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玑瞧她哭的惨样,脸上的几团黑灰和眼泪和在一起,着实不大好看。她冷了冷眉,“我还未曾要把你如何呢,你哭成这样是做什么?”

那丫头立刻便狠狠忍住眼泪,只一抽一抽的低头跪着不说话。

沈天玑瞧着她是个老实的,只是胆子太小,便开口喊她起来,抚慰了她几句,缓了语气道:“这样怕我做甚?我又不是老虎。”

那小丫头过去从未有幸见过这位四姑娘,只听府里一些老人说,四姑娘除去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外,对别的丫头下人都极是苛刻的,在老夫人那里又得宠,若是得罪了她,比得罪老夫人和夫人还严重呢!这会儿见沈天玑语气温和,被她这么撞一下也并没有发怒的形容,心里便觉得这跟那些人说的不一样嘛,明明四姑娘这样好脾气的。

小丫头这样一想,便也不再紧张,一张灰灰白白的小脸上,双眸闪着光,“四姑娘真的不会罚奴婢么?”

沈天玑一愣,缓缓摇头。

前世她就是喜欢对这些奴婢仆役苛刻,心头只把他们当成物件儿使,却不知道,他们也是有情感有思想的,若是生了反心,只怕会成为害死自己的利剑。

不论对这些人如何,只消做到一点,便是收得人心,为我所用。

说起来,她这点想法还是从前世的宁清意那里学来的,真该感谢她一番才是。事实上,她那前世对下人严厉的性子,也与宁清意的故意撺掇分不开。

小丫头见沈天玑摇头,立刻便放松了许多,脱口道:“四姑娘真好!”

“去洗洗脸吧,这样脏兮兮的,还怎么伺候主子。”沈天玑道。

小丫头却摇摇头道:“奴婢是专管烧火的,不用近身伺候。”

沈天玑顿了顿,“那你赶快回去吧,迟了主子要责骂你了。”

说着就转身离开。

那小丫头瞧着她渐渐远离的身影,愣了愣,又回头瞧了瞧通往二房的路,忽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沈天玑道:“四姑娘!奴婢不想在二房伺候,求四姑娘帮帮奴婢!”

沈天玑停下步子。

“方才奴婢忽然冲出来,也是因为被五姑娘掌了嘴,心里委屈才跑出来的。”小丫头说着,又要掉下眼泪来,“奴婢本是松鹤堂厨房里的丫头,一直是伺候老夫人的,两个月前才唤到二房来当差。奴婢心心念念想着老夫人,想回去松鹤堂!”

沈天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巧英。是当年老夫人赐下的名字。”

她思忖着开口道:“巧英,你既然伺候了新的主子,就要好好用心。老夫人那边,我会和她说你的心意的。”

眼瞧着沈天玑又要走,那巧英心里着急,跪着往前几步,流着眼泪哭道:“奴婢的爹娘死的早,当年奴婢差点饿死在街上,幸好遇到老夫人收留奴婢!奴婢一心想的就是伺候老夫人报答她老人家的大恩!当日里二夫人责怪奴婢粗手笨脚,伺候不好老夫人,就把奴婢调到二房里了。奴婢虽然粗手笨脚,可是灶下的活计还是通的,奴婢…奴婢只想回去老夫人院里…”

她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沈天玑瞧她这样,也不好就这样离开。看她这样忠心于祖母,心头有些感念。

这里是人多眼杂的后院,不好一直逗留。沈天玑带着巧英回到了莹心院,这才开口问道:“你方才说,是二夫人把你调去二房的?不是大夫人?”

如今沈府一应事物大多是由林氏做主,松鹤堂里的丫头不尽心,多是老夫人自己做主发落的,其次就是林氏,哪里轮得到二夫人来管?

那巧英抽抽噎噎的,将自己如何犯错被调到二房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真正把巧英调走的不是二夫人,而是五姑娘沈天姝。老夫人刚病下那会子,几个媳妇儿都轮流在旁边守着,林氏本就操劳,再加上心中忧虑,便也曾病倒过几日。那几日苏氏掌了家,五姑娘瞧着松鹤堂里给老夫人熬药的巧英很是粗笨,便同苏氏说换个聪慧灵巧的进去伺候老夫人,这个巧英就去二房灶下烧火。苏氏素来疼宠沈天姝,再说换下一个连老夫人面儿也没见过的灶下丫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加上沈天姝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老夫人好,她想了想便答应了。

“老夫人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奴婢怎么会不尽心呢?”巧英道,“如今老夫人一直病着,奴婢只想去松鹤堂伺候老夫人,就算见不着面儿也没关系,都说四姑娘是府里最说得上话的小主子,求四姑娘成全奴婢!”

沈天玑听她说来龙去脉,总觉得脑海中隐隐熟悉,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熟悉。

她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皱了皱眉。

那巧英却又道:“奴婢瞧着那个换进去的凌冬就不是个老实的!哪里能做好松鹤堂的差事?还求四姑娘做主,放奴婢回去伺候老夫人!”

凌冬!

这个名字犹如一声炸雷,在沈天玑的耳边响起!

瞬间,一些本在脑海中隐隐约约的前世的片段骤然明晰起来。这些片段昭示出的一个事实让她身子狠狠一震,手上滚烫的茶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第027章倒戈相向脱罪责

宁清意和沈天姝自松鹤堂回到二房之后,不久就有底下的丫头议论说今儿老夫人又赏了四姑娘一样好物件儿,四姑娘虽未曾打开,可那样精致的盒子,里头的物件儿又岂是差了的?

沈天姝前一刻还漂浮在云中的心立刻狠狠摔了下来,当即就无缘无故发作了个院里的丫头,巴掌打得眼都不眨一下。

宁清意本欲与她商量着,虽然老夫人不同意她们去伺候,她们也应该想想别的法子,若不然,岂不是白费这场布置。可她看沈天姝盛怒之中,便也只得住了口,默默回了自己的房中。

在房中枯坐半日,又想起今日沈天玑对自己的冷漠的目光,宁清意隐隐觉得,这位沈府四姑娘,似乎与以前不同了,与自己不再亲厚,反而端起身份来,正眼都不瞧她。

这几日她多次找去莹心院,想哄了沈天玑,让自己能住进莹心院去,但是却总是碰得不巧,沈天玑或是睡了或是不在,每次都被小丫头挡在院门外,连面儿也见不着。

失去了沈天玑的情谊,她在沈府只怕要艰难许多。

登时,宁清意觉得几分抑郁。她想了想,便决定起身去松鹤堂看看凌冬。

凌冬原本是沈天玑房里的丫头,有一次收拾房间时不小心打碎了沈天玑喜欢的镇纸,沈天玑随口就说罚她二十板子,却不晓得这二十板子结结实实打在一个小丫头的身上,那是半条命都没了的。那夜宁清意带了药膏子去给凌冬,又温言安慰了许久,那丫头自此就对宁清意死心塌地了。

宁清意因是沈天姝带进沈府,故而一直住在沈天姝的莹雪院东厢房中。这会子出了莹雪院,就看见几个小丫头又聚在一起碎嘴碎舌。

这些丫头,真没几个老实本分的,背了面儿就知道议论主子们的是非,宁清意觉得,她若是府里的主子,定然不许底下的奴婢这般没规矩。

她走过去时,那几个丫头倒也住了嘴,只瞧着宁清意要出门的模样,其中一个丫头道:“清姑娘要出门去?”顿了顿又续道,“听说这会子大夫人正在二夫人院说话呢,若是清姑娘要去咱们夫人那里,可得等上一会儿再去了。”

另一个丫头又凑嘴道:“听说大夫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脸色可难看了!”

宁清意一怔,她疾走几步离开莹雪院,走到二房正院门口,果然见到院门紧闭,门口笔直立着的,可不正是大夫人身边一惯伺候的几个丫头?

忽然,院门开了,林氏身边的方妈妈神色肃穆,眉眼里都是冷厉。这方妈妈宁清意见过多次,无一不是笑容满面的,如今这样一副姿容,想必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去莹雪院把五姑娘请过来。”她吩咐了一句,瞧了眼立在门口的宁清意,未曾说什么就转身又进去了院子里。

宁清意瞧着那再次紧闭的大门,心口突突直跳,她掩下内心的震惊和惊恐,一步步离开了正院,待出了众人视线时,才避开仆役丫头的视线一路小跑着去向松鹤堂。

本是欲从后门进去,去厨房找凌冬,可她走了一半,生生止了脚步,想了想,脚底板儿一转,疾步去了松鹤堂的正门。

二房正院里,林氏瞧着底下跪着哭个不停的沈天姝,脸色比冰还冷,眸中满满都是怒意。

今日四丫头脚步匆匆地忽然来找她,与她说了一句骇人听闻之事!松鹤堂里竟然有心思不干净的丫头把老夫人平日所服之药用量减少一半,这才致使老夫人缠绵病榻久而不愈!

她初始时还不相信,毕竟沈府上下的丫头仆役大多经过她的手,特别是松鹤堂的下人们,更是一个比一个妥帖,那样重要的地方,岂容不干净的奴才掺合进去?

可当她派了方妈妈循着女儿的说法,悄悄去松鹤堂厨房中一个叫凌冬的丫头时,却发现那小贱蹄子竟然正在倒掉珍贵的药材!

这丫头本是几月前二夫人苏氏在她病中当家时给松鹤堂换上的,后来也与她和老夫人提起过。她那时候也仔细瞧过凌冬的背景,觉得无甚可疑的,便也未曾在意。她哪里知道,这丫头却是这样歹毒的!

林氏只觉得额角疼得不行。

前儿才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这会子又发现这样大的事情,竟敢在老夫人的身上动手脚,她怎能不怒?!

沈天姝早就被大伯母和母亲的怒喝吓软了,不过一个十四岁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受得住这些?这么一吓,就开口把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个干净彻底。

“都是宁清意出的主意!她说只须把祖母的药量减少一半,就能让祖母的病好得慢些,待我求了祖母在身边伺候她老人家,再用回正常药量,就能痊愈了!而且自此,祖母也必会待姝儿更亲些…”沈天姝哭得眼睛红肿,边哭边瞧向母亲,可一惯疼她的母亲此时却亦是一脸铁青地瞪着她,一分要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苏氏心里头难受啊,自己嫡亲的女儿做下这样的糊涂事,她这个做亲娘的,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帮凶!如今被大嫂这样诘问,她哪里还有半分面子!

这会子面子已是顾不得了,不说松鹤堂的老夫人,就是老爷他们知道这事儿,自己也必要挨上好一通责骂!

沈天姝又哭了一会子,一语不发的林氏这才冷冷道:“老夫人那样的年纪,她可是你嫡亲的祖母!你也下得去手?”

“姝儿开始也是不同意的!”沈天姝道,“只是…后来想着不过是少用些药,而且只要姝儿亲自去照顾祖母,祖母就会好了…该是不打紧的,这才…这才答应了。”

“糊涂!”林氏怒极一喝,手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生生把案上的茶杯都震得砰响。

“不懂事的糊涂丫头!老夫人是白疼你这么些年了!”

林氏咬牙切齿,只觉得这五丫头行事着实太过不懂事了!百善孝为先,她这般作为,若是老夫人知道了,不知要如何伤心!

都是一家子骨肉,虽说有些薄厚,可大体都是疼惜的,哪里用得着这样黑心肝的法子?还是对自己的亲生祖母!

林氏想来想去,觉得此事如何都不能让外人知道,若不然,嫡孙女为争宠而动心思到祖母的药上,这样的传闻只会让他们整个沈府都蒙羞!特别是不能让松鹤堂的人知道,老夫人知道了,只怕要生生气病不可!

所以,她虽然气得很怒得很,可也决定此事只能轻拿轻放。只需让那些动心思的坏丫头们得到该有的结局就好。至于沈天姝…

林氏看了看一旁坐着气得眼睛喷火的苏氏。

好在的确是只减少药量,未曾做过更加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五丫头,就由她母亲教着吧。只盼着日后能懂事些。

正当林氏想要收场时,外头守门的丫头却唤道:“夫人!老夫人唤您去松鹤堂呢!说是让二夫人和五姑娘一起过去!”

三人俱是一惊,林氏和苏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

“后来呢?在松鹤堂里情形又是如何?”

这日日暮,莹心院里,沈天玑问向碧蔓。

碧蔓道:“崔妈妈私下与我说的,说是宁清意先去找了老夫人,告发了五姑娘派了凌冬对老夫人的药动手脚,还与老夫人说,是五姑娘执意要这样做的,她劝了许久五姑娘也不听,还不许宁清意把此事说出去。崔妈妈说,宁清意哭得好不可怜呢!”

沈天玑神色微微凝住。

宁清意,果然是难对付啊。临阵倒戈,弃车保帅,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奴婢从方妈妈那里打听了,那凌冬至死都不承认宁清意,只说是受了五姑娘的指使,”碧蔓也咬牙道,“不知道到底哪个天杀的才是主谋呢?胆敢这样对老夫人,真是狼心狗肺!”

沈天玑微微叹口气,她此刻都不得不佩服一番宁清意了,竟能把凌冬□□的这样忠心耿耿。

今日这事儿说起来虽然大,可由于老夫人和林氏的刻意隐瞒,故而沈府人大多不知道此事。松鹤堂和林氏苏氏,对外都只说是五姑娘犯了错儿,罚她闭门思过,自此轻易不能出门。

还有就是松鹤堂后院厨房中一个叫凌冬的丫头莫名其妙不见了,说是被调走了,沈府上下丫头本就极多,大家也未曾在意。

“姑娘,你是如何知道凌冬之事的呢?”碧蔓好奇道,“若不是四姑娘,只怕老夫人到现在还不晓得药被人动了手脚呢!”

沈天玑笑了笑,只得把在林氏面前编的理由再说给她听。

“两年前我和宁清意交好时,她就同我说过这个法子,”沈天玑顿了顿,道,“我与祖母自来亲厚,当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只是没想到五妹妹却耳根子那样软,就被她唬了去。”

事实上,这事儿是前世里她从姑苏回京,死活闹着要嫁给苏墨阳而惹得祖母生了一番气时,宁清意给她说的法子,说是这样一来,老夫人愈发疼爱她,便不会阻止她去找苏墨阳了。

前世里,沈天玑被苏墨阳迷得失了心魂,倒真是考虑过这事儿的,可还是在最后一瞬失了勇气,毕竟是疼爱了自己许多年的祖母,她还是下不去手。

闻言,碧蔓立刻瞪大眼睛,“姑娘您是说,这事儿原本是宁清意的主意?”

沈天玑点点头。

碧蔓连同后头的青枝都不约而同发出叹息之声。

沈天玑却是低了头,视线落在案几上的枫木焦尾上,低垂的眼睫纤长浓密,掩下其中的冷厉眸光。

宁清意…任你再厉害,只怕能在沈府里待的日子也不长了。

心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本想着这一世她虽心怀叵测,可到底还未曾对自己作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便想着随她在二房如何折腾,只要不威胁到沈家人的安危,不影响沈府的荣耀就好,却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沈天玑重生一世再为人,她宁清意却仍是劣性不改,心如蛇蝎。

也逼得她不得不出手了。

竟敢动手动到年迈慈爱的祖母身上,便怨不得她出手狠毒!她既有本事□□地凌冬这个好丫头,如何也不肯供出她这个主谋,那么,沈天玑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本领逃得过接下来这一招。

于女子声誉有损的流言蜚语,是最可怕的无形利器。这也是前世她沈天玑栽倒的地方,如今,该是时候回敬与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8章机关算尽反误卿

宁清意的祖辈本也曾几代为官,称得上。只因最近连续几代都子息稀疏,家主又不知变通,才致仕途不畅,家道中落。宁儒江满腹才学,宁清意自小耳濡目染,在诗词歌赋上也颇有造诣,再加上为人清高,心气不同于一般小户闺女,在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上也样样用心,算得上是满身才艺。

她素来以为大家闺秀都该这般六艺皆通,才配得上她们的出生,后来与沈天玑相识,才晓得原来并非如此。沈府的小姐们,一个个都是满头珠翠穿红戴绿,可技艺才能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她一直觉得,自己值得比那些沈府小姐更高贵的身份。

松鹤堂的这个谋算,她早就计划的清楚。虽然这个法子涉及沈府地位最高的老夫人,做起来有些冒险,可若是成功了,她便成为悉心照顾沈老夫人痊愈的功臣,是整个沈府的恩人,又何愁得不到尊贵的身份?

她着实想不出,林氏是如何忽然识破这些的。

虽然凌冬并未供出她,可是柳氏和林氏又岂是好糊弄的人?就连那苏氏,也不是个慈善菩萨。她知道,经此一事,虽然她们并没有明目来拿她的罪,可对她的怀疑定然是种下了。

如今沈天姝被禁足,自身难保,沈天玑则完全不理会她。苏氏自是相信沈天姝的话,觉得她乖巧的女儿做下这等错事,都是宁清意教唆的!还让她在林氏面前都丢了脸面,在老夫人心里的地位只怕更加不如林氏!这一切都归因于宁清意!若不是老夫人发下话来,她真想把这外头来的野丫头丢出院子去!

故此,宁清意虽还是住在莹雪院,日子却已十分艰难。

少了沈府的救济,她一个孤女又没有银钱来源,坐吃山空宁儒江留下来的薄产也不是长久之计。

就这般在沈府逗留了几日,她也未能想到什么好法子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她处境如此艰难之时,却不知是哪个天打雷劈的,与几个丫头们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谣言,说是宁清意同西风巷口的一个富商私下定了情,定情之物就是一个肚兜!

这谣言愈演愈烈,沈府丫头仆役们私下里都口口相传,背地里议论纷纷。更有甚者,当着她面儿让她下不来台,手指就差没点着她的鼻子痛骂了。

在这沈府,只怕再难翻身。

宁清意只得背了那只自西风巷来的青布包袱,重新又回了西风巷。

西风巷深处有一株高大的杨柳,那杨柳对着的一间一进小院,便是宁家了。这院子青瓦白墙,瞧着也干净清爽,可宁清意抱着包袱慢慢走进院子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敬国公沈府的朱漆大户,煊赫门庭。

她望了望荒凉冷寂的院子,叹了口气,转身来欲关门。

却见巷子对面院子里住的张婆子并她几个媳妇儿和女儿正坐在门脚边儿摘菜,几个女人嘴上不知在议论些什么,鬼鬼祟祟瞧了宁清意几眼,神情满是鄙夷。待她们见到宁清意投过来的目光时,又各自装模作样地低首掰着手里的大白菜。

“好好干活儿!”张婆子训道,“你当你们有人家那么好运气,能让有钱人家看上啊?”

众女都低首再不敢言,却有一个向来得宠些的小媳妇儿,不服道:“把个私//密贴身之物拿去勾引比自个儿爹还大的老头子,媳妇儿我可做不来,也只得那有爹生没娘教的小贱蹄子才做得出来呢!”说着,还朝宁清意投去一瞥。

“休胡说!”张婆子又喝了一句,可她自己却也忍不住往宁家门口看了一眼。看见宁清意一身亮闪闪的绸缎衣裳,鼻腔中哼了一声,回过头再不看她。

对面的宁家女儿,过去她瞧着可怜,还关照过不少,张家人多,媳妇儿姊妹也多,逢年过节的,她还曾拉了宁清意过来一起热闹过几回。瞧着乖巧的模样,不成想却是个不要脸的!街口一个娶了十几房小妾的商户老爷,已是近六十高龄。前日他手里拿了个信物来寻宁清意,说是宁清意答应嫁给他了。张婆子开始还不信,可待她看见那信物是什么,她一个老婆子都羞得恨不能挖了一双眼睛!如今西风巷左邻右舍都传遍了,这宁清意要嫁给李家老爷做小妾。

张婆子想着,又训诫几个闺女儿道:“以后不许跟对面儿的来往!”

她们说的话宁清意听到不甚清楚,可隐约听到的几个词也让她瞬间白了脸!

愣了半晌,只能啪嗒一声关了院门。

一步一步踏进空寂破旧的院子,院中一口井,井边一株槐树,她离开时尚且葱翠生机,开了串串喜人的雪白花朵儿,如今却不知为何,枯了大半。

她放眼一瞧,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对面正房和左右厢房的门儿竟然都是大开着的!

三间房都是一片凌乱,一应稍稍值钱些的东西都没了!

这是遭了贼了!

她气得直跺脚,可是离家多日,也不知是何时遭的贼!如今又上哪儿去寻去?

枯坐半日,她觉得肚子饿,便在地窖里搜了个遍,找出几只陈年的红薯并半坛子酸菜来,拿去厨房里烧了吃。吃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返回到地窖角落处,双手在烂掉的红薯堆里扒拉许久,竟是再找不到父亲离开京城时给她留下的那袋碎银子!

她的脸色骤然雪白一片,疯了一般,双手在那处继续挖,挖到后来,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眼里忍不住留下眼泪来。

那是宁儒江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是她最后的生活倚仗,现在却不翼而飞了!

她心里恨啊,为什么上天赐给她这样的出生?!

这段日子在沈府的吃穿用度,与如今身处的宁家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尽管那几个沈府小姐在她看来一个比一个草包,她宁清意,不止脑子聪明,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明明这些年来她已经这样努力,只为了摆脱这样的差距!最后却是一场空!

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竟然传出这样的谣言!她若是知道是谁,定是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也不能消除她心头之恨!

眼泪不停地掉下来,她眸中满满都是不甘的火焰。

这时,外头传来一整咚咚咚的敲门声。

宁清意擦了眼泪,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朝外瞧,却见外头立了几个五大三粗的高大男人,中间簇拥了一个衣着光鲜却发色半白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她认得,是附近一家商户老爷,人称李员外,手上有许多家铺子和田产,可比铺子和田产更多的是后院里的小妾。

自父亲离开后,他曾多次来骚扰她,说要娶她做小妾。虽说这人家里也算得上富贵,可她宁清意是什么人,又怎会于委身于这种庸碌之辈为小妾?

这人碍于宁清意与敬国公的些许联系,也不曾太过放肆。这会子宁清意从沈府又回了西风巷,只怕他知道她失去了敬国公府的庇佑,不肯轻易放了她。

眼瞧着那门被拍得啪啪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拆了去,宁清意素来心思坚韧,绝望之极时反而愈发理智又大胆,她眼瞧着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后院偏门跑。

连滚带爬地转出西风巷,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时。

往来行人一片熙攘,她有些茫然地瞧着,却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

而此刻的莹心院中,沈天玑正对着一大排子菊花无奈叹息。

姹紫嫣红,妖娆明艳,好看是极好看的,可这原是摆在府中大花园里的,如今这般一溜儿全移到她的院子里,恐怕不太合宜吧?

三少爷沈天珩正指挥着几个仆役将菊花儿摆好,一身家常深蓝锦袍,也被他穿出几分俊逸风流来,澄月面容上有温润的笑意,开口道:“四妹妹也别再纠结了,这花儿原就该放到你的院子的。”

“此话怎讲?”沈天玑道。

沈天珩朝她笑着眨眨眼,却是闭口不言。

正房前面本有一排子桂树,如今已是残花满地。一株株菊花都一一移栽在大小适中的花盆之中,花盆外头又套了黄花梨镂空竹叶双禽图的树围,都是一尺来高,护住了菊花茎叶,瞧着也是古朴雅意。

待下人们都散去,只余得青枝碧蔓二人时,沈天珩才斟酌着问道:“妹妹,你在姑苏时可有见过安亲王府的纳兰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