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忖对于思平的利用价值也就仅止于此了,一个孤女,还在上小学,能给他多少帮助?要钱没有,要人也不值钱,知道这些以后,于思平应该也不会再纠缠她了吧。

不过,经过之前几次,含光也不敢说要走: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于思平,前世估计是身居高位,心机很深说一不二的那种人,可能是不喜欢把主导权交给别人。他让她走可以,她自己要走,说不定反而他还不让她走了。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含光坐在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于思平放人,而于思平似乎是看明白了她的想法,他扫了她一眼,有点啼笑皆非地问,“你穿越过来之前是不是只有十二三岁?”

“没有啊,我十八了。”含光答得口滑,顺口便道,“我还嫁——”

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干嘛告诉他那么多?她忙捣住嘴,对他报以不信任的斜视。于思平也不以为忤,反而对含光露出了很同情的表情。

这表情还有点熟悉,含光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她经常对杨老师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有点恼了,却不敢露出来——含光一直都挺有自知之明的,她勾心斗角的能力在原来的年代估计只有下下等,而这男人……从他的谈吐和一些很细微的表情来看,他应该是属于上上等的那种。含光到现在都没明白,他是怎么几句话就把她绕进来,把整个局面的主动权都握在手心里的。

不过,反正她也没什么好图谋的,含光也是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带害怕的。不论这男人从她刚才那一番话里能揣摩出多少信息,反正她知道得也就这么多了。而且他就是揣摩出再多也和她没有关系,不论于思平想要什么,她基本都不可能提供。

无产者无畏啊!含光理直气壮地想,她忽略了于思平的同情,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于思平想了一下,说道,“此地捕头,对我甚是客气。”

“这很正常。”含光说,“你的做派放在这里,当时‘被救’时穿的中衣料子又那么好,家世如何可想而知,贵公子落难和乞丐被打,得到的待遇肯定是不一样的,谁不想结个善缘嘛。”

无可否认,人就是如此,华服美饰就硬是能改变别人对你的态度,于思平靠着这身中衣真是占尽了便宜,不然,武警对他哪有这么客气?说不定都会直接抓到牢里去审问。

他也没有否定含光看法的意思,只是点头说道,“上回我也问他若我一直没有恢复记忆该如何行事,他建议我去西安府求诊……”

说着,便对含光露出微笑,“到时候,免不得要麻烦姑娘照拂了。”

含光只觉得骨髓都凉透了,她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啊!说起来,你知不知道,也许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于思平神色骤变,含光眼前一花,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站在她跟前,双手一提,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提到半空中,厉声道,“你说什么!”

这一瞬间,那个雨夜中差点将她扼死的凶人,似乎又再现于她之前。

含光惊喘一声,还未挣扎呢,于思平已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忙将她放到地上,致歉道,“在下一时无状,让姑娘受惊了。”

然而即使如此,含光也是很不争气地吓得牙齿格格发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缩在椅子上看着于思平发抖。——白天看他发怒,要比晚上可怕好多倍,她刚才差一点以为自己又要被扼死了。

于思平啼笑皆非,忙又温文赔罪,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含光方勉强镇定下来,道,“现在没法和你解释,我下午或者明天再来看你,把照片带来你就知道了。”

说起来,她现在是真的比于思平还希望他能回去。

真的,越快越好,最好是看了那白色神秘符号的照片以后,随着一声雷暴,咻地一声就穿越回去那么快。

第27章道不同

含光的时机挑得挺好,整个上午众人都在忙碌,再说她也时常被接走一会儿出去问询,所以她回去的时候完全没人发觉不对。含光往工作棚一混,装作好奇的样子,很顺利地就拿到了一张神秘符号的照片——正好昨晚的会议里也是大量印制了这些照片拿来讨论。

因为已经有所准备的关系,这一次虽然看着符号她还是有点晕,不过却没陷入离魂状态,含光也只敢眯着眼小心地打量几眼,便把照片随手塞进了兜里,一蹦一跳地拉着李年去吃饭了。

她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行踪,吃中饭的时候主动和杨老师谈起来,“我今天去看望那个苦主了,其实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不像是鬼。”

十二三岁的大孩子,有点自己的主意也不奇怪,杨老师倒没有因为她的自作主张而生气,笑道,“真的?他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没有?”

“没有。”含光摇了摇头,“说是只记得自己在一条巷子里走着,被人敲晕了,别的事就全不记得了。”

秦教授显然也在关注此案,只是从前没说而已,此时便插口道,“说来也是怪得很,他是额前又有碰伤,额后又有碰伤,但是额前的碰伤比较严重,额后的伤势都没反应到颅骨上。拍CT出来大家都有点不可思议,很少有人碰前额头碰出失忆的。”

“什么叫CT。”这问题是谁问的不言而喻了。

杨老师稍微解释了几句,便道,“您意思是他有古怪?”

“没有,好像是真的失忆了,最开始几天连水龙头也不知道怎么开,生活基本无法自理。”秦教授摇头道,“而且这几天都一直在医院嘛,现在我们都要回西安府了也没见他要过来。应该真的就是倒霉而已,也不知道他的家里人能不能赶过来了。我看他样子,像是很有出身,若家里是西北一带的还好,若是别处的他估计要吃点苦头了。要是鲁国那边的嘛,他就该糟啦。”

“怎么个该糟呢。”含光对鲁国那也是相当好奇的,可是两国交战比和平久,双方百姓不说敌视对方吧,但的确是没有多少交流。一般日常生活里很少有人说起鲁国人的生活细节。

“现在都停战了应该还好。”杨老师对秦教授道,又向含光解释,“两国间一直都有在做生意,现在停战了,生意就放得到台盘上,以前没停战的时候……”

没停战的时候自然就在台面下,如果是鲁国的贵公子为了这事过来,当然要低调行事,说不定都不是正常手段过来的。

含光这才明白过来,不过那边也有人插口道,“现在还有人家亲自出面打理生意的么?若是那样,应该也不是什么高门了。”

“鲁国那边和我们这边不一样。”秦教授看了杨老师一眼,“那边讲究掌控力,家族年轻一代参加企业管理也是丝毫都不稀奇的。”

“那边商业化是更严重一点,”另一位老教授看起来也很了解鲁国,点评道,“咱们国内,还有高门参政的传统,政商还是有点不分家的。那边真正做大的几家,压根都是专心搞企业了。尤其是搞军工的孙家,这一次秦鲁和议明显就是他们居中穿针引线,甚至说是他们的意图也不能为过,但是孙家已经有一百多年没人出仕了。”

“国内真正的名门世家其实也差不多是这样。”秦教授说,“你比如讲——”

还没说下去呢,那边来了电话,老人家听说以后嗯、嗯了半天,回来笑道,“佛指舍利的考证已经是在世界上引起很大轰动了,关于真骨、影骨,很多佛教界的老朋友都有自己的看法,现在都是在往西安府赶呢,早点回去也好,法门寺才多大,根本装不下这么多尊大佛。”

发掘工作至今已经进入尾声,地穴现在都是清空的了,要不是因为抽真空机和维持真空环境比较繁琐,大家早都可以去西安府继续工作。饶是如此,加班加点之下,昨夜也已经是把捧真身菩萨从地宫里给请出来放进了特制的真空盒中。至于三枚舍利自然也是早都被分别保存了起来。现在学术界在争论的主要就是这三枚舍利到底哪一枚才是佛祖真身舍利的问题。昨晚开会就是因为这个:一枚舍利被确认为玉质的仿品,那余下两枚舍利孰真孰假,就很值得讨论了。

含光点头应了几声,又无意间笑道,“师公还说要指点我写字,又说要研究那两个石怪兽,可到现在都是没顾得上呢。我倒没什么,回去以后还可向师公请教,倒是白瞎了那石怪兽,特意从西安府带来的呢,现在又要带回去。”

老人家闻言也有些脸红,便许愿道,“等回了西安府以后,得空了好好教你,这下有时间了,肯定要在西安府多住一段的。呵呵。”

一到法门寺以后,事情多、发现多,珍宝多,老人家的确是把石怪兽的事给搁到一边了,如今饭桌上谈起来,倒是引来一群人关注。粗粗把事情一说,当下就有很多好奇地专家饭后要去查看一番石怪兽雕像,含光又是觑了个空子,施施然去医院探于思平。

于思平还是半坐在床上,也许在含光走后他都没有动过位置,见到她来了,他眼中的热切之色连她都瞒不过,面上却还是有些故作倨傲,等着含光先开口。

含光也不多加废话,拎着照片递给于思平,自己捂着眼睛不去多看。

从她的经验来看,受到咒文感应被吸入时空长河的时候,周围的世界是凝固的,只是身处这凝固世界中时,她却是毫无异常感,只觉得照片才递给于思平,就又被还了回来。

“已经明白了。”于思平双目闪闪,颇有深思之色。

“你看到什么了。”含光暂时放下恐惧之心,和于思平打听,“是不是很多个画面——”

“你知道这座医院从前是什么地方吗?”于思平不答反问,见含光摇头,便道,“唐时是农田,在昭明年间,这里是北戎入侵时杀害当地百姓后的千人坑所在。”

含光不禁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看来于思平是真的和她一样都进入那种玄妙的超脱状态了。

“不过,”于思平道,“当我想要挤进那个时代的时候,却有两种感觉:第一,西安府这里只能作为接收地,穿越的起始点很可能只能在我——”

他看了含光一眼,含光点头道,“我也是北京过来的。”

“只能在我们过来的北京。”于思平点了点头,又道,“第二,我隐隐有所感觉,想要过来简单,想要回去,若没有灵物镇压,很可能是会在穿越时空的路上灵肉俱灭。”

“灵物?”含光愕然道,“这怎么说?”

“你难道没想过吗,还是你以为随处看到这文字都能进入那样的状态?”于思平反问道,“还是你就没见过那几枚佛指舍利?”

含光对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珍宝的确有点忌讳,那种离魂状态她是不想来第二次了。在她有意的回避下,别说真身了,连电视上的报道画面都没看过几眼。

“啊,难道你看电视都能对真身舍利有感应?”她吃惊地问。

“微弱,但是有。起码孰真孰假瞒不过我。”于思平扫了她一眼,忽地温文一笑,“我观姑娘你无意回去,那就最好不要多看,免得看多了,万一灵肉不合那就麻烦了。”

这话说到含光心底了,她忙点头称是。于思平又短暂浮现出那怜悯的表情,他道,“以此类推,我们在北京的住处附近应当也有一个灵物,否则当时都不能发生穿越的事,此物和佛祖舍利应该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否则不会从北京穿越到西安。这个说法能启发你想起什么么?”

“我又没意思回去……”含光嘀咕道,扫了于思平一眼,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也是的,过来之前都要触柱自尽,现在还想着回去?”

于思平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含光居然知道这个,他也没追问原因,只浮现那温文的迷人微笑,道,“正是因为前一世不能尽善尽美,如今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在这个时代再来一次不是更好吗。”含光还是不能被说服。

“此处虽然千好万好,”于思平不以为忤,而是柔和道,“可来处却是我的家,我的亲人、事业、理想,还有心仪的姑娘都在那里……不说是我,姑娘你的谈吐作风,一望也是出自大家豪门,我猜你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自小顺心随意地长起来的,此处虽然好,可现在有了机会,你就不想回去吗?”

含光闻言,竟不能作答——过往的一切,就好比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上演,确实,自小到大,她的生活都是如此的锦衣玉食,人生几乎没有受过几次挫折。在来处,她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丈夫,有孩子,有财富,有地位。

而在此处,她却一无所有,甚而连最基本的尊重,都要苦苦地去赚来。

虽然不言苦,但那只是因为没有选择,如今有了选择,难道她没有过过好日子,难道她不会觉得寂寞吗?她有多想和母亲抱头痛哭,尽诉心中委屈,有多想看着自己的一双娇儿长大……

“我……我和你不同。”她听到自己的回答,虚弱而微小,“我只有魂儿过来了——”

“按我所想,回去的路,有可能不是精准地落在同一时间,而是会有几年的差异。”于思平道,“从姑娘你谈吐来看,你是昭明末年穿越,最晚不会晚于承平元年。在下的年代在你略后,却又比你晚落地一年,只怕姑娘回去时,可提前几年,若是能够再附原体的话,不正是给你重活一次的机会吗?”

不知如何,他的话显得非常有说服力,仿佛事情就必定如此一般。含光思来想去,心绪烦乱,闻言随口道,“哎呀,都未必能回去呢,若是回不去,两头没着落怎么办?我可马上就要开学了!”

于思平也不逼她,他微微一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要在此地和姑娘道别了。”

他没说再会,显然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寻到回去的路。含光瞅了他几眼,有些话很想问,却又被压住了:这人用的明显是化名,连真实的穿越年份都不肯透露,如此遮遮掩掩的,有些话就是问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那我走了。”虽说已经成功地摆脱了他的纠缠,但含光心里却没多少喜悦,她站起身和于思平互相行了礼——虽然在病房里,穿着西式服装,一个作揖一个墩身很奇怪,但多年的教育,还是使得两个人都很自然地作出了这样的举动。

“如果你找到回去的路,捎信回来告诉我一声吧。”含光终究忍不住加了一句,在于思平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神,和那温文的微笑中,她别扭地说,“算是……算是老乡之间互相照应好了。”

说着,便掏出身上所有现金递给于思平,“也不白要你传话,这些钱拿去使用。”

她现在外地住着,和在家又不一样,杨老师不能亲自照顾她已是十分有愧,前阵子给了她好些零钱让她没事就出去买东西吃、买书看,加在一起也有两百多元,可能还不够买车票去到北京,不过含光也只能帮这么多了。

于思平接过这一叠钱看了几眼,又还给含光,“多谢姑娘好心,不过无此必要。”

他的笑容真的一直很稳定,很温和,但是含光却觉得笑容里传达的信息量好丰富。“在下这一生,还没有为钱发愁过。”

想到他的身手,含光也没话说了:他是真的不必为钱发愁,估计拦路抢劫、敲闷棍搜钱包的事做起来是绝不会失手的。而且,于思平给她一种感觉——用这种非正道的办法去搞钱,他也是半点都不会犹豫的。

“还是拿着吧。”含光没接,“就算是老乡间互相照应吧,你身上总要有点零钱,不然出去连饭都没得吃怎么办,饿着肚子做事吗?医院的饭菜,我料着不合你的胃口。”

于思平踌躇片刻,眼神微微柔软,也不矫情。“如此多谢姑娘。”

他又承诺,“若是找到办法回去,自当设法告诉姑娘。”

其实也就是个念想罢了,含光没报太大的指望:不亲自验证,怎么知道是否可以回去。都回去了,如何再来传信?她胡乱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姑娘慢走。”于思平看来并没有送她的意思。

从他床边走到门前的那短短几步路,含光走得极为艰难。

并不是她对于思平有所好感,她对他依然极为戒惧,甚至连一句从前的事也不愿多谈。离开他,她应该是松一口气的。

只是他同时也代表了回去的希望,代表了他的过去。含光从来也不知道她对她的过去有如此之深的眷恋,尽管她的生活是如此的乏善可陈,可诱惑却依然是如此的强烈。

眼下这具身体,虽说已经住了一年多,但有时揽镜自照,依然给她相当的陌生感。她的身体在过去,她的亲人在过去,她的生活在过去。

无所选择的时候,也无从留恋,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如今的现实,但当有选择、有希望的时候……

但当她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还是很想念过去的。

也许她从来都未曾离得开她的过去,离得开把她造就成她的那个时代。

也许她该留下,该和于思平一起回去,这希望虽然渺茫,但诱惑却真的极为强大。

搭上门把时,她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她能感受到于思平的视线停留在她肩背之处,甚至能感受到于思平面上心知肚明的浅笑。

正是因为离不开,所以这花花世界对他竟没有一点诱惑力,所以他才听说了这消息,便动身打算回去。在他听说了消息以后,含光才发觉,之前的于思平是很失落,很迷茫的,甚至提不起劲去筹划着融入这个世界。

他在他的过去中也是个失败者,但他是如此积极地想要重来一次,而她呢?她为什么不能以不同的心态,再重过一次过去,把她的遗憾一一地纠正回来?

她可以做个好妻子,可以做个好女儿,可以看着自己的孩子们长大……

这门把,就像是有千钧重,含光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将它拉开的。

只是一旦拉开,一切忽然就又变得非常简单,仿佛根本也不值得犹豫。含光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回头,她大步地走了出去,径自走下楼梯,走出了医院,直直地走向远处的法门寺。

回到过去,她可以做个好妻子,可以做个好女儿,可以试着去做一个好母亲。

但在现在,她可以做她自己。

含光一路上连一次头也没有回,当她回到法门寺的那一刻,她已决心把于思平忘掉。

不论他有什么故事,她也不感兴趣,不论他最终回去没有,也不是她的问题,于思平不过是她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也许她的时代中还生活着许多她这样的人,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已经成为了新的人,他们已经要开始新的生活。

对含光也是一样,就如同她对于思平所说的,她的新学期要开始了。当天下午,全体发掘工作宣告结束,法门寺地宫暂时封闭,而含光随队回到了西安府,又回到了她原有的生活之中。

很快就到了年底——在她的升学考试之前,她都没有再听说于思平的一点消息。

第28章继承者们

“每年除夕大宴都可以说是对过去一年的趋势的一个总结,首相在今天发表的讲话中指出,过去一年内,战后物资紧张的问题得到了很好的缓解。国内粮食产量回升迅速……”

如果说二百年后的大秦和二百年前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国家现在终于使用公历作为基本日历,农历只用做指导农业生产之用。虽然人们还是会自发地欢庆一些传统佳节,但国家假期和公众工作表,都用历法更加稳定的太阳历代替。每年的正旦朝会也就稳定在了阳历一月一日,因为和农历往往有一到两个月的差别,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含光还有点不习惯呢。

现在,却自然是早已经适应了这点小小的改变,虽然在隆冬腊月,而非冬末春初来庆祝正旦,也不过就是多穿几件衣服而已。按慈幼局的惯例,大家团坐着吃了一顿比往年都丰盛的年夜饭,张嬷嬷便代表两位局管,给慈幼局的孩童们都发了压岁钱,虽然一人只有一元,但对慈幼局的孩子来说,也是难得的财富了。

兜里有了点钱,又是过年,有踩岁的习俗,能坐得住看电视的孩子并不多。含光坐在娱乐室角落里托腮看了一会新闻,也觉得有几分无味,便转台去看时尚节目——每年正旦,皇室公开露面的机会都很多,而知天命之年的皇帝、皇后当然无法引起许多讨论,民众更关心的还是那几个玉树临风的皇子,其中当然以太子所受的瞩目最多。每年春节,他换穿了几件衣服都会成为话题,而若是多用了什么佩饰,几个月后,连西安府街头小巷的饰品店里都会多出廉价的仿制品来卖。

以含光前世的身份,她当然有份进宫请安,不过却是无缘得见当时天颜。只有见过一些皇室女眷,和当时的皇长子。不过那时候大秦立国才百多年,传承五六代而已,说那什么一点,基因还没被完全改造过来呢。现在又过了两百多年,皇室里倒是充斥了俊男美女,从皇上到太子的美貌度都很高,皇上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大叔,而太子面若冠玉目似晨星,确实也是帅得可以。就连镜头角落里一闪而过的亲王啊、皇子什么的,都是赏心悦目。这边一放他们的视频,娱乐室外头的孩子听到声音,渐渐就聚集过来了——之前含光看新闻,她们确实是实在不感兴趣。

也许有人就有疑问了,大年夜,含光看大家都不想看的新闻,这不是败兴吗?也没人说点什么?

的确是没人说什么,现在含光只要一走进娱乐室,别人马上就会把遥控器递到她手上,她进食堂,就有最好的位置坐——厨房有时候还会特别给她开小灶;她在屋里自习,一层楼说话的声音都小……这就是她现在在慈幼局里的地位。

原因也很简单:今年寒假开始后没有多久,来自桂树中学的录取函便是寄到了慈幼局里,李含光很光荣地成为了天恩慈幼局西安府分局第一个考上桂树中学的女童。

没有任何别的因素,李局管甚至都没有出面,全是孩子们自己自动自发地把含光捧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不夸张地说,她现在就是慈幼局的眼珠子,要是发生什么天灾*,估计都会有人争先挡在她跟前来保护她。

在街坊里,她的知名度也陡然大增——其实,就是在西安府,含光都可以说是小有名气了。

在桂树中学历年来的学生里,她也是出身特别低微的一个了,这么一个孩子能考上桂树中学,完全是个励志故事啊,西安府电视台顺理成章地就又给做了采访——一年多以前的直播事故,台里到底还是保住了节目组没受罚,所以记者编导们胆子也大,都不怕得罪权贵的,全来挖掘新闻点了。含光虽然尽量淡然低调地对待媒体,但奈何她本身有故事性,所以不得不又在西安府小小地出了一次风头。

也所以,这种种特殊待遇也就无可厚非了。现在连王副局管对含光都是和颜悦色的:虽说含光等于是倒向李局管,有点卖了她的意思,但李局管可以随时撤换掉她,却未必会舍得动含光一根手指头。

在众星捧月的气氛中看了一会电视,含光……开始有点不自在了。

她还是不习惯做优等生的感觉。——在前世,她和优等生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很优等。通常来说,接受众星捧月式膜拜的人都是她们,她主要负责的是羡慕妒忌恨地冷眼旁观。

当时没少意淫自己被人膜拜的场景,但现在由她来被围观的时候,含光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有种很心虚的感觉——她虽然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到考虑到真实年龄,这实在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被人这么崇拜,她很过意不去啊。

主动和小伙伴们搭了几句话以后,她有点受不了这种‘你说什么都对’的气氛了,正好于元正在外面露了个脑袋,便借机出去和他说话。“你怎么来啦?”

今晚过年,老街坊家家户户都是门户大开让孩子们来去玩耍,于元正笑道,“你要不要一起去打雪仗啊?”

西安府的确刚下了雪,不过含光对此项活动没什么兴趣——她和于元正不一样,理论是要自己洗衣服的。就算是冬天的大件衣服也得自己拿肥皂粉泡了去搓洗,虽然这一年多来这项劳作有意无意间都被别人分担去包掉了,但怎么说也是人情,因为有人帮忙就随意弄脏衣物那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我去看你们打吧。”她道,“莲湖呢?你看到她没?一直不在,我还以为她去你们家玩了。”

李莲湖虽然沉默寡言,但上进勤奋,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出入于家久了,韩氏对她也有几分喜欢,于元正更是早当小妹妹看待了。有时含光有事外出,莲湖都会自己去于家做功课的。

“好像还在屋里练字吧。”于元正做了个鬼脸,“才这么小就这么勤奋了,以后上五六年级,还要不要睡?”

“马上就要开学了,还有功课要预习啊。”含光为莲湖说话,“你当人人都和毕业班一样轻松吗?”

“也不是很轻松啦。”于元正挠了挠头,“我娘都闹我一寒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哦,说起来,她让你过去一趟呢,说是校服给你做好了。”

桂树中学的校服比较高级,和慈恩小学不一样,是直接发布料的。四季布料都给发放了下来,按一人两套的份给,样式图也给画好了,至于怎么做那就是学生自己的事儿。你要是觉得一季度就两套不够替换,也可以自己去买一样的布料来仿制,反正上学必须穿校服那就对了。

对于一般入读桂树的学生来说,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家里自然有管道去做衣服。可于元正这样的平民家庭那就伤脑筋了,桂树中学的衣料高级啊,还不是一般的棉布,做襦裙随便裁裁就行了,那软绵绵的丝绸难度还是挺高的,一般市井裁缝能力有限,平时都以给大妈大叔们裁剪一些棉布衫裤为主,没有金刚钻可揽不了瓷器活。真的专业给人做儒衫的裁缝,那都是给有家底的人服务,开价并不低。

含光拿了布料以后,慈幼局本来是想拨款找附近裁缝做的,不过韩氏熟知那裁缝的底细,就把料子拿走包掉了。一整个寒假都在折腾于元正这事儿——没那个底蕴,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穿习惯西式衣裤以后,不是每个人都能一下把儒衫穿得很得体的。

当然,除了这个做衣服穿衣服的事之外,于元正一整个寒假还得被母亲拖着四处炫耀——虽然受到的关注度不是太高,但他能考上桂树中学,韩氏还是极为得意的,街坊这边,有含光珠玉在前也不便多说什么,自然免不得在亲戚间大肆宣扬一番了。

——是的,含光和于元正都考上了桂树中学,虽然因为加分的不同,名次也不一样,但毕竟是都跻身进入了这个门槛。数日后开始的新学期,他们又要做同学了。

以韩氏为人,现在自然只会待含光更好。连衣服她都是先给于元正做的——之前没做过这个样式的衣服,得摸索着来,难免拆拆改改的,衣服上也由不得就留下些痕迹,她先做好了于元正的,再来做含光的手就能熟多了。当然,也是因为含光的仪态令人不由自主地就觉得无须担心,而于元正却实在需要多穿着儒衫练习一下。

两个孩子并肩走进了于家小院,韩氏迎上来,笑得合不拢嘴地问过了含光年夜饭的菜色,便拿出两套襦裙,笑道,“正好是新年夜呢,试穿新衣了!”

她为人虽不是没瑕疵,但也真说得上心灵手巧,含光本能地上下一扫针脚,看看裁剪,以她前世的眼光来看,虽只能算是过得去。但在韩氏已经是令人瞩目的成就,忙郑重谢过韩氏,借用于家屋子换了衣服,走出来给韩氏试大小。

才一出屋呢,便觉得众人眼神有异——于屠夫、韩氏、于元正还有几个过来玩耍的小伙伴,乃至不知何时也奔过来的李莲湖,都是死死地望着她。含光还当自己穿反了呢,在心里纳闷:不能啊,她前世虽然是衣来伸手,但也不至于弱智到连最简单的襦裙都给穿错吧。

举起袖子上下自顾了一番,没看出什么不妥,才要说话呢,于屠夫咳嗽了两声,便夸奖道,“嗯,含光平时不觉得,穿了襦裙以后,真的很漂亮啊。”

“就是就是!”韩氏点头如捣蒜,看着含光的眼色都变了,搜寻了一会肚肠才道,“怎么说,就是特别文雅、特别有气质!和……和电视上的公主一样的!”

前世穿惯了襦裙衣衫,自然知道该如何穿着才最得体,含光啼笑皆非了:和她的成绩一样,又是无法明说,也不能心安理得承受的夸奖……

拉着韩氏进里屋仔细观察了一下,将八套衣裙都试穿过了,全都十分合身,含光便郑重谢过了韩氏,才要换回自己身上的棉袄呢。却是连韩氏都有点依依不舍了,劝说道,“不如就穿着吧,回去给你们小伙伴们看看,多好看啊!”

“这料子很贵的。”含光推托道,“入水可能会褪色啊,若是弄脏了那就太可惜了。”

韩氏被她一语点醒:绫罗绸缎和棉布不同,确实是比较容易脱色,很不适合下水。当下忙道,“哟,这么说来,一季度两套可是根本都不够换洗的!”

按含光以前的做派,她上私塾时候穿的衣服,因为要和课桌、墨汁接触,都是一天一换的,好衣服洗过四五次也不穿了——褪色褪得比较厉害,穿起来不好看。按这样算,一季度起码要有三十多件换洗,一年那就是一百多件……就不说布料了,按这个标准,韩氏一年啥也别干了,就光做衣服吧。

“我是女生还好。”她表态道,“于同学平时若活泼些,一季度两套估计是不够换的了。”

韩氏面色一变,顿时开始在那屈指计算了起来。含光也有点无奈:这个问题,她也许还能勉强不在乎,因为她身世有名,但于元正却不能不在乎。

曾身为富贵圈中的顶级人家,没有谁会比含光更清楚富贵人家的势利眼。在某些场合,以衣裳骄人并不少见,不是说你穿着华服就会有很多人来和你做朋友,但估计在桂树那样的圈子里,如果你的打扮和行动不够得体,那肯定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考上桂树,只是说在向上的阶梯上前进了一步而已,平民要向更高的阶层迁移,并不只受到能力的约束,桂树中学的录取办法似乎已经很不公平了,但他们的校园文化,却是一层更高的门槛,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恐怕是不易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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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亲戚朋友间按惯例是要互相拜年,含光先带着莲湖去于家拜过年了,让于元正领着莲湖出去玩,她自己则搭上拥挤的公车,去杨老师居住的高尚住宅区给老师拜年。这也是从去年起就一直贯彻到现在的惯例了。

虽然杨老师平时对含光是车接车送,但今日却是没有动弹,在家等她过来磕过头了,给了一封压岁钱,才领着含光去给秦教授拜年:师徒之间的一些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即使很心疼小孩子挤公车,但杨老师也不能放下自己的师道尊严。

由于法门寺出土的文物数量多、价值高、又极具讨论性,教授们已经在西安府忙活了好几个月了。秦教授也就勉强抽出过几次时间来指点含光的书法,其余时间都在精力旺盛地围绕着法门寺文物打转。也就是今天毕竟是正旦日,这才没有工作,穿着隆重的玄色深衣,坐在厅里接受徒子徒孙们的拜年——当然也少不得各界人士混迹于其中。

秦教授太受欢迎,含光也没想着蹭在他身边打转,行过礼就挤出人群了,倒是杨老师又得侍奉于秦教授左右。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慈幼局去呢,那边李年就把她拉到偏厅吃茶。

“师叔新禧。”含光很规矩地行了礼,才笑道,“师叔你昨晚怎么过年的呀?”

“和先生一起吃了年夜饭,也就是这样了。”李年拿出一个早预备好的压岁钱包塞给含光,笑着和她斗嘴,“不然还能怎么过?”

含光天真无邪地眨眨眼,“我还以为你们会和我师父一起过呢,可以到我师父家吃年夜饭啊。”

李年笑道,“说什么呢,你师父自然要回他老家过年的。倒是今日会留下来一起吃饭——你也别走啊,我这有东西给你。没良心的家伙,一寒假我就光在电视上看见你了,也不来找我玩。”

“你工作忙呀。”含光和李年说笑起来都没什么拘束的。随着她一起去到李年的房间里,却见李年房间里放了一个极大的包裹,她道,“这是什么。”

“哦,你不是上了桂树中学吗,我也是桂树这样学校毕业的,”李年随口说,“校服可是大问题呢,以前我们同学家里不太宽裕的,一边哭一边置办校服的都有。我和家里说了一声,给你置办了一些,够你这六年穿的了。只是后来几年的你可能得放一放再穿。”

昨晚,韩氏因为校服发愁,可不是她小气。桂树中学的校服,布料都是用中高档,一套就不算人工费也得一千多元,一季度给额外做四套吧,就是于屠夫一个月的工资。长此以往,这笔开销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