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不碍的,“朕让德禄预备了油绸衣,雪再大也不要紧。”

边上的德禄忙应是,“万岁爷的油绸衣是最好的,外层防水,里头带丝绵,穿上可暖和啦!只是尺寸和主子娘娘不合,这会子正命四执库加紧改呢,等用过了膳,大致也差不多了。”

唉,如今的呆霸王竟这么体人意儿,真叫她没想到。嘤鸣仰着脸冲他笑,他看了她一眼,傲慢地调开了视线,“快抠抠眼屎吧,别傻乐。”

嘤鸣的表情僵住了,忙抽出手擦眼睛,可是擦来擦去没发现他说的眼屎,她气得跺脚,“您又糊弄我!”

他潇洒地往里走,一面抬起手指头指了指脑袋,意思是说她傻。她狠狠瞪着他,大袖一甩屏退了左右,然后快步追上去,憋着劲儿一跳,跳到了他背上。

☆、第102章 大雪(2)

他嗬地一声,反过手臂来接住了, “你胆儿肥了?”

她勾着他的脖子说:“可不是嘛, 您养得我胆儿有牛胆儿那么大, 既然欺负我, 就别怪我反咬。”

“你还咬呢,属狗的吧?”皇帝没好气地说,手上却紧紧端住了, 一直背进暖阁, 扔在了南炕上。

她笑嘻嘻拢着绒毯,两只眼睛在天光下晶亮, “我不属狗啊, 我属龙, 您呢?您属什么?”

关于属相,一直是皇帝不愿意谈及的, 他东拉西扯着, “今儿庆贺礼还顺遂么?晚膳咱们吃什么?”

嘤鸣很执着, 她并不听他打岔,低着头开始搬手指头,“兔、虎、牛、鼠……猪?您大我五岁, 原来您属猪?”

皇帝干瞪眼, “是啊,朕属猪, 可朕是真龙天子, 是真正的龙, 你懂不懂?”

她早在锦垫上笑得前仰后合,堂堂的皇帝,属什么不好,偏属猪。怪道他说话老是着三不着两,以前她还想不明白,这会子可找到佐证了,原来是随了他的属相。他很生气,坐在边上一言不发,想必很烦这个低级趣味的女人,拿这个作为笑谈。当然更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卑。

嘤鸣瞅瞅他,越发觉得他好笑,这会儿竟发现这个人变得可爱起来。她爬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咱们的姻缘是老天爷定下的,您瞧您没属成龙,没关系,我帮您属了。再说了,属猪也没什么,我母亲早前就说过,属猪的人福气好,能吃能睡还聚财,最要紧的是旺夫。”

皇帝认为她纯粹是在瞎掰,“旺什么夫?朕是男人!”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旺妻也成啊,您旺着我,我在您的庇佑下,活得逍遥自在,不也挺好么。”

皇帝这才稍稍消了气,他白了她一眼,“朕发现自己和你在一起,脑子也会变得不太好使。明明朕先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您在外头耍心眼子就好,回来和我在一起,咱们老老实实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多舒坦!”

他想了想,倒也是的,他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前朝勾心斗角太累了,回来之后最好能够释放天性,坦诚地和他喜欢的女人共处。这二五眼虽然有时候很奸诈,但她本质纯净,心若琉璃。这是多可贵的品质,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优秀的他。

她跪在炕沿的一小片,为了不压着他的朝褂,尽量缩着身子。他看见她谨慎的模样,心里老大的不忍。长臂一揽,把她圈进怀里来,心里还在琢磨着,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骗她吃羊肉烧麦,罚她顶砚台……那时候的他是不是被什么占了躯壳,才做出这样的事来?果真是不能爱上坑过的人啊,一旦爱上,就要反省以前的错,觉得自己那么亏欠她,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皇后,你以前讨厌朕吗?”皇帝希望她能说出两句违心的话来,安慰一下他无处安放的彷徨。

结果他的皇后说是啊,“您以前就是个鬼见愁知道么,仗着自己位高权重老是欺负我,我那时候可讨厌您了。”她笑着扭头看看他,“那您呢,您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很喜欢我呀?”

“是啊……”皇帝想都没想就说,忽然发现上了她的套,忙转换话锋哼笑道,“你想什么呢!在朕心里你就是个二五眼,蒙事儿的积年,扮猪吃老虎的行家。”

她听完了,拉着脸乜斜他,慢吞吞从他怀里挪出来,下地整了整衣裳朝门外看,“怎么还不排膳,我都饿了。”

她不接他的话茬,这有点儿不妙了,嘴上虽不说,其实心里已经在琢磨,今晚上怎么不让他进门了吧!皇帝想说点儿好听的,可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个话题续上,于是走到门上唤德禄,“怎么还不排膳?”

德禄一叠声说就来,话音才落,就见甬路上两列太监冒着风雪,抬着朱红的食盒过来。白雪底下一抹红色,有种独与天地往来的玄妙感觉。

开始排膳了,这是嘤鸣心里最觉踏实的时候。她端端正正坐在黄花梨膳桌前,看着一品又一品的热锅放在桌面上,像葱椒鸭子热锅啦,炒鸡丝炖海带丝热锅啦,都是她喜欢的。

皇帝侧目瞧她,发现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皇后才是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端庄快乐。真的,只有这个时候,一切不高兴的事儿都可以忽略。她的所有精神都集中起来,完完全全用来吃。她很有章法地先拿南小菜开胃,再进一个小馒首垫吧垫吧,然后开始吃热锅,把十八品热锅一样一样都尝一遍,最后再喝小半碗粳米粥,这一顿就算吃完啦。

皇帝以前对吃没什么研究,横竖都是侍膳太监伺候的,荤素搭配上就行了。但如今不一样,身边多了个善吃的人,他依葫芦画瓢,也能吃出她心里的那种快乐。

嘤鸣掖着嘴,看他搁下筷子,满足地长吁了口气。她笑了笑,“您吃饱了吗?”

皇帝点头,复朝外看了一眼,“油绸衣还没预备好吗?”

德禄虾着腰进来,说:“主子和娘娘先歇会子,奴才这就上四执库瞧瞧去。”

嘤鸣倒是不着急,她在屋子里慢慢转了两圈消食,皇帝坐在南炕上,趁这当口把承恩公家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和她说了,“朕打算派那丹朱上番禺剿灭海盗,他在御前的职务上干了好些年了,也替朕承办了不少机要事宜。朕看他是个将才,要是被家里的事儿拖累了,倒可惜得很。他们兄妹和朕自小相熟,朕一向忙于朝政,从来没有过问他们的家事。眼下殊兰落得这样田地,朕心里很不忍,你替他们想想法子,先把殊兰救出那个虎狼窝要紧。”

嘤鸣听完了,也很为那位皇表妹的境遇唏嘘,“到底隔层肚皮隔层山啊,拿煤炉子害人的事儿也干得出来,这位福晋也太没王法了。是该把人救出来,要不哪天不明不白死了,家里阿玛不追究,一条小命就这么囫囵盖过去了。咱们这儿的法子最简单不过,直接接进宫来,量那位福晋不敢说话……”言罢觑了觑他,“可是进来容易,得名正言顺才好,她是您表妹,你有什么想头么?”

皇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盘着他的迦南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是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总不能站干岸。”

他这么回答,可见和这位表妹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充其量是小时候的情谊,加上眼下朝廷正要用人,既然外派她哥哥,总要让她哥哥放心才好。

嘤鸣心里大致有了底,复又问:“将来呢?怎么处置?”

皇帝吃饱了,有些犯困,悠然闭上了眼道:“踅摸个好人家,请皇祖母指婚就是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在宫里躲上一阵子,时候到了嫁出去,越性儿不要她那个后妈操持,到了人家也能过上两天好日子。”

这下子嘤鸣更有底了,心里暗暗笃定,但笃定之余又有些好笑,自己现在护食儿,不愿意叫别人抢了他。虽说皇帝么,一轮又一轮的选秀会接踵而至,也会有各种各样有趣的灵魂妆点他的生命,也许哪天他就晃神,喜欢上别人去了。嫁了帝王得有这样的觉悟,她是知道的,但让他在她身边停留的时候长一些,这也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吧!

“我看成。”她莞尔道,“将来她出阁,我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皇帝掀起眼皮烟视她,含含糊糊道:“昨儿没睡好,这会子困了……皇后,要不咱们不游十八槐了,上床小憩一阵吧。”

他说得好听,这一上床,哪里还下得来!嘤鸣不搭理他,“吃饱了就睡成什么了,要睡您睡吧,我还得消食儿呐。”

皇帝的话十分直接,“上了床也可以消食的。”

她翻眼儿听着,然后捧着脸笑起来,“我以前觉得您很正经,不是批折子就是召见臣工,还以为您用不着吃喝拉撒呢。后来陪着您吃了两回御膳,我又觉得您跟貔貅似的,不用传官房,只进不出。现在您瞧您,多丑的样子我都见过了,您还不知道藏拙,整天变着方儿的想泄底。”

皇帝一听,连瞌睡都没了,“什么叫泄底?朕要真泄了底,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边说边冷笑,“朕的样子丑,你呢?”

她被他一激,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怎么了?您说!”

皇帝想了想,颓然瘫回软座儿里,撑着脸喃喃:“你的样子很好看,肯定比现在穿着衣裳的样子好看。”

啊,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嘤鸣笑话他,为做那事不光动了脑子,连嘴皮子都动上了。她装模作样摆谱,“请万岁爷自重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皇帝嘁了一声,不以为然。

那厢德禄终于抱着一个黄包袱回来了,风雪横扫,就算打了伞也不顶用,依旧落了满肩的雪。他到了檐下拍打,门上站班儿的宫女挑起膛帘子,他偏身进来,站在暖阁外头回禀:“主子娘娘,您的油绸衣,奴才给您取回来啦。”

嘤鸣让他进来,他把包袱放在炕桌上,展开衣裳让她看。皇帝的身量比她大了两圈,那些做衣裳的匠人一个时辰内把各处拆开裁剪了又重新缝制上,这份办差的兢业真是没得挑拣了。

她穿上试了试,茶褐的绸面上有五蝠捧寿团花,风帽很深很大,帽沿上镶了紫貂,雪沫子飞不进里头来。她高高兴兴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您瞧多合适!”想当初这个小气鬼送她纽子,每样只肯送一颗,如今连衣裳都改了给她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皇帝起身,把她的脸从帽子里头抠了出来。油绸这么沉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倒对比出一种清颜玉骨的味道,他仔细打量了两眼,尚算满意。转身由德禄伺候着披上了自己的,收拾停当后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负手往殿门上去了。

嘤鸣哒哒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己像个小跟班儿。他往中路上去了,她和他相距五六步的距离,忽然一回头,发现自己身后不远,有个穿着花衣裳的小身影。它见她停下了,坐在地上,仰着小毛脸儿看她。她不由失笑,这景儿从远处看起来一定很有意思,他们仨,像珠串上多余的三粒散珠,就这么抛在了白茫茫的世界里。

皇帝站了站,对杀大爷的加入并不排斥。继续往前走,穿过了与前朝一墙之隔的直而长的甬路,眼前豁然开朗。这个地方来的人不多,参天大树错落分布着,没有人扫雪,还是昨晚上堆积起来的样子。

嘤鸣吸了口气,“东西六宫太拥挤了,尽是屋子连着屋子。这里好,不瞧西边的围墙,就像跑到外头来了。”

皇帝说:“今儿雪大,正阳门上那个馄饨摊儿怕也不会出,咱们在这儿转转就成了,等雪住了,朕再带你出去。”

嘤鸣说好,垂手揪了一把雪,仔细揉成团,然后丢在雪地里翻滚,很快便滚成了一个大球。

杀不得很高兴,仿佛这是为它预备的,顶着那个雪球跑了好远。嘤鸣和皇帝手牵着手,背靠宫墙,看天上簌簌的雪花飘落。

“大雪啦,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四时的节气后宫里头看不出来,到了这里就很分明。”她有些伤感,仰头看了看天上说,“今年倒春寒,深知走的时候还下过一阵儿雪呢。我那天进宫,头一回看见您……一晃大半年过去了,时间过起来真快!这宫里,日子挺无趣的,全指着过节了,您知道年头上有哪些节么?”

皇帝不常记得那些繁琐的节令,除了冬至和正旦,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万寿节,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千秋。

可是他的皇后却很关心那些女孩儿的节日,并且大有考一考他的趣味,“您知道二月初二是什么日子?”

这个他答得上来,“龙抬头,吃龙鳞饼,女人不做针线。”

她嗯了声,“那么二月十五呢?”

皇帝觉得麻烦,“一个月里哪来那么些节日!朕不知道。”

她说是花朝节,“姑娘们踏青赏红结伴而行,那时候宫里女眷要上畅春园玩儿去,不过不带上您罢了。”顿了顿又问,“三月三呢,您知道吗?”

皇帝已经没什么想头了,“才过去半个月,怎么又过节呢。”

“这个节很要紧,同七夕一样要紧。上巳节是男女相会的日子,“她切切叮嘱着,“到了这天您要送我兰草,千万别忘了。”

皇帝颔首,“朕记下了。”

她又含蓄地笑了笑,“那三月初十是什么日子来着?”

这回皇帝决定放弃了,“是潘金莲毒死武大郎的日子。”

嘤鸣一怔,那双大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几乎喷出火来。连墙也不靠了,撑着腰朝他大喊:“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

皇帝犹如迎面狂风,那排山倒海之势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他心里懊恼极了,觉得自己真是缺根弦儿,才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咽了口唾沫忙说:“对,是皇后的千秋,朕怎么给忘了……你放心,到那天朕陪你过,真的……”

可是他的皇后生气了,觉得他太不重视她,连后来的酒膳都没和他同桌吃。不过她大事上绝不含糊,受了他的托付,第二天便上慈宁宫回禀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很迟疑,“你们才大婚,把人接进来,只怕外头传起来不好听。”

嘤鸣笑道:“我知道皇祖母心疼我,可万岁爷来和我说起殊兰姑娘的境遇,我心里怪不落忍的。眼下万岁爷正要派那丹朱平定海疆,主子说那丹朱是个将才,不愿意荒废了他的前程,我这么做是为主子解燃眉之急了。再说殊兰姑娘本就是沾着亲的,进来玩儿两个月,外头人不知道,咱们自己知道,就算有闲言碎语,也不会往心里去。”

太皇太后很是赞许她的宽宏大量,“好孩子,难为你这么替你主子着想。既然你们都商量妥当了,我这头没什么可说的,吩咐下去,把人接进来就是了。”

☆、第103章 大雪(3)

宫里接人的事儿,好像都少不得董福祥出马。皇后才大婚, 发话把人讨进宫来不合适, 便由太皇太后下懿旨, 由董福祥承办, 上承恩公府接人。

承恩公的那位福晋,真是个少见的刺儿头,就是宫里去人, 她也敢叫板。到底姑娘在她手里没过过好日子, 她也怕姑奶奶登了高枝儿,将来回过头找她的麻烦, 其实问问这位继福晋的心, 她是断断不愿意交出姑娘的。

董福祥到了门上, 说清了来由,起先还赔笑:“给福晋请安啦。奴才奉老佛爷的命, 来府上接殊兰姑娘, 进宫玩儿几天去。”

营房福晋那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在他面上转了一圈, “奉老佛爷的命?你是哪个值上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董福祥心里暗暗嘿了声,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模样, 垂手说:“奴才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 不过惯常给老佛爷跑跑腿儿,福晋自然没见过奴才。”

这位营房福晋, 原是中下等人家出身, 祖上出过一位武状元, 那也是好几辈儿前的事了,论出身排不上名号,但因颇有美色,且是个没许过人家的老姑娘,因此被承恩公捧宝贝似的捧回了家。营房福晋心地不好,见识也不高,她似乎不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对这个玻璃顶子的内官没什么好气儿。听那口吻,一副要拐骗他家姑奶奶的意思。董福祥抹了把脸,心说晦气,换了别的人家,二话不说先封元宝利市要紧,这叫开门红。这位倒好,别说银子了,干脆堵着门儿不让进去。外头风雪连天的,他在门外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脚趾头在靴子里要结冰,都快没了知觉了,恐怕今儿跑这趟,回头得生冻疮。

营房福晋还在穷琢磨,那水淋淋的大眼睛带着三分疑惑,七分不耐烦,“好好的,老佛爷怎么想起我们家姑娘来了?”

董福祥道:“福晋不知道吗,您家公爷是孝慈昭皇后的哥哥,您家姑娘是当今万岁爷的表妹。老佛爷有了年纪,记挂亲戚,这不,打发奴才来,接殊兰姑娘进宫说说梯己话儿。”

正是这说说梯己话儿,才叫营房福晋万分戒备。多少祸端是一来一往闲聊里头生出来的,她觉得宫里人是吃饱了撑的,孝慈昭皇后都死了十七八年了,这会子记挂什么劳什子亲戚。她抱着胸,歪着头,哼笑了声道:“一表三千里,万岁爷操心江山社稷还操心不过来呢,没曾想咱们姑娘倒有这造化。”

话说到这份上,再拦着也不成了,她只得放下胳膊让出了道儿。只不过好话还是没有的,“谙达,您给个示下,老佛爷接我们姑娘进宫,是不是成心抬举她?”

董福祥哟了声,“福晋这就难为奴才了,上头的事儿,奴才怎么能知道!不过依奴才之见,也就是进宫叙叙话,过两天还让姑娘回府的。”

营房福晋嗤鼻一笑,“上回孝慧皇后殡天,继皇后不也是接进宫去玩儿两天,叙叙话的吗。”

董福祥顿觉服了这糊涂婆娘,孝慧皇后那回是大丧,这回是大喜,能一样吗?就这号人,四六不懂,成天只知道使坏,亏她当了这些年的福晋,眼皮子浅得跟肚脐眼儿似的。

他呵呵干笑着:“说起这个,上回也是我接的皇后主子进宫,纳公爷家别提多客气。”

营房福晋一哂,“那是齐家有心攀高枝儿,纳辛是个巴结头儿,咱们家可不一样。姑娘没名没分的,进宫干什么?她阿玛才给她说了门儿亲,这会子进去倒不好。要不就劳谙达替咱们回个话,就说谢谢老佛爷厚爱,咱们姑娘说话儿要出门子,进不得宫了,请老佛爷见谅。”

这下子董福祥脸上不是颜色了,谁让他交不了差事,就等于杀了他爸爸。他抽搐着一边嘴角,坏相全做在了面儿上,不阴不阳道:“福晋,这是太皇太后懿旨,懿旨您知道吗,你以为是街坊和您打商量呐?公爷是个大肚弥勒佛,看来没好好教您规矩,您接了懿旨要下跪磕头口称‘谢太皇太后恩典’,您可好,这会子还挺腰站着呢,这是藐视老佛爷,要抄家问斩的,您知道吗?”

营房福晋被他这么一说,吓了一跳,她别的不在乎,唯有这两件,掉脑袋排第一,抄家排第二。原本她是想着,要是光嘴上传口信儿,太皇太后对人能不能进宫应该没有执念。没有执念最好处置,三言两语糊弄过去,殊兰就用不着进宫了。结果没成想,这个办差的不好相与,还是一口咬定了要带人走,这就让福晋感到很苦恼了。

怎么办呢,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想了想,即刻打发人取银子来,然后把银子捧在自己怀里,漾着笑脸说:“咱们家有难处,谙达不知道。我是这么个想头儿,倘或宫里真要晋位,我霸揽着不放是我的不是;可要是光接进去玩儿两天,来回倒腾多麻烦,不如不去,您说是不是?”

董福祥的视线落在了她手里的银包儿上,其实多少银子他都见过,但他就是不服气,这位福晋的利市,他是非拿不可。

“那依着福晋,怎么料理才好呢?”他靦脸笑,“今儿公爷在家,您要是问了他就知道了,早前孝慈昭皇后还在的时候,公爷进宫会亲,都是奴才引进宫门的,咱们也算老相识……福晋有心里话,不妨和奴才说说,奴才要是能帮上忙的,愿意为福晋分忧。”

营房福晋笑得愈发和软了,“谙达真是个知心的人儿,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请谙达上太皇太后跟前美言几句,别叫我们姑娘进宫了。我身上不好,还指着姑娘伺候呢,她一走,我这儿就转不过弯儿来了。”

董福祥凉凉笑了两声,这东西,心肝是煤做的吧?公府里头下人都死绝了,要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端屎把尿不成?太监是穷人窝儿里出来的,穷凶极恶的不是没见过,但归根结底都是应在一个穷字上。像这号人家,公爷领着皇粮,吃穿不愁,还这么憋着坏地挤兑人,连面子都不要了,可见福晋这劣性是长在骨头上的,不死改不了了。

“话不是不能替福晋传到,不过……”他说了半截儿,小眼神钩子似的,颇有深意地瞧着那银包儿笑。

营房福晋会意了,既然能买出这句话来,可见事情不难办。太监这号人,到底不见兔子不撒鹰,便把小包袱搁到了董福祥的手里,“如今家道艰难,这么点子小钱儿,给谙达买酒喝。老佛爷跟前,还请谙达周全,回头我叫我们老爷子专程答谢您,成不成?”

董福祥掂着那银包儿,太监的手就是杆秤,只要一过手,就能约出分量来。十两的银锭子五个,那就是五十两,虽不算多,推两局牌九也够了,遂笑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不过奴才来了这半天,还没见着正主儿。福晋把殊兰姑娘请出来,奴才看姑娘一眼,回去好给老佛爷回话儿。”

那是小事一桩,营房福晋很爽快地打发底下人,“去,把姐儿请出来。”

很快那位皇表妹就出来了,挺好的姑娘,穿了件樫鸟蓝的夹袍,梳着利落的大辫子。只是瘦,又瘦又苍白,就显得眼睛出奇的大。看人是怯生生的,多可怜,好好的公府小姐,弄得像个丫鬟,这穷旗营里出来的娘们儿,真个够千刀万剐的。

董福祥是银子也到手了,人也见着了,对这福晋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他上前去,呵着腰说:“给姑娘道吉祥。奴才是宫里来的,奉了老佛爷懿旨,来接姑娘上宫里玩儿去,姑娘说说,倒是想去不想去?”

殊兰因前两天那丹朱和她说过这事儿,她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横竖在这个家是没有出头之日了,不如进宫去,还有个奔头儿。于是答得斩钉截铁:“谙达,我去。”

营房福晋立刻横眉立眼,“父母在,有你做主的份儿吗?”

董福祥哟了声,说不好意思的,“既然姑娘自个儿说去,那奴才也没辙了。这么的吧,福晋托我的事儿,我不能不办,叫姑娘跟着走,在宫门上候着,要是老佛爷发话叫回去,那就把姑娘给您送回来,您看这样成不成?”

“什么?”营房福晋打鸣似的一声高呼,“您别和我耍里格儿楞,打量谁是傻子?”

董福祥再也不听她的了,挥手让底下听差的太监把人带出去。营房福晋在后头大喊大叫,“干什么,抢人不是?”冲边上侍立的呵斥,“你们都是死的,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们还看热闹呐?”

这一骂醍醐灌顶,所有小厮和戈什哈都躁动起来。可是没等他们起哄,董福祥回手指着郭福晋的面门,高声道:“都别动!我是奉了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旨意,你们谁敢动,我这就上九门找提督去,一气儿荡平了你们信不信?”

这句话一出,倒震住了那些人,董福祥的那根手指头像火铳似的,指哪儿哪儿就矮下去半截。他错牙冷笑,“了不得,今儿长见识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没王法的人家呢,连宫里的旨意都敢不遵。福晋您别急,才刚您的话,回头奴才一点儿不漏给您传到,咱不能平白拿您银子不是!”说罢一笑,迈着鹤步往门上去了。

郭福晋叫他唬住了,愣了半天没出声儿,等马车一走才回过神来,站在院儿里拍腿哭喊:“哎哟,这个断子绝孙的杀才,骗了我的银子,还把我们家姑奶奶抢跑啦……”

谁还听她的呢,马车在大道上碾冰前行,进了神武门。到顺贞门前勒马下车,董福祥上引路,笑着说:“姑娘有年头儿没进宫了吧?奴才上回见您,还是先头福晋治丧那回,这一晃都五六年光景啦。”

“嗳。”殊兰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涩的味道。

这宫廷,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早前她母亲带着她进来,小孩儿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只知道玩儿。如今不一样了,没人带着她,什么都得靠她自己,她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迈错腿,丢了阿玛和哥哥的脸面。要是细数,她母亲生病卧床后就没再进过宫,实打实地算,她应该有八年没来过这地方了。八年啊,多么漫长,好些东西都变了,她站在慈宁宫直长的甬道上,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宫人默默上来引路,她垂着头迈进了门槛,这里个个都是主子,她连抬眼的胆子都没有。

她跪下去,趴在栽绒毯上以头抢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南炕上的太皇太后说伊立吧,仔细瞧瞧姑娘的脸,扭头对太后道:“她还小那阵儿常进来的,那时候是个圆脸儿,怎么这会子脸这么小?”

皇太后说:“女大十八变么……不过忒瘦了点儿。”

殊兰有些难堪,捏着手绢无所适从。其实不光宫里,外头都是这样,有身份的公府人家打量起姑娘来,恨不得掰开嘴看牙口。她在宫里终究没什么依仗,皇太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太皇太后呢,又是姑母的婆婆。姑母在还好说些,姑母不在,基本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了。要说近,倒不如皇帝和皇后来得近些,她抬起眼,悄悄看了看,玫瑰椅里那一身锦绣的年轻姑娘应当就是皇后。皇后生就一副和气可亲的长相,她见了她,心里倒稍稍安定了些。

嘤鸣调过视线问董福祥,“你上门接人,事情还顺遂吗?”

这一问,打开了董福祥的话匣子,他把营房福晋的恶形恶状添油加醋说了一回,最后道:“奴才有个同乡,在承恩公府上当差,奴才登门前先找他打听了,人家一提起这位福晋脸都绿了,说这主儿是踩着高跷唱大戏,半截不是人啊。宫里主子仁慈,没拿她祭大刀,要是换了脾气大点儿的,不收拾了她倒奇了。”

太后听完了直皱眉,“竟说咱们抢人?这女人还知不知道个尺寸长短?”

太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偏过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原就是咱们插手了人家的家务事儿,要细说,是咱们的不是。”语气里大有不该掺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