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陆落终于到了江南西路的地界。

她自己推演了方位,发现柏兮仍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月没有挪脚。

陆落愣了愣:“他怎么还在那儿?”

她以为柏兮会大开杀戒,所以千里迢迢想要来阻止他。

可柏兮一直没挪地方。

到底是她的推演出了问题,还是柏兮遭遇了什么?

陆落在当地找了个向导,由向导带着,去了柏兮所在的地方。

乘坐了五天马车,陆落终于在一处山脚下落地。

她给了车夫银子,让向导和车夫都回去,她就带着倚竹上山。

山不高,四周毫无人烟,漫山遍野的树木,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虬枝在大风里呼啸,似鬼魅呜咽。

陆落踩着枯叶的小径,寻到了山间的破庙。

一开始还有路,后来渐渐没路了,陆落还使劲同一个方位走。

此处荒无人烟,山上很久没有来客,枯叶无人踩过。

陆落确定柏兮就在此处,因为路上布了个小阵,可以让上山的人不停打圈,然后下山去。

陆落随手破了阵。

她找到柏兮的时候,柏兮躺在破庙里,似睡着了。

他浑身泥污,头发零散,身上乱七八糟不知是盖的什么。

陆落进来时,他猛然睁开了双目,坐了起来,像厉鹰。

“柏兮?”陆落一愣。

她错愕看着眼前的人,从华衣锦服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叫花子。

他的脸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只有一双深邃的眸子,透出嗜血的精光。

看到了陆落,他表情慢慢收敛,眼底的杀气消失,茫然看着她。

“我是不是做梦了?”他喃喃问,“你怎么会来?”

陆落半晌说不出话,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来的时候,想了很多的场景,也想象过第一次话要如何骂他,此刻都无用武之地。

“柏兮,你在这里做什么?”陆落上前,轻轻拨开了他乱七八糟的头发,露出他一张白玉似的脸。

初见时,他亦是这样,扮成了个小孩子,陆落也是拨开他的乱发,看见他长得干净俊美,像个很不错的小家伙。

时隔多年,陆落恍有隔世之感。

她将他的头发,全部捋到了耳后,露出他的脸。

柏兮望着她,好似在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做梦。

他想说什么,话到了嘴巴又咽下去。他握了下陆落的手,手指枯瘦冰凉,接着又放开了。

这不是梦。

“你怎么会在这里,落魄成这个样子?”陆落坐到了他身边,“是躲避官府,还是躲避仇杀?”

若是躲避,他四周的阵法也太简单了,敷衍潦草,完全没有防御的作用。

柏兮低垂了头。

“你离开很久了,柏兮,你到底怎么了?”陆落又问,恨不能抓住他的手。

柏兮仍是不语。

陆落见他衣衫单薄,又破旧得厉害,她解下了自己的风氅,批到了他的肩头。

“你为何来找我?”柏兮倏然转过脸,凑近了陆落,“你来找我做什么,是要行正义,杀了我?”

他呼吸的炙热,能喷到陆落脸上。

陆落用力推开了他的脑袋,自己往旁边挪了挪。

“我怕你犯浑,做出更多的错事,所以我来阻止你。”陆落道,“你已经错了很多,柏兮,不能再错。”

柏兮紧绷着的脸,慢慢松懈了。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伸过陆落的肩膀,搂住了她。

他用力将陆落抱在怀里。

“来了,就够了,回去吧!”他的拥抱很短暂,继而推开了她,“快滚!”

第165章劝归

陆落和柏兮陷入了僵持。

柏兮不肯离开这座破庙。

他厌世了。

生命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价值了。

“马上就是寒冬了,他哪怕不冻死,也要冻得烦躁,可能再去犯事。”陆落想。

把柏兮留在这里,等于将一个恶魔留给这附近的百姓。

所以,她仍是想劝柏兮回去。

“回去?”柏兮冷笑,“回去之后呢?我做的事,你能不介怀吗?”

“你既然知道我介怀,又为何非要杀那么多人?”陆落说着,语气就急促了起来,带着愤怒。

她恼怒他的冲动,也可怜那些无辜的人。

不管是邵家的因,还是柏兮的因,无辜路人的惨死,都是悲惨的果,这个结果让陆落难受。

柏兮不回答。

不是思路的混乱,而是他无从启齿,他的尊严,让他有很多话说不出口。

那天的幻象,让柏兮重复了前世伤痛欲绝的悲剧。

他伤心过度,可眼前没有他妻子和孩子们的尸身,他绝望中仍保持着几分清醒,他知道是前世了。

所以,他的愤怒没有被伤心遮掩,只剩下怒火。

极度愤怒之下,他想要毁灭一切,包括陆落。

他真想一把掐死陆落。

陆落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茫然看着他痛苦,却在旁边嘀嘀咕咕。好似原本夫妻俩相伴而行。她却背弃了他,将他丢在痛苦的泥泞中,她轻轻松松将过去的记忆甩开。

柏兮那个瞬间真恨她,恨让他失去了理智。

柏兮从井里出来,他知晓邵家四个人住在客栈,而帮他们布阵的,还有孙家的三太太——也是邵家的姑娘。

他去杀那些人的时候。心里想起了陆落。

他记得陆落告诉他。不要乱杀无辜。

他偏要杀,她告诉他的话,他都想推翻。甚至把她也推到。

他在杭州大开杀戒的时候,愤怒、痛苦,甚至夹杂着对陆落失去前世记忆的报复。

而后,他直奔江南西路的邵家。

他到了邵家的时候。人已经从恨陆落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没那么恨陆落了,于是他又记起了陆落的话。

柏兮一路上没有再杀人。只是将邵家全族灭了。

灭了邵家,他心里的痛楚,终于有了个落脚点。

柏兮孤零零坐在邵家的门槛上,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天亮了,他才离开。

离开之后,他心里失去了一大片。

他的冲动。让他犯下了大错,他用人命和陆落赌气。陆落肯定不会原谅他。

柏兮想回到她身边,告诉她,当时他太痛苦了,才如此鲁莽,以后他不会了。

可那么多人命没了,他回去也只能换来陆落的憎恶。

陆落甚至想要杀他。

柏兮顿时生无可恋。

他急匆匆投胎,又到处找陆落,直到老祖先找到陆落时,他跟着找到了她。

他的人生有了自己的盼头。

他记得前世她的话,她答应过不再背叛,柏兮也打算这辈子跟她好好过。

可走到这一步,柏兮觉得不可能了。

陆落原本就不记得前世,她永远无法体会到柏兮的心伤。

而她对世俗的偏执,和柏兮格格不入。

柏兮想要改变自己,去融入她的生活,他做得很好,他和陆落终于能和平相处了。

结果,他盛怒之下,把一切都毁了。在陆落心里,这一篇终于揭不过去,她一定不能原谅他。

柏兮看不见人生的未来,他随便寻了个荒山破庙,来打发他没有希望的日子。

他甚至不知这日子何时到头。

他失去了生存的动力。

可陆落来了。

她站在他的面前,想要带他回去,柏兮应该欣喜若狂。

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陆落为何能找到他?

只有一种可能,老祖回来了。

老祖是不会放过他的。

陆落来找他,也许是老祖授意的。

柏兮的心,立马就凉了。

“柏兮,你不能住在这里!”陆落道。

“与你何关?”

“你住在这里,心情不会太好。等你心情不好,你会再度杀人。柏兮,你.......”陆落越说,情绪越难自控。

她方才那点小同情,已经不见了。

看到他如此强悍,陆落的愤怒全上来了。

她是来说服他,不要犯下更多的杀孽,还要为他之前的事承担后果,而不是来激怒他。

所以,陆落每个字都说得很慢。

“跟我回湖州,我们从长计议!”陆落道。

柏兮神态冷傲:“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做什么!”

“你犯了错,还这么理直气壮!”陆落道,“柏兮,你真该收敛你的脾气,否则你跟那个半人半鬼的老萨满又有何不同?”

柏兮只感觉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

他猛地将陆落推到了破面的石柱上,想要活活掐死她。

她居然可以如此轻松,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应该知道那个老萨满,毁了他们两个人。

柏兮的双眸里,泛出了血色。

“你竟敢毫无内疚说这样的话!”柏兮咬着牙齿,“我最应该是杀了你!”

他想要活活将她撕碎,像草原上的猎狗那样,将人咬成碎块,那是他觉得最耻辱、最恶心的处罚。

他的利齿,凑到了她的脖子上。

他闻到了她肌肤的馨香。

他突然想起成亲那五年里的幸福,他什么都愿意给她,将她捧在掌心,她总说他是最好的师兄。

柏兮的怒意,瞬间就没了。

他想亲吻她,可是唇靠近了她的肌肤,他又缓缓离开了。

柏兮不是登徒子,他不占女孩子的便宜,除非她和他行过了大礼,真正做了他的妻子。

他慢慢往后退,只感觉这辈子也是逃不开了。

除了认错,接受她的惩罚,他还能怎样?

离开她,或杀了她?

他都做不到。

“好,我随你回去。”柏兮有点无力,垂头道,他像个俘虏,在她面前失去了他的坚持和尊严。

他犯过错了,他反省了,此刻的柏兮,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回去老祖要杀要剐,都随便他们吧。

陆落千里迢迢来了,柏兮不忍让她空手而归,她要他的命,就给她吧,反正活着也得不到她,没什么盼头了。

第166章依偎

柏兮答应跟陆落回去。

他们当晚下山,住进了客栈。

柏兮洗净满身尘污,换了套干净衣衫。

他的头发拧成了一团,发尾干枯,梳也梳不开,陆落道:“我替你剪去半寸头发,可好?”

柏兮不语,也没有抵抗。

陆落就替他修了头发,又剪了指甲,把一个叫花子重新打扮成了体面的公子。

翌日跟着陆落回湖州府。

他们仍是乘船。

冬月的南方,水面虽然不结冰,风亦冷得刺骨。

柏兮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他坐在船头,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静默打坐,任料峭寒风吹散了他鬓角。

湿漉漉的风,给他乌黑发丝染上了迷蒙水雾,泛出淡墨色光泽。

白浪在他身畔翻滚。

水珠打在他的肩头,染湿了他的面颊,亦模糊了他的眸子。

“姑娘,他不饿吗?”倚竹见柏兮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只喝米粥,成天孤零零坐着,非常惊讶。

像神仙!

陆落望了眼船头。

饿倒是其次,陆落担心他冷。