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立刻引得所有嫔妃侧目,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皇后娘娘,看她究竟怎么打算。

这就是当皇后的难处,高居后位应当气量宽宏,可是有的事上可以宽宏,有的事上却不能。她才大婚的,断没个男人还没捂热,转头就接个表妹进来的道理。大伙儿都看着她,她不动声色,转过头虔诚地望着太皇太后,“皇祖母,您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这么一来难题就扔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是个条理清晰的老太太,她哪儿能在帝后大婚的第二天给皇后添堵呢,便道:“她家里有父兄,轮不着别人来操心。宫里规矩严,外头姑娘进来只怕也难以适应,还是别因一时好心,叫人家为难了。”

连太皇太后都这么说了,可见起哄架秧子都是白搭。大家笑得有些失望,别人纯粹是凑趣儿,唯有康嫔在说完这话后意识到了危险,战战兢兢觑了觑皇后。果然,皇后笑吟吟看向她,不知道的人也许觉得皇后温和可亲,但皇后大杀四方的名儿早前就传遍了东西六宫。康嫔感觉到了危险,脸上汗毛直竖起来,后悔自己刚才说话没过脑子。这下子皇后是盯上她了,往后会遇见怎样的刁难,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那厢的皇帝呢,完全不掺合女人的话题。她们小刀嗖嗖的时候,他正忙于考虑怎么将薛家残余的势力连根拔除。大致上来说,朝政虽然冗杂,都在他可控且擅长的范围内,他可以很圆融地将一切处理妥当。不像后宫那些女人们,她们只要一叫万岁爷,就让他头皮发麻。他实在不懂得怎么和她们相处,二五眼一个已经让他用尽了心思,再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顾及别人了。

相信凭她的手段足够应付,所以他连她们的谈话内容都懒于去听。慈宁宫的宴席散后,只管等她从宫门上出来。西北风刮过,风里有了刺骨的寒意,嘤鸣笼着斗篷,雪白的狐毛出锋斜切过两腮,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

皇帝低头看她,“走回去成么?还是传肩舆来?”

嘤鸣说不必,“才刚喝了两口果子酒,这会儿身上热烘烘的,凉风里头发散发散很舒坦,就这么走回去吧。”

皇帝是个一门心思的人,心里记挂什么,一时一刻也不忘,便问她身上好些了么,“才刚朕见你坐在那里不时挪动一下,是不是还疼呢?”

她脸颊红红的,往后瞧了眼,见后头没有妃嫔,便拱肩塌腰长出一口气,嘟囔着抱怨:“还不是怪你,你这呆霸王,只图自己高兴。”

要是换了以前,那句呆霸王足够他跟她较劲儿的了,可如今不能够,他的小皇后,为了往后吉利硬着头皮和他圆了房,眼下损兵折将步履蹒跚,他哪里还能和她计较!

“朕没有只图自己高兴,朕希望你也高兴,只是……”他皱了皱眉,那秀致的脸称着潇潇的天,眉宇间的哀愁难以遮掩,“就算肉里扎进一根刺,都要叫你疼上半天,朕这个……比刺粗壮千万倍,你疼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个人,又在说荤话了。嘤鸣把领口往上拽了拽,站住脚说:“横竖您那根刺叫我走不了啦,您说怎么办吧。”

他没说话,转过身半蹲下来,看那意思,是要背她。

同样的慈宁宫夹道里,上回她挑灯送他回养心殿,他还犯矫情说脚疼,想让她背他来着。瞧瞧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吧。

她老实不客气,拍了拍他的背,“再矮些儿。”

那万乘之尊果真听话地放低了身子,她张开胸怀趴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说:“唉,大失体统。要是叫人看见,那多不好!”

她伏在他背上,轻盈的分量,有临水照花般的柔情。曾经他也是不苟言笑的帝王,不管是在臣工面前还是妃嫔们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人间的七情六欲在他身上都不明显。他忙碌于如山的政务,女人对他来说只是点缀,满足他传宗接代的需要,他几时像这样给人当过碎催?可现在他心甘情愿,他有满怀的柔情说不出来,只要她需要,他就尽他所能爱护她,不让她饿着,不让她受累。

他偏过头,她清香的粉腮依偎着他的脸,嗡哝的说话声莫名有种娇憨的味道。万岁爷到底还是万岁爷,出的主意一劳永逸,“谁敢说出去,朕就杀人灭口,你只管放心。”

背上的人噎了半天,最后嗤地一声笑起来,“您怎么总能把天儿聊死呢,姑娘不是这么哄的,您应该说瞧见就瞧见,朕就爱背着朕的皇后,让她们眼热去吧!这么一来是不是中听多了?”

皇帝细品了品,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嘤鸣并不着急,嘴甜有嘴甜的讨巧,嘴笨也有嘴笨的好处,至少不会花言巧语到处勾搭姑娘。调理人得慢慢儿来,生性刚直不可能一夕之间柔软得水一样,尤其呆霸王这样的人,就算把他炼化了,也是一锅铁水。

“您瞧见刚才那些小主儿了么?”她枕在他肩上轻声说,“咱们才大婚第二天呢,她们就想撺掇老佛爷往宫里接人,我心里不高兴了。”

她一递一声语调绵软,那种温柔是可以感染人的。皇帝说:“你不是有铁腕么,整治一番就老实了。不过朕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后宫那么多人,你进来只怕过不得几天清闲日子,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自在。”

这就是嫁给一个小老婆遍地的男人的悲哀,怪道她母亲不称意儿。可是有什么办法,无论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是要嫁的,喜欢上,总比一辈子怨恨强。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谁让我是当皇后的命。”

他有些紧张了,“朕要同你先约好,往后不管和谁置气,都不能把怒气转嫁到朕身上,朕不想受牵连。”

瞧瞧这片叶不沾身的样子,于她来说自然是好的,于那些后宫嫔妃,其实可说是薄情了。

她笑着问:“您那么怕我迁怒您?”

他望着远处的云,虽不情愿也还是得承认,“朕害怕你会生气,你这人主意那么大,万一就此放弃朕了,朕怎么才能让你回心转意?”

嘤鸣怔了怔,其实在他心里,她从来是个为求自保可以随时抽身的人。他那么骄傲,话却说得那么无奈,倒叫她心疼起来。

“我最讲道理,只要您不惹我生气,我就不会把别人那儿受的窝囊气往您身上撒。”

说实话皇帝并不十分相信女人的保证,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姑且听之。

他背着她,慢慢向前走,皇后钿子上的珠翠簌簌轻摇,她伏在他耳边说:“咱们要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那该多好。”

皇帝考虑得比较周全,“朕还有政事要处理,一直走下去大英会毁在朕手里的。”

嘤鸣呆滞地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果然和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交流纯粹是鸡同鸭讲。这人分明长了一张很有前途的脸,结果动真格的时候竟如此冥顽不灵,实在叫人头疼。

不过皇帝倒也不再那么一根筋了,他说完后又思量了下,发现这可能是皇后的小情趣,于是忙补充了一句:“等朕闲暇的时候,可以背着你在紫禁城里转转,这样好不好?”

嘤鸣重又欢喜起来,走不到天涯海角,走到十八槐那里也可以。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帝王来说,负重走上一里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皇帝也喜欢这种相依为命式的亲昵,他就那么背着她,穿过乾清宫,穿过了交泰殿。原本嘤鸣预备出了隆宗门就下地,可他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宫门上那么多侍卫和太监,见帝后这样出现都大吃了一惊,不过那份惊讶只是短暂停留了一瞬,皇帝旁若无人傲然走过,侍卫们低垂下头,谁也没敢再多看一眼。

皇后朝裙上的百褶在风里轻飘飘地开阖,嘤鸣勾着脚尖,有点儿像小时候趴在大哥哥背上出去赶庙会的感觉。坤宁宫规制很高,丹陛需一步步走上去,她怕他累着,说:“万岁爷,放我下来吧。”

他没有说话,反倒轻轻一托她,举步登上了汉白玉台阶。

皇后跟前伺候的人见了这个情境,自然也吃惊不小,松格简直要以为主子受了伤,不能自己行动了。可是万岁爷在,她不敢贸然上前,他们进了东暖阁,她便忧心忡忡拿肩头顶了顶边上的海棠,“皇后主子不要紧吧?”

海棠发笑,朝暖阁门上瞥了眼道:“糊涂丫头,等你成了亲就知道了。”

菱花门内蜜里调油的劲儿,和外头小夫妻没什么两样。

皇帝还是很担心她的身子,竟真传了周兴祖过来。周太医来后有点儿懵,站在洞房的龙凤栽绒毯上,茫茫然看着满世界赤红有点儿词不达意。

“这个……”他舔着唇说,“这个病症儿啊,是因外力相加造成的。阴阳相交,天地相合,雷霆万钧……难免有点儿损伤。臣有清热化瘀的草药膏,能缓解娘娘不适,只要略略将养……就算不将养也没什么大碍,三日过后自然就好了。”

嘤鸣很尴尬,抬手扣着额头,把脸都遮了起来。皇帝从不讳疾忌医,他立时打发小富去取药,回身见她不好意思,笨拙地开解着:“大婚后出这种岔子很寻常,是朕过于勇武了,和你没关系,你不必害臊。”

真是越描越黑,他的皇后这回一只手换成了两只,彻底把脸捧了起来。

站在地心的周兴祖笑得讪讪,“横竖不碍的,皇上和娘娘不必忧心。这青草膏有药到病除的功效,但若是症候迟迟不得缓解……”他瞧了皇帝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罐子来,双手捧着敬献了上去。

皇帝不知这东西有什么用途,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周兴祖碍于皇后在场不好多言,只道:“皇上借一步说话吧,臣把此药的用法呈禀皇上。”

皇帝跟他去了,前脚一出暖阁,后脚杀不得就从门外蹿了进来。这熊崽儿认主,分开五六天俨然分开了五六年似的,嗷嗷叫着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嘤鸣哎呀一声,惊喜交加,“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垂首去抚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腰上牵动了下,嘶地吸了口凉气。

松格进来逮熊,抱住了杀不得,蹲在南炕前问:“主子,您身上怎么样了?没想到成亲要遭那么大的罪,以往您最怕疼了,上回剪子剪伤了手,您喊得天都要塌了……”

嘤鸣难堪地说:“这回的疼和剪子剪伤的不一样,能忍住。”

松格是没出阁的大姑娘,听了也一知半解,还是歪着脑袋,迷茫地看着她。嘤鸣不好意思了,含糊着说:“你一个大姑娘家,别打听这个。快去打发人替我预备热水,兴许泡会子,我身上能好些。”

松格听了忙道是,“奴才这就去预备。”

她抱着杀不得出去了,暖阁里这会儿才安静下来。嘤鸣靠在引枕上,松散地闭眼打盹儿,隔了一会儿听见衣料摩挲的声响,她掀了掀眼皮,是皇帝回来了,也不言声,自己拿着本书在炕桌另一边翻看。

嘤鸣喜欢这样自在的相处,他不需要你时刻谨小慎微地伺候,只是默默陪在你身边,不来打搅你,自己会找事儿干。

她又怡然闭上了眼,外头的天气没有先前那么好了,如今日短夜长,再过一个时辰,天也该黑了。

她并没有睡着,只是迷瞪一会儿,等着松格预备好了热水来叫她。南炕上地方大,新预备的靠垫绵软,她蜷缩在上头,时候一久,神识便有些飘飘然。正腾云驾雾的时候,感觉一道温柔的力量落在她手上,她知道,那人看书哪里能静下心来,其实一直在偷看她。

她轻笑,眼睛却没有睁开。那抚触渐渐抽离了,没多会儿有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只胳膊从她颈下穿过,三下两下把她扒拉进了怀里。

装睡是装不成了,她听见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的呼吸,绵密地打在她鬓边。她猜他一定在犹豫该不该亲上去,她唇角的笑意愈发大,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拖了下来。

☆、第99章 小雪(3)

就是喜欢她敢想敢为, 毫不做作的样子。

有时候皇帝也纳闷, 才见她那会儿,她明明不是这样的。她做小伏低, 畏首畏尾, 在他跟前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虽说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拧劲儿, 但用力欺负两下,也能欺负出她两行眼泪。如今可好, 自从他开始步步退让, 她就暴露了本性, 言行举止越来越乖张,完全和以前相去霄壤。为什么呢, 应该是他惯出来的。真好,能惯得一个女人这么嚣张,他竟然有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全后宫对他俯首帖耳足矣,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他不需要一位守礼得将自己当成奴才的皇后,他就爱她这样,人前端庄人后荡漾, 并且随着小媳妇日渐老练,会越来越深得他意。

她偎在他怀里,红红的脸颊, 如丝的媚眼, 从那细而迷蒙的一线看着他, 赫然让他产生醉酒般的晕眩。那双手捧上了他的脸颊, 凑过红唇亲了亲他的鼻尖, 分量轻巧,仿佛羽毛划过心头,痒得抓挠不着,十分煎熬。

皇帝想小皇后吃透了压箱底上的招式,虽然最终的实战有极大可能溃不成军,但在前期调兵遣将上,她可说是很有手段。

那种若即若离,让他几欲发狂,他想没头没脑来一回通篇盖章,然而她不让。他开始蛮狠地打算用强,两手撑在锦垫上,蓄势待发的模样像只豹子。她笑嘻嘻看着他,捧住他脸颊的双手因为无处借力,揪住了他的耳朵。那笑容让他憋闷,他决定进攻,但每回都以耳廓上的锐痛宣告失败。努力了几次,他终于放弃了,灰心丧气说:“你到底要朕怎么样?”

她笑得牲畜无害,就是这种笑容最坏,揪完了他的耳朵还不忘给他揉一揉,揉过了倒放弃顽抗了,在他怀疑她是不是又要使诈的时候,把嘴唇贴在了他的唇瓣上。

屋里回旋起日暮黄昏的苍茫,坤宁宫前宽大的广场两掖,有列着队的小太监挑灯而来,到了上灯的时候了。眼下还是帝后大婚的喜庆时令,因此宫灯都用大红的。那两列灯阵像两条游龙,一丝不苟地从两边的甬路上过来。他抬起手,扯下了窗上绑缚的丝线,高高卷起的绡纱垂落下来,隔断了暖阁和外面的联系。

其实关于如何亲吻,还是可以好好和她切磋一番的。皇帝大致知道做法,但他没有亲身试过,所以脑子里即便勾勒过千万遍,也是纸上谈兵。今儿不像昨晚那么仓促,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他一面庆幸着,一面在那秀口上冒失地描画了一下。

嘤鸣就是有这点好,虽羞涩,但并不拘谨,说到底是她自己也有这样的好奇,因此他来时,她便大方地出门相迎。这一碰,心都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忽然体会到一种源于**又高于**的神圣感觉。那种神圣有别于一般的,涤荡不了你的心灵,反而大雅大俗,让你感受到一种浑浊的,潋滟的快活。

熟能生巧,有一便有二,到如今才知道简单的唇贴着唇有多幼稚,原来里头还有那么多玄妙。皇帝心满意足,如同一面高墙被凿出了口子,光从那个口子里照进来,她就是那道光。他固定住那颗脑瓜子,食髓知味步步紧逼,续上来气的时候才分开,他听见她意乱情迷的急喘,这种声音真好听,他知道她很喜欢。

“皇后……”他心里忽然柔软,抵着她的额头说,“多亏了你,我才学会这个。”

嘤鸣说不出来话,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是把手攀在他后颈,缠绵地来回抚摩。

他啄她的唇,一下又一下。早前不知滋味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利落得处理朝政一样,后来懂得了,每一回接触都欲断难断,简直要怀疑彼此唇齿间长了钩子。

她再将他拽低些,和他交颈相拥,缓了半天说:“我也要谢谢您,先前我很怕大婚,现在看来大婚真好,我喜欢和您这样。”

真是耿直得不加掩饰,皇帝很欣赏皇后这种爽朗的脾气,痛了就踹人,享受了说喜欢。她的身上没有刻意遮掩的成分,如果她不高兴了,大多是直接不理睬你,绝不会曲意奉承,把自己弄得假模假样。

“朕以后不会再翻别人的牌子了,你放心。”皇帝突然说,他觉得自己该给她一个保证,“朕做你一个人的丈夫,永远只和你一个人这样。”

嘤鸣很意外,她以为再恩爱也换不来他这句话,帝王的情爱向来和感情无关,他肩上有重任,不管是牵制朝堂还是传承血脉,他都不能以个人的喜好为主,他应该雨露均沾。可现在他和她承诺,他这人脾气虽不好,人品却不用怀疑,既然说了,自然会做到。她心里很称意,耳语般问:“真的么?”

他说真的,“朕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其实打从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那天起,他就开始产生忠贞的觉悟。对于帝王来说,这种觉悟很危险,老练的处理手法应该是后宫照旧御幸,心里稳稳兜着她。可惜他修为不够,做不到这样高超的灵肉分离。怪只怪相见太晚,如果早些遇见了她,也不会把旁人拖进来,耽误她们的一辈子。

她轻笑,那笑容像檐牙上的新月,别致又天真。两臂穿过他腋下,紧紧扣住他的脊背,慢悠悠说:“您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丈夫,她们不好和您论夫妻。可咱们和寻常家子不一样来着,恐怕不能如愿。不要紧的,只要您心里只念着我一个人就成了,万一您管不住您那根刺,我也不会怪您的。”

她又借机挤兑他,皇帝不情不愿地纠正,“那可不是刺,你要是不信,朕明儿能让你下不来床。”

她红着脸轻轻打了他一下,“明儿有庆贺礼,后儿有筵宴礼,您可不能胡来。”

皇帝正想给自己争取点儿利益,忽然听见门外松格高声回禀:“主子,热水备好了,您移驾吧。”

这么一来就打断了这份脉脉的温情,皇帝皱了皱眉,“叫尚仪局好好教导教导你跟前的人,太不懂规矩了。”

嘤鸣轻柔地推开了他,“是我让她预备的,天儿凉了,热水多放一会儿就冷了,趁热洗的好,别白费了一番辛苦。”

皇帝无可奈何,因为松格是她带进来的心腹,当初两个人蹲在野地里一块儿生火熬粥共过患难,要处置了那丫头,她必定不高兴。她下了脚踏穿鞋,他站在一旁思量,“松格年纪不小了,依朕之见给她找个人家,把她放出宫去算了。”

这主儿,自己成了亲,就觉得天底下的人都该成亲。出发点有他的私心,但总体来说还是善意的。嘤鸣站在梳妆台前摘耳坠子,透过镜子里的倒影瞧他,一面道:“她自小就伺候我,她的婚事我放在心上呢。等过阵子好好挑一挑,到时候再请万岁爷做主。”

横竖暂且打发不掉,皇帝有些意兴阑珊。不过她身边也该有两个信得过的,留着便留着吧。

嘤鸣又瞄瞄他,装模作样地抱怨:“唉,这簪环真多,我摘都摘不过来。”

皇帝退后一步坐回了南炕上,“所以说你们女人就是麻烦,戴那么多首饰干什么,朕看着脑袋都疼。”

这又把嘤鸣回了个倒噎气,她呼呼喘了两口,“您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

皇帝茫然,“什么意思?”

所以说你打算和他来个暗示,搞搞小情调,可死了这条心吧,他根本就不接你的话茬子,因为他听不懂。嘤鸣捏着一根点翠蝴蝶簪,怨怼地看着他,“我话里有弦外之音,您没听出来吗?我说摘不过来,您就应该来帮我一把。”

皇帝哦了声,“怎么不早说!”虽然他以前没摆弄过女人的首饰,但眼下他的皇后热情相邀,他立刻从善如流地过去了。

黑鸦鸦的头发盘得很紧实,她是乌发雪肤,挑不出毛病来。只是首饰真的很繁多,钿子需搭配朝服,为了凸显皇后的尊崇,有很多细节方面的规矩。比方钿口要戴九凤,钿花要以宝石米珠镶嵌为主。那钿子本就像个帽子似的压在发髻上,要固定必得卡住头发,男人在这方面手脚很笨,皇帝自以为找到了卡扣,轻松一拽,结果拽出了皇后一串尖叫。

他的手脚僵在那里,惊惶地看着她,看她发髻散乱两眼冒火,他结巴了下,“朕……朕……不是故意的……”

嘤鸣颓然坐在绣墩上,无力地摆摆手,“算了,您还是看您的书去吧。”

这么个男人,除了权倾天下一无用处。她摘下鬓边的绒花丢在妆盒里,那块头皮被拽得生疼,爪尖探进头发里,自己委屈地揉了揉。

皇帝则很担心今晚上她会不会不让他上床,于是重又挨过去,小心翼翼摘了一支祥云点翠,讨好地说:“朕这回轻一点儿行吗?”

后来倒还好,除了偶尔有发丝缠在钿花上,没再出别的岔子。跟前的大宫女进来伺候她挪地方,她随她们沐浴去了,皇帝趁这当口下令德禄赶紧预备热水。爷们儿洗澡很快,不像姑娘又是胰子又是香膏,所以他洗完回来,暖阁里还是空无一人。

身心自在,因为有着不浪费丝毫共处时光的笃定。他一手举着书,一手把玩周兴祖给的药瓶,视线落在书页上,脑子里却在演练如何遵医嘱。

周兴祖医者父母心,他点到即止地向他阐述了石臼舂米时,干舂和湿舂的区别,最后总结出一句话,干舂费工具。那小瓶子里装的东西对帝后和谐大有助益,如果皇上感兴趣,今晚可以试一试。

有些好笑,他从来没想过后宫充盈五年后,还有一日会用上这样的东西。那小瓶子在指尖摩挲,隐约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他忙把东西装回袖袋,微微偏过身子,就着烛火装出了心无旁骛的样子。

嘤鸣进门,倒看见了一副美好的画卷。他窝在南炕上读书,禅衣松软洁白,当真轻袍如雪,缓袖如云。

她笑了笑,“万岁爷也沐浴过了?”

遮面的书往下稍稍挪动,露出了一双敏锐干净的眼睛。看见她明衣清透,凌波般款款而来,手里的书立刻仍在了炕桌上。

“时候不早了。”皇帝说,从南炕上走了下来。

嘤鸣看看案上的西洋座钟,“平常这个时候您还在批折子呢,哪里不早了!”

对于新婚的小夫妻来说,天只要一擦黑,就是安寝的时候到了,和时间无关。当然皇帝不会显得如此没风度,如此亟不可待,他缓步到了殿门上,吩咐三庆:“命御膳房预备皇后爱吃的酥酪和点心来。”

三庆得令,忙去传旨了,皇帝又慢吞吞踱了回来,淡声道:“今儿还能松散松散,明儿就该理政了。这两天政务都由军机处代为处置,遇着要紧的,还是要朕亲自发落。”

所以当皇帝有多忙,从他大婚后只能歇两天就可见一斑。嘤鸣崴身坐下,撑着脑袋说:“政务再忙,也要仔细圣躬,我原不想吃东西了,不如让您早些安置的好。”

皇帝知道她口是心非,真要不想吃,他吩咐三庆的时候她早就叫住了,不过是新婚期间不好意思贪吃,有意装样儿罢了。

皇帝说想吃就吃吧,“你之所以嫁给朕,朕的御膳房好吃,不也占了大头吗。”

噫,真是一针见血!嘤鸣总觉得她在喜欢他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充实的感情在支撑着她。她早前一直没来得及细想,现在猛然说起,她才回过神来,讶然道:“真是这样!”

皇帝勉强笑了笑,没法子,他总不好和御膳房的那些菜色争风吃醋吧。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失望程度并不深,姑且把御膳房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这样心里能好受些。

嘤鸣见他笑得不够倜傥,知道他又闹别扭了,挪身去牵他的手,说万岁爷坐下吧,“先头周太医还背着我说话呢,闹得我愈发好奇了,他同您说什么了?”

皇帝哦了声,拿出小瓶子搁在她面前,“给了药,让朕给皇后上。”

嘤鸣纳罕,“为什么非要让您给我上?”

皇帝说:“唯恐皇后自己够不着啊,朕倒是有这个手段。”

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八成又憋着小九九呢。她打量了他一眼,从上打量到下,“用……刺么?”

皇帝一窒,下意识拿广袖遮挡,“你这女人……怎么又来了!这是刺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刺!”

她笑得很纯真,心说这也不能怪我,谁让您拿刺来打比方。只是这男人啊,真是叫人信不实,想尽法子要做那事,连上药这种借口都想出来了,这位主子爷,使坏起来还是不够高明。

不过这个话题很快便被满桌的吃食冲淡了,德禄忠君事主的心令人无比感动,虾着腰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梅花细脖儿酒壶,赔笑道:“奴才给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备了果子酒,娘娘别的酒不能碰,唯独这个能用两口。大好的日子,进点儿酒助助兴,吃醉了也不打紧的,横竖倒头就能睡。”

嘤鸣觉得可行,和皇帝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她酒量不好,却十分贪杯,最后喝高了,拍着脑袋说:“万岁爷,我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