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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重明素来冷淡,但此时眉目间冷意更深:“为什么要退亲?”

颜承衣道:“既然双方都无心,又为何要成亲?”顿了顿,他又道,“就算和我成亲,姜家也不会看在姻亲的面上,于皇储之事站队,你…”

“我不是为了这个!”

四下无人,夏重明猛地提起颜承衣的领子,冰冷而危险道:“你知道你退亲的事情让随云有多下不了台吗?”

颜承衣笑了,握住夏重明的手拽开:“难不成要我娶了她,到时再休了她更好?你知道的,我一向宁缺毋滥。”

“你…”

“你什么都不明白。”颜承衣犹豫了一会,道,“我看见她和别的男子幽会,虽然我并不介意,但作为一个男人,看到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如此,想要退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罢。”

夏重明冷笑一声:“不想娶就罢了,还找这样的借口,你以为谁会信?”

颜承衣面色也冷下来:“你不信就罢,如果你只是来追问我这件事,便请回吧——还有,别忘了,你也是颜家的人。”

聂枣拧眉。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那时候绝对没和什么男子幽会,那么颜承衣就是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这种一戳即穿的谎言?

那么…或许…

聂枣观察着颜承衣,当初她曾以为颜承衣是另有所属,才会毫不犹豫了退了她的亲,但此刻她却很清楚的看到,颜承衣虽然身边并不乏女子,他也都温柔以待,可那些女子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和颜承衣一直谈不上熟络。

这段时日的密集观察,也让聂枣稍稍有所了解颜承衣。

看着长袖善舞,但颜承衣本人并不随和,或许是过于豪奢,他为人极端讲究,又爱洁。

不是他喜欢的,他不要,不是最好的,他亦不要。

从不存在什么将就与勉强。

当年也只是隐约觉得,此时倒是无比明晰的意识到。

不过聂枣倒是不知后来颜承衣也碰到过几次她和柴峥言,但远远看见,颜承衣就先眯起眼睛,退避开,偶有几次不得不遇上,也是视而不见,宛若陌路人。她忙着和柴峥言甜蜜,根本没留意颜承衣当时的态度。

梦境中时间流转飞快,眨眼便到了聂枣极不愿意回忆的日子。

姜家入罪,全族百口人下狱,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柴峥言带着她逃出城外,却被骑兵连夜追杀,他们不可能放心一个有着战神之称的男人带着仇恨之心从帝国离开。

颜承衣得知这个消息时,正是晚膳时候。

聂枣看他将筷子放下,片刻又拿起,夹了一筷子青菜,道:“他们死了?”

禀告的人摇头:“姜小…被抓回来了,秋后问斩。”

众人纷纷庆幸颜承衣当日退亲之举,没有被牵连入案,颜承衣扯了扯嘴角,却没有露出几分开心的意思。

夜晚入睡,聂枣听见了颜承衣在咳嗽,他咳了一会,坐起来,眼神空洞的可怕,但神情也并不显得悲伤,不如说是一种奇特的怪异感。聂枣猜想,大抵是他和自己的关系不过尔尔,就算得知自己要死也不过就该唏嘘慨叹一声红颜薄命,不应再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可他此刻却不知为何的没法彻底平静对待。

她已经确定,颜承衣并非对她彻底无情。

幸亏颜承衣还不是颜家家主,身旁也没有那么森严的守卫,聂枣轻悄悄的接近颜承衣的房间,撒了些香粉。

空气里腾出淡淡轻袅的迷离气味。

聂枣走到颜承衣面前。

听见脚步声,颜承衣抬起头看她,眼瞳蓦然睁大,犹豫着道:“姜…”随即他反应过来,“不,你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这里是我的梦?”

聂枣在心里想,没错,这还真的是你的梦,不过是一场你以为的梦中梦罢了。

她缓缓走近颜承衣,靠坐在他的床榻边,用尽量轻柔虚幻的声音道:“我回来了。”

颜承衣按住额头呻吟:“我怎么会梦见这种东西…”手却缓慢的搭在了聂枣的发梢,他叹了口气,攥住那几缕长发,道:“也罢,你都要死了,梦见一回也算不得什么…”

离得近了,聂枣才发现颜承衣身上的热度惊人,竟然是在病着,估计大脑昏沉,难怪这么轻易就把她当成梦境。

“那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颜承衣指尖轻轻抚摸发丝,视线半垂,“我们已经毫不相关,可听说你要死,我…还是有几分难过的,你若投胎转世…不,我很难过…”他停顿了一下,面容又浮现出那种古怪,他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我没我想得那么…讨厌你…”

他手指上用力,聂枣被他抓疼,不得不顺着他的手势低垂下头。

一直到她的视线和颜承衣差不多平齐时,颜承衣才稍稍放松手指,凝视着她的面孔。

聂枣保持着轻柔微笑,以使自己看起来越发像个梦境里的假人。

颜承衣一分一毫的靠近她,直到呼吸可闻的地步,他略略抬起唇,印上聂枣的。

聂枣先是一惊,不过很快放松身体。

颜承衣闭上了眼睛。

些微的声音从唇瓣交触的地方流泻出来,梦呓般不可捉摸:“对不起…我…”

聂枣稍稍退开,她震惊地看到颜承衣的眼角,有一滴泪,正顺着脸颊无声无息滑落至下巴。

颜承衣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问斩的那日,有极为阴冷的天,即便在颜承衣的梦境中也不例外。

他包了刑场对面一间铺子的房间,透过窗恰好能将刑场正中的情境一览无余,聂枣把他隔壁的人打晕,自己进去探看。

大批曾经光鲜亮丽的宗族子弟被衣着褴褛的押送至刑场,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传递着各种或真或假不知从那里听到的传闻,纷纷兴致斐然,像姜氏这样曾经权倾天下的士族被问斩并不多见。到了姜随云出现的时候,议论的声音更响,她的衣着还算完好,长发披散,半掩住容颜,虽然只能窥见一星半点的容貌,已叫百姓们兴奋不已,曾经高高在上的帝都千金小姐,如今却沦为阶下囚,即将被问斩,还有比这更适合拿来做茶余饭后谈资的事情吗?

好些百姓拼命往前挤,似乎想多看几眼这位美人的最后一面,同时又有不少人吹着口哨,说些污言秽语。

姜随云终于肯抬起头,眼神凛冽锋利,气势之盛,让被扫到的那一片一时噤声,不过很快他们用更恶劣的话语和言行侮辱着即将上刑场的女子,不,那时方才十六岁的姜随云也不过是个初长成的少女罢了。

所有一切的尊严都建立在有权势与地位的基础上。

聂枣不想再次看自己的族人被行刑,索性关了窗,专心注意隔壁的动静,但隔壁一直十分安静,就像没有人在里头。

她稍微有些不安,她知道颜承衣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什么随从护卫。

揣摩了一下房间布局,她正想做些什么,就见颜承衣从里头跑了出来,聂枣略怔了怔,忙追出去。

颜承衣朝着刑场的反方向跑去,所有人都急着看热闹,没人在意这个逆着人流的家伙是谁,聂枣追了不短的距离,才看见颜承衣气喘吁吁的停下,狠狠捶了几下墙面,手侧被捶得通红。

聂枣正想出去,脚步忽然停住。

有人先一步走进了颜承衣——令主,聂枣看见他的手指间有什么锋利的东西闪了闪,然后他就不动声色的将那东西刺入了颜承衣的颈脖,颜承衣软软倒下,但远远看去仿佛只是令主小心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颜承衣。

或许是因为在颜承衣的梦境中,这个令主并没有那么敏锐,聂枣靠着轻功小心跟了他一路,他也没发现。

他将颜承衣带进了一个房间,聂枣在房间外侧耳倾听。

“我不喜欢姜随云。”令主冰冷的声音。

接下来她听见颜承衣的声音,茫茫然机械重复着令主的话:“…我不喜欢姜随云。”

“我讨厌姜随云。”

“我讨厌姜随云。”

看到这里,聂枣觉得她已经什么都不用再看了。

她想离开,却一个没注意,打碎了手边摆着的瓷瓶,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动的隔壁。

在聂枣愣神时,令主已经一个闪身出现在她的面前。

聂枣吓得倒退了两步,背脊撞上墙,头皮发麻——见到令主的恐惧几乎已经成为了下意识。

冰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没有感情的面容上竟然也生出了些许惊讶,但须臾间,他已勾起冰冷的微笑,走近聂枣:“你是哪里来的姜随云?”

聂枣猛眨了一下眼睛,将那份恐惧感驱逐出脑海:“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颜承衣和你有什么仇怨?”

令主身形向前快闪,双手如铁钳般擒拿住聂枣的双肩。

没有回答聂枣的问题,他淡淡道:“回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

他的双手一个用力,聂枣就仿佛被刹那捏碎,头颅一震剧痛,那些零碎漂浮和紊乱的感觉侵入大脑,如破败的棉絮在尘埃遍地的屋宇里撕扯,她猛地惊醒,呼吸急促尽是焦恍。

鼻端的前尘气息让聂枣稍稍回过神。

她低下头,是颜承衣昏睡着的面容,他紧紧皱着眉,沉浸在梦魇中还未醒来。

聂枣将牵引丝摘下,取出同心蛊,给颜承衣掖了掖被挣乱的被褥,换了一种平心静气的香料撒入暖炉,适才离开。

那么,很明显,是令主…

颜承衣之所以对他冷淡,之所以会退亲都是因为令主。

她想明白了,那所谓的和男子幽会,只怕也是令主动的手脚,伪装做出一套戏码给颜承衣看,对令主来说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他想切断自己与颜承衣之间的联系,但令人费解的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聂枣去接近颜承衣,甚至不得不去攻略颜承衣?

聂枣从接头者那里向令主传递消息。

没多久后,她在城中一间酒楼的雅阁里见到了令主。

房间内很大,陈设清雅,令主坐在一张宽大的黑沉木书案边,正在写着什么,发觉聂枣来,他头也不抬,淡淡道:“研墨。”

聂枣反复深吸一口气,没上前,反而道:“令主,你对颜承衣做了什么?”

令主抬起头看他,唇角微微绽出几许笑意:“这次头发打理的不错。”

“您…给颜承衣下了不喜欢我的暗示。”也难怪之前颜承衣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聂枣让任务的木牌放在桌面上,“这样的任务,属下永远不可能完成。”

“过来。”

聂枣挣扎着咬唇。

“不要让我重复。”笑容敛却,令主的语气骤然冷森。

聂枣依言走过去,她看见了令主桌台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地图,一张绘制相当详尽的大陆地形图,恐怕也唯有令主才能拥有这样的地图,他在各国都有着为数不少的手下。

令主的手指沿着每一条国界线滑过,他问聂枣:“你就…丝毫没想过报仇?”

聂枣一窒。

“父母,亲眷,仆从,甚至是…恋人,都因此牵连而亡,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血债血偿吗?”

聂枣抿唇道:“属下没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只想…”

“哦,我倒是没想到,你是这么寡亲情的人。”

“我…”聂枣想辩驳,她当然很爱她的父母,可那些记忆已经遥远的犹如上辈子,最初她也想过复仇,可不提这件事有多么蜉蝣撼树,现如今她已经明白,姜家与夏家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他们盘桓于帝国,像即将腐朽的老树根,盘剥着养料,自开国时便已是元勋的姜家最终也慢慢长成毒瘤。不论是否反叛,帝国终究不过放过他们。而复仇也不仅仅是杀了当今圣上这么简单,要复仇便要倾覆整个夏家王朝,她有自知之明,这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更何况复仇这条路一旦走上,就万劫不复,仇怨会犹如跗骨之蛆,将她最后的安逸吞噬的半点不剩。

聂枣摇了摇头:“令主大人,我只想问,颜承衣这个任务,究竟怎样才能算是完成?”

令主的笑意减淡:“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这个任务,不过是我的兴趣,比起攻略,让我满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然…”令主的手指尖极其快速的滑过聂枣的颈脖,一线冰寒冷如锋刀,“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聂枣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她强迫自己镇静,不去在意性命,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柴峥言快死了。”

“那就让他死吧。”

“你…”聂枣的愤怒压抑不住,脱口道,“你根本没有人性,难怪倾夕这么爱你却还是要背叛…”

她说不出来了,因为聂枣的脖子被令主的手扼住。

令主的语气和神情都散发着浓郁的杀戮气息。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把柴峥言活剐了。”

片刻后,他的手松开。

聂枣按着脖子滑坐在地上。

“研墨。”

令主冷冷道,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聂枣回去时,恰巧碰上颜承衣。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颜承衣嘲道。

说完,他发现聂枣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一种…微妙的同情与柔软。

改变策略了?

颜承衣暗想,从装可怜到装同情心泛滥?

聂枣很快收回视线,从颜承衣身边错开,轻声道:“是准备走了。”

她的态度实在有些怪异。

颜承衣冷笑:“是看没希望所以放弃了?你之前果然是…”他眼尖,看到聂枣脖子上的瘀痕,那么一个瞬间的犹疑,让他拽住了聂枣,“因为你没勾引到我有人怪你了?”

聂枣摸了一下脖子,转头微笑:“颜大公子何时开始怜惜起我了…你难道不知,怜惜是最容易对一个女子产生感情的?”

颜承衣攥着她的手瞬间便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