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贝老爷仗着父荫,是附近一带的地头蛇,皮相生得有些风度,可实则是个满脑子稻草的软蛋,从来被诸多仆役伺候着的,何曾遇到这样的险境?他如今看着沈天玑简直像看着阎王。

“女…女侠…饶命啊女侠…小的再也不敢了!”

沈天玑冷冷看着他,“给我准备干粮水和马匹,我要离开这里。”

贝老爷连连点头。

待沈天玑拿到东西时,仍是拉着他走到了宅子门口。上了马后才松开他。

马儿绝尘而去,贝老爷气急败坏,连忙唤了家丁去追她。

沈天玑骑术虽然精湛,却体力不足,几个家丁在后面对她穷追不舍,距离她越来越近。正当着急时,那几个家丁不知因了什么事,忽然速度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竟然放弃追她,转身原路返回了。

她松了口气,马不停蹄朝邺州的方向奔去。可好景不长,行了大半日后,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夜凌军队的身影。为首那人身形熟悉,似乎正是赫连隐。

这几日她已经对夜凌军队的装束相当敏感,一看见他们就是飞也似的躲藏。两军交战,她现在若是被捉,便是纳兰徵最大的弱点。

对方明显也发现了她,特别是赫连隐,看见她时双眸发亮,大声吩咐道:“能捉住她的重重有赏!”

时至日暮,许多夜凌士兵都朝她疯狂袭来。她吓得驱马狂奔,可身后的马蹄呵斥声却越来越近。大路是不能走了,只能再回到林子,才有可能躲过他们的追捕。

她驰骋着进入最近的山林,离开他们的视线时便翻身下马,还不忘把马儿驮着的干粮和水拿下来。又对着马儿鞭子一抽,马儿嘶鸣一声朝远处跑去,她则只身朝着反方向快速跑开。

每当身后有人声,她就吓得跑得飞快,山林中的荆棘藤蔓之物,她早已经视若无睹。一路奔奔逃逃,本就虚弱的身体酸痛得快要拆开来,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不堪。

她实在筋疲力尽,忽然虚脱一般倒了下来。倒下的这处恰好是个极隐蔽的灌木丛,她朝树叶深处爬了爬,将整个身子都藏在里面,屏住呼吸,安静聆听着脚步声到来。

夜色黑得可怕。她此刻与死亡之神仅一线之隔。

赫连隐看着安静无人的四周山林,细听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今日遇到沈天玑,原以为是上天在给夜凌一个机会,没想到,那个娇滴滴的大昭皇后这样能跑。

夜凌国土面积本来就小,上下不过六路,今日,大昭军队已经攻下了虞林主城,虞林四郊自然不战而降。如此一来,夜凌最富庶的东边三路都被占领,接下来,便是夜凌的王城。纳兰徵恰选择在此时休整大军,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赫连隐深深地后悔当初没有制止摄政王,让王爷听信了顾殷殷那个女人的话,做下这样的蠢事。现在国破家亡,河山倾覆,什么都晚了。

大昭军队只用了区区不到一月,就占了夜凌三路。继续抵抗下去也只是白费力气罢了。他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搜寻沈天玑身上,只要抓住纳兰徵这个弱点,夜凌就还有一线希望。虽然这样做很卑鄙,可他也顾得不了那么多了。

“继续分头去找!”赫连隐吩咐着,自己也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寻去。沿着山林还没找一会儿,他就遥遥看见山林边缘的无数火光人影。

“大人!是大昭军队来搜林子了!”一个侍卫惊慌道。

赫连隐眯了眯眼,不甘心得朝山林深处看了看。那许多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终是咬咬牙道:“撤!”

却说躲在灌木丛中的沈天玑,好不容易等到赫连隐等人离开,这才敢大口呼吸起来。她觉得这个地方很安全,便不曾出来。只取出干粮来啃了几口,啃着啃着,忽然觉得干粮上怎么会有水的?伸手一摸,脸上满满都是泪。

眼泪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自从离开京城,一路至今,她从未哭过。在水牢里未哭过,刀子抵在脸上时也未哭过,饿得走不动时未哭过,吓得睡不着时未哭过,大火中蛰伏时未哭过,第一次动手杀人时未哭过,孤身行走在林中几个日夜时也未哭过,甚至某些时候强烈思念他时都未哭过。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她曾经告诉他说,她会好好保护自己,她坚持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现在,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泪水只要一开闸,委屈、悲伤、痛苦俱都排山倒海而来。她所有的坚强都这寂夜无人的一刻崩塌殆尽。

月色柔和地轻拂山林,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天空中同大昭的京城没甚区别的月亮。

“皇上,快点来救妍儿,妍儿快要死了…”她轻声说着,可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闭上眼,回忆起和纳兰徵的每一幕,现在看来,都幸福得那样不真实。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他好好保护着,从来没有失去他的庇佑过,就连那曾经一次小小的中毒,也被他懊悔自责好久。

真的好想好想他,锥心刺骨般的想念。若是现在她能看到他一眼,她就是再苦再累也要继续坚持下去。但是她睁开眼,只有一片朦胧的虚无。

寒冷刺骨的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个人。

抱着干粮袋子歪在灌木丛中,她无声地哭了好久好久,哭着哭着,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

夜凌之战仿佛是一场风暴,卷起越来越大的风势,没有分毫停歇。纳兰徵如同不会疲惫的木偶人一样,带着大军连番作战,饶是再精练的兵将,也经不住这样高强度的战争。

攻下虞林之后,大军终于决定停几日,休整片刻。

自从出了原田,这一路上都没有出现过沈天玑停留过的痕迹,这让纳兰徵十分痛苦。他想,或许妍儿已经自己回去大昭了。东边的搜捕一直未曾停下,至今也都没有她的消息。

痛得久了,也会麻木。如今他能在梦中看到哭泣的她时,都不再是心慌害怕,而是感恩——可以看到她一眼,不管是哪里,都是满足的。

到了虞林之后,照例是大肆搜索。纳兰徵吩咐其他将领们好好歇息,自己却坐在帐中,看着地形图发呆。

他想着,沈天玑若是只身在外,为避免夜凌人的追捕,定然会走山路小路。而虞林,是山路小路最多的,而且是上回大火发生之地的正东方向。荒野山林里方向难辨,她很有可能一直被困在里面。

夜间照样难以入眠。纳兰徵独自骑着马,开始沿着虞林的山林乡野处行走。视线所及之处有三三两两的村落,里面传来阵阵呼喊惊叫。他知道,那是大昭的军队在大肆搜查,顺便也把财物美人一抢而空。过去,他会对将士们过分的烧杀抢掠加以制止,可现在,他却没心情去管,也是用默认的态度,表达了他对夜凌的憎恶。

他想,若是沈天玑再不出现,只怕他当真要化作夜凌人口中的冷血恶魔了。

身后忽然想起马蹄声。他回头一看,是常怀驱马追上了他。

这种时候,常怀向来知道不打扰他。既然来了,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气喘吁吁,也顾不得行礼,“主子,有…有发现!”

当那只紫晶飘花手镯呈到他面前时,他心头骤然涨满了疯狂的喜悦!甚至来不及听说这手镯的来历,只吩咐将贝家都关押起来。他带着数十侍卫,朝沈天玑离去的方向寻去。

整片山林都被灯火照亮。大昭军几乎是把每棵树都砍开来寻找,最开始搜到的竟然是赫连隐一行人。

大昭军早就将整座林子包围了,赫连隐终于还是没能撤出去。被绑住的刹那,他忽然生出了类似于尘埃落定的轻松感。他对夜凌,总算是问心无愧。

快到凌晨时,才搜到了沈天玑藏身的地方。

纳兰徵看到沈天玑窝在树丛中的身影时,心跳都静止了。

他的目光纠缠在那女子的身上,萦萦绕绕,重重叠叠,浓得化不开。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将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那个身影是他的魔障,是他内心永不退色的光华,亦是他冷血生命的救赎。

彼时,沈天玑正抱着一袋干粮在怀里,猫儿一般委屈地蜷缩在树丛里。脸色蜡黄的伪装由于时间太久已经脱落不少,她自己大约还不知道。

流落在外这样久,沈天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警觉心。当纳兰徵靠近这里时,她已经逐渐醒了过来。

眼睛尚带着泪痕,那是前半夜大哭一场的遗留。没想到哭一场后,梦中就看见了纳兰徵!她欣喜到有些不敢相信,连眨眼都不敢,就怕眼睛一眨,这人就消失了,然后嘲讽地告诉她,这只是梦而已。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也看着她。相交的眸光有着旁人看不懂的浓郁和纠缠,什么军队,士兵,山峰,都不过是布景。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说起来,现在的沈天玑脏得像从泥沟沟里捡出来的。发髻凌乱,脸色斑驳成块,先时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身上是不知穿了多久的那套从采屏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着实没有多少美感。

唯有那双眼睛,和过去一样晶亮,轻易就能勾动他的心。

此刻,这双眼睛里也满是狂喜,仿佛天边最炫目的那抹晚霞,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一个多月的时间,却仿佛过了好几世。纳兰徵将她抱出来时,她呆了好久,才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又做梦了么?”

男子抚摸到她单薄的衣裳,沁凉的手心,左手拉过身上斗篷,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并未说话,他怕一开口就要丢了他一向素整狠硬的形象,他怕他会掉眼泪。她本来就轻,如今更是羽毛一般没一分重量,让他连抱在怀里都觉得胆战心惊。触手可及都是硌人的骨头,她此刻实在瘦得厉害。

幸好,女子也没再说话。不管是不是梦,只要是他,就先靠着好了。这个怀抱熟悉又舒服,是她最爱待的地方…

待男子抱着她上马儿时,才发现,她并非睡过去了,而是晕过去了。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身子也发起了热,唇角干裂出血丝来。

他连看都不敢再看,心里的自责和痛苦,有如一把刀片,正一下下毫不留情地割在他最软的心口。

这是他的宝贝…却被折磨成这样…此刻,他恨凌延,恨顾殷殷,但最恨的却是他自己。

好在,终于找回来了,上天待他,总算不薄。

沈天玑自寻回之后,便一直未曾醒过来。身上没有大伤,可被荆棘树丛划破的小伤口却有无数。随军而来的李太医说,她最大的毛病是饿得厉害,脾胃受损,加之思虑疲惫,意志已经被撑到极限,身子损耗严重。

为了给沈天玑最好的治疗,大军很快攻下了夜凌的王城。夜凌没了赫连隐,便如腐蚀的堤坝般迅速溃败。宫里的诸多珍贵药草流水一般往沈天玑那里送,纳兰徵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这日,常怀来报说,纳兰崇有要事求见。纳兰徵正握着榻上女子柔若无骨的手,目光一动未动,“让他进来。”

隔着一折富贵牡丹的屏风,纳兰崇一身的风尘仆仆,视线却不自觉地凝在屏风上,那里透出了几许里面躺着的女子轮廓。他是听说沈天玑找到了,便一路快马赶了过来。可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没办法进去看她。

在他心里,沈天玑原该是那个活泼娇嫩的小姑娘,原该受尽万千恩宠,享尽万千富贵,不受一丝委屈,而不该如此刻这样,遭逢大难昏迷不醒。

他此来夜凌,原是想找她的,可茫茫广阔天地间,找个人谈何容易?一直隐姓埋名在边境地界行走。随着大昭军队的势如破竹,他的行走区域也越来越向夜凌腹地深入。过去,他只是在小小的翰林院品读到战争的残酷,现在身处其中,才发现鲜血和生命带给人心灵真正的震撼。纳兰徵的铁血本性无疑在这场战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初在原田看到沈天玑的信,他便有所收敛,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又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和恨意。就因为虞林路的一名知州是凌延曾经的亲信,虞林城如今已经成为一座死城。纳兰崇并未觉得皇上残忍,四海统一的光鲜本就是由鲜血染就。可他却由此而更加感叹美好的稀少与珍贵。在他心里,沈天玑就是这样一种美好。

此刻的纳兰徵满腹心思都在榻上那人身上,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应付外人。

“不是说有要事回禀吗?”

纳兰崇犹豫良久,才开口道:“臣在夜凌民间听说,若是病人昏迷不醒,定是梦中有魑魅纠缠,只需将一碗水滴上爱她之人的心口鲜血让她服下,便可呼唤她醒过来。”

纳兰徵先是眸光一亮,可很快就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是愈发失去理智,行事可笑了,方才那一刻竟真有试一试的想法。

男子声音温淡,透着些许疲惫的嘶哑,“你怎么也开始信这种无稽之谈?”若是妍儿醒后知道自己喝了他的血,大约会呕死吧。

纳兰崇沉默一会儿,又缓缓道:“若是取血时下手得当,性命还是无虞的,皇上不要试试吗?”

纳兰徵这才发现他这态度有些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把沈天玑的手放入被褥中,起身走出屏风。他淡淡看着纳兰崇,眼中有他一惯沉冷迫人的威仪。

纳兰崇直视他的目光,“皇上是九五之尊,肩负江山社稷,不愿冒险也实属正常。要不让臣来放血,如何?”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纳兰徵冷声道,“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纳兰崇讽刺一笑,“臣自然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为臣者当如临如履,当心怀百姓,这也是当初我对妍儿说过的话。可到底,臣还是比不得皇上的一心为国,胸怀天下。”

“臣一直以为,皇上有护住妍儿的能力,可到底她在你心里,还是没有国事来得重要。”他顿了顿,又道:“去年妍儿中毒,主谋就是顾殷殷,皇上虽然把她收押,却一直未想要她性命。皇上翻手为云,怎么会不知道顾殷殷与凌延是旧识?”

“你到底想说什么?”纳兰徵眯了眯眼,高大挺拔的身形附手而立。

“若不是皇上纵容,顾殷殷不会成为夜凌圣女,妍儿也不会遭此大难。皇上不愿将她斩草除根,不过因了她预知前世的能力有潜在的利用价值,最重要的是可以让百姓避过许多天灾。皇上情愿将妍儿冒险,也不愿处死一个对江山和百姓很可能有用的人。”

“够了!”男子声音低沉冷硬,内心最深处的自责被揭露出来,他脸色比数九寒天的冰凌还要冷。

纳兰崇也知道自己过了,伸手一撩袍角,跪地磕头求道:“求皇上准许臣放血救妍儿。”

男子沉默半晌,走到他跟前,薄唇带着愠怒,“不可能。”

纳兰崇道:“那皇上忍心她一直这样睡下去吗?!不管是否管用,总要让臣试一试才行!”

纳兰徵却再不理会他,“你给朕退下。”

他却良久不动。

“怎么,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若她当初嫁的是我,我必会万事以她为先。”

纳兰徵冷笑一声,“若她当初嫁的是你,朕也会把她夺过来。她注定是朕的皇后,是死是活,都只能在朕的怀里。”

忽然,屏风内传来女子的细微呻/吟。纳兰徵脸色一喜,转身跨进屏风内。

沈天玑艰难地睁开眼睛,喃喃道:“好吵…”

男子险些喜极而泣,双臂紧紧把她搂到怀里,“是我不对,不该吵到你…”

屏风外的纳兰崇听到里面的软语,怔怔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转身离去。

沈天玑从昏迷了醒来,修养几日恢复了些体力后,纳兰徵便告诉她,顾殷殷已经被他彻底毁了容,暂时关在夜凌的水牢里,现在任由她处置。沈天玑摸了下脸上尚有些痕迹的伤疤,回答道:“大昭监狱里的酷刑都轮番给她来一遍吧,什么时候断气了什么时候结束。”

后面几日沈天玑便把她抛到脑后,直到准备离开夜凌王城时,才有人来回说,顾殷殷竟然还强撑着没死,手里紧紧捏着一只白梅花,仿佛是那朵花给了她力量让她在那样的痛苦里也能挣扎着活下去。

雁羽白梅。沈天玑这几日在夜凌养病,纳兰徵有事不在时,她也看了几本杂书,对这出自夜凌的花也有了一番了解。这花儿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正是她过去中的噬心散的第二种引子,噬心散能让人癫狂,若再加上雁羽白梅,便是会立刻毙命。搞不明白为何她会一直放在身上。沈天玑也没那个闲心再去关心她,便吩咐道,“她既然不想死,我还偏要她死。配一副噬心散灌给她就是了。”过了大半日,牢里就有了回音,说是顾殷殷喝下□□后,仿佛忽然顿悟了什么,毒发之前就痛苦哭号一阵,咬舌自尽了。

沈天玑神色淡淡,“总算是死了。”

昭武十一年二月初十,御驾亲征的昭武帝携皇后启程提前返回大昭,留下孟庭雨等继续攻下夜凌剩下的西部领土。

从夜凌王城到大昭京都,一路千山万水,来时形单影只,彷徨惊惧,回时相伴相携,欢乐相随。历经劫难的伴侣总是更加珍惜,就连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相对做起来也成为无上的幸福。又恰好是万木复苏的春日,西国风景比起京城来别有一番韵味,两人一路像是在游山玩水。唯有一点,就是纳兰徵不许沈天玑离开他的视线,哪怕是一刻都不行。

沈天玑那会儿眨了眨眼睛道:“那出恭呢,皇上也要一直跟着?”

男子很慎重地点头。沈天玑又道:“那以后你回去上朝呢?我也要去?”见他又点头,沈天玑撅了嘴道,“我不喜欢早起。”

男子立刻亲了她几口,“我已经命人在太极殿挂了一幕帘子,到时候我抱你去就好了,你不用起身。”

沈天玑脸绿了,“这样不好吧!”

纳兰徵笑道:“先委屈一些日子吧!或许…或许过些日子就好了。”他抱着她,神情忽然透出几分孤冷来,“我现在若是看不见你,就会无端害怕。”

一种无法控制的,从心而出的惊恐,让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脆弱的凡人。

沈天玑沉默着,伸手回搂住他。

他又道:“那日你醒来时,纳兰崇在外面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沈天玑道,“听得模糊。好像说了顾殷殷。”

他沉默一会儿,缓缓道:“当初我的确不想处死她,可若我知道她对你有这样疯狂的恨意,我绝不会放过。你信我吗?”

疯狂的恨意…是啊,顾殷殷爱了他两辈子,可他却爱她。

只他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自然不会知道顾殷殷对他的执念有多深。她抬眼,朝他微笑道:“我信。”

回到京城后,沈天玑的确在睡梦中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朝会。夜凌归入大昭版图,全国的人都沉浸在兴奋与自豪中,那些谏官们也少见的宽容大度,并未就此事说什么。

大昭军队于三月末正式班师回朝。此后大昭王朝休养生息数年,于昭武十八年南下攻打蛮越,耗时一年之久,又将蛮地诸小国收入囊中。昭武十九年,时任镇北将军沈天瑾披甲上阵,北侵草原游牧民族,再一次拓展了大昭的疆土。整块大陆在千年来首次达到四海归一的盛极程度,昭武帝纳兰徵开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片太平盛世。

沈天玑便是这盛世中得到一世独宠的幸运儿。后来有一回,她趴在他怀里小憩,他靠在塌上看书,她突兀地开口道:“忽然觉得顾殷殷说的极对,我这辈子凭的不过是运气才有这样的好命。”

纳兰徵正看得入神,只轻轻嗯了一生。

沈天玑立刻不开心了,伸手伏在他绣着银丝龙纹的衣襟口,“真的只是运气么?”

男子这才回神,仔细思考了一番她的话,斟酌着开口道:“如果说一见钟情是一种运气的话…那的确是运气。不止是你的好运,也是我的好运。”

沈天玑眼睛立刻亮了,“你刚才说,你对我什么?”

男子面不改色,“一见钟情。我没对你说过么?”

“你确定不是见色起意?”沈天玑还是不放心。

男子顿了顿,眸中闪过狡黠的光,笑着伸手拂过她鬓边垂下的碎发,意有所指道:“你现在还有色么?”

年过五十的沈皇后立刻备受打击,欲哭无泪,可反过来一想,她如今都这么老了,他还是疼她宠她一如往昔,那当初自然不是见色起意了,登时又高兴起来。

在她看来,美貌都是因有他的欣赏而存在。若他并不在乎,她也可以释怀。

纳兰徵却看着她仍然光滑无暇美丽如昔的脸庞,视线沉沉仿佛凝了万千星光。他刚才只是为了抚慰她而已,这些年她其实保养得极好,光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是他,本就比她老了许多,两人如今看上去年龄差距仿佛更大了。

说起这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早些年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只想要把她绑在身边揣在兜里随身带着一刻不离才好。直到数十年后的现在,他才逐渐能确定,就算是有见色起意的少许成分在,大部分还得用一见钟情来总结。

二人相偎在窗下,窗前有一束新开的栀子,雪白芬芳一如当年景象。

机缘巧合,命盘相交,只那么一面,就注定了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当~~正文终于结束,后面会有番外,有些没交代清楚的会继续交代清楚。

终于大结局了,结束得有点匆忙。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特别难过。

真的很对不起大家,这文其实被歪得厉害,最开始的设置都被一一推翻,始终贯穿的只有男女主的爱情了o(╯□╰)o

始终记得曾经有个读者给了我一个长评,批评我注水拖文啥的,那时候写的是花焰千光满帝都,就是男女主一直没多少进展的时候。那时候好受打击,之前设置的一些线一下子被我砍光,然后出现许多配角出场时各种隆重惊艳,最后却莫名其妙了无踪影的情况。o(╯□╰)o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到后来忽然发现,之前想的很多东西都变得没法儿写了===果然心情太受影响了真的不好。不过反过来看也有好处,可以让文不那么错综复杂,小白就小白吧===设置的配角太多,一个个抓着不放,后面驾驭不住时只会比现在更悲剧。

配角原本的故事我会挑一些反映在番外里,也算弥补一番吧。

总之,真的很感谢大家,对我所有的批评和鼓励,很多小天使的名字我都一直记得,有空时给你们发大红包o(n_n)o~今天太晚了,好困。。。

明宣番外

大昭之西,夜凌之东,有青黛诸峰,连绵千百余里,千峰交错,合筑其骨,万壑纵横,互结其脉,雄奇秀丽,浑然巍峨,争高直指。诸峰中至高者名曰御天峰。御天峰,天下奇险,宇内名播,古人云,登御天而寻仙,天下无山矣。

御天峰,多石而少树,多峭壁而无缓坡,山中只一狭窄石道,绕峰而旋,沿壁而上,年久风化,不知何人留之。

然此时却有二人行于其上,正当秋阳高照,天高气爽之时,峰间岚色渺渺,雾若带然,远观之二人如行于雾中,其惊险不言自喻。

“这小路太过陡峭,王爷您真的一定要登到山顶么?”身后侍从模样的男子担忧道。

纳兰崇头也未回,一脚稳稳踏在石板上,“不亲身体会一番,就难以用笔墨描摹御天峰的雄伟。这是传说中咱们大昭最高的山峰,是《昭宁志地理卷》的重中之重,我自然要登上去瞧瞧。”

说着,他继续向前,□□笔直的背影在秋阳下落下稀疏的影,又被缥缈的云雾割裂。他身着素雅清净的月白锦袍,墨色的长发绑在背后,落下齐整的发梢,随着他的步履轻扬。

周边愈发冷了。方槐一步步跟在后面,无意中看到那发梢中的点点银白,心中微微一惊。

大昭王朝一统四海,昭武帝君威日重,几年前下旨重修《昭宁志》,并嘱咐道务必将整个大昭的物阜民丰、风土人情都一一记述下来,让后世都能瞻仰到这个时代的鼎盛非凡。

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在翰林院身上。纳兰崇自请为编纂书籍的负责人,并开始出游各地,亲身了解大昭广袤国土上的各地民情风俗和名胜古迹。

除了去年老王爷过世,纳兰崇回京继承爵位之外,这几年他从未回过京,一直在外游历,途径河南、河东、河北、关外四路,到现在的岷州,翻过青黛,便是西陲夜凌路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岷州。上一回还是昭武十年夜凌之战的时候。也正是那一次,让他深深感受到身为皇亲贵胄与平头百姓的遥不可及的距离,让他亲眼见到在社会最底层生活的百姓的情状,也让他体会到大自然的各种惊奇秀丽,那是京城贵府永远无法比拟的迷人风景。那时候,他就萌生了想要游历一番的念头,现在借着编写昭宁志的由头,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只是他自小生活优渥,门庭高贵,在外风吹日晒几年,看着难免添了不少风霜。去年回京时曾和沈天珩、苏墨阡云华楼小聚,二人都笑赞道,他现在仿佛一块被打磨光滑的玉石,沉下年少的浮躁稚嫩,透出深不见底的醇厚和稳重来。

又何止是纳兰崇,这些年过去,当初的意气少年都变了模样。苏墨阡和沈天珩都任了京中要职,朝堂历练几载,都练出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不同于过去的明争暗斗,如今的沈苏两府的关系算是互相敬重,互不相犯。

对于纳兰崇来说,能在有生之年精心编修好《昭宁志》是他毕生的任务,他为此能放弃京城的繁华,王爵的显贵,或许别人会觉得不值,但他却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他转身看了眼方槐,笑道:“亏你还是个习武的,体力倒还不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