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神态自若一笑:“身为人臣,其他人都在护驾,我岂能袖手旁观?”

梅若林忽望了他一眼:“可惜谁都救不了他。”说罢,便出刀而上。

此时,轩辕莘已退身躲到墙角,脚下忽踩到一只胳膊,身子一倾,随手摸到一个焚燃着百合香的香炉,抄起来便哗啦一散,登时,迷雾一片,张信借机携轩辕莘而逃。另一个三殿下派来的刺客楚秋槐带冲过烟雾紧追而去,梅若林刚要跟去,只听苏恒叫一声:“梅大侠且慢!”

那梅若林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驱使着,居然停住了脚步。

“梅魂刀的名声,便是苏某这个废人也早有耳闻,当初要不是梅大侠孤身涉险去烧绿魁的粮草,十年前那仗,岂是那么容易!各位其主,本已无话可说,只是莘任人唯贤,炤座下多鸡鸣狗盗之辈;莘广开言路,炤空有韩珲春这样的奇才却难以听信;莘法度严明,炤意气用事,岂能治理好天下!”

苏恒的声音虽不大,却是底气十足,见梅若林并在听,继续道:“更何况,三殿下手下并无兵权,即便他有兵,又岂能以寡敌众?这次如果梅大侠杀皇帝而报恩,实则是置三殿下于死地,更是生 灵涂炭的根本!何来侠义,何来报恩!”

那梅若林心里一咯噔,梅魂刀坠落。

“轩辕莘好些么?杀父夺位的逆子!”梅若林竟对苏恒的话有些相信起来,却依旧不肯接受事实。

苏恒淡淡一笑:“他若不夺位,三殿下登基之后能放过他么?梅大侠既想报恩,杀了苏某便是,也不辱你的使命。梅大侠不杀病弱者,可苏某全身瘫痪三年,受尽折磨与羞耻,一刀下去,也算救我于水火之中了。但求大侠成全。”

望着躺于锦被中一动也不能的苏恒,梅若林有些辛酸,十年前,就是这人,率先登上收复的城墙,拔下敌国大旗时,那是何等的英勇。如今,他只能躺在那里,甚至一切都需假他人之手来打理。梅若林记得,头一次听说皇帝亲手帮这骄傲的人更换身下物时自己的震惊。他真得忍受得了么?

梅若林不是杀手,梅若林是侠客。

梅若林望着苏恒伤痕累累的双眸,拾起刀。

苏恒安详地闭上眼睛。

心中真的了无牵挂了么?

不。

莘当真收拾得了三殿下么?朝臣们人心不齐,敌国蠢蠢欲动,没有自己,他真的能支撑下去?那个爱穿紫衣的小小少年,自己死了他一定很难受吧?

“我也要做你的亲人!”

难忘初次见面时他固执地抓住自己的胳膊,眼神有多深,多沉。

“那个孩子是你和谁的?”

“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记得了。是张家的姑娘么?不对不对,好像是李家的。错了,李家姑娘太胖了,似乎是赵家的…”

天。苏恒突然想起,几天前,他帮自己清洗时,自己居然和他调情。

小孩,我对不起你,你的情我来生再还吧!

苏恒脑间闪过一一让他动容的场景,奇怪的是,明明替他而莘,死前的心里全是他,眼里,居然皆不是。紫衣的小小少年在嗔,紫衣的小小少年在怒,晃来,晃去,占据了他眼中的一切幻影。

屋外的刀剑声激荡着,莘的侍卫张信眼看已被刺客楚秋槐一剑穿腹,口喷一尺高的鲜血倒地后,堪称禁军里精英的侍卫们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被楚秋槐的软剑耍得像一个个拆了胳膊腿的木偶,眼瞅夹板被血洗,画舫成血舫,莘被一脚踢翻,宝剑更是被失手落入江中。

“轩辕莘,受死吧!”

楚秋槐的软剑更欲直取莘的喉咙。帝王莘此刻捂着被踢的小腹,竟腿上失力,逃也无能,眼瞅着软剑的剑锋直逼自己,莘心里一凉。

“朕是天子,就这样死了么,不!”莘的心里咆哮着。

忽然,从一侧扔过一只黑乎乎的飞行物,“绑当”一声,夹杂着臭烘烘的味道将软剑砸偏,楚秋槐循声望去,不见什么相貌堂堂的侠客,却看到一个白发白胡子的瘦老头,小老头鹤发童颜…满脸天真童稚的笑,一只脚上穿黑忽忽露大拇指的布鞋,另一只脚干脆光着脚丫子,躺在夹板上晃着光脚。

这楚秋槐并不是个嚣张狂妄的无知之徒,见这老头面对一船的血腥却如此悠然自得,知道是遇上了高人。然这楚秋槐并不是打不过就逃的鼠辈,见老头的一派安逸,自然只得抱着切磋长见识的目的自己先出招,这头一招,自然也是必杀招数了。

只见楚秋槐使出一招“苍云盖天”,逼出一股十分强劲的真气,软剑将一个华盖一般冲将过来,老头打个呵欠,伸着懒腰站起来,一派茫然地瞅着舞咋着过来的刺客,不曾掏出什么兵器,一副袖子不规则的卷着,更不像是能掏出什么暗器,楚秋槐的额上不由滑过一滴汗珠。

近了,更近了,老头依旧岿然不动。

楚秋槐于是知道,胜负已决。

再近了,老头终于动了。

但见老头把穿鞋的那只腿轻轻一撂,软剑升起的那个大华盖霎那间落下,软剑更是成了两截,落在甲板上,声音清脆。

随之落地的,是一只脏兮兮的黑鞋,黑鞋落地有声,大拇指处的破洞赫然。让楚秋槐倍觉神奇的是,那黑鞋落地时,居然破软剑而丝毫未受剑刃之损!

“好强的内力!”

楚秋槐失声道。

艳阳高照,照在老头红润少皱的脸上,老头的银丝在微风中轻飘起来,说像神仙而无道骨,说像个老小孩却满笑纹里深藏不露的智慧。

这个老头究竟是谁!楚秋槐一时间想不起来,却知道这世外高人绝不是自家师傅能敌,望着夹板上的碎剑,虽有些不甘,却也是意料之中,老头光着两个脚丫子笑着看这蒙面人,走上前拍拍他的黑衣道:“小孩儿,没事跑皇帝的船上瞎玩儿什么,赶紧回家去吧,别耽误了晌午饭!”

“不能放他走!”

此时,轩辕莘已缓过那口气,捂着胸口站起来大声阻止道。

“万岁爷,若是不放他走,你捉得住他不成?”

老头笑望仰视身高八尺的英武皇帝,一边没心没肺地上下打量着那威武身躯肩膀和胳膊的伤,心里乐呵呵地道:公鸡被揍成鸡毛掸子了吧?俊倒还算俊,你怎么被揍地更黑了啊?

皇帝显然被他瞅得不自然起来,道:“老人家,他行刺天子!”

“什么子什么母我不知道!皇上,你也是个一身武艺的马上君主,他的武功怎么样你还感觉不到么?若是擒了他,莫非你觉得天牢能锁得住他?”

老头一句话让皇帝幡然而悟,这轩辕莘脑子倒也快,,壮胆走上前去十分宽容地道:“壮士,各为其主,朕不怪你,眼下你又杀我不得,哪里来便哪里去吧,如今国内一派繁荣,壮士好自为之,勿要助纣为虐。”

说罢,莘转身急忙奔向画舫的内室,被一尸体一不小心绊了一跤,爬起来和着腿上沾的侍卫鲜血赶到舫内卧房,却见刺客正和苏恒正在心平气和地聊着。

“舌头怎么样?”刺客道。

苏恒一愣,继而微微一笑。

“咬破舌头扮吐血来找机会发暗器,就是为救那个自私的皇帝,他就那么值得你付出么?”刺客不解地问,忽听脚步声,刺客一见是皇帝,持刀而立。

“梅大侠,苏某的救主之心与其他军人没有什么两样。三年前是如此,今日自然也是。我是军人。”苏恒平静地答道。

军人。

轩辕莘一听,忍不住心下一沉。

此时,老头和端着刚熬好药的彦生也已进屋,老头一见梅若林那把绝世好刀,装疯卖傻地走上前到:“哟,刀上怎么还画着点心?”

——紫魆国有一种冬天时制作的点心名为梅花酥,便是冬日里采了梅花瓣与麦粉、鸡卵制作而成,也用模子做成梅花状。

梅若林哭笑不得,闻听苏恒侧脸望着皇帝道:“皇上,梅大侠也是爱国志士,他此次也只为报恩,咱们请他饮上一杯,便送下去罢。”

莘心中自是十分不快,但却装着一副笑脸,刚要握拳,只听老头道:“行啊!刚才那个小孩刚被老头子送走,早知道一起叫着喝几盅!”

梅若林自然听出老头话里的意思,看一眼苏恒抱拳道:“苏大人我记得你了,后会有期!”说罢,便跳窗而出,苏恒望一眼满身血迹的轩辕莘,咬咬唇,道:“皇上累了,臣下就不打扰了。”

再看一眼彦生,轻轻吩咐道:“彦生,扶叔叔回屋罢。”

一个“扶”字自然是无法将苏恒带走,自然是要抱,苏恒自尊心那么强,自然说不出口。

“朕来。”

莘见彦生放下药碗去掀苏恒的被子,急忙凑上前去。

“皇上,您受伤了,臣下岂能劳烦?不必了。”

苏恒淡淡冷笑道。

莘这才发觉自己的肩膀那处和胳膊正火辣辣地痛着,不由得捂住胳膊。老头便拽过莘来道:“来来来,老头子给万岁爷上药。”

彦生胆怯地望了皇帝一眼,轻轻掀起被子,莘于是看到自己心爱之人的身体暴露于人前,忍不住刚一坐下,便跳起来,被老头一把按下,只得眼睁睁看着彦生帮自己的独占之人穿戴一整,待彦生的双臂穿过苏恒的腋下和双膝时,苏恒突然发话了:“老前辈,那两个刺客走远了么?”

老头神情突然认真起来,侧耳听了一阵,又恢复原来的嘻嘻哈哈道:“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苏恒突然神情十分凝重,十分严肃望着轩辕莘道:“皇上,请命人发信号火焰,凌霄的那支队伍早已随时候命着了,再晚些,三殿下怕是要逃了!”

第二十章

这一天,艳阳如火。

才是上午,骄阳便已烤得路人睁不开眼,晒得人身上也汗涔涔的,口里也干燥得冒了火,活像是三伏天提前来临了一般,竟是要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似的。

睿王府外,百姓素日无不绕道;倘若必经此处路过也是轻悄悄,逃也似的离开;即便大臣路过,也放慢马蹄,不敢造次。

一阵阵宴客厅里歌舞笙乐之音从府内传来,百姓路过者也不敢多停留一步,多看一眼。

许是今天有每个月最大的集会,这天经过睿王府的百姓显然比平时多了些。

府内,觥筹交错,三千食客欢乐宴宴,谁也不曾想到,此时的睿王府正面临着一场大浩劫。

睿王,也就是年轻的三殿下轩辕炤的书房关得跟蒸笼一样,密不透风。

“殿下,您就没想过,他们万一失手之后怎么办么?”

韩珲春痛心地皱眉问道,一张斯文的脸上胡须一翘一翘。

“可是,凭他们的武功,怎么可能失手!”三殿下一拍绘虎黄铜座椅道:“更何况,禁军和屯卫军那边本王也不是没有眼线,并没有半点动静啊!实在不行,我这三千食客也不是吃干饭的!”

韩珲春冷笑道:“禁军三万,屯卫军七万,那是轩辕莘最有实权的一处,岂是你全全能控制的?一旦涌过来,又岂是你那三千食客和少数睿王府的兵能抵御的?更何况,你道城外凌霄训的那些是什么?名义上打着防御外敌的旗号,难道不是收拾城中乱子最有力的一支么!”

韩珲春话未说完,忽听一声奇怪的响声,似从很远处而来,忽地,脸色煞白,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脑门大汗淋漓,一双蕴藉而睿智的双目也眼神空洞起来。

“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三殿下急忙奔上前去双臂晃着自己老师的胳膊。

“快!殿下您的食客里不是有会易容术的么!赶紧让他给您化妆成下人模样,逃了去吧!”韩珲春嘴唇哆嗦着,轻轻吐出这样几句丧气话,让轩辕炤十分气愤。

“先生您说什么呢!万一他们杀了那个狗皇帝呢!”三殿下气急败坏地剧烈晃动着韩珲春的肩膀。

韩珲春无力地摇摇头道:“殿下难道没听到那声怪响么?”

且说与此同时,睿王府四周包围了一圈埋伏着的那支凌霄军等候已久,一听那声怪鸣,又见一朵蓝色的莲花绽与上空,知是时机已到,将两根白手指放于口中,便有黄莺啾啾之音,霎时,睿王府四周皆是莺鸣翠柳。五千人手持长槊,身背劲弓齐刷刷将睿王府包围个水泄不通,一身紫色战袍的凌霄身跨一匹英姿勃勃的白浮云战马飒飒而来。

“杀进去!”

凌霄一挥长剑,命令道,只见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抱着圆木而来,刚撞一下,便被听一人大喊:“笨蛋,看我的!”

凌霄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处处找麻烦的姬胥华。

这姬胥华生就一副健康的麦色皮肤,和凌霄一般高的九尺余身材,却比凌霄强壮得多,平时训练时,比所有人学得都快,所用的弓箭更是有常人的两倍那么重,箭使得也比别人粗一倍。

只见姬胥华冲到大门前,深吸一口气。

“哈!!”

姬胥华大喊一声,响入云霄,一双猿臂灌注上拔山之力,冲着那副大门狠狠地砸去,再听几声轰隆隆的闷响,传闻中用千年樯木指成的大门居然碎裂成了许多片。

凌霄面无表情,吃惊地望了姬胥华一眼道:“蛮力还真不小。”

说完,横剑大吼一声:“杀进去!”

几千人鱼贯而入,一进去,却遭到一阵箭雨,劈头盖脸,密得如网如织。

“我看他能放多久,都给我挺住!”凌霄一面熟练地抵挡着箭雨,喝道。

此时,江山一只古琴正悠闲却又有些悲哀地轻鸣。

天阴了,甲板上了凉快了些许,山风阵阵。

血迹和尸体被清除一新之后,轩辕莘命宫女奏一曲,问苏恒听什么,苏恒略一思索,面无表情地道:“《广陵止息》。”

宫女便入座轻轻弹奏起来,不到两句,便被老头拦住了。

“弹的这是什么!是《春江花月夜》么?什么那么绵软!”老头光着脚走到琴前。

轩辕莘冷笑道:“老人家,论琴曲,羽纤可是宫里最好的。”

老头子道:“陛下,今天老头子就让您见识下什么是《广陵散》!”

说罢,老头撵开宫女,一屁股坐凳子上,望着那古琴,一脸忧怆,悲喜交加。素日的童颜,竟旋即换了个人似的。

一阵乌云遮了太阳,登时,清风徐来。

老头一双瘦爪挥舞,一身粗布衣裳迎风飘飞,人也如喝醉了一般,一触琴弦,便痴醉其间。

碧波汤汤。

人鬼俱寂。

苍山之间,登时天籁回荡,仙乐渺渺,激越铿锵。

嘈嘈切切,如有金戈铁马,惊蛟在舞,如将升腾于江上苍穹。

刀枪雷鸣,气吞万里如虎。

侧卧于羊绒毡毯上的苏恒抬眼望四周的青山,唇角清浅勾起,第一次离开京城北上御敌的场景恍似眼前。

“将军,杀鸡何用宰牛刀!末将愿为先锋,以取其项上人头!”

十二年前,自己年方十四,一杆长槊自请打头阵,三十几个回合下来,直取蒙叱国将领首级,那一仗,善于骑射的马上民族没有捞到半点好处,一直处在被动状态的紫魆国方才翻身,祝余老将军一鼓作气,乘胜一连收复了十座城池,从此,蒙持国不再南下。

那一仗实际打得也着实吃力得紧,马术、射艺,中原人又怎么能比得上草原的群狼呢,山河流血,天空也染了大片红晖。

苏恒回忆着,那三根有知觉的右手指不停地翘动着,仿佛要抄起一根长槊或是挥一把长剑与这琴声相和,又像是要挥笔一抒胸臆,轩辕莘看在眼里,便命人取了笔墨纸砚和桌台。

轩辕莘慢慢扶他坐起,将一只紫毫笔插入苏恒口中,苏恒淡淡地望了轩辕莘一眼,迅速转移开自己的视线,一口贝齿运足了力气,挥动脖颈,飞龙似的在纸上书写下七个苍劲飘逸的大字:俱怀逸兴壮思飞。

轩辕莘望着苏恒静水般的明眸,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包扎好的伤口生疼。

“恒,恒。”轩辕莘叫了两声。

苏恒此时正出神地望着生着墨苔的青山,仿佛青山里有一个紫袍少年正身穿金黄的战甲,指挥着一场血腥大战。

此时,都城内的睿王府中,血腥大战正在持续进行中。

凌霄军正在箭雨中奋力抵御,一大批本就是从各地和军队里挑选出的精英们,待箭雨停下之后,伤亡并不惨重,尤其是那人高马大的姬胥华,一阵箭雨过后,更是打了鸡血一般,涨红了那张麦色的脸,待凌霄挥剑下令深入睿王府时,已像骏马脱了缰一般摩拳擦掌,然而,此时睿王府的场景却让凌霄这帮人十分意外了:只见三千余人齐集,像是一道钢铁般的墙似的将道路堵得密不透风。睿王府食客三千持各种各样的古怪兵器蠢蠢欲动,像是一帮待战的怪兽。

与此同时,一批人马已从后门进入睿王府。

“抓住他!”

众将士见到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黑袍的高个青年便蜂拥而上,一个时辰之后,凌霄军大获全胜,此时,禁卫军已在江边齐齐列队,等待帝王的归来。

禁卫军统领王封眺望着,终于等到那艘大画舫归来时,总算松一口气。

要不是前日和苏恒密会,他便不知道禁卫军里的异党,想到这里,王封不由捏一把汗。

画舫慢慢逼近了,王封终于能看得到胜雪的白衣和黑脸的金黄衣衫在动,他自是没有听到舫上的雪白男子轻轻地启唇,缓缓饮下凑到唇边的最后一滴苦药,胜券在握似的吐出五个字:“船速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