙,”小富看着那背影喃喃,“这主儿真是胆大妄为。昨儿夜里究竟醉了还是没醉?她拽着万岁爷叫兄弟,当时吓得我舌根儿都麻了。”

德禄摇头,谁说不是呢,她大概是把万岁爷当她家里的兄弟了,教了他许多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把万岁爷都说懵了。

“我觉得,咱们主子爷还是挺稀罕嘤姑娘的。”小富说,太阳光打在脸上**辣的,他忙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您瞧近来的事儿,主子爷对嘤姑娘真宽厚。”

德禄笑了笑,“所以我说,好好巴结准错不了,这主儿和旁人不同。”说罢见后面刘大总管张罗起了开拔,忙和小富快步上前,听大总管示下去了。

嘤鸣回去找松格,松格正顶着大太阳,站在车前等她。见她回来赶紧打起了车帘,“这天儿说热就热了,主子快上车。”等她主子安顿下来,她抽扇子给她扇风,一面仔细打量她,“万岁爷没难为您吧?”

嘤鸣嗯了声,有点儿犯糊涂的模样,“我往后再也不装病了,病了得吃药,昨儿他们给我熬了黄酒姜汤,把我喝醉了。”

松格沉沉叹了口气,“万岁爷对您真好,这么事无巨细地关怀您。”

其实她是想说,万岁爷真是闲出蛆来,这么较着劲儿地收拾您。其实嘤鸣也觉得皇帝挺闲的,他不是夙兴夜寐,政务巨万吗,怎么老能腾出时间来给她小鞋穿呢,而且如此孜孜不倦,他就没有腻的时候吗?

她长叹一声,捧住了脑袋,在皇帝这头受到的委屈越多,她就越感怀自己时运不济,错过了那么好的海银台。

那天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烟消云散了。现在回忆起来,是温暖的,笃实的,让人心头悸动到阵痛。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了,紫禁城里只有一个男人,这男人不提也罢。她很惆怅,她的青春没开始就结束了,外头姑娘到老了,能回忆一下年轻时候的温情与澎湃。她呢,剩下的也许只有一潭死水,还有皇帝的一双死鱼眼睛罢了。

“您在大帐里过夜,奴才昨儿就没睡踏实。”松格说,“我怕您挨欺负,您一个姑娘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