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是一点也不知道,原来含光的风头都出到北京去了,当下又惊又喜,“名声在外啊!”

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杨老师一眼,“你傻啊!她是谁的学生?你的学生!你是谁的学生,我的学生!桂李氏这不是把她和咱们绑在一块了吗?以后要有什么事,难道我还能看着我自己的徒子徒孙吃亏受罪?还不得出面给她兜着!”

一边说,秦教授一边很不满意地敲打着椅子扶手,看起来是把它当成杨老师的脑门了。“我这一句话还没说呢,狗皮膏药就糊上身了——现在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吗?”

杨老师好说也是大族着姓出身,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这下他算是完全明白秦教授的思路了,“原来您是不想和宗室扯上关系……”

“这倒也没什么。”秦教授傲然道,“些须小事,别人忌讳,我却无碍——”

他又一苦脸,“就是这桂李氏嘛,若是她的近亲,那就有些忌讳了。”

杨老师也明白秦教授的意思,他慌忙解释,“这却是没有的事,她是在含光门捡到的,所以叫做李含光……那时候桂太太还在福建做郡主呢。再说了,虽说这上电视的事极可能是她在背后安排,但却不是为了您想的那个缘由。她丈夫名下有个儿子……”

“得得得。”秦教授顿时失去兴趣了,“我明白了,今儿小桂过来的时候还没口子的赞他呢。嘿,这真他妈都是什么破事啊。”

以秦教授的身份地位,如何会去在乎一介商人家里的那些糟烂污?杨老师都不敢说得太细,就是继续为含光解释,“至于直播里的那个事故,的确是一场意外,柳家那姑娘多少是有些冤枉了。”

含光的出名,是由一连串巧合组成的,任谁也没这么大能力在背后拨弄安排。秦教授沉吟了一下,也就放开了这事儿,转而追问她的书法,“这样的字,真就像是你和我说的一样,一下笔就那么写出来了?”

“我都看过她的习作了。”杨老师说,“听她的生活老师讲,的确也就是去年暑假末尾那个月开始频繁领墨水的,那时候她经常有机会出去补课,您也知道慈幼局的做派,那估计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去碑林走动。”

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认,这世上的确是有天才存在的。秦教授虽然还将信将疑的,但‘啊’了一声,看来也是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了。杨老师观察着他的脸色,又道,“而且,我和这孩子接触下来,有个感觉,她特别会察言观色——”

“孤儿嘛!”秦教授嗤笑了一声。

“心里很沉静。”杨老师点了点头,继续道,“很懂得观察和模仿。她写字的姿势就是模仿碑林旁边那书法一条街上的爱好者,有模有样,稍微有点缺陷,我纠正了一下也就改过来了。”

这多少也就给含光优雅的举止找了个牵强的理由——懂得模仿写字的姿势,自然也懂得模仿言谈举止。李局管不就是现成的好人选么?

秦教授点了点头,“我虽没见过桂李氏几次,但她是闽越王郡主,她们家有钱啊——哈,虽说舍不得出嫁妆,但家教多少还是有点的。”

“嗯,再说她八月里出过一次意外,被慈幼局的孩子欺负,头按在池子里差点就溺死了。”杨老师想起来都还是有点生气,“人经过变故以后,往往都会有点变化。我看那,她是那次以后,开了窍了。原来纵有十分的天赋,也是想要藏拙,浑浑噩噩和光同尘,总比木秀于林的好。慈幼局的风气您也明白的,她若是一路高分,只怕早被人欺负得不成了。”

澄清了李含光和李局管的关系以后,秦教授对含光的兴趣就更多地集中在她本人那非凡的书法天赋身上了,他点了点头,“如此好苗子,却硬生生耽搁到了这么大,是有些可惜了。那笔字我看了,以她年纪,确实难得。可惜——太柔媚了,没学到书圣的苍劲,没个有水平的老师教就是成问题。”

一边说,一边就扫了杨老师几眼,杨老师为自己喊冤道,“先生,我也不是不想教,可我书学颜体,没学过王啊!”

“就你那点草料,还来糊弄我?”秦教授哼了几声,已经是见猎心喜了起来。“等扶风县的事完了再说吧,若是这孩子行事好,我给带回北京去好好调.教调.教,静心写几年字,也许就又是大家了,总强似和你拉帮结伙,在这里欺负一帮子小学生。”

杨老师神色先是一喜,又是一暗,“虽说她和桂太太没什么渊源,但毕竟是慈幼局的人……如今出了名,只怕桂太太是不愿放人的。我带她来见您,就是想讨您一句话,让她直接进桂树中学读书。等她考大学的时候,再帮着往北京办。”

秦教授没想到这一茬,被杨老师一提醒,也是为难了起来:虽说要个人不难,他就是不愿和桂李氏多加接触,更别说有什么人情往来了。桂李氏接手慈幼局没几年,才出成绩,自己就来挖墙头了,这人情虽不大,却也不是物件能抵掉的小事。

“再说。”杨老师见秦教授动摇了,这才如实道,“这书法,都是殷实人家才能浸淫进去的。我看含光的样子,还是打算以读书为主,不愿耽误了自己的学习。”

现在这年头,靠写书法混饭吃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收入也越来越低了。其实就是在从前,好书法也不过是功名利禄的敲门砖而已,再加上含光又是女儿家,混出头可能性更小。就算秦教授和杨老师都不缺钱,但帮人一时也没有帮人一世的道理,再说,李含光也未必会接受他们的帮助。读书考大学,选个更容易谋生的专业,才是正常的选择。

秦教授脸色数变,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可惜了。如果她没有高人指点,一切纯发自天然,如此天赋,是可以传衣钵的。”

老人家一辈子着作等身,在多个领域都是权威,桃李满天下,但却始终缺少一个可以全方位继承老人学问的真传弟子。此事一直是老人心中的憾事,杨老师不敢提起,只是揪着前一句道,“现在天下写王体的,高人寥寥无几,西安府是一个也没有。就是要寻高人,又到哪里寻去?您老年纪大了,越发多虑。和我夹缠了这么久,却不想想这个道理。”

“没大没小!”秦教授面色一变,举起手就敲了杨老师脑门一下,“你这孩子会不会说人话呢。”

见杨老师只是傻笑,秦教授叹了口气,也把手给放下了:弟子的心事,老人如何不清楚?

“明天你把那孩子带到扶风去吧。”他说,“我有时间就指点一下。至于桂树中学那边,还是先让她考,考不上再说。我看桂李氏心里多半也是打着这个主意的,不要拦着人家的路。”

杨老师本意是让含光不必死读书,空点时间出来多练习书法,但老师如此决定,他也不好反驳。好在含光能跟在秦教授身边,一样是大有裨益的,闻言便点头称是。“以她的成绩,考大概也是考得上的。”

“哦……还有。”秦教授闭目想了一下,又吩咐道,“精诚金石是敲门砖,也确实是正统,这不必多说了。上了初中以后,还是专心读书练字,沉淀、酝酿一下,除了精诚金石以外,其余大小竞赛不必出去参加了。她若缺钱,你寻个名目接济一番,我们的弟子,不掺和那些人办的狗屁赛事里。”

刚才还疑心重重,把含光的来历想得神乎其神的,现在倒是已经把她当自己人看待了。老人家老了老了,就是护短。杨老师不禁窃笑了一下,才道,“是,不会让她和那些人掺和的。不过说白了,以她的出身,那些人也未必看得上她。”

秦教授看了看徒弟,也没吭气,他把话题转到了杨老师的家事上头。“最近和你父亲难道还是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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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还没得知自己一样是要考中学的消息,但含光就是知道了,心情也不会受到太多影响的。小升初只考两门课,国文她积累深厚,算学她又有一定天分,即使没有人说项,凭着得了冠军的十个加分,她进桂树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差别只在于名次而已。优势都这么大了,又努力了一年,而且还有杨老师和李局管两个靠山,她还不至于不自信到这个地步。

也就是因为对三个月后的考试行有余力,含光现在才会慎重地考虑这么一个问题。

她要不要逛逛街呢?

虽说重生已经一年多了,但含光的逛街经验基本还是零。而根据她从电视里得到的知识,以及韩氏、张嬷嬷等人口中的言语,这时代的平民女子,夜生活还是很丰富的,含光甚至是听说过一种名唤‘酒吧’的地方,仿佛是些小年轻饮酒作乐的地方——还颇受有钱人家子女的喜爱呢。就是现在,街上走着的也根本都不缺乏女性,所以她推测,在现在这个时段,起码来说逛逛街还是没有啥问题的。

前世就不说了,总督家的大小姐,连出一次门都是大事。含光出门最多的目的就是从她们家的府邸去到她们家的别墅。期间能掀开帘子看看街景,都是特殊待遇了。这一世穿越过来以后,因为慈幼局晚上有门禁,所以含光一般日落后没多久就会回去慈幼局,平时白天出来,也都在慈幼局附近活动,当然不会有什么逛街的机会。再说,她身上一般也都没有钱,出去连瓶水都买不起。

不过,现在她的情况却又和之前不同了,不说杨老师给的一百,自从李局管掌握大权以后,慈幼局每个月都会给所有幼童发点零花,也不多,大概十元钱。含光因为经常有去杨老师那边,也会比一般的幼童多点社会活动,所以李局管是给她特批了一个月二十元的零花钱,她现在身上就带着三十多元呢。

对于一般的孩子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也不会随意去动用,不过含光还有在杨老师那里存着的一千元钱——她没有身份证不能开户,索性就还是把钱交给杨老师让她代为保存了,所以对这零花钱看得就不是很重。

要不要在这条街上稍微逛逛呢,含光就犹豫起来了——她身边就是个商场,门口处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很是热闹,按说她可以进去稍微玩玩再回慈幼局的,有杨老师顶着,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不过……

好吧,说实话,她是有点怯场了。逛街什么的,对前世的她来说毕竟是太陌生了点,商场这个看起来十分高端大气的地方,里外都闪烁着通明的光,对含光来说,的确是挺陌生,挺可怕。

在门口踟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能下这个决定,正在犹豫呢,身后忽有人叫道,“李含光?”

一回头,却是桂思阳有点诧异地站在出口广场上,从他口中咬着的一个大棉花糖来看,他应该是刚从商场附近的小铺子里买了零食过来。

含光登时就打消了逛街的念头,她笑着和桂思阳打了个招呼,“你还没回家吗?我准备回家了。”

“哦,下午那边散了以后,我和老何去打了几场电动来着。”桂思阳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把云絮状的棉花糖给挪开了。“你呢,怎么还在这?”

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两人稍微沟通了几句,桂思阳就明白了含光的动向,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是不满足于这么简单的寒暄。掀开袖子看了看手表,便道,“这才七点多,你这么着急回去?不着急的话,不如陪我逛逛街啊。”

毕竟是世家子弟,还是有比较符合身份的观察力的,含光自知她踌躇不前的样子应该是落入桂思阳眼中,自己的意图也是被很容易就揣测了出来,桂思阳未必是想逛街,想结交一下自己才是真的。

“这不太方便吧。”她反射性地就说。

“为什么啊?”桂思阳做了个稍微有点受伤的表情,瞥着含光道,“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瓜子脸、丹凤眼,白净又有点狡黠,气质温文来带了点灵动,这个表情做出来,对同龄女生估计都是秒杀级别的。不过含光毕竟是十八岁的心,看了也就只是……一般被打动而已。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没法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想了下,索性直说道,“倒不是讨人厌,但你不觉得以我们两人的身份,实在是不方便多加来往吗?”桂思阳明显在装傻道,“为什么?”

“你自己明白吧。”含光禁不住就冲他翻了个白眼——她确实也不是那种会和别人玩潜台词啊,弯弯绕的性子。“再说,你也许无所谓,我还要看李局管脸色吃饭的。你可别来害我。”

话说的这么直白,这么不客气,普通人都要变脸了,一般富家子弟又哪里忍耐得下去?没想到桂思阳反而笑了。“她虽然不会喜欢我们来往频密,但又不会派人天天跟着我,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啊?”

见含光欲要开口,他又抢先一步说,“放心吧,我和你结交,也不是为了对付她。”

其实含光也不觉得对付了自己能对李局管造成什么打击,她反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桂思阳便很自然、很诚恳地道,“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才华,很有毅力的人,想和你做个朋友,不行吗?”

呃……

含光一时无语了——穿越到了现在,还是她第一次受到这么直接而强烈的夸奖。

比起前世那些热情的‘貌美如花’、‘金尊玉贵’,这几个词似乎稍嫌朴素直白,但不可讳言,却令含光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从她的表情来看,态度已经明显软化了不少,桂思阳笑了一下,伸手拉住含光的书包背带,半推半拉的,就把她扯进了商场里。

大家子弟

刚进了商场,含光就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在各种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无比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其中有些名字是她在以前那个时代就有所印象的,却也都是些中低端的牌子,别说她,连她的丫头都未必要用。还有一些,就是闻所未闻的品牌了——虽说闻所未闻,但基于女性天性,含光却是一眼就本能地发生了兴趣。

桂思阳显然很善于察言观色,他估计也看出来含光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一边带着含光慢慢地走,一边介绍道,“这应该也算是西安府内比较上档次的商厦了,第一层卖你们女人用的脂粉,第二层卖未嫁女儿的衣物,第三层卖男装,第四层是一些运动装束和寝具之类的,第五层就是吃饭的地儿了,楼下卖的都是鞋包。”

含光其实心里对他的目的还是不甚了了,她自问除了会写几笔字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让桂思阳看重。什么才华、毅力,她真的有吗?

不过,既然都被拉进来了,她也不可能掉头就走。——不管怎么说,桂思阳人和气,比较健谈,和他在一起说话也无甚尊严可维护,他倒是从未流露过对含光的歧视。所以含光也没有遮瞒,而是大方感谢道,“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你不说,我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迈开步子了。”

桂思阳也有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慈幼局要外出不容易吧?”

含光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好机会啊!

对于这个世界,她其实一直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无奈慈幼局里的大家,彼此间都是很熟悉的。有些话你要是问得不妥当了,一出口就有可能引来疑窦。而在慈恩小学甚至是杨老师、李局管跟前也都是如此。他们毕竟还是很熟悉慈幼局里出来的幼童的。

但桂思阳就不一样了,她不熟悉这个新世界,而桂思阳不熟悉慈幼局,再说现在接触的这种生活也的确是一个慈幼局幼童所不该熟悉的,她大可以满口发问,桂思阳应该也都会回答的。

含光立刻利用起了她的好机会。

“确实是不太容易。”她严肃地回答,“难得能和你这个上等人家的子弟一起出门,倒也能跟着增长一番见识。”

态度已经是有所变化——桂思阳笑了,“什么上等人家的子弟,其实我……”

话还没说完呢,含光就指着‘张春春’发问了,“这样的店铺里都卖些什么呀?”

桂思阳只好住了口,和蔼为她解答,“这是老铺子了,大约有两三百年的铺底,现在经营的也比较多元化,洗面奶、面霜精华乃至口红、眼影、胭脂都有在做,这一层楼的店基本也都是涵盖到所有的产品线。卖的东西都差不多,就拼质量和口碑了。”

“一般一套都多少钱啊。”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

桂思阳无语,这,他也不知道啊。

好在他身上穿着富贵,李含光看来也不是寒酸人物,虽然穿着西式服装有点招人眼,但这年头作风大胆的富家千金也不在少数,再说她年纪也小,都不用太避讳的,两人看起来就像是兄妹在瞎逛一般。桂思阳索性带着含光走到张春春店里去,一起看标价,“那,一瓶面霜三百元,也不是很贵了。”

一边身穿襦裙的导购小姐福了福身,笑道,“我们张春春的产品一直都是高性价比,这瓶面霜三百元,足足可以用半年多,不算是很贵了。不过小娘子你年纪还小,不如来看我们的基础护理系列,那就更实惠了。”

含光在心底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以于屠夫的月收入来说,的确算是还好。大概和她那个时代张春春的价位差不多,那时候她的丫鬟月例一般都是二两左右,张春春的面脂大概也就是三钱银子的价钱。大概那时候的一两银子就相当于现在的一千块了。

她摆了摆手,“我们就是瞎逛逛,您不用招呼我们。”

倒是反客为主,带着桂思阳逛出店里,桂思阳只能追在她身后,“你还上小学就在想着买这些东西了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含光根本不给桂思阳发问的机会,三两句堵回去了,又道,“你身边的姐姐妹妹用的都不是这商场里卖的货色吧?”

桂思阳现在看她的眼神已是多了几丝好奇,“嗯,好像的确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起码她们用的单品一瓶得在三千块左右。”含光说,她这是拿自己以前的用度来衡量的——她平时洒的香精水一小瓶就得五两银子。

“可能长辈们用的是这么贵吧。堂姐妹们就未必了,”桂思阳配合度也很高,含光要谈化妆品,他就和含光谈化妆品,“说实话,好像我们这个年纪都在用谢小宝呢。那个广告你不记得了?小宝日日见,小宝明日见……”

谢小宝就属于很廉价的牌子了,含光现在用的就是它,不过她年纪小,在慈幼局也不用干重活,吃得又越来越好,即使只用小宝,皮肤也是白白嫩嫩的,并不粗糙。

“噢,”倒是忘记了,并不是每个大族都是全体富裕的,很多族中子弟,也就是起点比一般百姓高点罢了。有才学的话,出头可能性更大,但安稳过着小j□j活的族人也是不少。就是含光当年的家族,也是贫富不均,她身为一品总督的嫡女,尚书的外孙女,当然自小就是用好东西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是踏上了电动扶梯(又一项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东西),往二楼去了,含光也一样是了解一下价格,对款式什么的都没太大兴趣的,桂思阳跟在她身边快速绕了一圈,忍不住就问道,“你是在逛什么呀?”

他一直耐心陪伴,有问必答,含光对他的观感也是好了许多,提防心渐渐地降下来了,她吐露出一部分真实想法,“我在慈幼局长大,对一般贫民的生活的确了解了一些,但中上等人家如何度日,如何开销,收入多少风俗怎样,却是一无所知。你也许不知道,在这社会里,阶层之间生活差别之大,往往是判若云泥,甚至可以说根本过的就不是一种日子。这商场在我看来,是中层人家消费的场地,多看看、多问问,多了解了解价钱,见微知着,中层人家如何过活,大概也就能了解一多半。至于上等人家,问问你,比较比较,心里也就能有点数了。”

这……

桂思阳有点无语,过了一会才说,“立心和你结交,真是我识人有术。李同学,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哇。”

若是一般孤女,进来见识也就进来见识了,走进来目眩神迷,恐怕都不知该如何逛起。和她的做派的确是会有些不一样,含光也不否认自己的特别,只笑道,“做什么大事,能正常过活都好的很了,请你别笑话我。”

看完了第二层,她觉得差不多已可结束浏览了,便对桂思阳道,“不瞒你说,我也没有怎么在商场里花过钱,今天劳烦你带我逛了一阵,不如我请你吃点甜品吧。至于什么好吃,在哪里买,还得麻烦你了。”

桂思阳瞅了她几眼,默默就把她带去了第五层的一间甜品店,居然也毫不客气地就点了两杯冰淇淋,让含光付钱。——小小两杯甜品,并不便宜,竟要五十多元。

不过含光到现在是并不缺钱——她就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当然对钱也没什么概念,很爽快地就拿自己的零花钱把单给买了。两人坐在一起时,含光见周围不少男女凑在一起吃冰,亦无人对他们两人报以特别的眼神,便又问桂思阳道,“我看电视剧里老演些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故事……现在是不是一般人家都是和贫民一样,男婚女嫁都是凭双方自己意愿的。”

“嗯。”桂思阳现在已经可以很淡定地回答含光千奇百怪的问题了,想了下又补充道,“好像大体也是门当户对的,不过恋爱嘛,随便谈,结婚的时候别找家境相差太多的就没啥问题了。”

虽说这和她猜测的答案差不多,不过听到桂思阳证实,含光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要是早能如此,她估计上辈子都不会那么早死。

“不过,大户人家那就又不太一样了。”才刚这样想,桂思阳就又淡然添了一句。

“那大户人家还有妾吗?”含光也是好奇地多问了问。

桂思阳奇特地看了她一眼,“一夫一妻制都快七十多年了,现在还有妾这身份吗?你是古代电视剧看多了吧。”

“哦哦哦。”含光承认自己的无知,“这不是初中才开历史课吗?我还没看历史课本呢。”

不过,从桂思阳的神态来看,他应该也不是私生子、庶子或者是和妾、外室有关的出身了,不然的话,自己提到这一茬,他的表情怎么都该变一变才对的。含光在心底想了想,却也没有多追问的兴趣,她又吃了一口冰淇淋,桂思阳便和她闲聊道,“你觉得这家的冰淇淋好吃吗?”

“……我以前从来没吃过冰淇淋。”含光回答道,她以前在夏天倒也吃这样的东西来解暑,但那都是比如说酥山啦、冰酪之类的。而且大部分时候含光都嫌不洁,并不多吃——就算她是一品人家的嫡女,所用冰块也都是河水成冰,总是不如她吃的井水干净。而且就是从味道上来说,酥山和冰酪也比不上这个冰淇淋口味厚重香醇。“不过的确是挺好吃的。”

“好吃就好。”桂思阳很高兴,“这次吃你的,下回吃我的,这家雪皇后是外国牌子,总是不如咱们自己的牌子做得精致,在回坊有一家牛油冰淇淋,虽然门面没这个好,但生意却是比这个好上几倍,就是大冬天都是一大早就能卖光。”

这时代的冬日和含光那个时代也有很大的不同了,西安府到处都是暖气,冬日难免上火,在暖气房里吃点冰淇淋是很好的选择。含光笑了一下,却道,“下回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她和桂思阳不好公然来往,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今天是情况特殊,桂思阳和她都脱离了大人的监管,下回有这样的巧合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含光要请客也是因为如此,若不然,她欠的情可就是很难有机会还清了。

桂思阳却是微微一笑,虽然年岁还小,但俊美面孔上已有了一丝难以说清的楚楚风姿,他道,“这可未必的,你和我都肯定会进桂树读书,做了同学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呀。你要了解中上等人家的生活,不也是为了去桂树做准备么?”

呃……含光还真没想那么多,她纯粹只是出于对这世界的好奇而已。

桂思阳见她‘默认’,便续道,“等你进了桂树便知道了,越是上等的人家,就越看重出身,而中等人家为了趋炎附势,往往比他们更势利眼,你我这样的人,身份比较尴尬……是很难在桂树中交到太多朋友的。但同学也是人脉之一,你我两人多多来往,自然是大有益处。”

说实话,在她遇到的同龄人里,桂思阳是最靠近她前世大家子弟的形象了,别的不说,就说这份谈吐,这份城府,都无愧于他的年纪。含光对他是真正高看一眼——她与众不同那是有原因的,桂思阳靠的可就是自己的天赋了。他这一说,她也有被点醒的感觉,对桂思阳的排斥感立刻就没那么强了。

桂思阳看了她一眼,又道,“再说,做朋友又不需要轰轰烈烈,我家里对我一向管束很少,你看我这么晚还坐在外头也没人过问就知道了。周末出来一起谈谈天不也挺好的,又不是要利用你为我做事,交个朋友而已,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含光也是能明白桂思阳的感觉:如果只能和何英晨那样的人厮混,也挺痛苦的。就像是她虽然不反感李慈恩,但也和她玩不到一块去一样。身份尴尬,天分又比较出众,肯定会寻找类似的伙伴来交往。而目前她也的确缺少这样心智比较成熟的朋友。

她主要也是顾虑到李局管的感受,不过,李局管和她的关系一直都是淡淡的,虽说她有些特权,但这也是她给慈幼局挣的荣誉换来的。两人间主要还是利益往来,没什么感情联系,含光‘背叛’她也几乎没负罪感。考虑了一下,遂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太胆小了。”

“这不就对了,”桂思阳挺高兴的,“都说三大同学里,中学同学是最铁的,咱们以后说不得还能互帮互助,彼此拉扯拉扯不是?”

他掏出手机,“你号码给我吧,以后有事都可以互相联系,没事也能聊聊天。”

“呃,我没有手机。”含光说。

桂思阳一怔,随后手一挥,倒是展露了他的出身应有的豪气,“我送你一个!”

含光肯定是不能要的,她倒不是在乎桂思阳的那点钱,问题是拿回去她也没法解释来历啊。两人夹缠了一会,桂思阳终被含光说服,放弃了想法,此时时间也不早了,两人都该回家,遂一道起身出去乘车。

桂思阳肯定是打车回去,不过他很有风度,愿陪含光等公车。两人在站牌下站了一会,含光忽然就想起来问他,“诶,你说,我今天得罪了何英晨,他不会让他爹为难我老师吧?”

“你老师,你哪个老师?”桂思阳一时还没反映过来呢,过了一会儿,忽然失笑,“你不会是说你杨老师吧?”

“就是杨老师啊。”含光说,“他父亲不是还在教育厅为官吗?都是一个系统的——”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桂思阳忍着笑翻了个白眼,“何家就是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他。”

“啊?”含光有点不明白了,她对杨老师还是很熟悉的,杨老师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隐藏着的权二代什么的,他爹只是教育厅里一个官员而已,还是何家的手下呢。“为什么啊?”

“就因为他是秦教授的学生。”桂思阳干脆道,“啊,公车来啦。”

说罢,也不待含光继续追问,便将她推上公车,笑道,“回去路上小心——”

含光实在颇为好奇,乘公车还没开,便隔着车窗恳求地望了桂思阳几眼,桂思阳则只是回以贼笑。她正欲改为瞪他时,车子却已经是缓缓地开动了起来……

这一次虽然实在晚归,但却是风平浪静没激起多少动静,第二天一大早,杨老师就又开着车把含光从慈幼局接走了,这一回还特地给生活老师打了招呼——去法门寺参加发掘,可不得好几天的功夫?

 

灵与肉的挣扎

拖拉机在金黄色的田间突突地开着,装满了连着叶片的黄玉米。含光趴在车窗边上看得目不转睛,还问杨老师,“师父,田地里开的是玉米收割机吗?”

由考古队特别打发回来接人的大巴车十分宽敞,秦教授坐了头排,而小赵在第二排写报告,几个闲杂人等坐在后头。余下还有许多地方给杨老师和含光霍霍,杨老师看了外头一眼,不肯定地道,“应该是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为什么,以前没见过人种地啊?”

“真的没有呀。”含光理直气壮地回答,在心底默默地也补充了一句: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哪有机会看人种地嘛。

真的要认真说的话,她那个年代好像还没有玉米这东西呢……

杨老师烦道,“哎呀,有空就多看看书,留心一下农事!不要什么都来问老师。”

前座却传来了秦教授的嗤笑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田地里跑的是什么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杨老师没话说了,含光便转移目标去问秦教授,“师公,田地里跑的收割机是什么原理啊。”

“呃……”秦教授也被问住了,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含光啊,来来,师公难得有空,现在就给你说说你这字里几处还不曾尽善尽美的地方……”

老人家老当益壮,一小时多的车程视若等闲,沿途还指点着方向给含光说了说西安府的考古大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十一座汉陵,咸阳原上的九座,在十年内应该能挖开一座。等到抽真空的技术再完善一些吧,现在这个技术的应用范围还太苛刻了!”

“那个方向是西周春秋时代的墓葬,秦公一号大墓就在那里,现在还没有断出墓主人的身份来,我坚持是秦昭王。”西安府毕竟是考古的圣地之一,老人家说来也是意兴湍飞,“咱们秦国的考古学和鲁国比始终都是落后了一步,鲁国那边仗着自己在非洲的圈地,把个埃及给圈进去了!一个金字塔不知得意了多久。嘿,不过那都是化外蛮夷的东西,如何比得上咱们泱泱华夏历史悠久?你们生的时代好啊,我年轻的时候,就是挖出了好东西,为了不惊扰先人甚至都有就地回填的。多少文物就这样白送到土里了,更差的就是落到摸金校尉手里!好在现在终于抛开包袱可以放手挖了,你就等着看吧,不出十年,西安府博物馆里不知会多出多少珍宝。”

“不是说秦公一号是秦昭王陵墓的可能性不大吗?”杨老师嘀咕了一句,“现在更倾向于秦景公吧?”

秦教授倒是很认真地和杨老师争辩了起来。“从葬制的规格来看,已经是很明显的天子葬制了……”

含光连埃及是什么,非洲在哪里都是一知半解,旁听了一会也是有点惭愧:虽说学业不难,但也有这么多知识点要去掌握,这一年来,她一心学习,的确是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时代。对天文地理的变迁,只有很模糊的认识。

看来是该抽时间出来博览群书了。含光默默地想,虽说现在和当代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但其实要补上的功课也还有很多。

车行不久就进入了宝鸡市范围,杨老师暂停了和秦教授的对话,扭头对含光介绍道,“你知道吗?宝鸡市就是老师的家乡,不过扶风这边和我们家的凤鸣还是有一段路的。这一次就不带你回我老家了,不然,可以带你回去吃还没下市的大桃子。我们家后院种了一株,年年瓜果,可好吃了。”

我当然知道啦,宝鸡杨、天水桂嘛……含光在心底默默地回答,说起来她还有点不满哩——桂家现在也是发达得很,只看能保住元帅府那样核心的居所,就可知道桂家在西北的根基有多深了。可反观杨家,虽然还在宝鸡生活,但却是相当默默无闻,好像在当地也已经没什么名望了。

不过,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按二十年一代算,都已经过去了十代。就算是当年杨家再厉害,若是一直没有牛人出现,逐渐沦落为普通民家也是很正常的事。四五代过去以后,家族里没了高官,当年的亲戚现在也疏远了,人口繁衍房头一多,子孙分家若是再一争产,万贯的家财也都在转眼间消耗掉。当年虽然含光家里没这个迹象,但也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就是不知道她父亲的故居还在不在原处了,含光带点伤感地想,她父亲是多次提醒过那处老宅的,那是他少年失意落魄时留下的最后一点祖产,就是那屋子,都曾一度被人夺走过的。

若非是幼时经过一番坎坷,他又岂能做到江南总督,乃至是一朝宰辅?只不知道最终是走到了哪一步,是否如预料中那样急流勇退回西安耕读……

虽说韩氏提过一嘴‘承平杨阁老在历史书上都有’,但含光到现在也缺乏勇气去翻阅历史书,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对此事,却的确不是那么积极。

才这样想着,秦教授插了一嘴巴,“好桃子扶风也有,非得要到你们院子里吃?”

杨老师抬杠道,“我们村里不还有杨文公故居吗?历史名人故居,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四A景点——”

见自己的女学生有点莫名其妙,他嘿嘿了两声,道,“你不是问过我吗,就是那个近代史有名的杨宰相!记得不记得?”

见含光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他又炫耀道,“承平中兴、财政改革乃至是产制改革的领军人物,谥号单谥了个文字,在他前头用单字谥文的也就是王安石了。宝信中学是他后来致仕后在老家创办的私塾改制,我们自己人都叫文公中学。多少人特别要跑到我们村子里来看他的故居呢,你要过去了,也可以过去参观一番。”

秦教授本来最爱和杨老师抬杠的,这一次倒没反驳,而是点头道,“先人故居,是该要瞻仰一番的。”

他带点感慨地道,“两百多年前的世家,现在还在本地传承的,也没几户喽。”

两百多年前的前辈,留给杨老师的印象大概也就是这些了,见含光慎重点头,他便没再说这个话题,而是转而说起了法门寺的事。“石壁上的那些神秘符号也不知道破译出来没有。”

谈谈说说中,车子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还没停稳呢,一行人已经是很热情地冲着大巴们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