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宁清意道,“姐姐,您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与顾殷殷抢东西。她那样聪明伶俐的女子…啧啧…姐姐你哪里是她的对手?当日她跟我说,我只要听她的,她必助我得到晋远侯世子妃的位置。如今,姐姐你看,我可不是如愿了?”

她顿了顿,又叹息道:“不过,她拱了我入苏府,她自己却还待字闺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给那个她想嫁的人。可见聪明人也有攻克不了的事情。姐姐,你可得到了些许安慰?”

此时的沈天玑已是气喘吁吁,撑在桌子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眸子瞪着宁清意,仿佛要将她瞪出血窟窿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的,她疑惑,她不解。她待她那样好,当初宁清意的父亲宁儒江离开京城撇下她,是沈天玑将她接到沈府,是沈天玑给了她一切!

第一次见到宁清意时,沈天玑尚不足七岁。据说她的祖父曾是沈天玑的祖父沈远鲲的故旧,但因家道中落,她的母亲早逝,她的父亲是个落魄书生,屡试不第,屡败屡战,带着她住在京城城里平民聚集的西风巷中,时常到沈府来打一打秋风,沈府的主子们也都碍于国公府的面子睁一眼闭一眼。

沈天玑身为沈府长房嫡女,生来受尽宠溺,性子十分活泼,不管是暮春仲夏,亦或是皓秋残冬,她都会邀请一些知己好友外出游玩,舆情于自然,偶尔吟诗作赋,写字弄琴,在一干贵女中地位很是崇高。再加上某些人有意无意的吹捧奉承,她便被养得十分天真骄纵、肆意妄为。

这样的她最开始自是不把宁清意放在眼里,觉得她破落出生,虽碍于贵女做派不会出言讥讽一番,可多半也是冷淡以待。宁清意却生性隐忍,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看起来温柔无害的眼底,对沈天玑的冷淡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愈发的讨好巴结。

在沈天玑多次拂她颜面她却笑脸相待时,沈天玑也逐渐念起她的可怜身世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好。

直到沈天玑十二岁时,沈远鲲致仕,回了姑苏。那宁儒江忽然就豁然开朗不想再考功名了。也不知是哪根筋儿答错了竟想要效仿先贤浊酒一壶游天下,把个十一岁的女儿狠心撇下。沈府的人对那宁家并没有多少情意,沈天玑的母亲林氏念她可怜也不过是想着找个好些的平民人家收养了去,但是那时的沈天玑与宁清意已是无话不谈十分要好,当即就拉了宁清意进了沈府,并告诉阖府上下需把她当府里的小姐看待。

宁儒江却也没有真的把女儿丢下,宁清意被沈天玑拉进沈府不久,就有祖父从姑苏来的一封信,说是让沈府收养宁家的孤女。料想必是那宁儒江不愿开口求沈府的其他人,特特去姑苏寻了他父亲的故旧,敬国公大人,让他给个亲笔信,那比什么都强。

宁清意在沈府这么一住,倒真愈发像个大家小姐了。

而沈天玑也更将她视为闺中密友,心腹之交。

若是没有沈天玑,她只怕与府里的丫头差不多。宁清意在沈府的地位,都是她沈天玑一手恩赐给她的。

可是她呢,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此刻的沈天玑宛如疯妇,蓬头垢面,一身单衣腌臜脏乱,面容青白泛灰。她盯着宁清意,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宁清意并没有让她失望。

她盯着她的目光也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沈天玑天生高贵,我宁清意天生卑贱,”她的声音透着发自内心的愤怒和怨恨,“你给一点点恩惠,我就要感恩戴德,为你做牛做马。凭什么?!就凭你投了一副好胎,我就活该受罪吗?”

“沈天玑!”宁清意的眸光里满是狠毒,“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昔日在你面前卑躬屈膝的我,如今也能高高在上地俯视你!也能随意糟践你!”

沈天玑又“哇”地吐出几口鲜血来,胸口五脏六腑都在撕扯地疼痛着,可她脑子里却似乎愈发清明,盯着眼前这个容色妩媚却目色怨毒的女人。

她万万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她深觉最对不住苏墨阳的,她深觉自己最耻辱的身体问题,竟然是拜顾殷殷和自己的好姐妹宁清意所赐!

这一刻,她才看清了这个一直在她身后作小伏低的人。

是她,这个她一直视为知己朋友的女人,将她毒害至此!

真是好哇!

她忽然冷笑着抬起头来,双目赤红。

宁清意见她一副疯魔的样子,也有几分惧怕,凌冬护着她退后几步。

“夫人咱们走吧。”凌冬说着。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着实令人害怕。要是冲撞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她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宁清意点点头,神色却依然淡定,对沈天玑道:“苏府即将修缮,墨哥哥说这几间脏乱得连下人都不住的房子都要拆掉。墨哥哥似乎忘了姐姐还住在这里了。姐姐你好自为之吧。”

房门再次被打开,外面的风雪愈发大了。

凌冬将宁清意身上斗篷的帽子掀起来,盖在头上,护送着她的主子离开。

沈天玑死死盯着那个离去的婀娜身影,好想冲过去杀了她!撕裂她!特别是她那隆起的腹部,她恨不得那里立刻变成血窟窿,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可是,她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刚走出房门,就被外头的凌冽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踉跄几步,忽然啪的一声,破絮般倒在了雪地上…

女子唇间溢出鲜红的血迹,一点点将身下的白雪浸染,后又凝结成乌黑的血块,凝在口唇周围,双眸瞪得老大,满是滔天的恨意;银白的头发散乱如同疯魔,与额角的血污胡乱混杂,惊悚骇人。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这章略悲惨==

第003章浴火涅槃谋今生

醒来时,她回到了自己的十二岁,落在姑苏城荷花塘中的兰舟之上。

身边的青枝和碧蔓给她的信息是,她只是在兰舟上睡了一觉而已。那一刻,她险些喜极而泣,倒把两个丫头吓着了,急着将她送回府歇息。

沈天玑记得十二岁这年夏天,她随着返回祖籍的祖父沈远鲲回了姑苏,只过了一个暑热的夏天,就回了京城。按照前世的轨迹,接着就是宁儒江离开,宁清意进沈府,再过两年就是她如愿嫁入晋远侯府,然后被曝出是石女,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重生而来,她对这第二次的机会万分珍惜,又怎能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那一夜,她看着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纱帐顶,睁着眼睛熬了整整一宿。

她细细思忖前世的种种,发现自己果然如宁清意和顾殷殷所说,蠢笨如猪。不仅如此,她还娇生惯养,天真任性,不学无术。

或许是因历过生死,她的思路变得无比通透,想通了许多过去想不通也不曾想的问题。

那些曾经出现在她身边各种人的嘴脸,都与前世自己所理解的不尽相同。捧高踩低,阿谀奉承,口是心非,故弄玄虚,含沙射影,故布疑阵…太多的心思算计,都被曾经的她大意忽略。若说顾殷殷和宁清意是将她杀死的侩子手,那么她自己却也是害死自己的主谋之一!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她的悔恨与愧疚。

好在苍天眷顾,竟让她重活一世!

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里,自她嫁入晋远侯府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本是大昭第一世家大族的沈府也一再败落。败落的起点就在祖父沈远鲲的莫名逝世。

过去她不曾细想,只道祖父是因年迈而病逝,可如今她重活一世,许多蛛丝马迹都在心中分毫毕现。祖父沈远鲲虽然已近杖国之年,但是他身体向来硬朗,怎会在两年后就忽然死了?

祖父故去引发的连锁反应,更是让整个沈府都应接不暇。父亲骤然失去昭武帝的信任,从吏部尚书贬为鸿胪寺卿,彻底与相位失之交臂。尔后几位兄长也一一被贬,及至沈天玑的嫡亲二哥,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沈府长房嫡次子沈天瑜以渎职之罪被御史台弹劾,不久后被革职查办流放边疆,祖母因此事悲痛成疾最后撒手人寰,整棵沈府大树的颓败已是昭然若揭。

所以,苏府的人才敢那样糟践她。

沈天玑暂时想不通是谁在背后下的黑手,可是她敢肯定的是,沈府的命运是由实实在在的幕后之人所操控,而非虚幻飘渺的命运!

沈天玑作为长房唯一的女儿,祖父自小对她怜爱备至,前世的她只顾着苏墨阳,反而将最爱她疼她的长辈兄长们忘得一干二净,如今重生而来,心中只觉得愈加愧疚。

两年前,她思前想后,最后决定留在姑苏,亲自照顾好祖父的身体,助他渡过今年的劫难。

前世自己因中药而被毁,此生沈天玑痛定思痛,花了大功夫在研究药物上;加之时常注意照顾老人身体,久病成医,久而久之,医术药理倒也学得个七七八八。

在她的照料下,这两年祖父的身体也一直十分安泰。

按照前世的轨迹,祖父早该在今年春天就抱病,几日不到就逝世,可是却并没有。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幕后之人没下手,还是因为两世的情况本就不同。不管如何,这段时日沈天玑都丝毫不敢懈怠,饮食住行一丝也差错不得。这么一来,祖孙俩的关系倒愈发亲密起来。

还有一点跟前世不同的是,前世的宁儒江应该在两年前,沈天玑重生回来不久后就离开京城。可是沈天玑时常与府中的几位兄长写信,问及宁儒江的事情时,却说是一直都住在西风巷,未曾离开。

为了以防万一,她早早就在信中言,若是宁儒江离开,千万不许他将宁清意撇在沈府。理由是她觉得宁清意与自己会犯冲。

几位兄长向来疼她,即便是这理由太过任性,他们也必会听她之言。

这一世,她不会再做引狼入室的东郭先生。

前几日二哥的信中言到,宁儒江忽然离开了京城。

这几日,身在姑苏的沈天玑的戒备一直未曾松懈,果不其然,今日他就来了。

软轿中的沈天玑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胸口因痛苦回忆的闷疼逐渐散去。

早在重生那一日,她就对天发誓,此生一是手刃仇人,二是力求光耀沈家门庭,三要自己能不失本心,活出自己的精彩。

她留在姑苏两年,除去留意祖父的身体外,还有一点便是自己的洗心革面,涅磐重生。前世她除了身世好模样佳之外,竟无半点优点,倒偏生学会了天真骄纵,更要命的是不知揣摩人心,不知谋略心机。什么琴棋书法德容言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也难怪苏墨阳不喜欢她了。

她刻骨铭心的仇人之一,顾殷殷,那可是名满天下的女子,据说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有着极好的名声。

若是沈天玑不有所改变,只怕此生也照样斗不过她。

两年来,沈天玑一改过往的懒怠散漫,将闺阁贵女们的技能一一学了个遍,虽不求样样精通,可总要有所涉猎,再不能像前世那样到处出丑的同时自己还不以为意。

她这样性子大变,本不好糊弄家人,若是回了京城,自己所在的长房暂且不提,同在屋檐下的二房、三房,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必得探究个清楚不可,若是发现她是重生而来的人,不知要生出什么乱子。留在姑苏却不一样,姑苏的沈府是时任姑苏知府的四叔沈和淳在当家,四叔一家甚少入京,对沈天玑过去的性子了解不多。她身边的李妈妈、青枝、碧蔓以及疼她的祖父就算知道她性子变了,只要人是安全无虞的,也不会过于追究。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在这烟雨江南之地也觉得异常舒畅,心清目明,神思澄定,她喜欢这样舒缓镇定的感觉。

她也日夜都将此铭记在心:她的仇人,还在等着她。

轿子抵达沈府,从偏门处过了两道垂花门,青枝和碧蔓才搀着沈天玑下来,早有她的奶娘李妈妈在门口处候着她。

李妈妈是当年林氏的陪嫁丫头,为人精细,心思活络,手里的活计也是沈府里一等一的,颇得林氏的重用。后来与沈府里一个颇有头脸的管事成了亲,第二年就生下个儿子,只比沈天玑大一个月。她伺候林氏向来尽心尽力忠贞不二,沈天玑一降世,她二话不说撇下了襁褓里的孩子,做了沈天玑的奶娘。这些年来对待沈天玑也是从里到外,饭菜吃食事事用心,疼她倒比疼自己儿子还多。这些事情主子们都看在眼里,自然对她愈发看重,她可以算得上是沈天玑身边第一个有头脸的婆子。

这会子沈天玑进门,李妈妈就拉着她去里间换身衣裳待客,手里忙着,嘴里也不闲,“太老爷着人来催过一次了,还把璋少爷和二姑娘也叫了去,就等着姑娘你呢。”

碧蔓取过来一把黄杨木雕花梳,为沈天玑梳理一头已被打散的墨发,诧异道:“这也奇了,不是说只是个秀才么,怎么太老爷如此看重,倒像是礼遇什么王公贵族似的。”

“太老爷一向是爱才之人,这宁秀才虽然屡试不第,大约也是个有文才的,所以才入得太老爷的眼。”李妈妈道。

将妃色长裙换成了一身百蝶穿花桃红色对襟上襦,下面是同花纹石榴红百褶裙,对襟袖口以及裙底都是五彩缤纷蝴蝶翩翩的精美刺绣,这样喜庆活泼的颜色更衬得沈天玑的肌肤欺霜赛雪,嫩得能滴出水来。

“咦,李妈妈,这是哪里来的衣裳,倒是合我心意的很!”沈天玑看了看袖口处栩栩如生的蝴蝶,笑道。

“早知姑娘就喜欢些活泼的颜色,前儿沈夫人说府里要置办新衣,来问老奴姑娘的喜好,姑娘恰好不在,老奴就做主给姑娘挑了这花色。瞧瞧,这姑苏府的绣娘倒丝毫不输给京城呢!”李妈妈仔细端详了一番,也满意微笑道。

这沈夫人指的自然是沈和淳的夫人方氏。

“那是自然,咱们大昭三大名绣,苏绣可是排在首位的。”沈天玑笑着道,心里却不由得想起前世一桩事来,宁清意方住进沈府不久时,恰逢宫里太后过生日,赏下来不少东西,其中送到沈天玑屋里的就有一件极其独特精美的刺绣料子,说是南疆进贡而来的绣品,沈天玑十分喜欢,本欲裁了置衣裳,后来见宁清意一身寒酸,便给了她了。宁清意后来整一个月都穿着那刺绣衣裳上上下下,似乎巴不得全府的人都晓得她与沈天玑交好似的。

倒也是,她只有把自己抬高了,沈府的人才能瞧得起她。

碧蔓将梳子递给了李妈妈,李妈妈便手脚利落地给沈天玑挽髻。

碧蔓退到一旁,瞧了瞧沈天玑的衣裳,道:“绣工是不错,可是比起咱们京城沈府的衣料子就差了些。过去咱们在京城,每一季都要置办几套衣裳,可这边每季才置办一套,四夫人也忒小气了些…”

李妈妈一个厉色过去,碧蔓知道自己失言,伸手捂了嘴。

沈天玑听在耳里,心里想着碧蔓这丫头的确应该适时敲打敲打,不然这张快嘴只怕要惹出事儿来。

说起来,前世里自己住在姑苏时,对四叔府上简朴素净的吃穿用度也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给了四婶婶方氏不少难堪,好在方氏却是个宽和的,并不曾放在心上。后来沈府不中用了,一直外放在外的四叔倒是唯一没有被牵连的,沈天玑记得,沈和淳在昭武十三年被拔擢为江南路总督,在当时整个沈府众多和字辈中算得上是一枝独秀。

李妈妈从青枝捧着的首饰盒中拿出几只珠花簪子,仔细瞧着恰当的位置为沈天玑簪上,待一切打理妥当,这才唤青枝陪着沈天玑去前院。

临走时,碧蔓朝着青枝做了个鬼脸,就知道李妈妈要把她留下来训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4章灵舌巧辩退宁父

前院花厅中,鬓发雪白却面色红润饱满的敬国公大人沈远鲲正一边细细品着白瓷茶盅里清透碧澈的茶水,一边眯着眼睛看几个小辈斗诗,神情十分惬意。

唔,这诗好,茶更好。这可是四丫头亲自给他制的荷叶茶,初初喝着觉得有股生味儿,可那丫头却坚持要他喝,说是能清热解暑,于身体有益,如今倒是越喝越觉得甘甜清冽,余味无穷了。

他在大昭政事堂上厮杀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致仕回乡,这两年可算是彻底歇息下来了,如今这清闲悠然的日子,当真比神仙还舒服。

可是日子再闲散舒服,骨子里还是改不了不管遇事大小总要深思熟虑一番的习惯。

这宁儒江的父亲当初与他的确算得上旧友,论理说,宁儒江既亲自来求他收养宁家那幼女,他应该一口答应才是,可是转念想起去年那四丫头说想找个诗词好的做她的老师,当时寻了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才子聿钦,那小子却忒不识抬举,竟然死都不肯进沈府。现下瞧着这宁儒江的诗文比聿钦并不逊色,若是能让他留下来做四丫头的老师,也算不错。

再者,虽然沈府多养个女娃娃算不得什么,可他敬国公府能走到如今地步却并不是做慈善换来的。没有利益的买卖他沈远鲲向来不做;即便是对方没有什么便宜可赚,就是扒也要扒一点油水下来。

唔,只不知道四丫头看不看的上这个老师。

沈远鲲眼风朝花厅门口处一撩,趁着三人都在思忖诗句而沉默的当口,开口道:“四丫头还没到?”

身后的仆从低头回到:“说是在房中小睡,马上就赶回来。”

老人哼哼一声,表示知道。心里却琢磨着:这丫头,以为他不知道呢,整日里往花田里跑,大约过几日他就要被逼着吃栀子羹了。

虽说是被逼,可老头子眼梢里的笑意却泄露了自己真实的心情。

这两年来,沈天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心里既有感动也有欣慰。只觉得他们沈府天字辈算得上是人才辈出了,既如此,他一个老头子也清闲得愈发有底气。

宁儒江一身深青色长袍,身形略单薄,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胡渣,颇有些穷酸秀才的落拓风格。

此刻对诗也不知道到了第几轮,他仍自对着案几挥毫洒墨,文思泉涌的模样,一旁的沈天璋和沈天媱对视一眼,前者朝那宁儒江笑道:“宁先生诗词不凡,我和家妹甘愿认输。”

沈和淳的长子沈天璋今年方十八,一身暗青色直踞长袍更衬得五官清隽,气质文雅。

沈天媱比长兄小了三岁,身段已略有玲珑,一身青绿色襦裙,头发盘成螺髻,上面除去一根碧色绿玉簪外,未着任何装饰,面上妆容也素静,一双清亮无比的眸子配上这样整齐而清净的装束,倒显得异常清秀文静,伶俐可人。

宁儒江听他这样说,默默停下了笔,眸中因写诗而迸发的光芒瞬间淡下去,神情颇有些遗憾。

他从案几处走出,朝着沈天璋躬身一拜,“是沈公子和沈小姐承让了!”

沈天媱动作快,速度避了开去,心里想着:这果然是个书呆子呢,他是长辈,哪里有拜小辈的道理?

沈天璋被他这么一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得笑道:“宁先生您有礼了!”

沈远鲲看着这一幕,只默默得又抿了一口茶水,心里思忖着:不成想这宁儒江在京城之地浸淫这么些年,还是这副完全不知礼的模样。他这般,不会把四丫头教坏了吧?

沈远鲲思忖半晌,这才笑着开口道:“宁世侄,你今日来求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无需如此拘谨。这会儿你既然急着走,我那四丫头大约是没机会领略世侄的文采了。如此,我这就与你休书一封,你送去京城,沈府自会…”

“祖父!”

一声娇软甜音,桃红色的倩影步入花厅。

沈远鲲立马笑得灿烂,“四丫头来了。”

“四妹妹来得正好,”沈天媱笑着迎上去,“方才我和哥哥同沈先生斗了一回诗,沈先生可真是满腹才学呢!”

沈天玑听得倒是一愣,晶亮的眸子闪了闪,只看了宁儒江一眼,并未为行礼,就自顾自坐下了,对沈远鲲道:“祖父,您向来晓得妍儿的诗词是不如璋哥哥和二姐姐好的,如今他们都比不过宁先生,您不会还要妍儿我来出丑吧!”

妍儿是沈天玑的小名。沈天玑因是这辈儿长房唯一的嫡女,身份贵重,名字不从女,反而从了男子的王。当年林氏觉得这名字太过刚强,便给她又取了个从女的小名儿。

沈远鲲哈哈大笑,他就喜欢四丫头这种娇娇模样,最是惹人疼爱。

祖孙二人又说了好些话,旁边的沈天媱也偶尔应和两句,倒把宁儒江给落下了。

这宁儒江素来仗着肚子里有些墨水就清高自诩,目下无尘,在京中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对敬国公府的人也颇为不屑。他今日舔了脸皮过来求人,也是因为离京之时,他那自小就很有主意的女儿苦苦哀求他,说是让他无论如何想法子送她进沈府。

女儿是亲生的,他对她多少有点愧疚,此番才来求了敬国公。方才几乎都如愿以偿了,却被这忽然进来的沈四小姐打断了,这会子心里几分郁闷。可他也再没那个脸皮打扰人家一家子说话。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沈天玑才忽然道:“宁先生怎么到姑苏来却不把意妹妹带来呢?我与意妹妹两年未见,可想念得很呢!”

宁儒江抬眼看见沈天玑神色平和,唇角带着笑意,他忙又低下头:“此番我是想出门远游,意儿受不得颠沛流离,故而未曾跟来。”

沈天玑立刻露出万分吃惊的模样,伸手捂了嘴道:“那意妹妹岂不是孤身一人住在巷子里?”忽然她又转头朝上首坐着的沈远鲲道:“祖父,我记得那西风巷意妹妹住的屋子很是简陋,不如爷爷您休书一封,让父亲着人把屋子修缮一下吧?这样意妹妹也住的舒适一些。方才进门时似乎听到您说休书,莫不是跟妍儿是一样的想法?”

她笑靥如花地看向沈远鲲。

沈远鲲只默默喝着荷叶茶,未置一语,心头思忖着,这四丫头怕是有什么鬼主意。

宁儒江一听,慌了。他看了看上首坐着的敬国公,不曾想对方却未有任何表示。

他只得再鼓起勇气,开口道:“沈小姐,不知可否让意儿去您府里…暂住一段时日?”

这话一落,整个花厅都沉默了——这,哪里有言辞这样直白的人?难怪屡试不第,就这样的性子,只怕才学再好那也是白搭。

沈天玑瞧了他半晌,心中亦惊诧,没想到宁清意的父亲竟是个这样的奇葩。怎么他女儿的心思就比他活泛聪明那么多呢?这对父女也是奇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不妥当,宁儒江神情有些讷讷,被沈天玑这么一看,心头竟突突跳起来,只觉得这小姑娘的眸色仿佛带了可以穿透人心的光似的。

沈天玑沉默半晌,含笑看着他,缓缓开口:“我与意妹妹情同姐妹,宁先生此求,本应答应。我本是小辈,可是事关意妹妹,也不得不提醒先生一句,意妹妹若是到了沈府,府里主子多,总少不了捧高踩低的奴才,意妹妹又一向胆小柔弱,我母亲纵使心怜妹妹也没办法一一照顾过来。先生你看看我,到现在还待在姑苏不乐意回去呢。”

说了这么多,宁儒江总算是明白过来,这沈天玑是在说住在沈府还不如住在外头好呢!

他心头思忖着,沈天玑说的的确是事实,高门大户里面复杂的很,锦衣玉食未必就舒服。事实上他的本意也是如此,只是意儿求了他说想进沈府住而已,他与沈府别的主子不熟,也就小时候与国公大人见过,这才来求国公大人而已。本来想着,沈府那样的人家,劈一间房子给一个小姑娘不过是小事,可如今被沈天玑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我晓得,宁先生是怕意妹妹孤身一人,无父兄在旁照拂而遭人欺辱。这些年来宁先生与沈府走得近,我听兄长的信中也说,意妹妹时常到府里玩耍,这些旁人都看在眼里,又哪里敢低瞧了意妹妹去?再者意妹妹素来性子温和,待人最是有礼,就是再苛刻的人只怕也拿不到她的错处,又有哪个混人舍得欺辱她?若说那强徒恶霸,那更是不可能了,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咱们大昭民风又素来清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先生您呀,实在是多虑了。”

那宁儒江听她说了这么些,又见那国公大人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思前想后,晓得这趟算是白来了。

也罢,回头他就休书与意儿说这件事,好好劝劝她,金银富贵窝哪及得上清贫窝来得逍遥自在?

他抬眼又看见沈天玑笑眯眯的眼,回到:“沈小姐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沈天玑满意点头,又道:“先生放心,我定会嘱咐家里人好好照拂意妹妹。”

待那宁儒江离开后,上座的沈远鲲才哼唧一声,“丫头,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宁家孤女进府?”

沈天玑双眸灿笑,坐到沈远鲲膝边,两只粉嫩的拳头就开始在老人腿上捶啊捶的,力度舒适,频率适中。

“祖父,虽说咱们府里多养个人是没什么,可是仔细一想,这里头麻烦事儿可多了。若是待她好了,难保每个与沈府沾点亲故的都把女儿送进来,那可如何是好?若是待她不好了,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堂堂国公府苛待一个孤女,那名声可比不接她进府坏多了!我可不许咱们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前世里因宁清意进府,且在府里又同真正的沈家小姐一样的待遇,的确有不少人来打这样的主意,将女儿送去沈府养段日子,这身价就倍儿涨了。当初母亲为这事儿苦恼好些日子,只是后来沈天玑石女的名声一出来,沈家跟着受牵累,这风气方才罢了。

沈远鲲一听,笑道:“你这丫头动的心思倒多!这事儿倒是祖父没考虑周全了。”

沈天玑又是一笑:“妍儿这点儿小聪明,哪里能跟周旋政堂的祖父比了?祖父尽会寻我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5章威震四方昭武军

从前院回来时,李妈妈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