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是。请问你哪位?”

“我申通快递的,你到底在哪个位置啊???”小哥的声音特别急促,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照着包裹上的那串字念道,“北市景顺大道二段第三个红绿灯口。第三个红绿灯口是什么东西?卧槽你是交警吗?收件地址还有这么写的???我在这儿都找了三圈了,没看见有交警执勤的啊!”

“……”周笙笙一头雾水,“可我没有快递啊——”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记起来了。昨晚,某医生貌似发过一串疑似快递单号的数字过来。

“那你等等,我现在过来拿啊。”她扔下麻将桌,嘱咐店长先帮她打着。

十分钟后,她骑着自行车在那个红绿灯口见到了风中凌乱的快递小哥。小哥含泪把快递送到她手里,抹了把泪:“小姐姐,求你下次填单子的时候尽量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行吗?”

她一边心虚地道歉,一边签收了包裹,满头黑线。

所以陆嘉川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就把收件地址写在了前两次送她回来分别的路口……

她摇摇那只包得很好的盒子,沉甸甸的,晃起来有闷闷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

一路又载着快递回到店里,正好看见店长被一群人虐哭,泪眼汪汪地掏口袋给大家看,表示自己真的没钱了。她哈哈笑着钻进更衣室,拆开了快递。

黑色的包装袋撕开以后,是一只粉红色颇有少女心的盒子,外表画着精致的花纹,是那种光是看着都觉得少女气息扑面而来的图案。

她似有预感,慢慢地掀开盖子,眼前出现了一双浅粉色的系带小高跟。

粉粉嫩嫩的色彩,简单漂亮的形状,那双鞋摆在一团纯白色的丝带之中,被头顶的灯光一照,仿佛闪耀着光芒。

她拿起盒子里的那张卡片,上面的字迹干净清隽,竟不像是出自传说中“处方单写成天书”的医生之手。

上书一行小字:

致话唠周安安小姐,这是债务之一。

落款是三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字:陆嘉川。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捧着那只盒子在原地傻笑了好一阵,最后坐在椅子上,轻轻拿出了那双鞋,小心翼翼地穿上。

镜子里的年轻女人像是童话里的灰姑娘,因为穿上玻璃鞋而光彩照人。

她傻笑着看了半天,然后才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给陆嘉川发信息:“陆医生,快递已经收到了,谢谢你的鞋子。可是为什么是债务之一?难道还有债务之二?”

几分钟后,短信姗姗来迟。

“有的。债务之二,因为你这段时间以来的唠叨,我的耳朵忍辱负重,不堪折辱,请转告你的耳朵也做好准备,还债的时候就要来了:)。”

满怀恶意的微笑表情,像是坏脾气医生的专属符号。

第25章 奔向他吧

周笙笙在更衣室待了十分钟,出神地望着镜子,慢慢地回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

在她两岁那年父母就离婚了,听说母亲长得很漂亮,不堪忍受小镇的乏味生活,因此抛下了丈夫,也抛下了两岁大的女儿,从此远走高飞,杳无音信。

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没有爱美的权利的。父亲一个人养家糊口,也不懂得女儿家爱美的心情,虽说对她很好,但若非必要,从来不会主动给她买衣服。

也许是这样家庭的孩子更早熟,周笙笙懂事得早,小小年纪就懂得不与人比吃比穿。她从小到大向父亲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花钱去镇上那家跆拳道馆学习拳脚功夫。

她学得比谁都刻苦,比谁都投入,一个动作可以翻来覆去练上几百遍。

郑寻曾经问过她:“你练那么起劲干什么?本来就不够美了,还真想变成没人要的男人婆?”

那时候她还不曾变脸,只揍了郑寻一顿,末了不屑地说:“没人要又怎么样?谁规定了女孩子就一定要找个人要?你不过就比我多了根把,哪里来那么多的优越感?”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选择练好拳脚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为了能在面对镇上那群欺负人的小王八蛋时,有足够的本事让他们闭嘴。

事情的起因是十二岁那年的生日,父亲送了她一双红色的小皮鞋。那是周笙笙在童年拥有的最接近于“公主”这个词的东西。说起来大概每个女孩子小时候都曾梦想当个公主,她当然也不例外。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只敢偷偷羡慕别的漂亮女孩子,周笙笙养成了不向父亲开口要衣服的习惯。如果不是袖子和裤脚短太多,如果不是鞋子已然开缝,她可以一直穿着那些泛白的旧衣物。

所以那双红色的小皮鞋,是她眼中价值连城的宝物。而那一天小小的周笙笙有史以来第一次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昂首挺胸,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可是那群以欺负弱小为乐的男生在她放学回家时,嘻嘻哈哈拧开墨水瓶,玩着所谓的墨水大战,她和其他几个小个子成为了取乐的对象,那双红色皮鞋也被泼成了黑色。

她哭着跑回家,咬着牙一下一下拿毛巾去擦,可是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

那一晚她哭了很久,抱着那双红色皮鞋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双眼都红肿了,直到夜幕降临,父亲下班归来。她擦干眼泪,把红皮鞋收进鞋盒里,然后若无其事钻进被窝里,假装已经熟睡。

第二天,她向父亲提出要去参加跆拳道训练班的要求。

她受够了从小听到大的那句“周笙笙是个没妈的孩子”,她受够了所谓的童言无忌。这个世界的弱肉强食早在她童年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而她是如此执拗敏感,心知肚明向父亲告状只会令他在生气之余深感自责。所以她从来不说,她只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去世了,那双染了墨水污渍的红鞋子也早就被遗忘在那个小镇,而她也真的做到了凭借自己的力量不被人欺辱,在这个世界走出一条漫漫长路。

更衣室里,周笙笙出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蹲下-身去,慢慢地摩挲着脚上的粉红色小高跟。

那个坏脾气的医生不会知道,他在无意中送给她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在穿上它的那一瞬间,她仿佛重返十二岁那年——小小的姑娘生平第一次穿上这样的公主鞋,欢天喜地地在屋子里一圈一圈转着,梦想着能成为童话里那身着白纱裙的小公主。

而今,二十五岁的周笙笙站在镜子前,慢慢直起身来,灵巧地在原地转了个圈。

她从来都是被人遗忘的存在,可是潜意识里也和每个女孩子一样,拥有一个公主梦。十二岁的那年,二十五岁的今天,两双公主鞋成全了她的公主梦。

她把它们重新脱下来,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笑得像个孩子。

*-*

傍晚时分,值夜班的陆嘉川收到一条来自【话唠周安安】的信息:“陆医生,你那天说那些小红莓面包是买给住院部那群失明的孩子的,对吧?”

他查房归来后看见了短信,回复了一个字:“对。”

话唠没有再发下一条信息来。

而他按部就班捧了本书在办公室看,半夜时靠在桌上打了个盹,早晨六点被闹钟唤醒,洗了把脸,下楼绕着住院部跑了一圈,又回来准备查房了。

查房完毕就能换班回家。

他的眼睛下面有一圈青色的阴影,下巴也隐隐有了胡茬的影迹,可他拿着记录本和圆珠笔走向走廊尽头的一号病房时,背影仍然是笔直而挺拔的——那是他作为一名医生基本的职业素养,在面对每一名病人时,都要拿出令人信服的力量。

眼睛已然有些酸涩,他伸手揉了揉,走到一半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陆医生!”那是一道洪亮的,唤醒一整夜疲惫的声音,张扬而又充满生气。

他顿住脚步,心跳也跟着停下来,就这么直直地回过头去。

走廊尽头,初升的昭阳穿破云层照进窗户里,一地跳跃的碎金。而在那片碎金之中,他看见了一双粉红色的小皮鞋,鞋子的主人拎着一只大大的塑料袋站在那里,拼命朝他挥手。

那个年轻的女人面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竟然叫窗外的太阳都黯然失色。

他怔怔地看她片刻,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是他选的鞋子太好看,才会连带着那个话唠的周安安也变得赏心悦目起来……吧?

第26章 灵魂之外

周笙笙的平地一声吼,直接吸引来了整条走廊的注意力。护士站的小姐姐,病房里的家属们,还有在走廊上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所有人都朝她望去。

她大概也没料到自己的得意忘形会影响到其他人,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缩着脖子朝他小步跑来,像只鸵鸟。

因为清洁工刚拖过地,地砖还是湿漉漉的,而她跑得太急,刚跑到他面前时就滑了一下,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扶住她,她约莫就要跌个狗啃屎了。

“谢,谢谢你啊陆医生。”周笙笙满脸通红地抬起头来,左顾右盼,眼神飘忽,大概是这出场太滑稽,连她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

陆嘉川看着她,注意到除了那张红得引人发笑的脸以外,两只被头发藏住一半的小耳朵也跟着变成了石榴的颜色,晶莹剔透,红彤彤的。而他那句“你是来医院演相声的吗”已经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又消失得悄然无踪。

他看着她手里的塑料袋,透明的袋子里装满了小红莓面包,一览无余。再联想到昨晚的短信,他差不多明白了什么。

“来给失明儿童送面包?”

周笙笙点头。

“能问问理由吗?”他对那群孩子的保护欲还挺强,环住双臂看着她,想要知道她心血来潮的意图是什么。

但这样的陆医生一点也不会叫人觉得难以亲近,相反,他顶着熬夜值班熬出来的黑眼圈认真地盯着她,那模样反而接地气,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的背后也有一扇窗,融融日光融化在他的白大褂上,总觉得下一刻他也会跟着发出光来。

周笙笙忽然就放松了,不再窘迫,不再紧张,只是脑袋一歪,语气轻快地说:“大概是拿人手软吧,收了你的鞋子,总觉得不该说句谢谢就一笔带过。偏偏想起某个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面临失去光明的危机,如果能帮到他们哪怕一点,他都会很欣慰,很开心。所以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觉得开心——”

下一刻,笑意宛若冰山初融,点亮了她整张面容。

“——那我的手大概就不会软了。”说着,她伸出那纤细柔软的手臂,在他面前无辜地晃了晃。

那动作那姿态,真是可爱炸了。

陆嘉川忽然很想笑,盯着这女人无辜的脸,努力克制住笑意,板起脸来叮嘱她:“恶意卖萌在我这里不管用。我不吃这一套。”

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却非常自觉地转了过去,带着她走向儿童病房,头也不回:“我还要查房,你先陪陪他们,等我查完房再来检查你是不是借着送面包的名义行虐待儿童之实。”

“虐待儿童有什么意思?”周笙笙也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如果说我心理变态,要以虐待人为乐趣,那我最大的乐趣只会是虐待你。毕竟陆医生跟其他人比起来,实在是有一种吸引力,叫人一刻都停不下来想朝你脸上砸点什么的冲动——”

她话说到一半,就看见医生已然停下脚步,十分危险地回头盯着她……的嘴。条件反射,她飞快地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前车之鉴,她担心他又伸手来夹住她的嘴唇。

然后陆嘉川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再一次回过头去,领着她走进了儿童病房。嘴上说着不吃周笙笙这一套,其实吃得很从容很淡定。

*-*

踏进病房前,陆嘉川停住脚步,低声嘱咐她:“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可能……不会太好看。”

周笙笙并没有很明白他的意思,正欲再问,他已然抬腿往里走。而从走进病房的那一刻起,陆嘉川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陆嘉川了。

他的右手曲成半拳,指节在门上轻叩两声,礼貌而温和。周身的冷漠与尖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宁静的温柔。

五彩斑斓的病房里,四个孩子齐齐回过头来。这一刻,周笙笙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那四个孩子,大概有因为意外事故失明的,还有先天眼球畸形的,是真的,一点也,不好看。

甚至还有些吓人。

健全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黑眼球,白眼仁,黑白分明。而这几个孩子不一样,他们要么长着可怖的伤疤,要么眼中一片灰白,混沌到没有边界,更没有焦点。

周笙笙攥紧了手中的袋子,察觉到陆嘉川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如果没有把握,那就不要进去了。

顿了顿,她努力弯起嘴角,朝他笃定地点点头。

陆嘉川与她对视片刻,像是要确定她有多笃定,片刻后,他轻轻转了回去,声音甚至比动作更轻:“早上好,小朋友。”

两个孩子在床上坐着玩耍,另外两个坐在地上的毯子之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闻言纷纷露出灿烂的笑容,齐声说:“陆医生好!”

原来他们都已经能熟练分辨出陆嘉川的声音了。

周笙笙站在他身后,看他走进病房里,挨个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吃过早饭了没?”

“护士姐姐说要等一下才能吃。”坐在床上的男孩子仰头冲他说,哪怕看不见,还是能敏感察觉到声音的来源。

陆嘉川俯身看了看他的眼睛,片刻后直起腰来:“今天有个好心的阿姨——”

“是姐姐!”周笙笙在第一时间纠正。

陆嘉川没搭理她,继续说下去:“——阿姨听说我们很爱吃小红莓面包,就带了很多小红莓面包来看大家。那我们应该对阿姨说什么?”

“谢谢阿姨!”穿红色毛衣的小男孩率先甜甜地说出口。

然后孩子们拖长的声音一起响起,脆生生的,饱含喜悦:“谢——谢——阿——姨——”

病房的阳台上,有风吹起天蓝色的窗帘,鼓鼓囊囊的像是海上的风帆。而周笙笙站在原地,对上四张充满喜悦的稚气面庞,最后看见回头也和孩子们一起看着她的年轻医生,心里也慢慢地,像是白鸽展开的翅膀一般,充实而饱满。

她走向他们,把手里的面包一只一只发给四个孩子,挨个问他们的名字。

她没有嫌恶地离他们很远很远,而是真正地,弯下腰去将每一只面包放进孩子的手中。哪怕他们看不见,她也定定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仿佛他们也能看见她,看见她毫无异样的双眼,看见她就好像对待常人一样没什么不同的目光。

那些没有焦距的眼睛依旧不那么好看。

可她觉得她能克服。因为那个白大褂医生就站在她身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因为她的耳边总能回响起那天夜里他说过的话。

他说:“有的人虽然身处全然的黑暗之中,但心里却有不灭的光。”

看着那一张张稚气又充满喜悦的面庞,周笙笙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希望就是心底不灭的光。

她回头问陆嘉川:“你不是要去查房吗?快去吧,这里有我。”

她看见他面上渐渐褪去的担忧,以及那双黑漆漆泛着光彩的眼眸里慢慢展露的亮光,听见他点头轻声说:“好。”

他没有片刻犹豫地转身离开病房,干脆利落的背影似乎预示着他对她全然的信赖。

周笙笙对着那道门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来,坐在病床上,神神秘秘地说了句:“宝贝们,别听医生叔叔瞎说,其实我比他年轻很多,叫我阿姨真的十分不合适,所以为了做个有礼貌的孩子,你们叫我一声周姐姐就好。”

她伸出手去帮那个叫糖糖的女孩子撕开包装袋:“糖糖,叫姐姐。”

“谢谢周姐姐!”糖糖接过面包甜甜一笑。

然后周笙笙又接过下一只寻求帮助脱下外套的面包,继续循循善诱:“小丁,叫姐姐。”

“姐姐,谢谢周姐姐!”

“天天呢?”

“周姐姐!”

最后不待她开口,仅剩下的小浩也仰头脆生生地叫她:“周姐姐好!”

周笙笙眉开眼笑,将面包一一拆开,送入他们手中,摸摸他们的头,心下终于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